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眼科医院。
悠长而寂寥的走廊尽头，“手术室”三个红色的大字极其醒目，而旁边一个的电子屏上“手术中”三个小字则更加强烈地刺激着人的神经。
郑绍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手肘撑住大腿，右脚也向左脚后方撤出半步，好像在准备着随时站起来似的。
苏暖则不停地在走廊中踱着步，高跟鞋与地板踏击出的“咔哒”声不绝于耳，使本就寂寥的走廊又多了一丝阴郁而苍凉的感觉。
郑绍抬头看了看苏暖，竟觉得眼前的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曾经，苏暖在住院昏迷时，司漠也是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一刻都不能停下。
郑绍直了直身子，本想叫苏暖过来坐下休息一会儿。
但他忽然想到，苏暖说过，人在极度焦虑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作出一些小动作来为动荡的内心寻求一丝安慰。
于是，郑绍便把舌尖上的话又尽数吞了回去。
话虽未出口，但苏暖却像是和郑绍心有灵犀一般，竟自己走了过来，坐在了郑绍旁边。
“郑绍，我在这里看着就行，你再去问问大夫，术后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注意些什么，然后再去病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齐备的物品，再去买一些回来。”
苏暖连声交代着，郑绍应声，身子已下意识地有了一些动势，但很快又停住了。
“苏医生，刚才你已经让我问了三遍了，一切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尽量放松些吧。”
苏暖怔怔地叹了口气“哎，其实这些我也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紧张。”
郑绍向手术室的大门望了一眼，其实他心中也是一样紧张，可现在这样的时候，任何的情绪都是没有任何助益的。
司漠正处在病程，也是人生的关键转折点，现在是他最坚强也最脆弱，最幸运也最不幸的时候。
所以，郑绍和苏暖能做的就只有稳住自己的心绪，陪在司漠身边，支持他，鼓励他。
“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自己越不能乱了阵脚，不然司少一定会更紧张的。”郑绍说着便站起了身来“苏医生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你喝一些缓一缓。”
“谢谢。”苏暖点了点头。
郑绍刚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串电子提示音，他闻声转过身去，只见电子屏上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变为了绿色。
苏暖也猛地站起身来，连步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门开了，一名身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
苏、郑二人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手术怎么样？！病人怎么样？！”苏暖一边连声问着，一边探着头向手术室中张望。
“你们放心，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毕竟在移植手术中，眼角膜移植是最容易成功的。”医生道“不过因为病人眼疾病程较长，有四年多了，因此具体的恢复情况我们还无法保证，需要后期继续观察。”
病人由于自身的情况不同，在手术后往往也会出现各种不同的、无法预知的反应。因此在术后，医生为了能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各种情况，通常只是会用极其保守的态度，或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来回复家属的询问。
医生的答复非常合理，无可厚非，可是苏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答复。
她自己也是医生，当然知道医生这样回答的原因，也可以充分理解，但是作为家属，她却还是觉得医生一句“无法保证”代表的就是“无法恢复”，丝毫忽略了恢复的可能性。
除非听到医生的亲口保证，不然苏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
“医生，请您直说吧，病人术后完全康复的几率有多大。不管是什么情况，您好歹也要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啊！”苏暖声音急切道。
“这要看你说的完全康复是什么概念了。”医生淡淡道。
“如果你指的是完全健康正常的眼睛，那么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是我们正常人，眼睛也会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近视、远视、散光、色弱等等情况，这并不是一个眼角膜移植术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如果你指的是能否复明，视力情况能否远优于之前，那样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要术后的护理能够做好，那么病人复明到正常人的水平还是有可能的。”
