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绍和司漠同时愣了一下，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以来，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苏暖生气。但是像今天这样，夹杂着愤怒、强制和攻击性的生气还是头一次。
苏暖阴沉着脸，眼神中透出一股钢铁般的强硬态度，看得出来，如果郑绍不立刻招认他所知道的一切，苏暖今天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郑绍的脚步僵在了原地，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了。
一面是司漠势如山倒的军令，一面是苏暖艰冷如冰的逼问，他只觉得自己硬生生地被夹在中间，甚至无力反应。
郑绍转头，用夹杂着一丝恳切意味的为难眼神望了望司漠，可司漠的眼中却只有一如往常的冰冷的茫然。
是啊，他就算再为难，眼神再殷切，司漠也统统看不见，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郑绍又用同样的眼神望了望苏暖，苏暖的目光倒是给了他回应，那目光中满含好奇与强势，活脱脱一副逼供的姿态。
此刻，郑绍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捉进刑讯室里的，将要经受严刑拷打的人，他也忽然理解了，自己以往在逼供时，受讯人心中的恐慌与无力。
司、苏两人的对垒虽非刑具，但是却比刑具更令人痛苦，字句诛心。
其实，郑绍也很想把司漠即将接受视网膜手术的事情告诉苏暖。
他知道，司漠不让他说并不是因为不想让苏暖知道，而是担心苏暖会像自己一样，无法承受手术失败的后果。
可是动手术毕竟是件大事，就算能瞒苏暖一时，也不可能瞒一世。
郑绍心中矛盾，紧蹙双眉，闭了闭眼。
通过郑绍的面部微表情，苏暖已然探出了他心底的动摇，而这个时候也正是见缝插针，对他进行引导的最好时机。
“没有关系，说出来吧，我听着。”苏暖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催促道。
郑绍睁开眼睛，十分小心地瞥了苏暖一眼，苏暖向他微微挑眉，眼神极其认真，看得出她已经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郑绍心中一动，如果不是心底还不断回荡着司漠的禁令，恐怕他真的会在苏暖的引导之下把真相说出来。
哎！看来和专业的心理医生玩心理对抗的游戏他还真不是对手。
郑绍倒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张，但一字未出，司漠的声音便冷冷地压了上来。
“郑绍！你敢！”
郑绍身子一颤，又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郑绍，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怎样做对司漠最好。”苏暖也看准了时机，立刻插话。
“之前他把自己的心紧紧锁闭的时候也在抗拒一切，但当时你没有陪着他一起封闭，而是主动出来为他寻找医生，所以他才能一天一天好起来。希望你今天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
与司漠冷言冷语的威胁，苏暖先扣高帽，后施压的话术更高一筹。
郑绍抿了抿嘴，又望向了苏暖，看得出，他终于要“倒戈”了。
苏暖已经满心期待地等待着郑绍开口。
可无奈，雨后未见彩虹，而等来了风暴。
“苏暖，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请你离开这里。”
司漠冷冷地把眼神转向窗外，声音中透着夹杂着几分哀伤的冷硬。
苏暖愣住了。
离开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指这间书房吗？还是司家呢？
一瞬间，苏暖的眼中滑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她便用自己不服输的劲头将慌乱镇了回去。
“要我离开？！”苏暖轻轻嗤笑一声“可以啊！我当然可以离开，不过必须要提前终止合同，省得日后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们又拿着合同来追究我的责任！”
听闻苏暖此言，司漠忽然觉得耳边“嗡”地一下。
苏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离开了吗？难道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和束力就是那一直合同吗？！
司漠心中苦涩，他猛地回过头来盯住苏暖，神色间满是诧异和张皇。
郑绍也慌了。
“苏医生！你——”
郑绍一语未尽，苏暖便冷冷地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住口。
苏暖收敛了自己脸上的所有神情，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堵冰冷的白墙一样，不带有任何情绪和温度，只让人感到了无尽的压迫和陌生。
半晌，苏暖方徐徐开口了。
“根据我们之间所签订和合同，在两种情况之下，我可以离开。第一种情况，就是在甲方司漠完全康复的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合同自动终止。第二种情况是乙方——也就是我本人——由于甲方及其家属的不配合或干扰治疗而主动提出终止合同。”
