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眉老僧举步维艰,额头上汗水滚珠而落,可以看出他的吃力。
身后的那座大山,像是一条束缚有绳索的“大船”,在“纤夫”的拉动下,拖曳而行。
那些被老僧从南山寺采撷而来的香火,则是绑缚这条“大船”的绳索。而老僧自己,则是“纤夫”。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在平地上行走着,一个背负一具塑金泥人,一个拖曳一座大山,缓缓的向着南山寺所在的方位行去。
山中,在山体出现异样的那一刻,除了腰间悬有银色短剑的男子外,几乎所有人面色同时一变,脸上迅速堆聚出浓浓的不可置信,有人在移山?!
白无常游离在山中的目光迅速拉回,转身看向此时站在山巅的几方势力,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是南山寺的手段,他们不止想要将这具泥菩萨带回寺庙,摆上香案供桌,他们还想将这座南山打造成一块福地云窟,以供泥菩萨栖身,彻底改造佛化这具曾经的兵家战傀,纳为己用。诸位若是对这具泥菩萨有意,就都别再等了,一旦这座大山成功被南山寺‘牵’至寺庙,以南山寺诸多僧人的佛法,和那些屹立在香案上的金刚罗汉镇压此山,诸位可就一丁点机会都没有了,说不定,诸位还会成为这块福地云窟的养料...”
几人面色惊悚一变,即便是见过诸多世面的禄家老人,听闻至此,面色上都是被惊骇的无以复加。
男子又说道:“现在,被布置在南山上的佛法禁止大阵已经在那条山精和泥傀宗的共同冲击下,出现了一丝裂口,佛法禁止大阵已经不稳固,若是各位此时选择离去,能够保住性命,想来以南山寺慈悲为怀的心性,应该不会做什么秋后算账的事,但这也就意味着彻底和这具曾以杀伐著称的泥菩萨无缘了,如果各位想要搏一搏,不想看着南山寺一家独大,或者想要自己独大,可以放手试一试,在南山还没有被南山寺牵至寺庙之前,都还有机会。”
俞铭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眼神阴沉闪烁,他此次为了得到这具泥菩萨,可谓是机关算尽,还平白无故的损失了一位战力还算卓越的大统长,加上他已经花了大价钱请动了一群野修前来助阵,此时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定会是个人财两散的下场,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闷亏,一直作威作福在这座小城中的俞铭,做不来!
而后,俞铭抬起目光看向悬剑男子,嗓音低沉的问道:“如何阻止南山寺的行径?”
白无常眼神深处有隐晦的讥讽闪动,不过面色却是很平静,随即洒然一笑,说道:“想要阻止南山寺,很简单,打破这座禁止阵法,释放出这具泥菩萨,到时候,失去这座阵法桎梏的泥菩萨,已经不在南山寺所能掌控的局势范围之内。”
俞铭点了点头,下一刻,全身元力滚潮般的从体内倾泻而出,铺压山头,与此同时,身披的那件可以称之为轻甲一类的金缕衣金色光芒大涨,光辉溅射,而后俞铭向前一探手,一柄温碧玉剑浮现在掌心。
俞铭做完这一切,转头看向依然没有作为的禄家老人和少女,声音冷肃,“禄家还不伸头?想要偷取现成的果实?要是这样,可别怪我城主府不给你禄家留情面了!”
与此同时,悬剑男子一拔手中的长剑,剑尖有银亮璀璨的光芒浮动而出,恰似千万里星河中的数点璀璨星辰光辉,而后他将短剑指向禄家所在的方位,嗤笑说道:“偷取遗珠的本领也想和我比?我敢保证,只要禄家不出力,我会让你们一鳞半爪都得不到,更别说那颗最大的骊珠了,看一眼都没有半点可能。要么出手打破这座山体,要么现在退走,否则,我现在就亲自出手灭了禄家!”
榴火长裙少女面色恼羞成怒,作为本土地头蛇的大世家,被两方势力联手威胁,心头自然会不爽,“一个好大的口气,一个好大的威风,就是不知道自己掂清了自己的斤两没?!”
然后女子轻轻转头,看向这个与禄家明争暗斗了好多年的城主府大人,笑容轻蔑之极,轻声说道:“知道家族为什么给我一个女子起了一个男名么?”
“禄奉天啊。这名字是真好。你现在可能不知道,不过别急,等下你就会知道了。”女子声音清冷的说道。
俞铭眉头拧转,“百禄天受?!”
