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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圣的心路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

对于各种不杀生、动物保护、素食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过去我都不甚看重,不承认它们具有真正的伦理意义,只承认有生态的意义。在我眼里,凡是把这些东西当作一种道德信念遵奉的人都未免小题大做,不适当地扩大了伦理的范围。我认为伦理仅仅与人类有关,在人类对自然界其他物种的态度上不存在精神性的伦理问题,只存在利益问题,生态保护也无非是要为人类的长远利益考虑罢了。我还认为若把这类理论伦理学化,在实践上是完全行不通的,彻底不杀生只会导致人类灭绝。可是,在了解了史怀泽所创立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基本内容之后,我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

史怀泽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之一,也是动物保护运动的早期倡导者。他明确地提出:“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他的出发点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而是由生命的神圣性所唤起的敬畏之心。何以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呢?对此他并未加以论证,事实上也是无法论证的。他承认敬畏生命的世界观是一种“伦理神秘主义”,也就是说,它基于我们的内心体验,而非对世界过程的完整认识。世界的精神本质是神秘的,我们不能认识它,只能怀着敬畏之心爱它、相信它。一切生命都源自它,“敬畏生命”的命题因此而成立。这是一个基本的信念,也许可以从道教、印度教、基督教中寻求其思想资源,对于史怀泽来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基本的信念,人就可以与世界建立一种精神关系。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这是一个很好的提法,它简洁地说明了信仰的实质。任何人活在世上,总是和世界建立了某种关系。但是,认真说来,人的物质活动、认知活动和社会活动仅是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而非与世界整体的关系。在每一个人身上,随着肉体以及作为肉体之一部分的大脑死亡,这类活动都将彻底终止。唯有人的信仰生活是指向世界整体的。所谓信仰生活,未必要皈依某一种宗教,或信奉某一位神灵。一个人不甘心被世俗生活的浪潮推着走,而总是想为自己的生命确定一个具有恒久价值的目标,他便是一个有信仰生活的人。因为当他这样做时,他实际上对世界整体有所关切,相信它具有一种超越的精神本质,并且努力与这种本质建立联系。史怀泽非常欣赏罗马的斯多葛学派和中国的老子,因为他们都使人通过一种简单的思想而与世界建立了精神关系。的确,作为信仰生活的支点的那一个基本信念无须复杂,相反往往是简单的,但必须是真诚的。人活一世,有没有这样的支点,人生内涵便大不一样。当然,信仰生活也不能使人逃脱肉体的死亡,但它本身具有超越死亡的品格,因为世界整体的精神本质借它而得到了显现。在这个意义上,史怀泽宣称,甚至将来必定会到来的人类毁灭也不能损害它的价值。

我的印象是,史怀泽是在为失去信仰的现代人重新寻找一种精神生活的支点。他的确说:真诚是精神生活的基础,而现代人已经失去了对真诚的信念,应该帮助他们重新走上思想之路。他之所以创立敬畏生命的伦理学,用意盖在于此。可以想象,一个敬畏一切生命的人对于人类的生命是会更珍惜,对于自己的生命是会更负责的。史怀泽本人就是怀着这一信念,几乎毕生圣徒般地在非洲一个小地方行医。相反,那种见死不救、草菅人命的医生,其冷酷的行径恰恰暴露了内心的毫无信仰。我相信人们可由不同的途径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敬畏生命的世界观并非现代人唯一可能的选择。但是,一切简单而伟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尽头,它们殊途而同归。说到底,人们只是用不同的名称称呼同一个光源罢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1997.3

朝圣的心路

——《各自的朝圣路》序

托尔斯泰年老的时候,一个美国女作家去拜访他,问他为什么不写作了,托尔斯泰回答说:“这是无聊的事。书太多了,如今无论写出什么书来也影响不了世界。即使基督再现,把《福音书》拿去付印,太太们也只是拼命想得到他的签名,别无其他。我们不应该再写书,而应该行动。”

近来我好像也常常有这样的想法。看见人们正以可怕的速度写书、编书、造书、“策划”(这个词已经堂而皇之地上了版权页)书,每天有无数的新书涌入市场,叫卖声震耳欲聋,转眼间又都销声匿迹,我不禁想:我再往其中增加一本有什么意义吗?

可是,我还是往其中增加了一本。

我如此为自己解嘲:我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做,活得有意义或者似乎有意义。所以,对于我来说,写作何尝不是一种行动呢。

托尔斯泰晚年之所以拒斥写作,是因为耻于智识界的虚伪,他决心与之划清界限,又愤于公众的麻木,他不愿再对慕虚荣的崇拜者说话。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始终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他从前的文学创作也罢,后来的宣传宗教、上书沙皇、解放家奴、编写识字读本等所谓行动也罢,都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灵魂的问题,是由不同的途径走向他心目中的那同一个上帝。正像罗曼·罗兰在驳斥所谓有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托尔斯泰的论调时所说的:“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联。”我相信,这立场就是他对人生真理的不懈寻求,这关联就是他一直在走着的同一条朝圣路。

