皇帝显然是听出了这话的深意,他瞥了齐景灏一眼,齐景灏赶忙低下头去作谦逊状,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样。
皇帝背着手走了两步,沉思道:“朝中大臣们当真都对杭儿这般敬重?”
“五弟自小聪颖,又深得父皇赏识,勤劳肯干,仁厚善良,人缘自然要好得多。”齐景灏说。
这下子皇帝的猜忌便在心里头生了根,齐景杭自小病弱,这样的身子是根本无法继承大统的,所以他一直觉得这孩子努力又好学,是件好事,用着也放心。一个逐渐年老的皇帝,或许最怕看到他的儿子们都逐渐强壮起来,他会生出危机感,觉得自己已经不中用了,已经不再能够威慑住那些下人们了。手中权柄逐渐消失的感觉,会让人疯狂。
他信任齐景杭,宠爱齐景杭,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齐景杭对于他而言是个毫无威胁的皇子,他多病多疾,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是问鼎的人选。
可若是齐景杭……有这个心思呢?
皇帝手心见汗,他叫来李福全:“李福全,立刻拟旨,召五皇子回京叙职!”
西北大营里,齐景杭将圣旨接过,纳罕且焦急地问道:“父皇究竟是何事这般急着召我回去?现在与云裳海的决战已经不远,这边还需要我来坐镇,我此时离去,西北这边的统帅又要大乱!”
若不是齐景杭来到了雁门,这些将军们各个拉帮结派,内部争斗,岂能斗得过那云裳海?单说千少天任人唯亲,妒贤嫉能,处处跟白飞扬蹩着劲头,就已经足够西北军喝一壶了。
“咱家也不知道,圣上的意思,哪里是我们这些奴才猜的着的呢?要不……殿下您回去问?”
齐景杭心里窝火,客客气气地将那来传圣旨的太监送走。
赶在这个当口儿宣他回京,不管是何人指使,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要让他将这军功让出,叫千少天捡了个便宜。千少天早已经与齐景灏沆瀣一气,这旨意背后是谁在鼓动,自然不必多说。
杨千予拨开帷幔走过来,自从与齐景杭和好后,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两人的感情当真是蜜里调了油,甜得让悠容都避之不及。但杨千予心里,到底还是念着千老将军的死,虽说此事与齐景杭本无半分瓜葛,但一想到他是仇人的儿子,杨千予说什么也不肯与齐景杭走到最后的那一步。
“怎么啦?”杨千予见齐景杭紧紧攥着圣旨,也是一愣。
“是父皇,急宣我回京。”齐景杭说道:“在这个时候让我回去,这三郡的百姓可怎么办,盘踞在朔方的叛军可怎么办?父皇究竟想做什么?”
“你先别急。”杨千予坐到齐景杭身边,覆上齐景杭的手掌,十指紧扣道:“你总是有着操不完的心,你什么时候才能歇一歇,想一想你自己的事儿?召你回去也是好事,总算能让你有时间,把你这一身的毒都解掉。”
齐景杭担忧:“我何尝不想把这些都放下来,可若是大乐当真无一人去想这些,这朝廷……早晚会成为第二个白国。”
“不会的。”杨千予注视着齐景杭的眼睛,真诚地说道:“你信不信,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成了这大乐的帝王,爱民如子,善待贤臣,天下莫不为你倾倒。”
“……我信。”
齐景杭与杨千予深情凝视,郑重说道:“千予,此番回京,我想带着你跟我一同回去。”
杨千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想要把手抽出来,但齐景杭抓得紧,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嗔怪的说道:“我在大乐早已是一个死人,你带我回去,是想叫你父皇气死么?你可别忘了,我身上的污名,现在可是数也数不清了。”
“那些我统统都不在意,千予,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你一定要留在我身边,我们去跟父皇解释清楚,把当年的事情也都解释清楚,父皇爱了我母妃整整二十八年,他最懂得有情终难守的滋味,我不相信他会忍心看着我与你这般互相折磨。”
杨千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你所看见的皇帝是一个深情而又勤劳的父亲,而非一个善变又敏感的帝王。”
齐景杭同杨千予返京的时候,杨千予的心便一直扑通扑通的跳着,仿佛人的命运就像一个漩涡,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的,必将是更大,更剧烈的浪花。她上马车的时候偶然间瞥了一眼,送行的队伍里似乎看到了朱晓玉和何衣衣的身影,她们也终将是离她渐渐远去,变成两团不可触摸的影子。
京城,跟两年前相比,京城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队伍从东市走上朱雀街,走入那座威严的皇城之内,青瓦红墙,嵌在顶上的琉璃反射着阳光,让人不能直视那庄严肃穆的大殿。
皇帝刚刚下朝,李福全来报,说五皇子已经回来了,还带了一辆马车。皇帝便微微皱眉,预感到这一次见面恐怕不会是那样令人愉快。皇帝摆摆手道:“叫老五先把自己的那些麻烦事儿处理好再来见朕,朕不想一回来就与他争吵!”