苏暖顿了顿“看我们之间的情况，应该是属于第二种。”
司漠做梦都没有想到，苏暖会忽然用这样正式到他无法接受的方式提出终止合同。
而且还是用甲方、乙方这样的字眼来称呼彼此，听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单纯地谈业务一样，丝毫没有任何人情可言，甚至比自己在商界和别人谈合作时更冷，更无情。
司漠的神思有些恍惚，甚至没办法回忆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泛起了一种无穷无止的焦虑和恐慌，一时间竟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啊苏医生！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好好说吗？大家在一起这么久，都已经是至亲的家人一样了，你可千万不能把合同一撇就离开啊！”郑绍满脸焦急神色，连声劝道。
他话音刚落，苏暖赶着话尾冷冷道“不是我不跟你们好好说，而是你们不跟我好好说！”
“当时签订治疗协议的时候我们已经很明确地达成过共识，作为患者和家属，你们必须无条件地信任心理医生，在治疗期间，不得向医生隐瞒任何情况！违约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说这些话无意否定我们之间的情感，也并不是在单纯地拿合同来说事。我所表明的是我的立场和底线。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作为司漠的心理医生，我不能接受你们对我有任何的欺骗和隐瞒，否则就是对司漠的不负责！”
苏暖冷言冷语，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的话。
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尖利的飞刀一样直直戳进了司漠和郑绍的心中，让他们无言以对，也无法反驳。
其实，苏暖并不是真的想要用谈判的方式对他们之间的治疗和合作做一个了断。
只是她深懂司漠的内心。
如果真如郑绍所说的那般，司漠将要进行眼角膜移植手术的话，苏暖很清楚司漠心中要承受的压力和负担有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出于情感的关怀越容易让他在自己的消极情绪中陷得更深。
反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只从事理的角度冷言冷语地快刀斩断他心中的重重顾虑，让他站在更加理性的层面接受自己。
郑绍显然已经被苏暖的理由说服了，他暗自思忖了一下，转向了司漠。
“司少，苏医生说得对，治疗毕竟是一件大事，我们不应该瞒着苏医生。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掏心掏肺，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咱们，咱们也应该坦诚一些，否则就真的太对不起苏医生了！”
郑绍的语气虽然像是在商量一般，但言语中已经流露出了非常坚定的态度。
司漠闻言，虽并未立刻做出反应，但是看得出，他也在沉吟思考了。
司漠转过身去，慢慢向窗前踱步而去。
在遇到矛盾和挣扎的时候，一定要留给患者自我调适和思考的空间。郑绍和苏暖相互对视，点了点头，彼此瞬间心意相通。
司漠望着窗外的一片白光，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也拥有过光明，他就像世界上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毫无特别的心情，安然享受着自己认为不值得一提的、平凡的光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忽视了身边的美好，上帝便安排了那场大火，收回了他的眼睛，将光明从他的生活中统统烧尽。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光明的可贵，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便刻意把自己禁锢在黑暗中，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已与光明无缘，余生只有黑暗。
但他的逃避越是严重，心中的渴望也就越是强烈。
与其说司漠是在逃避既成的现实，倒不如说他是在逃避自己真正的渴望。
如果不是苏暖，恐怕他的一生都要在这样的混沌和黑暗中苟且了。
可现在，自己已经一步一步渐渐从黑暗的阴霾中脱离出来，难道真的要在这最后一步、最接近光明的这一步反身离去吗？！
司漠不甘心。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身体上下起伏了几下，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转回身来。
司漠把眼神递向了苏暖，也交出了自己心中最后的保留。
“说吧。”苏暖柔声道，满眼尽是炽热的期待目光，而目光深处则隐含着深深的心痛。
“好，我说。”司漠顿了顿“郑绍已经成功联系到了一副眼角膜，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接受眼角膜移植手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