但我还是要庆幸托尔斯泰一生主要是用写作的方式来寻找和接近他的上帝的,我们因此才得以辨认他的朝圣的心迹。我想说的是,我要庆幸世上毕竟有真正的好书,它们真实地记录了那些优秀灵魂的内在生活。不,不只是记录,当我读它们的时候,我鲜明地感觉到,作者在写它们的同时就是在过一种真正的灵魂生活。这些书多半是沉默的,可是我知道它们存在着,等着我去把它们一本本打开,无论打开哪一本,都必定会是一次新的难忘的经历。读了这些书,我仿佛结识了一个个不同的朝圣者,他们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是的,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每一个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你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缺陷,反而是一个鼓舞。你会发现,每个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独的追求加入人类的精神传统的,而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本书是我1996年至1998年所发表的文章的一个结集。我给这本书取现在这个名字,一是因为其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几乎都是读了我所说的那些朝圣者的书而发的感想,二是因为我自己写作时心中悬着的对象常是隐藏在人群里的今日的朝圣者,不管世风如何浮躁,我始终读到他们存在的消息。当然,这个书名同时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鞭策,为我的写作立一标准。我对本书在总体上并不满意,但我还要努力。假如有一天写作真成了托尔斯泰所说的无聊的事,我就坚决搁笔,决不在这个文坛上瞎掺和下去。

1999.2

人所能及的神圣

自古以来,对于那些渴望超凡脱俗的人来说,肉体似乎始终是一个麻烦。这个肉体活着时要受欲望的折磨,而最后的结局又必是死亡。神是没有肉体的,所以神不会痛苦,也不会死亡。肉体似乎是人的动物性的根源,它决定了人不能摆脱动物的地位,达于神的境界。为了达于神的境界,人好像必须战胜这个肉体,在某种意义上把它消灭掉。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世界各种宗教里都有人主张和实行苦行主义,用许多烦琐的戒律来限制和禁绝肉体的欲望,摧毁肉体固有的动物性本能。

由这个途径能否达于神圣呢?据说有极少数人成功了,例如基督教中的圣徒和佛教中的高僧。我是俗界中人,难以揣摩其中的奥秘。依我俗人之见,灭绝肉体的欲望无异于扼杀生命的乐趣,代价未免太大。而且,如此求得的那个状态究竟真个是出神入化的仙境,抑或只是因为肉体衰竭而造成的一种幻觉,实在也不好说。人生而有一个肉体,这个肉体生而有七情六欲,这本是大自然的安排。在我看来,任何逆自然之道而行的做法总是有些不对头的。

所以,我更赞成另一种途径,即肯定肉体及其欲望的合理性,不是甩掉肉体,而是带着肉体走向神圣。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实现本能的升华。为了实现本能的升华,前提是必须对欲望进行某种限制。一方面有健全的生命欲望,另一方面既非加以禁绝,又非任其泛滥,而是使之沿着一定的轨道宣泄,迸发为精神追求和创造的原动力。譬如说,凡正常人皆有性欲,它是一种纯粹动物性的本能,如果对它毫不加以限制,滥交纵欲,人便与禽兽无异。但是,性欲又是许多美好的情感包括爱情、美感、创造欲的原动力,而为了使它升华为这些美好的情感,限制是绝对必要的。尤其在少年时期,性的觉醒和某种程度的压抑会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成为滋生这些美好情感的沃土。相反,肉欲泛滥之处,爱情和美感便荡然无存。

人之为人,就在于他身上既有动物性,又有神性。人身上的神性不是灭绝了动物性而产生的,而是由动物性升华而来的,这是人所能及的神圣和超越。所谓人性,也就是动物性向神性的升华。我不相信世上有毫无动物性的神人。但是,遗憾的是,世上倒的确有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神性、唯剩动物性的兽人。这种人心目中没有任何神圣的价值,百无禁忌,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残杀无辜。在当今社会上,这类人似在增多,实在令人担忧。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很复杂,因而要改变也就必须做多方面的努力。从精神的层面看,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神圣价值的信仰的普遍丧失。对此我只能说,无论个人,还是民族,都要有所敬畏,相信世上仍有不可亵渎的神圣价值,否则必遭可怕的惩罚。

1996.10

信仰之光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种东西,它比一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必要时也值得为之献身。这种东西必定是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样在我们头顶照耀,我们相信它并且仰望它,所以称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样可以用眼睛看见,而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观念,所以又称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们常常会想到宗教,例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在人类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确是信仰最常见的一种形态。不过,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做一个教徒不等于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圣地普陀山旅游。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和尚们正为一个施主做法事,中间休息,一个小和尚走来与我攀谈。我问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随口答道:“是呵,挣钱真不容易!”一句话表明了他并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门只是谋生的手段。这个小和尚毕竟直率得可爱。如今,天下寺庙,处处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听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人许的愿,就会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体的利益,没有几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还遇见另一个小和尚。当时,我正乘船航行。船舱里异常闷热,乘客们纷纷挤到舱内唯一的自来水管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旁。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我目睹了这一幕,心中肃然起敬,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后来,通过交谈,这一直觉得到了证实,我发现他谈吐不俗,对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领悟。

其实,真正有信仰不在于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别的什么神,而在于相信人生应该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目标。如果说宗教真的有一种价值,那也仅仅在于为这种追求提供了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两千四百年前,苏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众以不信神的罪名处死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坚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爱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审判时,法庭允许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须放弃信奉和宣传这一信仰,被他拒绝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活着不如死去。他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信仰是内心的光,它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没有信仰的人犹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没有目标,随波逐流,活一辈子也只是浑浑噩噩。当然,一个人要真正确立起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独立思考,而且需要相当的阅历和比较。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改变信仰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在我看来,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就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因为你至少是在信仰着一种有真诚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唯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1996.10

