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雷音的诅咒刑罚从天际滚落向李洛龙腰间的古旧铜灯上时,南山城外的南山上,那具被南山寺藏匿在山中的泥菩萨身躯微微一颤,声响不大,常人站在山巅甚至都感觉不到异样,但在有些人耳中,却是如闷雷滚落一般,惊心动魄。
原本站在山巅观战的爷孙二人,在泥菩萨轻轻颤动时,便从山巅消失了。身形又重归佝偻的老人与身披淤泥般黑色长袍的少女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这条浅溪前,看向那堵无洞石壁,佝偻老人伸手一招,黑衣少女腰间的玉瓷般的玲珑泥人便从其腰间脱离,而后老人挥袖一抛,小土地入水,清凉水流冲荡下,折射出熠熠光彩,老人看着被丢入浅溪中的小土地,转头对少女说道:“碧儿,牵引小土地,去试图与它沟通,能不能背起这具泥菩萨,就看你了。切记,一旦有丁点的成效,不要犹豫,操控小土地内的所有兽灵兽魂,去侵蚀它,只要你率先将这些驳杂的兽魂灵智打入泥菩萨,等小泥菩萨出世之时,它对你的认主会比任何人的几率都要大。”
黑衣少女面色清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水灵温润的双眸看着缓慢沉浮的小土地。
这片水,是没有重量的,也就是说,落入其中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可能飘浮,甚至是悬浮,但是这块玉瓷小人却是在流动的溪水中上下飘浮不定。小土地宛如飘零在水中的落叶,努力的上浮,但还是能够看出一丝缓缓下沉的趋势,少女明白,这具小土地,只有一丝能够与泥菩萨一争高低的能力,所以才会悬浮下沉。
少女轻轻向前走两步,走到无洞石壁前,伸出洁白如嫩藕新芽的手掌,慢慢放在那堵石壁上,而后轻轻闭眸,细心感受着悬浮下沉的小土地。
佝偻老人柳垓见到少女如此做,便向后退了几步,退到黑衣少女身后,双目灼灼的看着沉降势头越来越缓慢的玉瓷小人儿。
老人站定身子后,缓缓曲膝下蹲,双掌贴地,双眼在下一刻向外迸射出凌利,而后双臂向下迅猛按去。
老人四周,所有轻轻草叶瞬间枯黄,生机尽失,青草扎根的泥地,似乎是被剥夺了所有的水分,从溪水中流泻出来渗透入周遭泥地中的灵意止不住的向着老人掌心流窜而去,不多时,四下土地已是干枯龟裂。
而后老人又是一按地面,一片烟尘齑粉扬起,烟尘齑粉夹杂着浓厚的水汽,宛如湿成一团,向着浅溪中的小土地流动而去。
当这股灵气卷入小土地时,小土地如同是被激活了一般,在浅溪中不断膨胀,一股阴戾狂暴的气息从荧光淡白的小土地身上向外流泻,穿透河水,向着那堵石壁冲击而去。
做完这些后,老人轻轻起身,面色紧张的看着身前的黑衣少女。
此时少女额头上密布着涔涔汗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微微抿嘴,牙齿紧咬,原本光洁温润的流线性面孔此刻变得有些棱角分明。
身形佝偻的老人面色凝重,一直都是寂静的泥菩萨,为何在那少年一刀递出后就无端的出现了一丝暴动的迹象?
能够牵引起泥菩萨的只有三种,一是宗内的小土地,二是南山寺的佛理,最后一个则是刚刚出现不久的那个山精小女孩儿。可是这一刀不在这三者的范围内啊。
老人沉思间,身后有一个身形浮现而出,来者长眉低垂了下来,佛衣垂拉,老僧面色很平静,既无悲天悯人的慈悲相,也无任何怒色,老僧身形浮现后,没有行佛礼,也没唱佛号,就这么安静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佝偻老人已经知道老僧的到来,旋即轻声问道:“法慈,那把刀跟这具泥菩萨是什么关系?”
老僧心平气和的回答道:“没有关系。”
佝偻老人张了张嘴,“那为何……?”
