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正坐在厅前右首。边上坐着的是太子南宫寒。
下首坐着的是叶轻辰和七皇子南宫曜。
“李大人,对于此次安世子和东海三皇子遇刺之事,你有何解释?”
容安端着碧玉茶盏,一言不发。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皇城府尹李全德。
“微臣该死。安世子和三皇子在皇城之外遇刺,实属臣失职。臣愿听候发落。”
赵萱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院内为何要种上这么多的八月菊。北祁的秋日很短,入冬之后这些八月菊哪里还有存活的机会?
黑漆象牙雕的屏风之上,朵朵牡丹盛开,摄人心魂。屏风后面,是一张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想必是容安才换上的。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无半点血色。若不是有着平缓的呼吸声,看起来同死人无异。
几声轻咳将房里众人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遥儿,你醒了。”
张子言急忙上前,轻轻按住想要起身的兰遥。低头瞥见身上盖着的湖蓝色叠丝锦被,抓起身后的青玉抱香枕,半侧着身子,指了指自己的嘴边。浅云会意,立马倒了杯银月茶递给兰遥。
“我睡了有多大时辰了?”
喝了口水,兰遥轻声朝着张子言开口。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纵然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兰遥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沙哑得很。
“睡了约摸有三个时辰。”
张子言接过那翠绿色的和田白玉茶盏,交于浅云手中,又伸手将兰遥背后的枕头摆了摆正。
“那刺客怎么处理的?”
隐约地,她有种预感,今日之事不是面上那么简单。相视一望,张子言低下头,扯着手帕的柔荑不由自主地便大力了起来。赵萱坐在床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身上挂着的淡紫香袋一动不动。
“他们,没有死,对不对?”
见着赵萱和张子言这副模样,她的心里便有了数。容安的武功足以发现使了龟息术的洛羽然,容王府的暗卫抵住了无数明里暗里潜入的刺客,可是这暗花阁却轻而易举地埋在了他们回城的必经之路。这只能说明,是容安故意为之。
“洛羽然呢?可曾跟着去见宫里来的人?”
她昏睡了三个时辰,精神却并不恍惚,相反还清醒地很。
“三皇子在房间歇息呢。”
黑发肆意地搭在那香枕之上,细瘦的指尖划在那锦被之上,刺耳至极。秋风顺着窗户,刺溜溜地钻进每个人的心间,凉透了心窝。伸手拉紧了身上的月白绣花披风,赵萱觉着今年北祁的冬日来得兴许会有些早。张子言紧紧地握住兰遥的手。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害怕兰遥一言不发。
“浅云,你去请洛羽然过来。就说,爬也要给本小姐爬过来。”
那边正躺在床上无聊地赏梅花的洛羽然突然打了个颤。
兰遥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境是怎样,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对于洛羽然设计暗花阁、容安推波助澜并坐收渔翁之利,她可以理解。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而已。
“安世子,李大人已知罪。依安世子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暗紫色刻丝锦袍,一如南宫寒的表情,阴暗,显然是暴风雨袭来的前夕。这皇城李全德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也算是他的得力干将了。如今捅出了这么大一篓子,他怎么能不火大?
“李大人该如何处理,还要看三皇子。毕竟,是三皇子受了重伤。”
叶轻辰坐在容安的下手边上,看着南宫寒那变得更黑的脸色,不禁想鼓掌大笑。
洛羽然听着浅云一字不差地来传兰遥的话,瞬间明白自己刚刚那冷颤是从何而来了。硬着头皮跟在浅云的身后,想着呆会应该怎么解释。
赵萱本想出口提醒,兰遥如此“衣衫不整”,不适合见男子。可是想到那日在天云寺兰遥倒在洛羽然的怀里,所有的话便又全部咽了回去。
“既是如此,便等三皇子伤好了,再商量。”
南宫寒起身,所过之处,皆是阴森之气。容安也不挽留,任由着南宫寒一大群人出了这前厅。
“如歌,吩咐让人把这前厅好好地洗刷一遍。”
容安的声音不大,但绝对用上了内力。因为,叶轻辰清楚地看到南宫寒那疾走的步子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朝前走去。他想着,今晚太子府内不知会有多少歌姬遭殃。
堆着不自在的笑容,洛羽然走到兰遥的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兰遥放在外面的手,小心地扯上被子把那泛白的手盖进去。眉眼微闪,洛羽然叹了口气。
“遥儿,你明明知道的,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情非得已。”
星眸紧闭。屋子里的安神香依旧点着。徐徐青烟,迷人心神。
“遥儿,你知道的,我没有做错。”
瞳孔微睁。入眼的是洛羽然满脸的无奈。她的确是清楚得很,北祁现在不动东海国,是投鼠忌器。洛羽然身为东海国的皇子,自当为东海的利益谋划。
“洛羽然,我没有怪你。”语音流转,那眉眼中的无奈宛若六月飞雪,明明炎热,却凉到心间。“只是,我不想你步他后尘。”
在场的没有一个不好奇兰遥和洛羽然之间的关系。
“你也知道,江山终究有一天会改朝换代。就算你今日铺好了所有的路,你也算不出日后会怎样。”