勇气证明信仰

在尼采挑明“上帝死了”这个事实以后,信仰如何可能?这始终是困扰着现代关注灵魂生活的人们的一个难题。德裔美国哲学家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1952)一书便试图解开这个难题。他的方法是改变以往用信仰解释勇气的思路,而用勇气来解释信仰。我把他的新思路概括成一句最直白的话,便是:有明确的宗教信仰并不证明有勇气,相反,有精神追求的勇气却证明了有信仰。因此我们可以说,当一个人被信仰问题困扰——这当然只能发生在有精神追求的勇气的人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

蒂利希从分析现代人的焦虑着手。他所说的焦虑指存在性焦虑,而非精神分析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那种病理性焦虑。人是一种有限的存在物,这意味着人在自身中始终包含着非存在,而焦虑就是意识到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根据非存在威胁人的存在的方式,蒂利希把焦虑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非存在威胁人的本体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死亡和命运的焦虑。此种焦虑在古代末期占上风。二是非存在威胁人的道德上的存在,表现为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此种焦虑在中世纪末期占上风。三是非存在威胁人在精神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无意义和空虚的焦虑。蒂利希认为,在现代占主导地位的焦虑即这一类型。

如果说焦虑是自我面对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那么,存在的勇气就是自我不顾非存在的威胁而仍然肯定自己的存在。因此,勇气与焦虑是属于同一个自我的。现在的问题是,自我凭借什么敢于“不顾”,它肯定自己的存在的力量从何而来?

对于这个问题,存在主义的回答是,力量就来自自我,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自我是绝对自由的,又是绝对孤独的,因而能够也只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肯定自己。蒂利希认为这个回答站不住脚,因为人是有限存在物,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力量。这个力量必定另有来源,蒂利希称之为“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在通过我们肯定着它自己,反过来说,也是我们在通过自我肯定这一有勇气的行为肯定着“存在本身”之力,而“不管我们是否认识到了这个力”。在此意义上,存在的勇气即是信仰的表现,不过这个信仰不再是某种神学观念,而是一种被“存在本身”的力量所支配时的状态了。蒂利希把这种信仰称作“绝对信仰”,并认为它已经超越了关于上帝的有神论观点。

乍看起来,蒂利希的整个论证相当枯燥且有玩弄逻辑之嫌。“存在本身”当然不包含一丝一毫的非存在,否则就不成其为“存在本身”了。因此,唯有“存在本身”才具备对抗非存在的绝对力量。也因此,这种绝对力量无非来自这个概念的绝对抽象性质罢了。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论证归结为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某物肯定自己的存在等于存在通过某物肯定自己。然而,在这个语言游戏之下好像还是隐藏着一点真正的内容。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思想的传统是把人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即肉身生活和灵魂生活,两者分别对应于人性中的动物性和神性。它们各有完全不同的来源,前者来自自然界,后者来自超自然的世界——神界。不管人们给这个神界冠以什么名称,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还是基督教的“上帝”,对它的信仰似乎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神界,只有自然界,人的灵魂生活就失去了根据,对之便只能做出两种解释: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灵魂生活,人与别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所谓灵魂生活只是人的幻觉和误解;或者虽然有灵魂生活,但因为没有来源而仅是自然界里的一种孤立的现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都是徒劳而绝望的。这正是近代以降随着基督教信仰崩溃而出现的情况。我们的确看到,一方面,在世俗化潮流的席卷下,人们普遍对灵魂生活持冷漠的态度,另一方面,那些仍然重视灵魂生活的人则陷入了空前的苦闷之中。

蒂利希的用意无疑是要为后一种人打气。在他看来,现代真正有信仰的人只能到他们中去寻找,怀疑乃至绝望正是信仰的现代形态。相反,盲信与冷漠一样,同属精神上的自弃,是没有信仰的表现。一个人为无意义而焦虑,他的灵魂的渴望并不因为丧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反而更加炽烈,这只能说明存在着某种力量,那种力量比关于上帝的神学观念更加强大,更加根本,因而并不因为上帝观念的解体而动摇,是那种力量支配了他。所以,蒂利希说:“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把信仰解释为灵魂的一种状态,而非头脑里的一种观念,这是蒂利希的最发人深省的提示。事实上,灵魂状态是最原初的信仰现象,一切宗教观念包括上帝观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这个原初现象的词不达意的自我表达。

当然,同样的责备也适用于蒂利希所使用的“存在本身”这个概念。诚如他自己所说,本体论只能用类比的方式说话,因而永远是词不达意的。所有这类概念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即宇宙必定具有某种精神本质,而不是一个完全盲目的过程。我们无法否认,古往今来,以那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在人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显然不是肉体,也不是以求知为鹄的理智,我们只能称之为灵魂。我在此意义上相信灵魂的存在。进化论最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是唯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也许,与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们是一些更大的冒险家,因为他们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宝贵更持久的东西。

1998.10

尼采与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当我在一九八五年初写作那本论尼采的小册子时,我不曾料到,两年后会在中国出现一小阵子所谓“尼采热”。据我所知,真正对尼采思想发生共鸣,从中感受到一种发现的喜悦的,是一些关心人生问题、在人生意义探求中感到迷惘痛苦的青年学生和青年艺术家。尼采思想是西方社会精神危机的哲学表达,它之引起强烈共鸣,的确反映了当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一种危机心态。这里我首先要为精神危机“正名”。人们常常把精神危机当作一个贬义词,一说哪里发生精神危机,似乎那里的社会和人已经腐败透顶。诚然,与健康相比,危机是病态。但是,与麻木相比,危机却显示了生机。一个人、一个民族精神上发生危机,至少表明这个人、这个民族有较高的精神追求,追求受挫,于是才有危机。如果时代生病了,一个人也许就只能在危机与麻木二者中作选择,只有那些优秀的灵魂才会对时代的疾病感到切肤之痛。

