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老人和庄稼汉离开水袖楼后,并肩而行,两人如寻常的市井小民般,走进了一家酒肆,要了一坛女儿红和一盘牛肉,全当是正餐了。
起先走在繁花似锦的大街上时,高大老人挥了挥手,一干暗中保护老人的精锐死士就各自散去。
这让庄稼汉心生几分好感。
“张玄龄,我听宗门的仙师说,原本秦安国属地,现大庆腹地的那座斩龙山,被城东那小家伙讨了去?”庄稼汉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个话头。
高大老人要了碟醋和蒜瓣,然后把薄如纸片的牛肉往里边蘸一蘸,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他就着女儿红,咽下一片稍厚的牛肉,风轻云淡的讲道;“嗯,魏庄那天飞剑入皇宫,陛下非但不怪罪,而且龙颜大悦,马上批准了。其实啊,像魏庄这般年轻的大剑仙,要来人间开山立宗,我大庆王朝很是欢迎。”
高大老人对着庄稼汉郑重其事的说道;“当然了,如阎老哥你这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兵家大宗师,我们亦是欢迎!我张玄龄在此保证,你阎遂良若是想来人间开山立宗,我亲自给你挑一处风水宝地。”
庄稼汉子一笑置之。
“齐仲春前些日子给我寄了一封手札,他在信里直截了当的说,惊蛰时分,苏淮南剑庄里那柄压镇钟山老祖的半仙剑‘镇狱’灵蕴将尽,加上卢前辈取剑之事……”
庄稼汉面色凝重,“换言之,惊蛰时分,钟山老祖,要苏醒了。”
张玄龄敲了敲竹筷子,思虑片刻,平淡道;“你们兵家就爱杞人忧天。说难听些,若是八千年前活着的全盛时期的钟山老祖,那别说你联手魏庄,阮宁,以及暗中蛰伏在临仙城周边的上五境大宗师,就算你们齐心协力一起攻杀,也绝不是钟山老祖的对手,只有圣人降临,才能和其掰掰手腕。”
“卢前辈因为某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出手与否还是未知数,不过想来也不会不管不顾。”
“你要知道,《山海禁言录》中应运而生的大妖神灵,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神祗阴神可以比拟,平起平坐的。”
张玄龄笑了笑,“不过现在嘛,嘿嘿,两说。”
“据山上史记所载,八千年前九妖乱世,生灵涂炭,伏尸千万。后人间某座剑观横空出世一位剑祖,竟然强大到千里借剑沉水龙雀,各个击破大妖,而九妖修为通天很难彻底斩杀,于是剑祖从沉水龙雀中借走九缕惊天剑气,以永生永世镇妖伏魔。”
“噫,钟山老祖运气不大好,剑祖与神剑约法三章后,随手将神剑本体钉在了老祖的‘生门’之上,八千年过去了,钟山老祖彻底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惊蛰时分苏醒的不过是钟山神灵的怨念,你可以理解成是天道反扑,毕竟剑祖斩杀大妖神灵本就是逆天而行。”
张玄龄用竹筷子蘸了点酒水,然后在桌面上写下几个字,感慨道;“钟山老祖的修为顶破天,就是这个数。”
“再说了,事关姜老爷,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阎遂良默不作声的垂眼望着老人写下的文字,轻轻叹了口气,呢喃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卢前辈为何要取剑,取走那柄可镇妖伏魔的画中剑……”
张玄龄哑然失笑,给阎遂良倒了一碗酒,爽朗道;“庸人自扰,来来来,喝酒喝酒,借酒浇愁啊!”
