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所在的山头名叫栖霞山,顾名思义,这是一片常有云霞缭绕的山头,尤其是每当夜幕降临时刻,在南山寺那道悠扬钟声响起时,霞绯樱色,再勾连起山巅那片常开桃林,像是一条从山巅飘向天际的淡红彩带,从地起而连天际,整个栖霞山的暮色是这方圆几百里地内少有的气派风光。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那面崖壁,坐东朝西,面朝诸霞,素来都有一堵峡壁映半虹的美称,每到暮色时分,西坠霞云宛如一大块鲜艳碧玉般,在细如丝缕的金色光线中玲珑可人。同时崖壁上会有霞色水纹波荡而出,形似被一缕和煦春风吹皱的春水,漫天霞绯便从崖壁上荡漾而出,霞碧照峡壁,峡壁映霞碧。
几百年间,南山寺功德可筑塔,寺内香火丝毫不比暮色中映壁而下的霞绯差多少,所以当霞绯从天际沉落时,这座高阁古寺便呈现一片云蒸霞蔚的香火盛景,瑰丽无比,与天际霞色遥相呼应。
这处樱红霞色勾连起的香火盛景是南山寺最为著名的景观,被南边的一些读书人誉为天上一条樱花带,地下佛光摩顶阁。
这日大晌午,有一位携带美眷而来的年轻人站在南山寺山巅,目光远眺,浮云当头,枣红袍子的少年愁绪万千,他早就听说过南山寺的暮辉盛景,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选胜登临。今日男子携带女子来寺中进香,除了为家族祈福之外,他还想看一看南山寺山头上白云苍狗变幻莫测的暮霞。
年轻男子身后是一袭琉璃蓝长裙,裙裾在山巅微风中细微摆动,少女眼波流转生媚,款款遗立,像是一朵流溢着圣洁光辉的蓝色莲花。
少女面相精致,宛如一块质地上乘的美玉,从天际投射下来的光线照在女子的纤细睫毛,那双睫毛翕然耸动,宛如一攒开合有致的金线条一般,晶莹剔透。
年轻男子双手负后,神情哀伤,久久不敢转身。
这袭琉璃蓝的女子同样是察觉到了氛围的压抑凝重,一直注视男子背影的深情眼神缓缓往下移动,眼神在男子腰间定格,而后一抹止不住的哀伤便挣脱眼眶而出,似欲流淌了开来。
天朗气清,云滔瀚海,却是愁煞人也。
女子依旧缄默不言,伸出葱白玉手攥起悬挂在腰间的一枚烫金压胜钱币,这枚烫金的压胜钱币是男子所赠。作为定情信物,女子同样将那块家族佩玉赠送给了男子,不过直到刚刚少女才发现自己所赠的那枚佩玉已经不再悬佩男子腰间。
少女面色悲怆,以至于原本红润的脸颊都有些微微苍白,少女嘴角抽搐,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的攥住手中的那枚烫金压胜钱。
许久后,男子才转过身来,面色同样悲戚怆然,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块润泽玉石,翻开手中玉石,玉石正反两面皆有刻字。
葱绿油润的正面雕刻着“如见君子”,反面雕刻的字样如落款一般,“翾琳”。
男子细细摩挲着玉石上的刻字,指尖泛白,似乎是想要将两面刻字揉掉,融入自己指间一般。
女子贝齿紧咬红唇,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原本白皙的玉手因为用力攥住那枚烫金压胜钱币的缘故已是青筋凸起,但她依旧紧紧攥实,仿佛只要丢下这枚钱币就像丢掉了整个世界一般。
男子无言以对,泪眼婆娑的女子向后退了两步,将手中压胜钱币用力扯下,背在身后,有气无力说道:“我十三织素,十四裁衣,十五刻玉,十六赠君。”
女子哽咽不止,然后女子蓦然探出背后的玉手,往男子面前一摊,那枚烫金古旧钱币平铺在女子手心,“这是你赠给我的君子钱,正面‘同船渡’和反面的‘共枕眠’是你亲手为我雕刻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唯独这枚钱币你不能拿走!”
男子叹息复叹息,未语泪先流,轻声说道:“我是家中独苗,适逢家族劫难,我亦是别无他法。你跟着我除了死路一条,别无二路。”
“父亲早晚规劝让我带你离开这里,我能走,但是我不能走!”
女子颓然坠地,一袭衣裙散乱铺地,宛如一片被打翻的琉璃蓝。
伤心之时,哽咽无声。
男子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那枚玉石递给女子,“这是你的佩玉,如今你拿回去,若是家族能够绝处逢生,无论它被遗失到哪里,走遍万水千山我也会把它拿回来,可若是我和家族惨遭不测,你要好好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那枚压胜君子钱你留着,我既然已经送出,那它始终都是你的!”