精神危机最严重的形态是信仰危机,即丧失了指导整个人生的根本信仰,一向被赋予最高价值的东西丧失了价值,人生失去了总体的意义和目标。用尼采的话说,就是虚无主义。

这里所说的信仰,是指形而上意义上的信仰,即为人生设置一个终极的、绝对的根据,相信人的生命的某种永恒性和神圣性。基督教就是这样一种信仰。它的解体,从根本上动摇了西方人安身立命的基础。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历来缺少那种形而上和宗教意义上的信仰,只有社会伦理和社会政治意义上的信仰,不是寻求人生与某种永恒神圣本体的沟通,而是把人生与一定的社会理想联系起来。社会层次上的信仰不但不涉及,而且还限制了对人生终极根据的探究,掩盖了形而上层次上的信仰的欠缺。因此,社会信仰一旦失去统摄力,形而上信仰的欠缺就暴露出来了。这正是当今这一代青年所面临的情况。

无可否认,“文革”所造成的社会危机已经使得任何一种社会政治信仰失去了大一统的威力,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革”中和“文革”后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是没有信仰的一代。当今时代已经不存在一种既定的权威人生模式,每个人的命运都投入了未定之中,因而不得不从事独立的思考和探索。与此同时,社会的商业化使人的精神在一定时期内不可避免地出现平庸化趋势,这种情形即使有高贵精神趣味的人感到孤独,却也异常增加了他们的精神追求的紧张度。

荣格曾区分“伪现代人”和“真正的现代人”,前者喜欢以现代人自命,后者则往往自称老古董。事实上,现代思潮的代表绝非那些追求时髦的浅薄之辈,反倒是一些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正像在任何一种信仰体制下,真正有信仰的人仅属少数一样,在任何一个发生精神危机的时代和民族,真正感受和保持着危机张力的也只是少数人。而且,这往往是同一类灵魂,正因为在信仰问题上认真严肃,才真切感觉到失去信仰的悲哀。

所以,如果说中国现在有所谓“尼采热”的话,我愿对它持积极的评价。半个多世纪前,中国思想界的先进分子曾经对尼采思想发生强烈兴趣,当时主要是社会层次上的共鸣,旨在改造卑弱的国民性,争取民族自强。与之相比,这一次也许预示着形而上层次上的觉醒,表明我们的民族精神可能正在朝更加深刻的方向发展。

我们也许很难理解基督教信仰解体在西方人精神中引起的灾难性震荡。西方精神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形而上的冲动,即企图超越生命的暂时性而达于不朽,超越生命的动物性而达于神性。受这一冲动驱策,始自柏拉图的西方古典哲学致力于寻求某种能够赋予人的生命以不朽神性的本体,终于在基督教的“上帝”观念中找到其归宿。因此,长期以来,“上帝”观念成了西方人的精神支柱,有了它,终有一死的个体生命从灵魂不死中获得了安慰,动物性的人从上帝的神性中发现了自身完善的根据。基督教诚然贬低了人的尘世价值,却在幻想中赋予了人生以某种永恒价值。上帝的灵光使人显得渺小,但同时也给人生罩上了一圈神圣的光环。基督教世界观实质上是人类中心论,它借上帝的名义把人置于万物之上,为人安排了一种目的论的世界秩序。由此我们可以设想,一旦失去上帝,便会产生两方面的后果。其一,人的生命失去了不朽性。没有了灵魂不死,人的死就成了无可挽救的死。其二,人的生命也失去了神圣性。上帝创造的那个目的论宇宙崩溃了,人不再是中心,而只是宇宙永恒生成变化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总之,人的肉体和灵魂似乎都丧失了根本价值。

正是有感于此,尼采喊出了骇世惊俗的一声:“上帝死了!”并且宣告:“一个时代正在来临,我们要为我们当了两千年之久的基督徒付出代价了:我们正在失去那使我们得以生存的重心,——一个时期内我们不知何去何从。”据尼采估计,这个没有信仰的虚无主义时代将笼罩西方社会二百年之久。

当然,在许多人身上,虚无主义并非一种自觉的意识,而只是表现为种种征兆。例如,现代人生活得极匆忙,如尼采所形容的,总是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表思考,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不复有闲暇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生活。现代人的娱乐也无非是寻求刺激和麻醉,沉湎于快速的节奏、喧嚣的声响和色彩的魔术,那种温馨宁静的古典趣味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现代人无论在财富的积聚上还是在学术的攻求上都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现代文化不过是搜集无数以往文化碎片缝制而成的“一件披在冻馁裸体上的褴褛彩衣”。凡此种种,都表明了丧失信仰引起的内在焦虑和空虚,于是急于用外在的匆忙和喧嚣来麻痹内心的不安,用财产和知识的富裕来填补精神的贫困。