带着马车回来?皇帝当真是怒火中烧,这个五皇子不仅在朝中结党,更是视皇室威严为无物!那马车中是何人,真以为他不知道么?
白国皇后乃是前五皇子妃的事情,虽然没有传到路人皆知的地步,但也已经是影响不小了。皇帝这几日上朝,每每看到大臣们私下议事,都会敏感地觉得,他们是在笑话皇室,在议论这些事儿。
李福全小跑着去到齐景杭面前:“五殿下,皇上有令,说叫您把自己的麻烦事儿啊,都给安排妥帖咯,再来觐见——”
齐景杭皱眉,他走过去掀开马车的车帘,扶杨千予下车,夫妻二人一同站在殿外。齐景杭对杨千予道:“卿卿,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当初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定会护你周全。”
杨千予道:“皇上不喜见我,你又何必拂他的意?左右不过是受些冷落罢了,回到咱们自己的王府里,有了你在,我还怕什么?再者说,他不想见我,我又何尝想见他?有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如我先回去,你同皇上父子间好好叙一叙。”
杨千予这话说的在理,齐景杭想起皇上与千老将军的那桩旧案,也觉得现在恐怕不是两人见面的最好时机:“也好,那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送走了杨千予,齐景杭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殿内高声道:“儿臣,齐景杭,特来觐见!”
过了好一会儿,殿里才传来声音:“传——五皇子觐见——”
齐景杭走入大殿,本以为皇上会与自己叙一叙,问一问边关的情形,可没曾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一把将茶杯抓起掷了过来!那茶杯从齐景杭左半边脸擦过,摔在柱子上,“哗啦——”一声碎成几片!
“好你个齐景杭,好啊!你居然还敢把人给我带回来?”皇帝气得直哆嗦,指着外头说道:“方才那马车里的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儿臣既然已经将人领到了殿外,自然也就没打算瞒着父皇。”齐景杭不卑不亢地说道:“那马车里,正是儿臣失踪多时的王妃,此先全因儿臣之过错,使得王妃下落不明,儿臣此番好不容易寻得她,自然要多加弥补,以偿王妃。”
“放屁——”皇帝气得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推翻在地,大声吼道:“下落不明?我看她不是下落不明,是有意谋反!在那雁门关,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了,那叛贼将她册立为皇后!她不仅不洁,还乃是大逆不道之人!这等人,朕念在你与她往日的情份上,没有将其立地格杀已经是宽宏大量!你居然还要对她多加弥补?你想怎么弥补?说出来给朕听一听啊——”
齐景杭大声道:“儿臣,打算恢复杨千予的正妃之位,并昭告天下为千予正名!千予流落叛贼之营,乃是巧合,是受了胁迫,而非自愿,父皇不能将其与叛贼一概而论,这对千予不公平!”
“放肆!”皇帝大怒:“朕看你是为了一个女人,连纲常伦理都不要了!”
“求父皇成全!”齐景杭毫不退让,跪下身来,叩首说道。
皇帝焦躁地在地上踱步,就让齐景杭在地上跪着,快入冬了,这养心殿的地板也颇为寒凉,齐景杭没多久,便轻声咳嗽起来。
“你啊你!你当真是要气死朕!”皇帝指着齐景杭骂道,他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两字。
休书。
皇帝将那张宣纸用镇纸压住,抬手叫齐景杭起来,说道:“老五,只要你将这休书给写下,与那女人从此再无瓜葛,我便放她一马,饶她不死。这京城周围有几间清净地修佛之所,便叫她到那儿去好生修身养性,诵经祈福,朕念在你与杨相国的情份上,也不会亏待了她。”
齐景杭大声拒绝道:“父皇!万万不可,请恕儿臣,不能从命!”
皇帝道:“此事容不得你胡搅蛮缠!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处理此事,若是时间到了,你尚不能写这休书!那么便勿怪我无情!”
皇帝冷哼一声,抬脚便走,齐景杭站在养心殿里,当真是百般苦涩涌上心头。
休弃杨千予,这是万万不能,齐景杭早就决定要与杨千予共赴白头,又怎么会写下这劳什子。但皇帝态度坚决,杨千予又对皇帝抱有成见,这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