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情况不但令随侍的春梦、秋云喜出望外,也让她对自己生出了极大的信心,返回后很高兴的告诉汪华:
“陆夫人的神智很清楚——今天,她看着我写字,夸奖我的字,我想,这个时侯,她是正常的、清醒的;她的病也许不是非常严重,应该——能治好!”
汪华没有她乐观,但也没有反驳她,而是给她正确的引领:
“她能赞美别人,确实是个好现象,但这现象还不能作评估病情的依据——接下来,仍然要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同时,尽量引导她多说几句话;多说话可以帮助她抒解情绪,也能让我们多了解她一些!”
汪莲君却提出新的看法:
“我猜想,她心里积压了很多事,不说出来,因此积郁成病,如果能让她说出来,也许病就好了!”
汪华苦笑一声,摇着头告诉她: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来以前我就和陆少爷谈论过她的病情,陆少爷大略的说明,她的积郁有些是源于家族,比如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她有亲人在东北,因而忧虑不已,像这个原因,咱们就治不了,而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很多别的原因,他家老爷、少爷都不说,也很难让她自己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未必能痊愈!”
这么一说,汪莲君就顿住了,但她并不气馁,过了一会儿,她对汪华说:
“那么,我还是尽量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多陪她说话,哄她好好吃药,维持住目前的情况,再慢慢求改善——或者,有机会的话,我同陆老爷、陆少爷谈谈,大家一起帮着化解她心里的积郁!”
汪华点点头:
“好的,有机会的话,同他们谈谈!”
然而,一幌眼,两个月过去,汪莲君一直没能见到陆正波和陆天恩;所幸,陆夫人的病情确有明显的改善,不但每趟都亲切的与她交谈,还常对她露出微笑,令她感到欣慰,也加倍有信心;于是更想与病人的家属交谈——这一天,她便对送她下楼的秋云说:
“目前,老夫人的病情大有改善,我很想与府上的老爷、少爷谈谈,商量商量该给老夫人作进一步的治疗!”
秋云为之一愣,心里结起了疙瘩,嘴里当然不敢说出“老爷终日不出书房,少爷终日在外流连”的话,只有含糊以应,推说转告管家安排,然后便逃也似的退回陆夫人身边去了。
汪莲君不明所以,也毫无所觉,带着欣慰与愉快的心情离开陆府,而此后又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她还是没有见到陆正波或陆天恩。
她完全不了解他们的情况——陆正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因而终日不出书房;陆天恩则是没有自己的方向,因而终日在外流连,生活没有重心,于是以戏院和小韻仙为重心。
但,戏院和小韻仙的演出却起了变化。
刘老板非常认同陆天恩和荣安的意见,为了推广越剧,为了提升小韻仙的演出,不惜重金聘请著名的戏曲家为小韻仙撰写新剧的剧本,不料,得到的竟是负面的效果:由名家撰写的剧本具有高度的文化内涵,剧情曲折,唱词典雅,内容深奥得令小韻仙无法演出。
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她反复折腾了许久,既揣摩不出人物的内心,也记不住台词;夏班主夫妇像“大赦”似的让她休息一会儿再排,还是不行;前前后后将近三小时,她的表现始终不好,夏班主夫妇再也忍不住,给了她一顿严厉的责骂,甚至像以往一样的训斥她、处罚她:
“戏唱不好,就没饭吃!”
当众挨骂当然有失颜面,她难过得哭个不住,童年时挨饿的记忆更是迅速浮现,令她边哭边颤抖,最后索性捧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哭。
场面更加难以收拾,戏班里唱旦角的小翠红,因为常扮演她的妻子、情人,与她的感情最好,便冒着挨骂的危险,在她旁边蹲下身来,小声的安慰她、劝导她:
“别哭了……快站起来,不然,师母会更生气……”
但是,她肢体发软,眼泪也没法收住;夏班主夫妇气得想像以往般的打她,只碍着人在戏院的排练房里,打起人来不好看,才勉强忍住,气虎虎的吆喝其他的人:
“都走开,由她一个人在这里哭吧!”