在信仰沦丧的时代,真诚的人如何能生活下去?这是尼采苦苦思索并试图解决的问题。所谓真诚,首先是在信仰问题上不苟且,不盲从,也不伪饰。尼采对于人们用匆忙的世俗生活或虚假的信仰回避无信仰的事实极其不满,不懈地揭露了时代的颓废倾向。但是,真诚会使人陷入悖论。一方面,它要求对人生追根究底,把生命的意义看得高于生命本身。另一方面,对根据的无穷追究又必然使任何终极根据都站不住脚,生命意义的丧失使生命本身成了问题。这时候,真诚就要求一个人敢于正视其追根究底的结果,“确信生存是绝对没有根据的”。尼采说:“真诚的人——我如此称呼在无神的沙漠上跋涉和虔敬之心破碎的人。”尼采曾绝望地祈求上帝赐他以疯狂,因为只有疯狂才能使他继续信仰上帝。但是,疯狂没有如期而来,于是他就决心把无信仰的命运承担起来,不靠任何宗教的、形而上的安慰生活下去。在一个有病的时代,尼采公开承认自己是一个病人,并且以病人的身份对病因进行了探根溯源的诊察。为人生寻求一种信仰的形而上冲动驱使他走上哲学探索的道路,探索的结果却是否定一切既有信仰连同整个欧洲形而上学,成了“欧洲第一个虚无主义者”和“反形而上学者”。应该说,尼采是真诚的。

不过,在尼采看来,彻底的虚无主义仅是从旧信仰沦丧到新信仰建立的一个过渡。那么,尼采心目中的新信仰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艺术拯救人生”。这里的“艺术”是广义的,指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包括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两个方面。日神精神就是要我们生活在美的外观中,爱生命的过程,而不去追究它的实质和归宿。酒神精神的含义,尼采的解释前后有所变化。早期指从个人的痛苦和毁灭中获得与宇宙生命本体相融合的悲剧性陶醉。后来尼采嫌这层含义太形而上学气,虽仍倡导酒神精神,却是指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性中获得悲剧性陶醉:人生是幕悲剧,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它的没有终极根据,但生命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并不消沉衰落,这正是生命的骄傲!

显然,严格说来,无论日神精神还是酒神精神,都不成其为真正的信仰,因为它们都未解决人生的终极根据问题,都不能为人生提供可信赖的不朽和神圣。但有什么办法呢?人类的神话时代和宗教时代毕竟都已经成为过去,现代人不可能再认真地相信客观意义上的不朽和神圣了,而艺术至少能在我们的主观体验中使瞬时永恒化,使本能神圣化。尼采主张的审美的人生态度是与伦理和功利的人生态度相对立的。伦理失去了宗教的根据,可归入广义的功利。因此,现代人实际上只能在艺术和功利二者之间进行选择。艺术的生存方式注重对生命的体验和灵魂愉悦,功利的生存方式注重对物质的占有和官能享乐,两相比较,艺术终究为没有信仰的现代人提供了一种真正的精神补偿。现在,愈来愈多的西方思想家主张靠艺术来解决现代人的精神危机,疗治技术时代的弊病。我不太相信形形色色的艺术救世论,但是我相信,对于热爱人生却又为终极关切苦恼着的人们来说,艺术的确是最好的慰藉。

常常听到有人说,中国需要的是科学和理性,不需要尼采或存在主义式的醉醺醺的非理性。比较宽容的人则表示,西方非理性主义哲学家所讨论的问题不无价值,但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我们等到现代化实现之后再来关心也不迟。使我惊诧的是,这些论者完全不理解当代中国青年的精神苦闷,把人的灵魂生活看得如此无足轻重。似乎在现代化实现之前,几代人的灵魂是无须关心的!西方现代化的进程业已表明,单纯的物质繁荣并不能使人真正幸福,中国式的现代化难道不正应该借取前车之鉴,一开始就重视人的精神生活问题?当然,与西方人相比,我们的问题性质有所不同。西方的精神危机是形而上学发展到顶点之后的崩溃,于是出现信仰沦丧的局面。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必须首先经历形而上学,然后才能超越形而上学。但是,我们毕竟生活在现代,形而上的要求一旦觉醒,很可能同时就遭到幻灭。唯其如此,西方哲人的思考也许能给我们以正反两方面的启发。当然,真正的出路还要我们自己来寻找。

1988.5

有所敬畏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于个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说“知耻近乎勇”,那么,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卑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任何恶事,欺负、迫害乃至残杀无辜的弱者。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兼无所敬畏之徒。一种消极的表现则是对他人生命的极端冷漠,见死不救,如今这类事既频频发生在众多路人旁观歹徒行凶的现场,也频频发生在号称治病救人实则草菅人命的某些医院里。类似行为每每使善良的人们不解,因为善良的人们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丧失起码人性的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这种人总是极少数,并且会受到法律或正义力量的制裁。可是,当一个民族普遍丧失对神圣价值的信念时,这种人便可能相当多地滋生出来,成为触目惊心的颓败征兆。

赤裸裸的凶蛮和冷漠只是不知耻的粗糙形式,不知耻还有稍微精致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高的文化程度,仍然可能毫无敬畏之心。他可以玩弄真心爱他的女人,背叛诚恳待他的朋友,然后装出一副无辜的面孔。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再神圣的东西也敢践踏,再美好的东西也敢毁坏,而且内心没有丝毫不安。不论他的头脑里有多少知识,他的心是蒙昧的,真理之光到不了那里。这样的人有再多的艳遇,也没有能力真正爱一回,交再多的哥们,也体味不了友谊的纯正,获取再多的名声,也不知什么是光荣。我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圣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圣的事物所抛弃。