医生的话好像一颗定心丸一样，终于让两人感到踏实了一些。
郑绍和苏暖相视一笑，两人脸上皆是无限的欣慰和激动。
四年了，司漠始终困在黑暗里，不论是眼睛还是心灵。尽管苏暖如何想尽办法拯救他的心灵，可只要他的眼前是黑暗的，生命终究是有残缺。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司漠终于有机会可以迎来人生的第二次光明，彻底从黑暗中脱离。
虽然医生并没有办法给出肯定的答复，但是哪怕只有一分的希望，苏暖和郑绍都会紧紧抓住，用尽全力去成全司漠的光明。
“病人还需要再手术室里观察一下情况，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回病房了，你们根据护士的嘱咐好好进行护理就可以了。”
病房中。
司漠躺在病床上，眼睛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白色纱布。
时间已近正午，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烈，最毒的时候。
护士特意交代过，司漠的眼睛术后三天都不能见光，苏暖便吩咐郑绍去买了一个深蓝色的三层遮光窗帘挂在了窗前。
司漠喉间的呼吸声忽然加重了几分。
苏暖连忙俯身下去细细查看，只见司漠又微微动了动脑袋。
苏暖将自己的眼神死死地锁在司漠身上，丝毫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和反应。
“嗯——”司漠闷哼了一声，又动了动身体。
苏暖眼中透出惊喜神色，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柔声道“司漠，你醒了？！”
郑绍也连声问道“司少，你还好吗？！”
司漠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也微微张开“已经结束了吗？”
“是啊司少！现在你已经回到病房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郑绍激动道。
司漠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过来，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精神，因此还不能立刻和人进行过多的交流。
苏暖轻轻按了按司漠的手臂，道“好了，你不要急着说话，先休息一下。”、
话罢，苏暖又把头转向了郑绍“你快去叫医生来看看！”
郑绍应了一声，便连忙出去了。
现在正是盛夏，几乎有半月没有下过雨了，不仅天气干燥，人体内也容易生气燥热之气。
司漠微微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喉间的气息也略显胶着。
苏暖起身拿出了一只小碗，倒入了一些温水，然后取出了一支棉签，蘸着温水，轻轻点在了司漠的唇上。
她的动作极细腻，极轻柔，好像是在照拂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孩。
曾经苏暖住院的时候，司漠也是这样照顾她的。
苏暖虽然感动无比，但还无法完全体会这般照拂之中蕴含的深情，而如今轮到她照顾司漠了，她亲自做了这一切，这才真切地体会到了司漠当时对她无限珍爱，无限宠溺的情感。
司漠微微抿了抿嘴唇，唇部的水汽进入口腔，燥郁的感觉也渐渐平复下来。
可不知为何，头部中心好像伸出了一根弹簧，紧紧勾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睛，约拉越紧，疼痛也越来越强烈。
司漠又动了动脑袋，额头上靠近眉毛的肌肉有几分收紧的意味，额角的血管也微微有些凸起。
苏暖知道，这是头痛的反应。
护士之前说过，由于眼角膜移植手术在操作时会进行头部麻醉，因此患者清醒后会感到或轻或重的疼痛和不适。
而看司漠的样子，他的头痛应该不算轻了。
苏暖很心疼，但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柔声安抚道“这是正常的术后反应，我知道你难受，但还是稍微忍耐一下吧，医生很快就来了。”
听了苏暖的话，司漠的动势微微定了定，但不到片刻的功夫，他又抬起了一只手。
苏暖以为他是想揉揉太阳穴，可没想到，司漠的手却直直向纱布抓去！
这可把苏暖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连忙按住了司漠的手“再忍一下！千万不要乱动！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七天之后，你的眼睛都不能受到任何外力的作用，甚至连揉眼睛都不行！”
苏暖说着，回头张望了一番，顺手抓起了一把扇子。“你如果实在不舒服，我就给你扇扇风吧，记住，千万别乱动！”
柔风就这样徐徐地吹了起来。
虽然被纱布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眼前的一切甚至比之前更黑暗几分，但是司漠却丝毫不感到焦虑和局促，反而还觉得十分安稳。
他分明地感受到，苏暖就在近旁，那熟悉的温热、淡淡的香气都是她。黑暗中是她，光明也是她。身边是她，心里还是她。
司漠唇边隐现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梨涡浅浅。
“对不起。”司漠的嘴唇动了动，喉间挤出气声。
苏暖不解“干嘛这么说？”
“让你担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