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我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莫北。一字一顿的问他：“这个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莫北微诧，挑了挑眉，说：“解酒。”末了，又补一句，“你怎么了？”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是我就是觉得这碗药不是用来解酒的。我的思想转了好几个圈，把我有可能喝的药全都想了一遍，连堕胎药我都想到了。然后一一否定，沉默了许久，对莫北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告诉我，这个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莫北也默了一默，抬头看着我，说：“你不要想多，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你吹了风，有点受凉。”
我也看着他：“如果只是吹了风有点受凉，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个药是治伤风的？为什么要说它是用来解酒？”我觉得我的语气已经接近质问，我牢牢的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只是受凉，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先别激动。”莫北叹口气，“因为你本身就有气血虚的毛病，我怕说了你会害怕，所以才没说。”他指指药碗，“药方是我亲自开的，如果你觉得我现在还是在骗你，大可以拿去给旁的医者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我深吸了一口气，措辞了一会儿，说，“莫北。有些事情我没办法跟你讲，但是我自己的病情是怎么样，我想我清楚。如果我这个病有什么加重，请你告诉我。相信我，我不会接受不了。”
我尽量婉转的表达我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苏小小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咯血而死的，基本可以确定是肺结核。今年我十七岁，如果再算上古人算虚岁的习惯的话，我现在就是十八岁。十八岁，我在心里叹气，如果记载的没有错，我估计没几年好活的了。
我想我清楚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清楚，我的命运。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我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我的喉咙流下去，我拿起一块蜜饯含在嘴巴里，对莫北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希望你能坦白的告诉我关于我的病情的一切。你应该懂得的，我并不是脆弱的人，我希望我的命运能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不想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知道那些我早就该知道的事情。我想要一个先机，即便是我的病无药可救，我也希望能有一些时间给我，让我去想之后该做些什么。你懂么？”
莫北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我说：“好。”
我笑了笑，他又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无药可救的。”
莫北给了我一张清单，详细的写明了我不能吃的东西和不能闻的气味。熏香该用哪一种，什么样的天气不能出门。夏天该注意什么，冬天又该注意什么，全都一一列出。
我拿着长长的单子不知该哭该笑。连我最喜欢吃的鱼都不能吃了，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于是就问莫北：“我不记得肺……我这个病是不能吃鱼的啊。所有的鱼都不能吃么？”
莫北一句话就把我给说的再也不敢对他的这张清单产生任何质疑了。他说：“你懂医术么？”
我听完就默默的走到角落长蘑菇去了……
他说的没错，我没有那么懂医术。师父教我的时候我没好好学，因为我一直觉得医术用处不大。古代自有医者，我又不可能用现代的方法给别人看病。所以……上这些课的时候我都在打瞌睡来着。
我住在莫北家，莫北就看着我。三餐都是他规定的菜式，倒是和我以前在他这里吃的也没什么区别。我心想，莫北肯定是早就知道我的病情，一直都在注意我的饮食的。
我回想我再家里吃的饭菜，再拿来比对莫北给我列的这张清单，心里不觉有些讶异。除了我常常指定要吃鱼以外，其他的菜式也都和清单上列的毫无冲突。我心里很奇怪，负责我膳食的是善檀。难道，她也懂医术吗？
果然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古代。
索酒的那位朋友我一直都没见过，我本就对他没什么兴趣，再加上我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就更没有什么可好奇的了。所以每次索酒来探望他，我也都没有陪她进去过那间房子。今天却不同。
莫北说，那个人现在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但是去除病根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需慢慢调养。
索酒自然很开心，阮郁也明显精神放松了许多。两人进房探望了很久，我和莫北坐在树下饮了几杯茶说了几句话，阮郁突然推开门，看着我说：“小小，你进来一下。”
我有些奇怪，看了看莫北，见他神情没有阻止，便起身走了进去。
房间很暖，比外面被阳光普照的大地还要暖几分。索酒坐在床沿，见到我，笑了笑说：“我这个朋友，听说是你帮忙去求的莫北，无论如何要当面谢一谢你。他不方便出房，只好麻烦你进来了。”
我走过去，也笑了。对她说：“举手之劳罢了，谢什么呢？”说着，眼神移到床榻上去看那个人。
我所料果然没错，虽然上次见他的时候他一副病入膏肓半死不活的样子，虽然房内光线并不太好，虽然他一脸笑盈盈的望着我，我还是认了出来。
萧长懋。
南齐当今太子，萧长懋。
萧长懋显然还是比较虚弱，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算是见礼，声音有些哑的说：“在下姓肃，草字白泽。苏小姐，救命之恩无法言谢，在下身体不便，无法行礼。万望苏小姐无论如何，受我这一声谢。”
我心里清明，萧长懋，字云乔，小字白泽。据说因他姿容丰润，故得“白泽”这个名字。虽然他现在整个人消瘦无比，实在无法看出什么“丰润”。可是在历史上，他也算是一个美男子。“肃”这个姓，在现代已不常见，可在洛阳地区，却也算是一个本地的姓氏。建康临近洛阳，他这个假名，换的可真是好。
