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瀑阁内,高大老人身穿一袭绣有大潮拍岸,断崖石林的青色长衫,不怒自威。
他与宋玺对面而坐,寡言少语。
“张玄龄,我原本以为庆帝会派狄青鸾那个武道疯子来镇压钟山之神。”宋玺难得既没有参悟《弈旨》也没有下棋复盘,他瞥了一眼高大老人,笑骂道:“娘的,最后竟然派你这个臭棋篓来,怎么,来看戏啊?”
宋玺捻了捻白眉,略带玩味道;“区区十一境的谪仙,也敢来蹚这趟浑水?”
高大老人丝毫不在意宋玺言语中的戏谑,他只是轻轻的拿起《弈旨》,随意翻掠而过,缓缓道;“宋玺,这是百年前我赠你的棋经手札吧?这可是孤本,三座天下独一份,了不得。”
宋玺脸色一沉。
“你已经画地为牢一甲子了,怎么,还是破不了宋玉书那老道给你布的那盘棋?”
高大老人用余光轻轻瞥了一眼宋玺,忽然懊恼道;“哎呀哎呀,上年纪了,糊涂糊涂,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恳请宋天师莫责怪玄龄。”
宋玺深呼吸口气,把《弈旨》夺了回来,收入袖中。
两位长久岁月里不曾见面的老人,亦如初见。
他忽然笑了起来,“国师大人,百余年未见,你依然欠揍。”
高大老人颔首,不要脸道;“那可真是让天师费心了。”
忽然,一声龙吟如惊雷遍布,竟是震得满天星辰摇摇晃晃,湖水翻涌。
两位老人齐齐立起身子,走到窗户边,凝视山岳某地,愁眉不展。
半晌,宋玺重重叹气,似乎下定决心。
“玄龄,既然你来了,那这副‘天地无常’棋盘就托付与你了,不管你破局与否,但求真心实意。”
“玄龄,说来笑话,我画地为牢整整一甲子光阴,竟并未参透出任何符箓定胜意,反倒是在兵家武夫这条断头路上,愈走愈远,愈来愈稳扎稳打。”
“我写了一张请神符箓,本想留给自己用,可现在看来,不如给了阎遂良,毕竟人家才是实打实的兵家武夫,那道符箓在他身上才能彻底发挥杀力。”
高大老人闻言,轻轻点头,他垂眼望着宋玺迟迟破不了局的棋盘,兴致盎然,他轻声道;“行了行了,去吧,咱也别太不拿钟山之神当回事儿。”
宋玺默不作声,双手负后,轻轻向前迈出一步,瞬间消失不见。
三千尺飞瀑之巅,有位身穿青衫布衣的魁梧汉子,双脚踩踏在瀑布激荡不止的水面之上,岿然不动。
魁梧汉子皮肤黝黑,看着就如庄稼汉一般无二,可即使隔着衣衫也能看出他紧致而蕴含惊人爆发力的肌肉曲线。
他浓眉倒竖,盯着位于观瀑湖湖底的一条粗如溪水的巨大铁链,神色凝重。铁链之上刻满了晦涩难懂的银色梵文。
梵文的璀璨流光如呼吸般忽隐忽现,照耀的整座观瀑湖宛如一轮水中皓月。
忽然,一阵淡淡的雷电闪过,宋玺就出现在庄稼汉身旁,不过他始终离瀑布半尺,悬浮而立。
他毕竟不是纯粹的兵家武夫,体魄还未坚韧强大到可丝毫不在意激流冲刷的威能。
庄稼汉对着白眉老人拱手抱拳道;“真武山阎遂良,见过宋天师。”
宋玺轻轻点头致意,“大战在即,无需多礼。”
庄稼汉果真不再矫情,开门见山的说道;“这条连接临仙城周边五岳的‘锁龙符’铁链已是强弩之末,其上梵文的压镇真意正以惊人的速度回馈给那座屠龙剑阵,显而易见的是,这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根本无济于事。”
“这类大手笔的镇压法宝,看起来骇人无比,也确实有几分效用,但弊端也太过直接,佛家镇妖伏魔的梵文和符箓一般,皆讲究的是一气呵成,通顺连贯。”
“若这绵延千里的梵文一旦熄灭了一个,那就是万火齐灭,这条‘锁龙符’顷刻间就会变成破铜烂铁。”
宋玺自然知道,他也直截了当道;“至多还有半个时辰。”
庄稼汉闻言,战意盎然,右拳重重打在左掌心,豪气道;“正合我意,我已经好久没有彻彻底底的舒展拳脚了。”
宋玺轻轻笑一声,这就是兵家武夫所谓的气盖世,勇而强。
他从袖间取出一张金纸符箓,郑重其事的递交给庄稼汉,道;“写了一甲子,就写出了那位全名中的一个姓氏,放心,品秩不算差。”
庄稼汉毕恭毕敬的接过符箓,符箓触及手掌的瞬间,他整个人竟是被沉如瀑布下坠的重量,压弯了脊梁。
他望着金纸符箓上,简简单单的某个姓氏,满脸惊愕。
……
玉砚山腹地,有位胸前挂着七枚琥珀吊坠的高挑汉子,一边吹口哨一边闲庭信步的走在林间小路上。
他望着天上的某片青云,没好气道;“江夔,姜老爷让我出手尽量晚点,怎么,怕本大剑仙一来一去就屠龙了?嗬,我魏庄还没那个能耐……”
高挑汉子忽然咧嘴一笑,跺了跺脚,身形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直冲云霄,然后划开天幕,裹挟着刺耳的音爆声,自上而下掠进某座深渊。
“本大剑仙非第一个出手不可!”
