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半旬时间已过。
苏锦麟的拳法已经小有造诣,简简单单的蚍蜉撼山式,拳拳叠加,如战鼓擂擂,不知不觉中,少年已练习上万次。
加之他身体底子本就扎实,走兵家武夫的横炼大道确有几分水到渠成的意味,恍然间,少年出拳的身形姿态竟有了些宗师风范。
起初他重拳式,重形。
后经宋玺指点,十分形似,不如一分神似。
所以当他出拳如溪水流淌般毫无凝滞时,他开始注重拳意。
每每收官的最后一拳,虽说他都打得呼啸成风,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好像丹青妙手画龙,却未点睛。
不多不少,就差一丝丝。
他直言,仍旧没有捋顺那口积压在心间的气,不吐不快。
颜如玉却没好气道,虽然你第一境辟谷境根基打得很不错,但那是你十年来在剑炉炼体,用那柄紫霄敕霆锤淬炼筋骨神魂,长年累月的厚积薄发所致,你是不是以为破境很简单啊?
短短半旬光景你若能捋顺那口气,那才是不讲道理。
苏锦麟悻悻然没还嘴。
期间,大多是半夜三更,他会继续驾驭那缕麦穗剑气,以“淘泥,辟谷”。
少年的肉身渐渐趋于成一件完美无瑕的瓷器。
他的神魂也更为坚韧凝实。
与此同时,满天星光,苏锦麟正躺在小院落里赏月,可他仍然不适应最近镇剑居内的变化。
他身侧不远处有位白衣胜雪,腰挎雪白刀鞘的少女正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一身大红袍的男童,满脸悲愤,他脚踝处系有一串铃铛,不断在院落内叮当作响。
原是少女嫌弃他太胖,命令他活动活动筋骨,而且近日男童的吃食也是清淡的可怜。
瓜果蔬菜,简直是喂兔子。
男童边跑边用幽怨的眼神,将少女望上一望。
待少女瞪了他一眼,他便施施然笑道;“嗯,余音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苏锦麟侧过脸,望着正盘膝打坐的白衣少女,闷闷道;“余姑娘,其实本公子比较喜欢清净。”
少女呼吸吐纳平缓,无动于衷。
“余姑娘,你别听我爹瞎说,其实剑庄内的客房不下百间,你又何苦与我同住这一片……拥挤的屋檐下?”
冷峻如少女,呵呵一笑。
自余音从剑炉出来之后,苏淮南语重心长,满脸自责的说道,剑庄虽大可俱是大小剑炉,供人下榻的宅邸只有镇剑居一处,小是小了点,但贵在清净,还请小余音莫要责怪师丈照顾不周。
真真是语气诚恳,表情动作拿捏得滴水不漏。
余音是从酆都洞天出来的剑修,一点不娇气,她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点头,干脆利落的应承了下来,反正她本来就打算在剑庄小住,直到取走“镇狱”。
当时苏淮南还扼腕叹息,口口声声说真是怠慢了闺女儿,就差声泪俱下。
余音难得宽慰人道,师丈真体贴入微,余音回去后定去师父耳边好好生夸赞一番。
起初到了镇剑居,余音的确欢喜,因为宅邸没有任何婢女丫鬟,而且江滚滚仍在地下运河嬉水,宅邸清清静静。
苏淮南面不改色的道了句还有要事在身,就匆匆离去。
余音倚在门边,目送苏淮南挺拔的背影愈行愈远,不免替自己的师父感慨道,师丈真真是个好男人。
她合上门,转过身,兀地抬眼,就见着了一位五官清秀至极,面相与师父师丈颇有八分相似的少年。
少年穿着松垮垮的蚕丝睡袍,襟领微张,露出里边小麦色的肌肤来,健康而结实。
两人四目相接。
晴天霹雳。
之后半旬,余音挑中了距离苏锦麟最远的一间厢房下榻。
江滚滚本想和苏锦麟睡一间,可余音怕他嘴上没个把门,竹筒倒豆子,把师父临行前交代的事情倾囊而出,她就十分温柔的在床边铺了一张软席。
一边摆弄着腰间的短刀,刀光剑影,冷气森森。
一边笑容可掬的说,小泥鳅,姐姐再问一遍,你想睡哪儿?
