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予就瞧见那姑娘心不在焉,一双眼虽然盯着眼前的菜肴,心思大概都飞到了天边去。
慕沉川的指尖拨弄了下方才就搁置在桌案上的钗簪,珠光映衬着烛火,碧蓝中透着橘色的烛花,就好似一片青天碧海的汪洋上缓缓旭升的红日,只要你稍微注目就能发觉那美轮美奂的色彩变迁。
“我只是在想,世上是不是当真有那样的女人……”听别人口中千言万语无法描述,时而纯真,时而妖魔,她是毒药也是蛊,是递给你割开颈项的一把利刃你都能甘之如饴,“比得上当初的清和小公主吗?”天之骄女当如是,明媚骄纵带着一些倔强固执的小脾气,如今从慕沉川口中落出关于小公主的点滴都成了一种美好和赞颂——当你撇开过往的怨旧去看人事,才会发现那些潜藏在内里深处的特别。
“比得上当初宠冠六宫的蓉妃娘娘吗?”慕沉川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空灵,只是莫名的自问自想,慕沁蓉,慕家最雍容华贵的女人,天国牡丹亦或娇艳凤尾都不足以形容那个女人千娇百媚下的一笑,慕沉川承认,她有着国色天香的资本,有着母仪天下的能耐。
谢非予听到了,唇红齿白间就还挺无聊的吭了声:“肤浅。”可不是,女人呐听着见着那所谓的沉鱼落雁总忍不住想要比对一番,即便不是和自己,也是和自己平生所见。
慕沉川也是个小姑娘,也是个女人,自然偶尔会遐想那份闭月羞花,无可厚非。
慕四小姐的眉眼就一横,撇向男人的目光中多少带着点悻悻然的,这次她可没发脾气顶回嘴去,指尖就好像小虫子一下偷偷摸摸的就爬到了男人的手背,轻轻点触带着痒痒的感觉,她咧嘴一笑:“那个女人,可曾比得上佛爷您这风华绝代,蛊惑人心呢?”
谢非予的眼睫在偏弱的火光下有着小小的阴影,听闻慕沉川这一席话,脑袋微微一歪,长发顿时如同小小的清泉落了下来,在前襟打了个圈儿就仿佛有一串小小的涟漪也撞击在你心头,那眼角眉梢流泻的轻佻和不屑是带着堂而皇之昭然若揭的恣意,那些神态都顺着袖角长袍的金丝凤羽一缕一缕铺张。
男人的神色不凌厉却叫人无法抗拒和反驳,不需要开口就已彰显的威慑和强制,叫人无法在他的面前遁形和放肆。
这可太不公平了。
慕沉川腹诽。
谢非予大约是瞧见了慕沉川眼底里的一丝呆愣,很显然,对于这姑娘表现出来的痴迷执着他倒是觉得心上欢喜,就这么云淡风轻的朝着慕沉川微微勾了两分唇角,几近带着刻意的撩拨叫某些不曾轻易见到的柔色春意就这么氤氲上了眼底。
慕沉川“噗”的一下连忙伸手捂住了自个儿的鼻尖。
这谁顶得住鸭。
她觉得自个儿有事没事应该多念两遍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否则迟早要跟这佛爷在床榻上同归于尽才是。
“您美您美……”慕沉川这嘴上说话都不利索,别了别了,这还比较个什么劲,看不出她早就是谁家的墙头草么,那劳什子的西夜王妹,区区一个女人怎敢与谢家王爷冠绝天下的风姿比较。
不,绝无比较可能。
佛爷男女通吃,不接受任何反驳。
慕沉川在心底里给自己不停灌输“强心剂”,省得自个儿再这么不长眼的质疑男人的美貌。
谢非予呢就顺手给了她一个凉薄的眼神慢慢体会,漫不经心的执了那钗簪:“海潮生是西夜名泊的共生珠,这支簪子对萧太后来说应如同故人相见。”如果有机会能将这支珠花物归原主送到萧太后的手中,大约也能解了那老女人的一番思妹情切,只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知何年何月,众人得偿所愿。
月珠的反光带着萤辉,你若仔细看才会发现不同色彩的光源都能叫海潮生变换出绝妙的混色,就仿佛随着潮汐共长,天光月影下倒着斑斓珊瑚的幻彩。
谢非予没有见过西夜如此珍品的海潮生,竟也一时被迷惑了目光。
慕沉川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妖魔的所有物也会带有妖魔的气息,喂,嗅到同类了吗?”小姑娘中二病一犯就忍不住唠嗑,一个妖魅的女人,她所佩戴的任何东西也一样会沾染生人勿近的气息,瞧瞧这个同样有着蛊惑人心本事的男人,这两个家伙若是有生之年可以见面,大概是天雷勾动地火吧。
呸呸呸。