便笑笑对他说：“说什么谢呢？我和索酒这么要好的朋友，帮你就是帮她。何况求一求莫北也没有让我多费什么力气，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你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么多了。”
萧长懋微微摇了摇头：“我这副身子，原本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如今却又捡回一条命来。苏小姐，救我者虽是医者，可若没有苏小姐，哪有医者能来医我？”
我想了想，对他说：“莫北跟我说，你是积了很多的心病，心里积郁太久——好。那我便受了你这个‘谢’。你可要好好养病，安心一些。莫让其他人担心了。”
索酒也拍了拍他的肩：“我早跟你说，小小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如今看到了罢？”
萧长懋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苏小姐性子潇洒不拘，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好么好么，我就说么，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不靠谱的传言。敢情全是你们这些人乱讲话给讲出来的。咱才见了一分钟，我就奇女子了。
索酒对萧长懋说：“我去问问莫北你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按住索酒的肩膀，止住她正要站起来的动作，笑道：“我去问吧，你在这里陪他说说话。他病了这么久，也该闷了。”
我问莫北：“嗯……白泽的病，我看已经好了很多了。索酒想问问你，是不是能把他移回家里去了。”
莫北晃了晃手里的茶杯，将残茶随手泼在了地上，低着头，声音低沉的对我说：“猜的果然没错。你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我也把杯子里面的茶泼出去，倒了一杯热茶，缓缓对他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的，我并不一定就真的全不知晓。”
莫北问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答。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好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就是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好像俗称第六感。于是含糊道：“忘了。就随便猜的呗。”
莫北没再问下去。
好在他没有再问下去。否则我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再回答了。
萧长懋，也就是白泽，被送回索酒那里休养的时候，我亲自送他们到莫北府的门口。我觉得萧长懋这个太子当的也挺不容易，大夏天的，还要被裹在厚厚的大毡里面被人扶上车。我瞧着他额角那一滴一滴的虚汗，心里那叫一个心酸。
我跟索酒说：“莫北昨天半夜有急事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他走前让我告诉你，肃公子的病已无大碍，好生调理，慢慢就会好。这段时间的药他已经配好，我放到这个箱子里面了。莫北还说，肃公子心里积郁太久，对养病有百弊而无一利。你看着他些，别让他平日里思虑太多了。”
索酒“嗯”了一声，又微微叹了口气，眼睛斜斜瞥了车内的萧长懋一眼，低声道：“他就是身子娇贵。我天天也思虑的很多，没见我要死要活的生病。”
我“噗嗤”就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当初那么紧张的来苏府求我。这才半个多月，态度就变得如此快了。
待索酒也上了车，阮郁走向他的坐骑——那一匹青骢马的时候，经过我身边，顿了顿脚步，转过来正色道：“小酒是死要面子的人——替我和她谢谢莫北。这一次，真是大恩无法言谢。他若日后有何差遣，让他只管来找我。”
我点了点头，又笑：“莫北并不拘这些小事的，你们放宽心。话我一定帮你带到。”
阮郁转身上马，又转头向我重重点了一下头，方才驾马离开。阮郁刚才跟我讲话的声音那么大，索酒肯定听到了。可是她没有阻止。
我心想，果然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啊……
莫北不在的两日里，我真是体会到了什么是无聊。
首先，索酒和阮郁忙着照顾病人，不可能来找我。我又不想总是见到萧长懋，因此也不想去找他们。而莫北府上的人，除了谢迟和莫北派给我的婢女，剩下的人我全部都不认识。可是谢迟……他身为莫北的贴身近侍，自然是陪着莫北一起外出。
于是乎，偌大的府上，我真的就只认识一个人——这也就算了。重要的就是，莫北因为喜欢安静，又注重隐私，因此府上的所有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除非我扬声叫人，不然有可能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莫北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下下棋，弹弹琴，聊聊天。每天都过得很快也很愉快。现在没了他才知道，清心寡欲的日子可真是难受。
在府上闷了整整两天之后，我决定出去玩。
上一次来建康的时候，我忙着阮郁生日的事情，没怎么逛过街市。恍惚中便觉得，这次才算是我第一次来建康才对。
建康城内非常热闹，我带着婢女左转右转的走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西沉。我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吃的玩的用的，还有几件准备送给莫北的小礼物。两个人都提着满满的两手袋子往家走。
婢女一直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我快她就快，我慢她也慢。路上的人不少，很多人都赶着回家，便有些挤。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苏小姐，人太多了，还是让奴婢帮您拿东西吧。”
我笑了笑，回头对她说：“不用。东西都很轻啊。”
一路挤过去，到了一处比较偏的小巷子。其实我还是不太习惯连端茶倒水提东西这种小事都差遣别人，若是善檀，我倒还有可能。可是这一个连名字我都没记住的小丫头，我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说到名字，我出声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
身后半天没有声响，我想，她该不会是被人群冲散了吧？正要回头，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到一毫米的地方响起来。低低沉沉，说：“她叫霁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