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你在干什么呢！”
这是一座四面敞开的大厅，地上铺着好几条几丈长的草席。年龄不一的孩子们安静地盘腿坐在草席上。角落里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一听自己被叫名字，慌张地扭了扭身子，连忙学着旁人的样子把姿势摆正。
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小心地绕过一列打坐的孩童，走到小黑面前，把他藏在屁股下的画册拔了出来。
“唉，小黑，我不是不让你看这个东西，可你不能在早课的时候看呀。”男人低声训斥着，“这本书我先替你保管了。”
小黑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顾老师。”没了小人书，他只好回想着老师已经强调无数次的修炼法门，尝试着在体内运转，以期像那些长辈一样炼出真气，从而踏上修真之途。
可是可以想见的，方才读的画册的情节不停在脑中浮现，他哪里有心思运转一遍完整的功法。片刻之后，他泄气地想：“真是的，老师就不能让我看完那一篇吗？这早课又只能捱过去了。”
不远处的男子看见如此，也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
……
“你呀你！我真是……”身穿紫衫的男人看见小黑回来，打量了他一下，“今天又是老样子？”
“哦。”小黑也不敢抬头看老爸，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不是你没有认真做功课！”男人叩了几下桌面。
“没有没有，爹，我都有按老师说的做的！”小黑慌忙否认。
男人紧皱眉头：“难道是那顾平泽徒有虚名？小黑，爹要不要给你换个老师？”
小黑慌忙摇头：“不了不了，顾老师可好了，几个师兄师姐学得可快了，真的。”开玩笑，顾老师从不骂人打人，自己看闲书也不会告诉家长，别处哪里去寻这么好的老师？
男人低叹道：“唉，难道我老黑的儿子，天赋就如此不济么。”
男孩眼见老爹如此，心里鼓了鼓勇气，终于把酝酿好久的话说了出来：“爹，孩儿天赋这样差……可不可以……不修炼了？”
“什么？！”老黑瞪大了眼睛，“不修炼，那你干嘛？”
小黑吓了一跳，嗫嚅道：“可……可以去像小红他们那样，读塾课，学经书啊……”
老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他们！那些都是不入流的事情，只有修真求仙，才是正道！”
小黑觉得心里一股忿气按捺不住地冒了头，不知怎的，他今天竟然有勇气跟父亲顶嘴：“凭什么我就一定要去修仙，凭什么读书求学就是不入流了？”
“因为我们是修真世家！修真世家的人不去修行，去读书求功名？岂不是笑话！”
小黑知道这次酝酿许久的抗争终究是失败了，他只能不甘地嘟囔着：“修仙修仙，也不见得族里修出一个仙来……”
老黑顿时脸色一黑。他好歹是个修士，虽然道行不高，但这等听力还是有的。族里的情况他当然清楚，大家都是勉强丢几个小法术出来的水平，根本没有搬得上台面的高手。可正因为如此，才把希望寄托于小黑身上的呀！他气得抄起桌边的扫帚，掉过头来，抓过小黑的胳膊，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顿抽：“我叫你顶嘴，叫你顶嘴！不修炼？你要是修炼了，出息了，还能被我这个半吊子这样打？”
小黑涕泪横流，大哭大喊着挣扎。奈何老黑按得紧，生生抽了个爽。
是夜，小黑肿着个大红屁股，趴在床上不能入眠。
小孩子的叛逆心是无比强大的，父亲的这一顿抽打，更坚定了他绝不求道的决心。他不明白为什么族里的每个人都一定要修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数人，明明都是普通人呀！
第二天，小黑没有去上顾老师的课，在外面和小红他们几个玩了一整天。
“手伸出来。”回到家，老黑抽出了铁尺。
第三天，小黑还是没去上课。
“手伸出来。另一只！”回到家，老黑抽出铁尺，用两倍的力道抽了个爽。
第四天，小黑还想去玩。但是他的两只手都火辣辣地疼，想必玩也不会很痛快。于是他决定今天还是听爹的话，去上功课吧。这次努力试试，不看闲书了，万一成功了呢？
老黑瞧着正欲出门的小黑，冷哼了一声说：“**崽子，又要去玩了罢？今天你敢再不去上课，看老子不抽死你！”
小黑停住了脚步，泪水在眼里积蓄。他没有答话，默默走了出去。
他还是没有去上课。他跑去街上的书店，拣了几本地理志，看了一天。
“你，给我跪在这里。”老黑的脸板硬着。小黑没有说一句话，依言跪下。老黑关上了门，屋里一片漆黑。
第二天，老黑打开门，手里拿着两叠书。他把其中一叠放在小黑左首，是一套修真功法。另一叠放在他右首，是几本破破烂烂的画册、诗文集、和一本数理书。
老黑指着那一叠功法：“你就在这给我修炼，不修到第一层境界不准出去，这是你今天早上的饭。”
小黑看都没看那些功法一眼，只是盯着那叠破书：“爹，你翻我的东西了？”
老黑拈了个咒诀，手心顿时燃起一丛火苗。他把火苗丢到旧书堆上，说：“这种书，从今往后，不准再看。”
小黑急扑上前，抓住几本书急甩，想把火苗甩灭。但是修士的火，他一个孩童如何能扑灭？小黑见没有效果，把书丢在地上，发疯般地扑到上面拼命扑打。老黑也只是冷眼看着，任凭那些火燎焦了儿子额前的黑发，把他的头脸熏得黑红。小黑哭红了眼，他一扭头看见那堆功法，抓起来就扔到火堆里。此火非凡火，书一点就着，老黑吃了一惊：“你！”
“我什么我？！”小黑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稚嫩的声带已被烟火燎哑了，染满黑灰的脸上留下扎眼的泪痕，“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偷懒，总逼我修仙？那本画册是我自己画的啊！”