这形容一点儿也不对,慕沉川歪着嘴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谢非予倒是叫她的言行给唤回了神,他稍显一怔就将钗簪丢掷在桌案:“女人的东西,胭脂俗粉。”男人大约是头一回摆弄着美人儿的发饰险些入了迷,叫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似是这物什当真有什么能让人迷失了本性的能耐。
叫人避无可避。
慕沉川可见不得他这么糟蹋宝贝,连忙将钗簪护在怀里就跟保护稀世珍品似的,这不是一件简单的死物,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身份,一段灾难和感情的见证,也同样是这个女人身后留下唯一的能证明她存在的宝贵遗物。
可不是,西夜的王妹,在自己生活出生的西夜被自己的姐姐消匿了所有存在的证据,史册、名字,她不过是一个早夭的没有人见过面的孩子,而在北魏呢,她落在了帝王的手中,是成为了女*奴还是玩偶,又或者只是个被利用的牺牲品,最终帝王掩盖了所有的真相将她埋没。
这个女人,的确很可怜,也很可惜。
慕沉川这一个晚上没有睡安稳,或者说是来到铜门关这半个月下来最不安稳的一夜。
月色静谧却给了人无限的遐想空间,她怀中抱着钗簪却隔离不了自己的思绪,她听过匪夷所思的故事,见过绝代风华的容貌,她会窝在被子里当真给自己一个讪笑:瞧瞧这现实的生活啊,比说书先生的那些笑话都可笑和不真实。
毕竟,老先生们给她立下的Flag还当真一件件的应验了。
月光透过窗户上单薄的纱纸将树影都映照的可怖嶙峋,偶尔远处的秋风带着呼啸穿过光秃秃的山脊钻入城墙里转悠,这里是大漠连天,荒凉西北,走出这座城池入目的便是十里无树的艰涩境地。
慕沉川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眠,时不时的翻个身,似今夜提到的那些人物兜兜转转的出现在脑海中,尤其是那些已经故去的人,好的坏的,恶的善的,就跟走马灯似的连串登场,她的指腹摩挲着钗簪冰冷的珠玉,稍稍揉捻就会带上人体的温度。
谢非予言辞凿凿的说着,红颜薄命便是结局,慕沉川长叹口气,那个女人一定是个蕙质兰心的聪明家伙,深知落在北魏帝手中便永远失去了自由和生命,她咬咬唇忍不住隔着月光细看这钗簪的夺目。
会很绝望吧。
为了爱情放弃了一切,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以为自己可以获取救赎却不得不一脚踏入深渊,直至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都不过是个笑话,在两个国家之间,感情都成了一种奢侈品。
她会遭受何等的凌辱和虐刑,其实慕沉川心底里很清楚,只是有些美妙的传奇是你臆想中企图给予的美好结局罢了。
二三十年前的绝色消失在一场遮天蔽日的恐慌和灾祸中,成千上百的性命成为了铺垫。
慕沉川揉揉眼才觉得稍有犯困的睡意,她将钗簪抱在怀里,许是只有梦中才能将所有的故事圆满。
这一觉的确让她睡的日上三竿大天亮。
没有小婢来唤,因为当木门遭到“咚咚咚”猛烈拍打的时候,慕沉川还一脸懵的夹着被子翻身想继续睡。
然后,声音从咚咚咚,变成了,呯呯呯,接着才有了小婢女的拉扯和嗔怪。
秦子钧。
没错,在门外这么“不识相”的也只有秦子钧这鲁莽臭小子了。
丫鬟眨着眉眼说着慕小姐还没醒呢,只有你这般混小子如此急冲冲的跑来找人,是火烧铜门关的城墙了,还是火烧你秦子钧的屁股了?
两个小婢女可劲儿的一番数落娇嗔,还没见过哪个少年人在姑娘家的卧房门前这么没个礼貌和体统的,且不说慕沉川这身份是铜门关的贵客,就算不是,也不能对着姑娘家的闺房这么无理。
“哎呦喂”,秦子钧一拍脑门,这不是,半个月下来都快把那小姑娘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当兄弟看待了,抱歉了抱歉了两位姐姐,他念叨着碎语还忍不住偷偷看看慕沉川的房门,这都日上三竿了还睡着,哪是什么小姐,是小猪吧。
“好好候着。”小丫鬟们嬉笑着伸手在裙摆上掸掸灰尘将秦子钧这臭小子拦在了外头。
慕沉川被这么一闹自然是没有了睡意,忙不迭的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半就赶紧将那小子叫进了门来。
“大清早的,你小子这么着急?”她呼噜呼噜的喝了一口清粥,将案上的酱菜小碟往秦子钧跟前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