老僧解释道:“那把刀,可能是兵家之物,而这具遗落在南山城的泥菩萨,很久以前,属于兵家的杀伐傀儡,只是破损严重,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力与灵智,也许是两者之间以‘兵家’为牵引,沟通了一些东西,所以才会引起它的异样,不过两者之间关系不大。”
佝偻老人仍是没有转过身,长舒一口气,询问道:“也就是说,这具泥菩萨还有一丝残存的灵智?否则它感受不到那把刀的存在。”
老僧没有否认,也没有认同,轻声说道:“这具泥菩萨曾经跟随它的主人到处征战,早已腐朽破落,战力不足全盛十分的一二,如今又经过岁月的流逝,战力可以说是不存多少了。所以泥傀宗拿到它也没有多大的作用。但是南山寺不同,南山寺可以为它灌注佛法,洗去它曾经的荣耀,让它光明正大的摆上佛堂,镇压方圆千里的气运走势,山水灵脉,庇泽这方天地。虽然泥傀宗距离这里较远,但是南山寺可以分出三成的气运,为泥傀宗宗门镇压气运,总比只拿它当战力强吧?只要这具泥菩萨不被毁去,从泥菩萨中剥离的三成气运便可永耀泥傀宗。”
柳垓缓缓转身,面向老僧,生疏的施礼,说道:“我泥傀宗跟泥人傀儡打了不止一辈的交道,而是累世的交道,这具泥菩萨的破损程度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而且,宗门内有一卷秘法,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它的战力,最多不过百年,它在泥傀宗秘法的温养下,便能重现往日的荣耀,而且宗门内,还有一具小土地,这具小土地会成为成全它的牺牲品,所以法慈,你对它的了解,并不如我多。”
“你所说的镇压气运,我已经花动大价钱,从古罗帝都请动了一位造化极深的捏泥人为它缝补修缮,这些多年提炼出来的淤泥,只是报酬之一,事成之后,小土地的残留遗骸,也会成为报酬赠给那位捏泥人。相比于三成气运,还是十成更能庇祚宗门啊。”柳垓轻声说道。
而后柳垓轻轻侧头,语气平淡,既没有嘲讽,也没有质疑,“南山寺真能镇压这具泥菩萨?即便是它已经破落,但是曾经作为杀伐之傀的它,真的不会排斥南山寺的香火佛理?要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相互看不对眼,而是命中注定的天敌,你我不是,但是南山寺的礼法和这具泥菩萨却是!”
垂眉老僧双手合十,轻轻向柳垓还礼,而后眉目轻敛,面色恭谨,“南山寺镇压不住这尊大佛,但是,我师能镇。”
柳垓眉头皱起,早些年,在泥傀宗还没有到达南山城山前,还能听些到南山寺那位佛法精深的僧人音讯,这些年,南山寺那边对于这位僧人的音讯半点全无,凡夫俗子可能不知道这位佛法精深的僧人存在,但是柳垓却是知道,当初之所以敢将小土地镇压向南山寺,一来是确定小土地到底有没有能力划破南山寺布下的禁止,二来也是探探虚实,那个僧人,到底还在不在寺庙,而后再去评估要不要走这一遭,万幸的是,即便是小土地都快将南山寺的根基压断了,那位僧人也没有露面,当时柳垓就在想,那位僧人可能已经坐化陨落,现在一听,心头多少有些惊悚。
柳垓试探性的问道:“他没死?”
老僧长眉浮动,双手合十摆放在胸口,微微低头,“家师还在,从未离开过寺庙一步。而且,他此次还为施主筹备了一分大礼。”
柳垓顿时心头一惊,面色有些惊骇,没有说话,静等面前老僧的下文。
老僧轻轻拂袖,一片画幕便呈现在了两人之间。
画幕中,是一条崎岖山路,一个光头小和尚正在背着一具塑金泥人缓缓前行。汗流浃背的小和尚被这具塑金泥人压的身体下弯,步履艰难间,嘴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抱怨着什么。
柳垓看着驮着金塑泥人的小和尚,下一刻,双瞳猛然骤缩,宛如亡灵者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眼竟然是自己的死亡宣告一般,不可置信。
那具塑金泥人,竟然是自己!
这怎么可能?南山寺要做什么?难道不只是想要与自己宗门争夺这具泥菩萨,还要将自己做成佛像竖立大殿,成为泥菩萨的陪供品?