没有人敢不从命,却把小韻仙丢进了更大的难堪和困窘中,直到救星出现——陆天恩原本想来邀她共进午餐,这下倒是先带她脱离困境。
只是,到了饭店,面对着一桌的美食,小韻仙完全没有胃口,连筷子都不拿;陆天恩竭力劝她,她还是不想吃,弄得陆天恩也没了胃口,但却仍然想出各种话来劝她进食:
“一会儿还得唱——要折腾一下午呢,挺费劲的,完全不吃怎么行呢?好歹吃两口——这些菜你不喜欢,让他们换——换你爱吃的——”
他说完立刻挥手叫服务员,小韻仙连忙阻止他,但也因为对他的体贴非常感动,说话的时候眼泪不住的打转。
“不……不……我喜欢这些菜……您已经……非常费心……”
陆天恩一见到她的眼泪,自己心里先发酸,随即变得加倍温柔。
“我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委屈,不要紧的——你慢慢的告诉我,是受了什么委屈,谁给你委屈受……我来帮你忘记!”
他温柔多情的本性从骨子里溢出,在眸光和语言中显现,而使小韻仙为之破啼。
“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我只是心里难过,觉得……自己笨……真笨……学一出戏,总是比别人差,比别人慢……我做什么都得比别人费劲……我就是笨……”
“但是你的戏非常好,你看,专家写文章,报纸介绍,都说你唱做俱佳……你不笨,一点都不笨,而且,即使不是绝顶聪明,也……以勤补拙了……”
小韻仙泪水未干,却突然露出了笑容。
“啊,只有你这么说我……别人都说我笨,只有你……”
她的心底冒出了蓓蕾,瞬即绽出花瓣,酿成蜜,满心都是甜味,果然把委屈给忘了;抬眼正视陆天恩,目光中有些感激,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幸福、喜悦;陆天恩则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
“对我来说,你不但不笨,还是……最可爱的……”
小韻仙也紧紧的回握着他的手:
“我唱不好戏,只有你这么说……”
陆天恩心思飘飞,像徜徉在花间云端,不知不觉的出言:
“唱不好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戏唱得自己很难过的话,干脆就不要唱了!”
小韻仙愣住了,不假思索的脱口回应:
“不行呀,不唱戏,我做什么呢?”
陆天恩也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嫁给我!”
小韻仙登时瞠目结舌,无法答话,只能定定的注视着陆天恩;陆天恩的神情中流露着纯真的笑容和真诚的眸光,像在为他自己所付出的感情作了注解。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以后,会更全心全意的爱你……护你……不让你受任何委曲……”
小韻仙感动得热泪盈眶,以极低极微的声音传递心曲:
“您待我真好……世上再没有更好的……”
陆天恩更是情不自禁的向她说出深埋在心中的话:
“世上也只有你,不认为我无能……”
这是发自灵魂深处最真诚的声音,她固然需要他的照顾和爱护,他却更需要她的仰视,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得到受尊敬、被依靠的尊严——这份需要超过了爱情的本质。
(12)
灯火阑珊,满天星斗,天上人间都带着闪烁与迷离的美,一如陆天恩的内心。
返回的路上,他的心中充满了甜蜜与喜悦,竟而多了一份勇气面对现实,进门的时候小顺却对他说:
“下午老爷就交代了,您回来的时候去见他,不管多晚都要去!”
他立刻回了声“唔”,脚步也很自然的往书房走,心里没有预估父亲有什么事,只想着应该去向父亲说说小韻仙的事,因此,脚步是轻快的。
不料,进了书房,所感受到的又是沉重的气氛——陆正波端然坐在灯下等他,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特别苍老,神情特别肃穆,一望而知是“有事”。
果然,陆正波递给他两封信,告诉他:
“蓉儿来信,说是即将到上海来,这事很好,可以对你母亲说说;其次,毓崙来信——许久没有毓崙的来信,总算有了——你拿去仔细看看——毓崙说得很含蓄,但是意在言外;可推论的是,皇上所出任的‘满洲执政’一职,只有名义,并无实权,而且完全受制于日本;同时,日本又将进行新的计划,恐怕有大不利于我国的事——唉!读完信,给他写封回信,但绝不可以让你母亲知道!”
陆天恩很恭敬的应承,原本充满了喜悦的心情一变为沉重、黯淡,而在一顿之后,他很具体的请示:
“只怕,皇上的处境非常艰难——毓崙想必难上加难,回信……该,说些,什么?”
陆正波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声一叹:
“前几天,我曾有梦,梦见蒙先皇召见;我匆忙进宫,但是没见着先皇,眼前连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绛雪轩前的海棠花盛开,开得灿烂至极……”
他说着不自觉的连摇了几下头,陆天恩却听得发愣,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把这些话写给金毓崙,因而无法接腔;但同时,又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他毕竟是爱新觉罗氏的儿子,即使经历了天崩地裂似的历史沧桑,隐居在天地间一个渺小幽暗的角落里,过着自我放逐、自我封闭的日子,也仍然梦回故宫!