1996.1

智慧和信仰

——读史铁生《病隙碎笔》

三年前,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腾,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他的思考既执着又开阔,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写作之夜”依然充实而完整。对此我只能这样来解释:在史铁生身上业已形成了一种坚固的东西,足以使他的精神历尽苦难而依然健康,备受打击而不会崩溃。这是什么东西呢?是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人们信心十足地推断,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他们的意思是说,不会成为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这么一个智慧的人。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当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绝不是残疾解释得了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我们在别的残疾人身上很少发现这一显著特点。当然,在非残疾人身上也很少发现。这至少说明,这种智慧是和残疾不残疾无关的。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在此意义上,残疾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就是因为知道人之必然的无知,而被阿波罗神赞为最智慧的人的。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就不是一个残疾人。我相信,史铁生不过碰巧是一个残疾人罢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够由生命中必有的别的困境而觉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生其人当作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这个史铁生了。

看到并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冷漠的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实,当一个人认识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绝对的,困境是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种具体形态,譬如说肉体的残疾。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以自己的残缺比别人的肢体齐全,以自己的坎坷比别人的一帆风顺,所产生的只会是怨恨。反过来也一样,以别人的不能比自己的能够,以别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运,只会陷入浅薄的沾沾自喜。唯有在把人与神作比较时,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论这种限制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以何种形态出现,都不馁不骄,心平气和。对人的限制的这样一种宽容,换一个角度来看,便是面对神的谦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这也是哲学之所以必须是形而上学的道理之所在,一种哲学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着绝对价值的预设,它作为哲学的资格就颇值得怀疑。

进一步说,真正的信仰也必是从智慧中孕育出来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会寻求解脱,基督就无须传播福音。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譬如说,如果有一个人去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佛为他消弭某一个具体的灾难,赐予某一项具体的福乐,我们就有理由说他没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铁生的话说,他是在向佛行贿。又譬如说,如果有一种教义宣称能够在人世间消灭一切困境,实现完美,我们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乌托邦。还是史铁生说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给定”,人休想篡改这个给定,必须接受它。“就连耶稣,就连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来行那宏博的爱愿。”一切乌托邦的错误就在于企图篡改神的给定,其结果不是使人摆脱了限制而成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义施强制于人,把人的权利也剥夺了。

《病隙碎笔》中有许多对于信仰的思考,皆发人深省。一句点睛的话是:“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完满不可一日而达到,超越永无止境,彼岸永远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续。所以,史铁生说:“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这条路没有一个终于能够到达的目的地,但并非没有目标,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标存在的证明,而且是唯一可能和唯一有效的证明。物质理想(譬如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社会理想(譬如消灭阶级)的实现要用外在的可见的事实来证明,精神理想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内在的心灵境界。所以,凡是坚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坚定就已经是信仰的成立。

最后,我要承认,我一边写着上面这些想法,一边却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不管史铁生的那个精神性自我多么坚不可摧,他仍有一个血肉之躯,而这个血肉之躯正在被疾病毁坏。在生理的意义上,精神是会被肉体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装不懂这个常识?上帝啊,我祈求你给肉身的史铁生多一点健康,这个祈求好像近似史铁生和我都反对的行贿,但你知道不是的,因为你一定知道他的“写作之夜”对于你也是多么宝贵。

2002.1

上帝眼中无残疾

——在《上帝在哪里》出版座谈会上的发言

我很高兴能够参加今天的活动,见到了《上帝在哪里》一书的作者琼尼·厄尔克森女士和译者张栩先生。我愿乘此机会把我读这本书的感想告诉他们,我要对他们说,读完了这本书,我的心情诚然有同情,更有感动和钦佩,但最后占据了优势的却是骄傲,为人的内在生命的高贵和伟大而感到骄傲。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预料不到的灾祸,这些灾祸落在谁的头上完全是偶然的,是个人不能选择也不能抗拒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始终是候选人,谁也不能排除明天灾祸落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琼尼只是比我们早一些被选上了,在那一个瞬间由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女突然变成了一个四肢瘫痪的残疾人。她的故事从那个瞬间开始,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来读这个故事,例如把它读作一个堪称典范的康复故事,一个战胜苦难的英雄故事,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故事,如此等等。这一切都符合事实,然而,我认为,这个故事的含义要超过这一切。

在我看来,琼尼的故事给我们的最深刻启示是使我们看到,虽然我们的外在生命即我们的躯壳是脆弱的,它很容易受伤,甚至会严重地残缺不全,但是,无论在怎样不幸的情况下,我们始终有可能保有一个完整的、健康的内在生命。这个内在生命的通俗名称叫作精神或者灵魂。实际上,心理康复的过程就是逐步发现和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内在生命仍然是完整的,从而克服身体残疾所造成的沮丧和自卑。也正是这个坚不可摧的内在生命具有在苦难中创造奇迹的能力,使表面上似乎失去了任何意义的生命又被意义的光芒照亮。

其实,残疾与健康的界限是十分相对的。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就已经注定要走向衰老,会不断地受到损坏。由于环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们的许多身体机能没有得到开发,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经萎缩。严格地说,世上没有绝对健康的人,而这意味着人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残疾,区别只在明显或不明显。用这个眼光看,明显的残疾反而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比较容易觉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从而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许多事例告诉我,残疾人中不乏精神的圣徒。除了在座的琼尼和张栩,此刻我还想起了英国科学家霍金和中国作家史铁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身体表面上没有残疾的人却很容易沉湎在繁忙的外部活动中,使得内在生命因为被忽视而日益趋于麻痹,这是比身体残疾更加可悲的心灵瘫痪。