榴火长裙少女根本没有理他,而是手掌翻转一震,一泓流转着似鲜红轻波的赤红长剑浮现皓白如嫩藕的手中,剑罡肆意缠绕,如狂风撕缠剑身。
少女身后,老者呵呵一笑,解下腰间的盘腰丝带,束于双手之上,一瞬间,双手如探入云层采撷大风流云的仙人手掌,而后老人的双掌虚握一下,缠噬在双手的罡风瞬间被撕碎!
原本打算退走的老人,这一刻,却是释放出了无以轮比的气势。
现在的形式,老人是有退走的打算的,泥菩萨虽然很诱人,但是南山寺施展的手段太过于强横,他身后背负着一个大家族,不能不为他们考虑,丢了这具泥菩萨,禄家还是以往的那个禄家,没什么损失,若是今日两人在泥菩萨的抢夺中不幸阵亡,那禄家的根基可就真的断了,尤其是身旁的这个名为禄奉天的少女,更是家族根基的承载和延续,禄家谁都可以死,就唯独她不能!
不过在城主府那边毫不犹豫的选择加入这场抢夺中时,老人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怕那个常人口中根本不会发生的万一,万一山体真的被打破,再万一城府颇深的俞铭在这一战中“机缘巧合”的得到了那具泥菩萨,从双方以往的积怨来看,城主府可不会再捏着鼻子忍让了,到时候,南山城可还有家族的立足之地?
所以现在,即便是禄家得不到这具泥菩萨,也不能让城主府那边得到,无论是泥傀宗,还是南山寺,或者是被这群流寇得到,都不能让城主府得到,而且,禄家有一块从祖辈流传至今的母匾阵法,谁说禄家就一定没有机会?!
白无常见到禄家已经有了出手的趋势,将短剑轻轻侧移,指向脚下山地,现在已经是同一阵营,也就没有刀剑相向的必要,虽然这条战壕并不牢靠。
而后,白无常将目光看向山巅不远处的李洛龙,面色出奇的平淡,就像是李洛龙对于他们丝毫威胁都没有一般。
同时,禄家与俞铭也是将目光投放到孑然一身的粗衣少年身上,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俞铭嘴角裂开,杀意瞬间盎然欲喷,“小子,拿起你手中的刀,劈开这座山体!”
言语中,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更像是以多年积威深重的命令。
李洛龙抬头看向他,无动于衷,“怎么,想捏软柿子?!”
俞铭森然咧嘴,露出白牙,“软柿子,捏着舒服,比捏女人还舒服。”
这时,白龙轻轻向前踏出一步,看向李洛龙,说道:“如果你想救出那条山精,就不要再有所保留,我敢保证,一旦南山寺成功将南山收入寺庙,那条山精就不会再有任何重见天日的机会,南山寺必然会禁梏那条山精为泥菩萨营造可流之不竭的山势气运,用以镇压泥菩萨。这是你救出那条山精的最后机会,有且只有一次,你若是不信,事后,那条山精若是能安然无恙的从山体中出来,我白龙,就站在这里,任你手中的短刀伺候,绝不还手!”
“在佛家香火面前,那条山精算个屁,狗屁的慈悲为怀,在香火面前,慈悲根本不值一文,你见过哪家僧人精心算计过东西?!而南山寺算计这具泥菩萨已逾百年,所以,他们绝对会为了日后昌盛香火而选择用永束那条山精。最多也就是一寺僧人对着那具泥菩萨轻唱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荒诞佛词,不能再多了!”
白龙言辞激烈,一番犀利言辞把南山寺贬的佛心大失,但言语中的精髓,却是直指人心。
李洛龙不可能无动于衷,面色阴沉,“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以我的能力,对于这座山体的毁坏程度,根本不会有多少作用。”
白龙面色有些悲恸,“我白龙,算计过的人,数不胜数,但是这辈子就没算计过妇乳老人和凡夫俗子,虽然她是一条山精,不属于此列,但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幼童,我白龙于心不忍,不要以为所有的流寇都是蛇血心肠,只要是人,都是有感情的。”
李洛龙点点头,鼓荡起全身元力,提着手中的小雷音,酝酿起紫意佛纹。
白无常听到白龙的这番话后,眉头皱了皱,显然对于白龙这些话有些芥蒂,他们的心态和行事,不应该向一个外人说起。
白龙见到李洛龙同意出力,轻轻转身,见到了白无常勾起的眉头,面色不变,声音如蚊蝇般说道:“我见识过他手中的那把短刀,威力绝伦,而且,他与那条山精应该有着联系,从刚刚那地动山摇的一刀就能看出,他若是肯出十分极其,南山上的禁止,应该会很容易破除!”