老黑心里咯噔一跳，但他还是强行冷下了脸：“那又怎样？你这个年纪，能画出什么东西？”
这是自然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当然画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但再伟大的杰作，都是从第一个生涩的失败品开始的。
小黑当然不懂这些，他只是感觉，似乎在懵懂中隐隐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可惜老黑这个成年人也不懂。
小黑跪在那丛火前，看着它慢慢变大，吞没了一整堆书。看着它慢慢变小，因为没有可烧之物了。看着它熄灭，剩下一抔灰烬。
他看着最后一丝橘红在灰黑的纸烬里挣扎了一下，终于暗灭。他抽了一下鼻子，转头淡淡地问道：“父亲，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修仙？”
这还用问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修仙是正道啊！可当他看到儿子那双几乎死掉的眼睛时，竟然莫名地退缩了。
“为什么。”小黑的声音几不可闻。
“因为我们是修仙世家！……”老黑感觉自己的声音中途软了下去，所以不得不在句末强行提了提声调。
小黑说：“你曾经说过，我要是修炼了，就不会被你这个半吊子追着打。是不是我只要打得过你，就达到了修仙的目的？”
老黑愣了。我有这么说过吗？
小黑不等父亲的回答，起身往外走去——因为跪久了，趔趄了一下。老黑竟然没有阻止他，任由小黑从身边走过。他呆了半晌，回头看时，小黑正站在宗庙供桌前。
老黑走过去：“你……”
小黑淡淡道：“父亲，我要修炼。我要修炼那本功法。”
老黑一愣，随即喜道：“真的？”苍天呀，自己的教育方式果然是无敌的，要不是我老黑严以教子，儿子能浪子回头吗？他喜滋滋地用秘法打开了供桌下的隔间，一本蓝皮线装书和一个瓷瓶赫然在内。他视如珍宝地捧起那本书：“儿啊，这本功法是族里最难修炼，可也是法力最强，前途最广。我本来怕你受不了这等苦，没想到你有这份心！既如此，我今天就……”
但是小黑根本没有看那本珍贵的功法一眼。他打开了瓷瓶的布封，倒出里面唯一一颗黑色丹丸，一翻手咽了下去。
老黑正陶醉时，却听得耳边异动。他转头看去，那眼睛都要爆出来了，身子也像雕塑一样僵在了当地：“你……你！”这颗丹药可以说是废品，因为它只有一个功效：改造普通人的感官和身体为“半仙”之体，使吞服者可以使用那些仙家法器。然而仙界的宝贝凡人哪里会有呢？可以说这个效用是鸡肋无比。可这东西又珍贵非常，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用了十分多的天材地宝，炼成这么小小一颗。所以当代家主老黑也不敢丢弃，和族里最高端的功法一起保存着。
而小黑竟然把他吞下去了。
“呃啊！”小黑重重地跌在地上，满地翻滚。他的皮肤诡异地蠕动，好像皮下有一波波的浪潮在往头顶涌去。他突然一跃弹起，赤红着眼睛冲向了会客厅。
老黑如梦方醒，急忙追了出去。毕竟是儿子呀，那东西吃了便吃了，可千万别出事呀。
老黑扑到会客厅，只见小黑一把扫去了桌上的杂物，猛地抓起那把老黑专门用来教训儿子的铁尺。尺子上的银灰色的铁皮竟然迅速剥落，露出一把通体黑色的量尺，材料不明。
老黑瞪大了眼睛看着小黑手上的尺子，那上面的黑色浓郁得能把人的眼光吸进去。“这竟然是一把仙家宝贝！”老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小黑颤抖的手死死握住它，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眼睛转向了他的父亲：“爹……你修仙，为了打败……打败别的修士。而我，也能如此！”他举起手中的黑尺，“只不过你借助吸收在体内的天地之力……而我，我……借助的是这个东西……”
手起尺落，老黑急忙运转功法抵挡。哪里当的住？黑芒闪过，老黑“扑通”一下跌倒在地。
他愣怔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想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自己完美的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都不重要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小黑。
——
“爹呀，嘿嘿，爹呀。”收藏家仰面躺着，就像当年的老黑。
爹，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是觉得你错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修炼没意思。其实收藏家也没意思，那些东西我千辛万苦四处收集，可心里何曾爱过它们。
地下挖出来的绳子，水里捞出来的瓷瓶，杀人夺过来的碎片……取得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除非像那传说中的仙人，超脱轮回，不死不灭。可是爹呀，你不也终究达不到那个境界么？您连修真的目的都模棱两可，怎么可能成功呢。
罢了，我太累了，就此睡吧。如果能再来一次，我真想去上学，读经书，做个学者，做个大官……
“不，还是当个画师……”
收藏家喃喃地吐出一句，沉沉然闭上了眼睛。一切都黑了下去。
老黑老了。
小黑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