……
苏锦麟神情呆滞的望着那双金色竖瞳,他忽然觉得神魂都要被那缕缕金光炙烤沸腾,然后灰飞烟灭。
他微微颔首,想透过那副“金璧无瑕”看看,自己的经脉是不是已经沸腾扭曲了。
可他的剑灵脉络早在他拔出古剑的刹那,就收敛回眉心之中。
他看得到只不过是他血肉模糊的双膝,以及碎裂的地面。
陈水没想到巨大的蟒形生物会这么快苏醒,甚至是已经渐渐恢复神智。
她如一阵流萤翻飞,然后凝聚真身,负手立于苏锦麟身前。
陈水怒目圆瞪,威严磅礴道;“姜无羡,你放肆!”
刹那间,陈水周身泛起阵阵涟漪,无数金色剑气萦绕,如雷电炸裂,呲呲作响。
她伸出手指,从左至右,虚空一划,不过寸许。
一道剑气壁垒拔地而起,出现在陈水身前,将将好笼罩住白衣少年。
苏锦麟如死里逃生,喘气不止。
无数刺骨的风雪雷电悍然碰撞在剑壁之上,怦怦炸响。
断崖后侧,那巨大的蟒形生物,呼吸吐纳皆为风雪雷电,它如长眠初醒,重重吸气,然后仰天长啸。
天地之间,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它大如山岳的头颅,环顾四周,最后望着缠绕在自己身躯之上的巨大铁链,雷霆暴怒。
它重重按下利爪,压碎地面,挣扎的立起长如山脊的身躯。
骤然间,铁链之上的银色梵文,如星光闪烁,不断向洞窟石壁之中流淌而去。
石壁上的梵文愈渐明亮,铁链却是愈渐黯淡,仅仅两三个呼吸间,梵文就如烛火熄灭,一个接一个,蜿蜒绵亘。
最后是细不可察的瑕疵,瞬间张裂。
陈水轻轻叹了口气。
巨大的蟒形生物直接崩断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锁龙符”铁链。
它如脱离桎梏的刑徒,满眸愤恨。
它垂下头颅,缓缓靠近青色断崖之巅,杀气腾腾的凝视着玄衣女子。
但仍然是忌惮大于杀意。
它张开可吞江河的血盆大口,吐出积压了无尽岁月的仇恨,声声若惊雷,暴怒呵斥;“八千年!你整整镇了本神八千年!”
一时间,风雪如锥,金色剑壁颤动不止。
陈水神情冷漠,望着近在咫尺的大如山岳的丑陋头颅,无动于衷。
蟒形生物气势磅礴,似浪叠千层高。
“你以为你镇压的是谁?”
“你镇的是我姜无羡……”
“是钟山之神,烛龙老祖!”
话音刚落,烛龙两缕龙须,对着金色剑壁之内的两人,当头砸下。
如两道虹光,分割天地。
陈水挑了挑眉,烛龙恢复修为的速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呼吸间,就由一境暴涨至八境。
正当她准备不计代价,悍然出手时,剑壁与烛龙的空隙之间,忽然浮现出一枚琥珀。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爽朗而浑厚的嗓音;“姜无羡,吃本大剑仙一剑!”
话音未落,琥珀悄然融化,裸露出里面一柄小到几乎不可察见的袖珍剑。
若是细看,剑身刻有“琉璃火”三个篆字。
与此同时,袖珍剑吸纳风雪,迎风暴涨,十丈百丈千丈!