男子轻轻将手中珍爱的玉石递放在女子手心,用尽所有深情款款看了女子一眼,而后转身走向那面崖壁前,愁绪如云滔,当头压下。
男子抬手,以虚握笔杆的姿势凌虚勾画,下一刻,山河生翠,宛如一大泼油墨从天际泼落而下,将这片山地轻轻晕染。
男子“落笔”后,立夏暖阳下,群山之巅升起了一片青翠寒烟。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
云绛街。
正在翻阅劣质经书的李姓书生忽然抬头,看向那一片寒烟笼翠的巍巍高山。视线凝视那丝缕流动有序的寒烟流淌,心头了然,又是一个失意书生。
而后姓李名贺的书生合上手中经书,这些售卖的经书收录的多是佛家高僧故事典故,关于佛法的探讨并无多少赘述,道家兴盛如日中天,这些流传在市井中的除了避讳不述佛法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佛法大多晦涩难参,市井人没有功夫去看那些佛法精深的典籍,反而是这些佛家趣闻轶事受人追捧,看过之后也就乐呵乐呵,因为并无多少人愿意去追根溯源,所以这类书籍并不好售卖。
李贺将手中书籍放下,起身离开时,却是遭来了书贩的冷嘲热讽,“哼,挑挑选选看了半天,我以为是什么硕儒呢,原来是个沐猴而冠的书生!”
不谙世事的秋雨一听,急了,就要拔出腰间那把沉甸甸的漆黑木刀上前理论几句,李贺却是个脾气好的,摆摆手示意秋雨不必如此,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在经书上,便转身离开了。
书贩见到这位书生搁放几枚铜钱后,也没有喋喋不休,不过脸色仍是不悦。
在今日,他这里最薄的一本书籍卖的都比这个价要高,这个书生几乎将所有经书都翻遍了,最终就只给这几个钱?
泥铺子那边,李洛龙将小雷音重新悬回腰间,起身告别捏泥老人,老人盛情挽留,非要请李洛龙吃顿午饭,喝碗好酒。少年推辞了好大一会儿才得以脱身。
临走时,老人又送给少年许多泥人物件,说是给少年讨个吉利,少年没有拒绝,将老人赠送的诸多泥人和那具威风凛凛的挂刀泥人小心翼翼收入锦绣小囊中,这才离去。
少年郎和那个李姓书生自然而然的在山脚下相遇了,由于先前已经见过一面,双方观感都极佳,便相约一同登山。
登山途中,两人随便闲聊着,东扯葫芦西唠瓢。
行至半山腰时,李贺突然说道:“听闻尊亲也是一位读书人,且腹有笔墨,在这一代小有名头,若是得闲定会去龙阳城叨扰一二,读书做学问不比你们修者,修者独自修行也能修出大神通,可读书却是不能闭门造车,要与人行,与人言,与人切磋学问才有收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
李贺又说道:“你们修者讲究气运,气运越充沛孕育出来的天赋根骨就越好,同样读书人也讲究这个,越是文运加身的读书人写出来的诗词歌赋就越有精气神,灵性十足,可以勾连天地意象,杀人取命丝毫不比你们修者差多少,甚至犹有胜之。古罗东域这片地域相比与古罗大多数地域文运要鼎盛一点,据听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老先生所为,他将此方天地间的文运全部都收拢聚集,运转而不泄,形如一座运转有序的大阵,默默反哺这片天地的读书种子。”
李姓书生没有对少年挑的太明,他口中所说的老先生其实就是陆川陆先生,早些年陆川就已经将这方天地的文运收拢入自己囊中了,不过后来随着李源澄的出现,说书先生又拿出这份浓厚文运,就是为了馈赠给李家李源澄。
说书先生离开龙阳城时,殷切告诫过李源澄,书必须读下去,包括说书先生这些年读书读出来的心得感悟也一并说给李源澄听了,说书先生希望李源澄能拿起这份浓厚的文运,将来李家能出现一位圣人,将古罗豢养的那群小白脸书生一并碾压下去。
以后李家依旧以武立足,但文魁一事,也不会花落旁家。
说书先生说过一句话,“以后得李家,打架打的过别人,将道理也能讲的过别人。”
这是说书先生对于他父子二人的殷切期许。
李贺说完这些便有些沉默了,他此次前来并不是针对龙阳城李家,也不会对李家有任何歹意。既然李贺能说出那句“文人应相惜”的话,足以看出这位书生的心性如何,气运流窜天地间,是无主之物,谁拿的起,端的稳是谁的本事,他能拿起这份气运,李姓书生自然高兴,可若是李源澄拿的起,拿的多,李姓书生同样也会很高兴。
这才是李贺能与身旁少年相谈甚欢的原因。
日后李贺前往龙阳城李家与李源澄切磋学问时,不会牵连任何过往之事,在李贺心中,学问一事,无关家族立场。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才是李贺学问的跟脚。
随后李贺又说了些游历途中的见闻,李洛龙只是听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最终两人在山道石阶前作别。
李歆玉尚未从那面崖壁中走出,所以李洛龙便先将从云绛街上购买的绘彩鸡蛋送给任六儿和那个与任六儿年龄相仿的南山小僧人,顺便再跟南山寺提一提泥铺子老人的事。
李姓书生带着秋雨去了一趟山巅崖壁前,他想见一见刚刚引发一小片天地意象的失意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