下一刻,柳垓全身元力突兀泛起,如江河滚涌,连带着身后的浅溪都是呼啸奔腾了起来,湍急流淌。溪水中,那具正在沟通封藏在山中泥菩萨的小土地剧烈摇晃,黑衣少女无端得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摇摇欲坠,但她仍旧是操纵着小土地的灵韵去冲击那堵陡峭石壁,对于身后的事,完全不管不顾。
柳垓全身元力一瞬倾泻出体,探出一掌,向着面前的画幕拍去,这一掌,气势汹汹,似乎是想要穿透画幕,直接一掌击毙了正在艰难前行的小和尚。
老僧面色悲悯,没有出手,看着柳垓拍向画幕。
一掌落下,画幕岿然不动,画幕中正在行走的小和尚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天,有些疑惑,怎么刚刚还是天晴日朗,一下子怎么就有狂风积云骤起了呢?
然后小和尚放下背上的塑金泥人,摸了摸脑袋,看着卷涌起的云层向着自己压来。
云层急剧下垂,在小和尚头顶盘绕,似乎伸手就能触及。
而后,小和尚伸手,轻轻触碰那层积压而下的云层。在双手触碰的那一刹,这层积云无故的散去,天际重归晴朗。
垂眉老僧轻声说道:“他就是家师,你见过的。”
一击未能得手,柳垓没有再次出手,他已经知道,那个驮负塑金泥人的小和尚不简单,刚刚出手只是试探,现在他已经能够确定,那个小和尚就是南山寺的那位佛法精深的僧人。
长眉垂搭的老僧又拂了拂袖,画幕消散。
而后老僧说道:“柳施主不必惊慌,那具金塑泥人并不是为了摆放在佛桌上供奉,而是为泥傀宗所塑。”
“这具塑金泥人出自家师之手,品佚不算低,现在它只是一具最为简易的泥坯雏形,想要塑造完全,泥傀宗可以做到,南山寺打算以这具塑金泥人来跟泥傀宗换这具泥菩萨。”老僧说道。
不等柳垓说话,老僧又说道:“贫僧知道柳施主的盘算,是打算自陨肉身,灵魂堕入泥菩萨内,好为现任宗主在收服它时减轻压力,为泥菩萨以后保留一份完整且强横的灵智,更为以后施展宗门秘法铺路搭桥。不过家师所塑的泥坯雏形同样不弱,再加上只是一具雏形,可塑性要比这具泥菩萨强,所以,若是泥傀宗选择这具塑金泥人,将来用这具塑金泥人炼制出来的战傀,杀力不会比修缮过后的泥菩萨低。”
柳垓遣散全身元力,“还是要以我的灵魂遁入其中?”
老僧点点头,“想要真正将其炼制成纯粹杀伐的傀儡,最好的选择是施主堕入其中,不过家师在这具泥坯中留有一线,柳施主记忆可以完好无损的保留,等这具泥傀淬炼至大成时,南山寺可以出手送施主入轮回,总比堕入泥菩萨内,神智一点一点的消磨,最终连重塑轮回的机会都没有的结果要好很多。”
“当然若是不愿意堕入其中,这具泥人同样能够淬炼成一具战力可观的傀儡,只不过成长有限,这要看泥傀宗自己的选择了。”
柳垓面色几度变换,最终定格,阴沉一笑,“泥菩萨的的前景,我柳垓看的清清楚楚,而且我泥傀宗有十足的把握将其修缮,即便实力不如以往,但七八分总是能做到的。就凭你这一通胡言乱语,就想让谋划多年的泥傀宗放弃这具泥菩萨,哼,怕是有点难。你这番话诱人是诱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别人信,我柳垓不信,尤其是牵扯着泥菩萨,我柳垓就更不信了,万一到最后是子虚乌有的难以兑现,那我泥傀宗岂不是被南山寺戏耍了一通?那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了。”
然后,柳垓突然阴笑道:“我现在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泥菩萨我泥傀宗要,那具塑金泥人,我泥傀宗同样也要,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僧面有动容,似是愤懑,而后收敛起情绪,对着柳垓低声吟唱,“戒贪,戒嗔,戒痴。不戒不足以入轮回。过不久,南山寺会借用佛祖的双眼,替你看透贪嗔痴,然后送你入轮回。”
低唱声徐徐如波,朗诵天地间,老僧身形飘掠向南山城城内。
他要为小和尚买一串糖葫芦。
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