江滚滚见状,赶忙一拍大腿,往软席上躺了躺,扭动着肉乎乎的身躯,直呼舒服,痛快。
苏锦麟;“……”
三人就那么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半旬。
少年练拳时,少女则眯起狭长的桃花眼,风轻云淡的瞥上几眼,傲慢中透露些细碎不屑,不予置评。
少女参禅打坐时,少年则出拳更为迅猛,拳拳裹挟罡风,猎猎作响。
仍是针尖对麦芒。
夜色里,余音抱膝坐于草坪上,她望着星辰,忽然问道;“苏锦麟,你见过妖吗?”
苏锦麟双手枕在脑后,有些愣神,毕竟半旬以来,这是少女第一次和他说话。
他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平淡道;“我见识过白鼍,可白鼍应该不算妖属吧?”
余音眼底的惊讶稍纵即逝,“看不出来,你活在文圣庇佑的山下人间,竟然还见过神灵白鼍。不错,白鼍不算妖。”
苏锦麟侧脸凝视着余音。
其实半旬时光的“悉心相处”下来,他对余音的脾性多多少少有点了解。
她看起来冷峻傲慢,永远板着一张黄连苦脸,喜怒哀乐皆如此。
可实际上,少女是喜怒无常的姑娘,只不过她隐藏的深,一切敛尽眼中。
此时此刻,苏锦麟隔着半个院落,望向少女眼睛中的流光。
似乎恨意绵绵。
“怎么,你见过妖啊?”
“呵呵。”
“我听我的先生说过,世间有山精鬼魅之属,类似开化生灵智的妖属,大都是依附人间,悄无声息的活着,一般来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毕竟修行不易,举头三尺有文圣。”
余音叹了口气,鄙夷道;“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最下等的小妖,譬如狐妖蛇妖之类的,道行浅疏,这类小妖若是有个中五境的修为,就足够占山为王了。”
余音仰头喝了一口酒,眼中有剑气萦绕,“我说的妖,是魔界妖物……酆都之外,皆为仇寇!”
余音忽然记起苏淮南和她说的,终有一天苏锦麟会和她并肩作战。
她凝视着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罢了,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你不会懂的。”
余音轻声呢喃道;“你就好好练拳,争取做个中五境的兵家武夫,然后去边关投军报国,挣些战功,衣锦还乡,皆大欢喜。”
苏锦麟见过冷漠的少女,高傲的少女,怒气腾腾的少女。
可她从未见识过如此落寞的少女。
亦如他儿时坐在剑庄门口,一次次盼着娘亲,又一次次的伤心失意。
他开口问道;“余姑娘,自打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其实并不是看不起我的拳法,而是,你对我很失望,对吗?”
余音望着沐浴在月光下,丰神俊朗的少年,没点头也没摇头。
很难想象,那么不可一世,敢破开天幕与圣人讲道理的师父,她的儿子,竟然是第一境辟谷境的武夫。
天壤之别,怎不失望。
苏锦麟扶膝起身,不紧不慢地向少女走去。
他坚定的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来取什么剑,你为什么会对我失望。我从来不刨根问底,因为我知道,山上天下太大了,我不过是尘屑草芥。”
“可我也知道,三座天下绝不是表面上的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苏锦麟指了指天幕,“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阳光,只不过是有人替你遮风挡雨,负重前行。”
“余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苏锦麟走到余音身前,用背脊遮挡住了所有的月光。
阴影里的余音,托着腮帮望向少年,她的一双眸子犹如浩瀚星辰。
苏锦麟想起了笑如春风的齐先生,想起了爱胡说八道的老酒鬼,想起了美撼凡尘的颜先生。
没人知道,少年心中有一股有浩然正气生生不息。
“可是余姑娘,你身在阴影里,是因为背后有阳光啊。”
苏锦麟移开身子,便是满天星河,皎月簌簌落满枝头。
冷峻如余音,忽然觉得少年果真如师父所说。
又水灵又讨喜。
余音眼中含笑,怒嗔道;“歪理!”