作为一个基督徒,琼尼相信她的康复奇迹来自上帝的恩惠。在整个康复过程中,她不断地和上帝对话,由怀疑而终于走向坚定的信仰。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觉得我能够在广义上理解她的信念。她在书中引用了她的传教士朋友史蒂夫的话,大意是说,身体是一幅肖像画,真正有价值的是这幅画的内在特点和风格。我十分欣赏这个譬喻的含义,因为我也坚信内在生命具有超越于外在生命的神圣价值。上帝在哪里?在我们真正发现了我们的完整的内在生命的地方。如果说我们的易损的外在生命或多或少都是残疾,那么,当我们用上帝的眼光来看自己,就会发现我们的内在生命永远是完整的,是永远不会残缺的。是的,在上帝的眼中没有残疾,每一个人都能够生活得高贵而伟大。我相信,把琼尼和张栩,把所有勇敢的残疾人联结起来的不是身体的残疾,而恰恰是灵魂的健康。如果我经过努力也拥有一颗这样健康的灵魂,从而成为他们的同志,我将感到莫大的光荣。

2000.10

信仰

1

真理、信仰、理想这几个词是否说的同一件事,譬如说,同一个精神目标,理性称它是真理,意志称它是信仰,情感称它是理想?或者,正因为理性、意志、情感所追求的目标是不同的,它们说的是不同的事,彼此还会发生冲突?

2

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

3

人是由两个途径走向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的,一是要给自己的灵魂生活寻找一个根源,另一是要给宇宙的永恒存在寻找一种意义。这两个途径也就是康德所说的心中的道德律和头上的星空。

4

“上帝”是一个符号,象征人生不证自明的最高原则,而一切精神跋涉者的困惑便在于总是想去证明它。

5

上帝存在于人的局限性之中。

人在何处看到自己不可逾越的界限,就在何处安放一个上帝。

6

有一天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大地上的孤儿,于是就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父亲——上帝。

7

信仰是情感的事,理性不利于信仰。在一个宗教内部,虔信者大多是一些情感强烈理性薄弱的人。理性强烈情感薄弱的人无意做信徒。介于两者之间的是情感和理性皆强的怀疑者,他们渴望信仰而不易得,精神上最痛苦,以及情感和理性皆弱的盲从者,他们实际上并无信仰,只是随大流罢了。

8

弟子往往比宗师更偏执。宗师的偏执多半出于一种创造的激情,因而本质上包含着对新的创造的宽容和鼓励。弟子的偏执却是出于盲信或利益,本质上是敌视创造性的。

9

一种信仰无非就是人生根本意义问题的一个现成答案。有两种人不需要信仰,一种是对此问题从不发问的人,另一种是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人。前者够不上信仰,后者超越了信仰。

10

当信徒是少年人的事,收信徒是老年人的事。前者还幼稚,后者已腐朽。

要我当信徒,我已太不幼稚。要我收信徒,我还不够腐朽。

11

不相信一切形式的上帝,并不妨碍一个人对人生持有某种基本的信念。

所以,我不是虚无主义者。

12

你没有信仰吗?

如果有信仰就是终身只接受一种学说,那么,我的确没有信仰。

对各种学说独立思考,有所取舍,形成着也修正着自己的总体立场,我称这为有信仰。

所以,我是有信仰的。

13

虔诚是对待信仰的一种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个本无真正信仰的人却做出虔诚的姿态,必是伪善的。

14

怀疑来自过分认真。无所用心的人从不怀疑,但也没有信仰。当然,这不妨碍他们以信仰的名义绞杀怀疑者。

15

乌纳穆诺说,信仰就是愿意相信,信仰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一个上帝。此话道出了宗教的真相。所以,真正的基督徒绝不是盲信者,而是渴求者,充满着内心冲突,他一辈子在努力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真正相信的上帝。伟大的基督徒,如奥古斯丁、帕斯卡尔、克尔凯郭尔,内心深处从未摆脱过怀疑的折磨。

16

《圣经》的最好读者在异教徒之中。

17

托尔斯泰说:“少数人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什么都有了,多数人也需要一个上帝,因为他们除了上帝什么都没有。”

少数人和多数人,指富人和穷人。此话的意思是:上帝对于富人是最后的奢侈品,对于穷人是唯一的安慰。这是对世俗信仰的讽刺。

有真信仰者既不属于少数人,也不属于多数人,是超越于富人和穷人的区分的。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没有上帝,有什么都是空的,如果有上帝,什么都没有也无妨。

18

有信仰者永远是少数。利益常常借信仰之名交战。

19

世上有虔信者,就必定有奇迹。奇迹在虔信者的心里。

20

奇迹是绝望者的希望。

一个不相信奇迹的绝望者是一个真正的绝望者,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或者,是一个勇敢的绝望者,他敢于不要任何希望而活着。

21

意识形态弱化,价值多元,无统一信仰,这是现代的一个事实。我对这个事实持积极的评价,欢迎信仰上的去中心化、个体化。信仰本来就应该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求统一必然导致压迫和盲从。想用某一种学说(例如儒学)统一人们的思想,重建大一统的信仰,不但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应该的。

22

如今调侃成了新的时髦。调侃者调侃一切信仰,也调侃自己的无信仰,在一片哄笑声中,信仰问题便化作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可笑的问题。

我暗暗吃惊:仅仅几年以前,信仰危机还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曾经引起许多痛苦的思索。莫非人们这么快就已经成熟到可以轻松愉快地一笑置之了?