天知道剑祖当初和画中剑约法三章,约的什么法,定的什么章。
而且老人从某位魔道巨擎处听说,其实神剑除却剑身本体外,还天生一神灵,无拘无束,逍遥天外。
是谓,天外有云,云后有龙雀。
两人推杯换盏之间,桌面上,那以酒水书写的文字,渐渐消散。
十三境巅峰。
……
毫无征兆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颜如玉望着被雨水淋湿的墨绿色夫子长衫,撅了撅嘴,有些不开心。
这件长衫,本是齐仲春的,后来被她讨了去,爱惜的紧。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长衫瞬间干燥,不染纤毫,四顾无人,她索性摇身一变,穿了一身粉色的水袖长裙。
把齐仲春的夫子长衫收到了心湖小洞天之中。
她俯身在裙摆处系了一个轻巧小挽,然后抖了抖桃木戒尺,戒尺就变作了一把绘满杏花的油纸伞。
颜如玉撑着伞,莲步轻移,雨中漫步。
她本就容颜清丽绝俗,肤若凝脂,腰肢不及一握,双腿修长,如今换上了一身女子装束,当得上国色天香之誉。
人间有个女子评,叫做《十里红妆评》,取的红颜嫁妆的意思,评的是世间女子的相貌气质,评中只有十位绝色女子。
若颜如玉参评,定是前三甲。
颜如玉站定观瀑台边,抬头望天,嫣然一笑,喃喃自语道;“小齐,其实你没必要大费周章的替我讨回那个公道。”
“五百年前我遇见你,你初出茅庐,兴致盎然的游遍天下山水,挑灯看剑,轻舟千帆……五百年后的今天,你超凡入圣,无所不能。”
颜如玉戚戚道,“你啊,从小就是闷葫芦,我与你说什么,你都是一声不吭,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如今看来,你连我晋升神灵时,和你说的第一句话都还记得。”
颜如玉蹲下身子,伞上的杏花骤然开花,她哭的梨花带雨道;“我何其有幸……”
不知几个千年以前,人间有个老秀才咬着笔头制订天下文字的走势和意蕴时,信手拈来的写了个“玉”字,璞玉华美,熠熠生辉。
“玉”字跃然纸上,对着老秀才抖了抖身子上的水墨,就当是俯首作揖了。
老秀才红光满面,破天荒的让“玉”字游历天下。
很久之后,“玉”字渐生灵智,却仍差了一丝晋升神灵的契机。
可她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的风景,她想化作人身,去亲身感受人间的烟花三月、大雪皑皑、秋水千重,盛夏晚晴……
机缘巧合下,恰逢当时金露洲如日中天的大信王朝帝王喜得千金,举国同庆。
可实际上,小公主出世即是病胎,奄奄一息,阳寿将尽。
“玉”字不忍,同时又存私心,所以她看似渡人渡己,事实上却悖论天理的夺舍了小公主的肉身。
她在苏州出世,帝王诏令她为姑苏公主。
之后十余年,姑苏公主平平安安的长大,见过了人间百态,满心欢喜。
可昔日强盛的大信王朝却因姑苏公主的降生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灭国危机,常年大旱大涝,战事吃紧,民不聊生。
掀起朝廷乃至是民间,无数非议。
骂她姑苏公主是灾星转世,是窃取了一国之运,强行续命的妖女,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
是灭国的千古罪人!
那几年姑苏公主走到哪里,就有骂声四起。
果不其然,姑苏公主十六岁生辰那天,大信王朝的国门被外族铁骑踏碎,分崩离析,霸业毁于一旦。
史记有载,大信国祚九百九十九年,千年宏图,止于妖女姑苏!
最后,在恶毒的口诛笔伐中,“玉”以泪洗面,心灰意冷,纵然她有天大的委屈也说不出口,她忽然想变回精灵,无拘无束。
她用姑苏公主的身子自缢于苏州,以泄大信王朝众恨,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人间处处无望。”
玉字变回精灵时,已经强弩之末,即将消散于天地间。
她身上的水墨不断淡化,忽有一位双袖有春风萦绕的年轻书生,用羊毫小笔在她身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把她轻轻虚捧在手心,还给她取了个名字。
他腼腆的说,你颜如璞玉,以后就叫你颜如玉吧。
他略微难为情的说,你是文字间孕育出的精灵,十万里无一,我呢,就稀罕咬文嚼字,恰好我最近在撰写一本典籍,才写了一行注疏,八个字而已。
他笑着说,颜如玉,以后你就跟着我踏遍千山万水,直到写完这本书吧。
他认真的说,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在书里帮我养字,我给你一个晋升神灵的大道契机。
五百年来,年轻书生说到做到。
颜如玉念及此处,忽然叹了口气,埋怨道;“你道理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前生事前生了,活在当下,怎么,取了那件定胜物就帮人家出风头去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口是心非道;“齐仲春,你真讨厌!”
然后她缓缓前踏出一步,之后每走一步,她脚下就迸溅出一朵水莲花,步步生莲花,如梦如幻。
她姣好而修长的身躯,就在莲花与雨幕中,化作一道金色流萤,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