这么一想,陆天恩的眼眶失控似的红了、湿了,而不假思索的说话,神情中充满了惆怅。
“阿玛,您再怎么反对皇上做日本人的儿皇帝,再怎么的……走到了天涯海角,心里也仍然惦记着皇上……梦回故宫……先皇召见……是……是心系,心念……”
陆正波慢慢的移转视线,正对他;身体里面流的是同一种血脉,父子两人在这一刹那间感受到了心意的相通,竟致不约而同的轻轻一颤。
陆正波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你已经明白了……血脉,是切不断、烧不掉、弃不了的……何况,我是读书人,是先皇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是不会抹灭的……”
陸天恩含泪颤声:
“是的!”
夜里,他彻底的失眠了,两眼圆睁,直瞪着天花板,肢体一动也不动,眼里胡乱浮沉着金毓崙的字迹,心里却是一阵慌一阵茫的交替;过后,他想起小韻仙来,才使情况有点改善,但也想到,自己没能向父亲提起她来的事,该向她解释清楚,以免让她误以为没有进行,于是第二天就以非常诚挚的态度对她说:
“我本想先向我的父母说说,让他们知道你——然后,趁着阴历年的当儿,带你到家里去,让他们看看,再跟他们好好的商量——没想到,家里——家里出了些事情,弄得我没法子开口!”
小韻仙默默的听着,神情是一贯的柔顺。
“不要紧的,您千万别着急,慢慢来!”
陆天恩长叹:
“我不着急——但是不免烦恼!”
小韻仙关切的询问:
“事情让您烦恼——是什么事?您,出了什么事,让心里烦恼?”
陆天恩下意识的静默了一下,然后对她说:
“是——皇上——”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瞠目结舌的顿住了——他突然发现,小韻仙和他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完全不知道“逊清皇室”是什么,哪里能体会到“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际遇和心境呢?他傻了,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她了解——即使是神仙也不能立刻让她启蒙、识字、读书,立刻了解中国的历史,清朝的历史……
他傻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挣扎出几句话:
“这些事,你不明白的……实在不容易明白……我也说不明白……唉!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吧!那是……天柱折,四维裂……”
小韻仙当然听不懂他最后的话,但很顺从的点点头。
“好的!”
她恢复了一贯的柔顺的特质,但陆天恩的情绪却改变了,不想再继续谈话,于是神情带着几分意兴阑珊。
“我们吃饭吧!今天,我想早点回去——我母亲病着,应该回去陪她说说话!”
小韻仙却下意识的不怎么相信他的话,因而望着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疑虑;但她的态度依然柔顺:
“好的。”
这一天,他便没有情绪看戏,怏怏而回,独自在房中呆坐,心中充满了失落感,以致眼神空洞如盲。
而这虽然只是情绪低落的反应,却使小韻仙再度陷入困窘中——
她不懂,不明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了,变得遥远而陌生,像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她清楚的记得,他曾经开口求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让她来不及明白,她的心里开始发慌,也连带着生出一股茫然和恐惧来,不停的发出无声的叨念和询问:
“昨天,还待我那么好,怎么今天就不高兴了……”
越想心情越恍惚,上了台还收不住心神,以致演出时唱错了段、念错了词,立刻引起台下一阵哄笑,下场后更是招来了严重的责骂。
吞声暗哭的时候,心里几度飞过祈求似的盼望,盼望像以前那样,陆天恩突然现身来解救她;只奈,这一次,奇迹没有出现。
她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更加恍惚不定,注意力无法集中,当然更唱不好戏……
幸好,两天后,荣安来了,告诉她,陆天恩这几天不能来看戏,因为陆夫人的病情突然恶化,他必须在家守护母亲。
她飘浮着的心终于因了解陆天恩的情况而定了一定,但也多了一份关怀;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她鼓起勇气来向荣安询问:
“老夫人的病——很严重吗?”
荣安默默的点点头,小韻仙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问:
“能不能……去探望?”
荣安摇摇头,据实以告:
“老夫人是连我也见不到的——只能耐心的等着,等她痊愈——陆少爷自然就过来看戏了!”
但,这些话对小韻仙来说却只有一半的效应:于陆夫人的病,她明白了,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耐心的等着;而想到陆天恩,便依然忐忑不安,偏又常常想起陆天恩的求婚,心绪就怎么也理不清。
她本是个心思单纯得半丝杂念都没有的人,以往,身不由己的被卖,身不由己的学唱戏,过着吃苦耐劳的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心情便非常平静,而现在不同了——“婚姻”的弦被触动了,烦恼也就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