纵然兰遥说出如此大逆不道、足以灭九族的话来,也没一个人反对。
“可是,遥儿,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有无数的东海子民,有生我养我的东海国土。
“是,你不是一个人。”
你要护着东海子民,容安要保这容王府一方净土。
洛羽然哑口。
“洛羽然,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只愿你不后悔。”
没有人知道兰遥这句话说得有多么沉重。可是,洛羽然懂得。
“遥儿,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后来的后来,有人问东海三皇子妃,可曾嫉妒过兰遥同洛羽然?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回话。女子轻轻抚了抚雪白手腕之上的薄金镶红玛瑙手镯,细长柳叶眉下的那双明眸目光流转,宛若那秋日里绽放的醉芙蓉,不与春花争艳,只与西风作伴。
若说可曾嫉妒过兰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嗯。她很想问这世间的哪个女子不曾嫉妒过兰遥。有安世子惯着天大地大唯我最大,有洛羽然陪着天塌地陷不离不弃,有叶轻辰帮着上蹿下跳翻天覆地,有哪个女子不嫉妒呢?这三个男人,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哪一个不是无数女子爱慕的对象?可是若说是否嫉妒兰遥同洛羽然,她却不清楚。因为,她明白,在洛羽然的心里,唯有兰遥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洛羽然对她很好,只是远远不及兰遥。
待容安从前厅回了这院子,洛羽然早已是做好了一副看好戏的架势。手掌轻拂,折扇上赫然画的是九秋山和苍洺山,边上题着的便是那一句,一探九秋莫问雪,只除苍洺不看月。
传说,前朝太祖皇帝最喜欢携着贞月皇后来这苍洺和九秋二山踏雪赏月、饮酒作诗。
容安低眉拂去落在身上的浅红花瓣,月白锦袍一尘不染,一如容安那张高雅淡然的面孔,直让万千众生感叹苍天不公。
缓步走到床前,纤细右手从那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按上兰遥的脉搏。浅淡的兰花香顺着容安那滑下来的乌黑发丝钻入兰遥的的鼻尖。星眸眨也不眨,目光之中意味翩然。
“作甚么?这般看着我?”
薄唇轻扯出一丝浅笑,掖好了被角,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床边。
人说,薄唇的男子最是无情,可是,她怎么看,面前的男子都不像是无情之人。
“容安,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容氏祠堂我说的话?”
容安点头。深邃的瞳孔直直地望着兰遥,不明白兰遥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容安,在你心里,是家仇更深刻,还是容王府更重要?”
容安扬眉,显然是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件事。
“二者缺一不可。”
洛羽然轻咳出声。
“二者缺一不可,是么?原来是二者缺一不可。”
低声重复了两遍。轻轻地将那葱白的玉手抽出来。
洛羽然合上扇子,拍了一下尚云里雾里的容安。
容安的确称得上是第一世子,只是兰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洛羽然,你答应过我的。”
兰遥背过身子。锦被遮住那微颤的肩膀。
容安回眸,望向一脸失望之色的洛羽然。
洛羽然朝着他摆了摆手,指了指外面的院子。
蹲下身,折扇掠过那八月菊的嫩苗。风起,片片梅花飘落。
“安世子,这八月菊可是遥儿要你种上的?”
十指轻弹,言语中满是肯定。他回头,定定地望着不解的容安。一众人纷纷垂手而立。他叹了口气。
“安世子,如若不可一心,不如就此放手。”
温润的眸光之中闪过些许危险。
“遥儿向来极致。爱这八月菊,爱到骨子里。喜那葬花吟,终日不离口。”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兰遥的光景。削瘦的身子撑不起那宽松的衣物,却仍旧倔强地不肯换上那粉色长裙。那眉眼之中的坚持,让他一直记在心头。
他想着,即便三世轮回,他也会记得那个冲他灿然而笑的丫头。不只为那倔强,却只倔强最为动他心弦。
“遥儿曾同我大吵,只因那次我不肯站她这一边。她说,洛羽然,你可以不用站我这一边,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到那一边?我知是我的错,但是我只想你不论对错。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是不论对错,只为我。眸子之中的危险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浓重。
“安世子,遥儿的性子虽淡薄,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今日你二者缺一不可,他日遥儿便会弃你不顾。遥儿,自私到了极点,却仍让人为之神往。因此,羽然还请安世子三思。”
至此,容安等人终于明白洛羽然那声轻咳是什么意思了。回头,透过那窗子,望向那床上躺着的少女,心底宛若有一块千斤重的磐石压着喘不开气来。
容安所说二者缺一不可并不错,但却不是兰遥想要的。容安垂首。
“羽然知安世子心事万千,遥儿也知,只是她要的不过是安世子一句话。遥儿爱过那金戈铁马,也爱过月下山前,只是世人却不知遥儿最爱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便纵身黄泉。”
玄青色衣衫掀起露出一截翠绿玉箫,一曲“梦往昔”徐徐而出。
房中,泪湿了枕边。
远远地,有歌姬在低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