苏锦麟摆出蚍蜉撼山式,震袖出拳,咧嘴一笑道;“我才不去投军,江山庙堂之争是凡夫俗子的事情,我已经是山上人了,终归是要去另一座天下的。”
余音没好气道;“你去干嘛?!”
“镇妖伏魔!”
如此少年,最最动人。
正当少年少女难得促膝长谈时,镇剑居忽有外宾来访。
是一位看起来只有七八岁模样的紫衣男童,可爱水灵得紧。
他老神在在的负手走进镇剑居,入门时,还不忘瞥了一眼门上的匾额,嗤笑道;“镇剑定魂?什么时候这四个字变得这么不值钱了,烂大街。”
他的视线直直掠过少年,然后稍稍在少女身上凝滞一瞬,最后停留在已经跑得大汗淋漓的红袍男童江滚滚身上。
他莫名其妙道;“我就觉得有子孙在附近,连续几天和我抢梦食,乖乖,原来是个小胖蛟。嘿嘿,好生可爱。”
江滚滚瞬间如芒在背,一股无以言表得威压,充斥着整座院落。
只有他身在其中,少年少女不知所谓。
他怯生生的望了一眼紫衣男童,然后垂首低眉,略显犹豫的走了过去,三跪九拜。
神情真挚,声嘶力竭道;“江滚滚叩见老祖宗!”
苏锦麟早早收了拳架,见着此情此景,捧腹大笑。
试想,两个开档童子,煞有其事得喊另一个祖宗,还是老祖宗,多新鲜。
余音却柳眉倒竖,满眼忌惮。
她放下酒壶,右手手心轻轻抵住雪白刀鞘。
紫衣男童淡淡望了一眼少女,不加理会,扶将起江滚滚,乐呵呵的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走走走,和俩神神叨叨的人待一块儿多没劲,老祖宗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江滚滚不情不愿,颇有被挟持的模样。
他回头望了一眼少女,泪眼婆娑。
倏忽间,余音一脚踏碎草坪,第一次推刀出鞘,悍然出刀。
院落间,平地起白虹!
一道半弧形的雪白刀影,裹挟电光,对着紫衣男童,劈头盖脸的砸下。
出刀之快,竟似要割开月光。
声势惊人。
苏锦麟眉头紧蹙,再不玩笑,摆出拳架,一身拳意如淙淙溪水流泻。
比起那个奇奇怪怪的紫衣男童,他显然更相信余音。
既然余音出手了,那么他会毫无保留的站在余音身边。
只是,双方根本没有打起来,没有想象中的你来我往,礼尚往来。
紫衣男童眼眸中有一缕极淡的竖线,他兴致缺缺摆了摆手,慵懒道;“下不为例。”
虚空中,有一只丈许宽长的金色大爪,不费摧毁之力的拍碎雪白刀光。
自负如少女,满目愕然。
紫衣男童又轻松挥了挥手,然后拉着江滚滚的手出了院落,离去前他随意说道;“皮肉之苦,死不了。”
少女头顶忽有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呲呲作响。
当头坠下!
紫雷轰贯,将少女整个人压得匍匐在地,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白衣褴褛,无比凄惨。
苏锦麟亦是从头到尾,被镇压得动弹不得。
他望着紫衣男童的模糊背影,背脊生寒。
待紫衣男童走远之后,他竭力踱步,将少女拦腰抱起,平缓的置于床榻之上。
然后摘下发冠上的木簪子,握在手中,再握住少女的手,掌心温热。
做完这些,少年沉沉昏厥睡去。
……
月色下,剑庄中央的百丈石剑,悄不可闻的颤动起来。
石剑表面,一道裂纹之后,便如蛛网张裂。
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