诚然,抱着过时的信仰不放,或者无信仰而装作有信仰,都是可悲复可笑的,不妨调而侃之,哈哈一笑。可是,当我看见有人把无信仰当作一种光荣来炫耀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人生中终究还是有严肃的东西的。信仰是对人生根本目标的确信,其失落的痛苦和寻求的迷惘决非好笑的事情,而对之麻木不仁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

23

现代人的精神处境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虚无主义,信仰的普遍失落;二是物质主义,商业化潮流席卷天下,影响到生活方式、文化、人际关系各个方面。在此情形下,有精神追求的人必然会感到困惑、苦闷、彷徨。

24

在信仰崩溃的时代,民族主义往往会抬头。大神死了,人们便寻求小神的庇护。

宗教

1

宗教植根于人的天性和人生的基本处境,决非科学进步和社会改造能够使之消灭的。人生的某些根本缺陷是永恒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免除生老病死之苦。无论何人,只要执意在短暂的人生中求永生,在人生的不完善中求完善,他便已经具有一种宗教倾向了。宗教乃理想主义之极致,理想主义者所相信的绝对精神价值不过是神的同义语罢了。

2

真正的宗教精神只关涉个人的灵魂,与世俗教派无关。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灵魂中发生危机而求自救,无论他怎样具备救世的热情,宗教始终是外在于他的东西。

3

宗教精神的实质是对个人内在心灵生活的无比关注,看得比外在生活更重要。一个人是否具有这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与他是否宗教徒或属于什么教派完全无关。

4

绝对价值的存在是必要的假设,一个人如果没有宁信其有的宗教精神或曰浪漫气质,怎么可能从事任何真正的精神事业呢?

5

有一位哲学家说:人充其量只能谈论人,决不能谈论神。现在我们知道,人谈论人的能力也极为有限,那么,试图谈论神就更属狂妄了。对于神,我们似乎只能听它,然后把听到的说出来。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慧根的人,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就请免开尊口。

然而,谈论神其实是谈论人的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是任何一个想要严肃地谈论人的论者不可或缺的一种方式。

6

事实证明,在现代社会中,凡企图把任何一种新福音强加给社会的教派,必然成为邪教。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到任何全人类皈依某种世界性宗教的迹象。不管幸运还是不幸,每个人独自担当拯救自己灵魂的责任,这将是许多代人的命运。热情的理想家所能做的至多是鼓励人们自救,而不是充当救主。

7

上帝这个概念代表最高的统一。不过,在不同的信徒心中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上帝。有的神学家信仰的是一个功利的媚俗的上帝。

8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作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作神圣。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全能的心智主宰着神秘的领域,是否有一个至高的意志制定着神圣的价值。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属于神秘的领域,对此断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9

近代浪漫哲人多从诗走向神,但他们终究是诗人,而不是神学家。神,不过是诗的别名。

人生要有绝对意义,就必须有神,因为神就是绝对的同义词。但是,必须有,就真有吗?人生的悲剧岂不正在于永远寻找、又永远找不到那必须有的东西?

10

有人问我:“你信不信神?”我无法用一句话回答。我的感觉是:我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找不到神,但我知道神在某个地方等我。

11

古希腊人凭本能相信神灵,中世纪人凭逻辑相信上帝。现代人用理性扼杀了本能,又用非理性摧毁了逻辑,于是只好跋涉在无神的荒原上。

12

偶像崇拜是一种矛盾情结,本身交织着对偶像的爱和惧,虔信的迷狂和亵渎的渴望。所以,一夜之间,狂热的崇拜就可以突变为同样狂热的破坏。

13

在历史上,宗教狂热不但使异端惨遭杀身之祸,而且每每殃及信徒自己。且不说一切宗教必然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只要想一想那种大规模的疯狂的朝圣活动就足够了,这种活动多半会造成人群自相践踏的骚乱以及宗教当局对骚乱的无情镇压。我仿佛看到了牧人屠杀羊群的情景,多么荒唐,又多么无可非议!

14

释道二教,其原初的出发点都是一种哲学的觉悟,要摆脱生死的纠缠。但是,一经传播,便离初衷愈来愈远。适意淡泊的老庄哲学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妖术,虚无悲观的佛陀哲学变成了积善图报的谋略。大乘宣称要普度众生,为此不惜方便说法,把佛理改造得适合众生的口味,其结果真不知是佛把众生度出了苦海,还是众生把佛度入了尘嚣。

15

教堂的原型是天国,庙的原型是地府。天国有音乐、烛光和不露形迹的上帝,地府有咒语、香火和面目狰狞的塑像。西方人向往灵魂的不朽,中国人渴求肉身的长存。

16

佛教中偶像崇拜的一个根源:佛祖原本就是一个人。基督教的上帝则从来不具人形。

17

到处供奉财神爷,供奉福禄寿三神,世上有哪一个民族如此厚颜无耻地公开崇拜金钱,坦然于自己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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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事实、经验和理性已经证明:好故事可以影响人的一生。而以我们之见,所谓好故事,在内容上讲述的应是做人与处世的道理,在形式上也应听得进、记得住、讲得出、传得开,而且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失去她的本质特征和艺术光彩。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走进好故事,阅读好故事,欣赏好故事,珍藏好故事,传播好故事,我们特编选了一套“故事会5元精品系列”以飨之。其选择标准主要有以下三点:一、在《故事会》杂志上发表的作品。二、有过目不忘的艺术感染力。三、有恒久的趣味,对今天的读者仍有启迪作用。愿好故事伴随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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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天下有人写成苍生,有人写成霸业,更有人写成浩劫。“乱天地无道,君威临;堕黑白无间,奉阴行。叹人鬼无常,天逆命;掌日月无极,帝皇令”。且看帝龙胤如何浪起,诸天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