剑身通体挟有殷红色雷电缭绕,对着烛龙的巨大头颅自下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势,挥斩而出。
出剑之快,毫无半分凝滞。
剑意之磅礴,地动山摇。
烛龙不过才苏醒,修为不及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忽被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气扫荡,竟是没来及做出反应,整颗龙颅就被轰飞原地。
并被剑气斩出一道百丈长的殷红血槽,鲜血淋漓。
烛龙匍匐在梵文法阵中,痛苦的哀鸣。
“姜无羡,本大剑仙还有六柄剑呢,你可得经得住揍。”高挑汉子御剑而来,全身炸裂着雪白剑气,凝如实质。
潇洒至极。
高挑汉子瞥了眼双手撑在地上,不断喘息的白衣少年,以及少年身旁的古剑,挑了挑眉梢。
他喃喃自语道;“那柄剑看起来蛮锋利的嘛,就是剑身太素,不符合本剑仙百花簇拥的气度……”
他叹息道;“本大剑仙很是惆怅。”
高挑汉子收回视线,踏剑掠向烛龙,他情不自禁的赞叹道;“啧啧啧,这就是应运而生的上古神灵,真他娘的大个,真他娘的霸气!”
可即便是强如高挑汉子,也全然察觉不到陈水的存在。
以及少年身前的金色剑壁。
陈水亦是目不斜视,丝毫不惊叹高挑汉子的磅礴剑气,好似她眼中只苏锦麟一人。
梵文阵中的烛龙缓过神来,似乎清醒了许多,它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暴雪如雨幕下坠。
庞大的龙躯缓缓化作晶莹雪花,游弋于天地之间。
片片雪花凝而不散。
皑皑积雪中,有一位身穿锦绣红袍的英俊男子,虚弱的匍匐在地,男子剑眉星目,脸色苍白至极。
他双眸俱是掩藏不了的金色竖瞳。
红袍男子伸手摸了摸脖颈至下巴处的一道崭新的纤细剑痕,然后将沾有滚烫鲜血的手指含入嘴中,舔舐彻底。
“据《山水禁言录》记载,你有个名字,姜无羡?”高挑汉子踏剑半空,居高临下的望着红袍男子。
“八千余年前,你不仅仅是九妖之一,而且还是魔尊。”
“对了,你的子孙,现世唯一存活的祖龙也算是世袭罔替,坐上了魔尊之位。”
高挑汉子御剑至千丈大小的“琉璃火”剑柄之上站定,继续说道;“三界的修士都管他叫‘姜老爷’,怎么样,是不是听着蛮厉害的。他待会儿要来见你,你们祖孙尽管团聚,期间我不出手。你那个孙子还一诺千金说他绝不会救你。”
“姜无羡,你赶快拾回修为吧,本大剑仙的剑从不指向酒囊饭袋。噫,区区八境的烛龙老祖,说出去你也不怕被笑话死。”
红袍男子阴翳而深沉一笑,他对高挑汉子的挑衅充耳不闻,他只是缓缓抬起金色竖眸,满眼仇恨的凝视着负手立于青色断崖之巅的玄衣女子。
只不过高挑汉子看不见罢了。
他伸了个懒腰,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良久,他面色似乎红润了些许。
他缓缓说道;“那柄剑钉在我的‘生门’八千年了,我早就灰飞烟灭了。我知道,我啊,只不过是天道反扑的一缕怨灵罢了,虽说承载着生前的魂魄,可完全是两码事……”
“一个天一个地。”
姜无羡略带戏谑的望着陈水,病怏怏道;“我此番能苏醒,不过是你强弩之末了罢。”
他指了指脚下以及整座洞窟,笑道;“你剩下的修为已经不足你继续供给这座屠龙剑阵中的定胜真意。”
“所以我醒了,八千年的恩怨,我不求尽善尽美……”
姜无羡气机暴涨,瞬间破开十一境巅峰。
“我只求鱼死网破!”
高挑汉子只当红袍男子是被镇压的脑子糊涂,自言自语,疯言疯语罢了。
可当红袍男子修为瞬间拔高时,他终于收敛玩笑,风驰电掣,御剑而下,顺势摘下胸前另一枚琥珀,于手心捏碎。
姜无羡,呼吸吐纳,双眸如烈阳璀璨。
好似某位爱喝酒的登天老人。
他大袖挥震,威严道;“放肆!”
天地间,骤然起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