听过这番解释,白无常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而后轻声说道:“既然现在战阵已经统一,那就不要再等了,迟了,可就没机会了!”
而后白无常身体弹跳而起,撩起手中璀璨如挂有星辰的短剑,悬停在半空中,看了白龙一眼,轻声说道:“还和以往一样,看菜吃饭。”
白龙点了点头,所谓看菜吃饭,是流寇一类的术语,即留心情况,看看要出多少力,不要将力气使干使尽,要有所保留才行。
这句话对于流寇一类,很是管用,这句话的存在,不知道救下了多少性命,成功完成了多少任务。
而后白龙脚掌一跺,身体向上弹起,同时那杆插入山地寸余许的银色长枪枪身一震,紧随那掠白影而去。
长枪倏然一逝,下一刻便悬浮在白龙头顶,一人一枪完全脱离开来,随着白龙表情的变化,那杆长枪身上的光华却是一线一线的向外绽放开来,如灌水银一般。
李洛龙站在原地,身形不动,放下手中的小雷音,以刀尖抵地,掌心按在小雷音刀柄上,下一刻,全身席卷奔腾的元力骤然沉淀入掌心,刀尖抵地的小雷音蓦然间翁鸣振振,如玉振金鸣般的响声从刀尖横扩而出。
李洛龙牙关咬紧,双掌叠覆,手臂之上,虬筋暴起,一点一点的将小雷音向着按去!
同一时间,天际之上,有一瀑星河流流淌而过,哗哗而响,向着山体中最为醒目的那道裂痕流去。
只不过这一瀑如川的星河无论气势还是威力都与之前那一剑挑落万千星河的气势相差太远,显然这个男子,保留了实力。
一人一枪悬浮在半空中的白龙,身形从天而降,凝涩滞缓,像是定木遇阻的一枚钢钉,身旁,那杆银色长枪上元力匹练流动,向着枪尖汇聚而去。
一人一枪,以一种缓慢的姿态,向下沉降!
禄家少女禄奉天,一剑掠空,飒爽身姿仍旧立于山巅,长剑贯空时,在半空中划出一抹如火烧云一般的通红剑罡,凝而不散,而后她并屈的双指猛然指向流窜于半空中的鲜红赤水,再一按落,长剑以激矢之势迅速刺向山巅地块!
女子身后的老人,翻落双掌,罡风如怒涛凝聚而出,而后老人左掌抹过右掌,过后,左掌之上的罡风消散无形,右掌之上,两层罡风铺叠而出,罡风之间,有一层肉眼可见的真空罅隙,然后老人猛然蹲着身子,一掌按落在脚下!
最后出手的则是南山城城主府大人俞铭,他从腰间扯着一枚润泽新玉,屈指一弹,撞击在了悬浮于面前的温润玉剑上,叮咚一声,润泽新玉破碎成粉末,卷入剑身,而后俞铭暴喝一声。
“落!”
温润玉剑应声而动,在俞铭面前一个拧转,剑尖朝地面冲击而去!
数道武技熔铸于一座移动的山体中,怦然砸落,在光彩生辉的武技砸落之时,远在干枯河床旁边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色彩绚丽的武技,酣畅淋漓的大笑一声,“天助我也,这片山地,南山寺,拿不走!”
而后,老人抬起一掌,猛然拍向胸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老人手掌一抄,接住这口鲜血,而后一掌按落在地!
在老人按落手掌时,其脚下,出现了一层密麻裂纹,裂纹如要钻入地面的蚯蚓一般,滚动在这片地面上,向下撕裂!
在南山移动的路径前方,那个一直驻足观看所有变化的年轻僧人,面色悲悯,他记起了那个老秃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是佛国,你是香火。
这句话在脑海中突兀出现,很没有缘由。
年轻僧人顿时有些愁眉苦脸,“我跟南山寺,算是自家人,帮不帮呢?可是我跟那个少年也是自家人啊,不然师傅也不会让我来给他擦屁股啊,帮谁呢?”
年轻僧人很惆怅,然后看着手中的木鱼,轻声询问道:“师傅,给个指示呗?”
良久。木鱼仍无任何异样。
然后年轻僧人眼观鼻,鼻观心,轻唱了一句佛号。
“咳咳,这里的风景真美好,啊,大山啊,真他娘的高,啊,流云啊,真他娘的长,啊,我啊,真他娘的帅。”
这个年轻僧人,眼中除了风景,啥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