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一名巩祚,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卒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享年50岁。父、祖为士人,都做过官。母是女诗人,有诗作。外祖父段玉裁著有《说文解字注》《经韵楼集》等,是当时杰出的语言文字学家。龚氏天资聪颖,从小就受到传统的儒家教育、文学和经学的熏陶,曾向段玉裁学文字学,向刘逢禄学《公羊春秋》,有深厚的学术文化基础。但他面临社会种种矛盾,并不着意于皓首穷经之路,而慨然有经世之志。他的仕途并不顺利,道光时才成进士,因为官卑职微,思想不免苦闷,甚至一度学佛。但他始终面对现实,发表己见,讥切时政,力主改革,憧憬未来。后来被迫南归,暴疾逝世于江苏丹阳。他生时是乾隆盛世之末,清朝已由盛转衰,社会矛盾重重,死前一年爆发鸦片战争,死后一年即订立不平等的《南京条约》,帝国主义侵入,故他是生活于清朝衰落时期,中国近代的前夜。他的学术思想,正是这个时代社会矛盾的一种反映。
1.提出“尊史”说
龚自珍针对乾隆以来“号为治经则道尊,治史则道绌”的观点,提出“尊史”说,写了一组“尊史”的文章,强调史学的重要性。其说的要点是:
首先,提出“经子皆史”说。他认为古代唯有史官掌握文化,说:“周之世官,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史之外无人伦品目焉。”故他认为“经子皆史”。先是说:
“夫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书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于故府,而时诏王者也;小学也者,外史达之四方,瞽史谕之宾客之所为也……故曰:五经者,周史之大宗也。”
这个“五经皆史”说,是继承了前人的说法。接着,他又说:“孔子殁,七十子不见用,衰世著书之徒,蜂出泉流。汉氏校录,撮为诸子,诸子也者,周史之小宗也。”并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老于祸福,熟于成败,絜万事之盈虚,窥至人之无竞,名曰任照之史,宜为道家祖。
综于天时,明于大政,考夏时之等,以定民天,名曰任天之史,宜为农家祖。
左执绳墨,右执规矩,笃信谦守,以待弹射,不使王枋弛,不使诸侯骄上,名曰任约剂之史,宜为法家祖。
博观群言,既迹其所终始,又迹其所出入,不蒙一物之讥,不受诸侯蹈抵,使王政不清,庶物奸生,名曰任名之史,宜为名家祖。
胪引群术,爱古聚道,谦让不敢删定,整齐以待能者,名曰任文之史,宜为杂家祖。
窥于道之大原,识于吉凶之端,明王事之贵因,一呼一吸,因事纳谏,比物假事,不辞矫诬之刑,史之任讳恶者,于材最为下也,宜为阴阳家祖。
近文章,眇语言,割荣以任简,养怒以积辨,名曰任喻之史,宜为纵横家祖。
抱大禹之训,矫周文之偏,守而不战,俭而不夺人,名曰任本之史,宜为墨家祖。
五庙以观怪,地天以观通,六合之际,无所不储,谓之任教之史,宜为小说家祖。
故曰诸子也者,周史之支孽小宗也。
照他所说,五经是史,诸子也是史。这种“经子皆史”说,不完全是空言而有一定的历史根据。中国古代,学在官府,由史官掌握学术文化。周代的史官就是如此。当时及稍后产生的《易》《诗》《书》《礼》《春秋》等典籍,往往出自史官之手,或为史官所采集、收藏和使用。后来的诸子之学,按照《汉书·艺文志》的说法,是“六经之支与流裔”,都与古时王官有一定关系。在龚氏看来,古代的历史文化,只有“史”才能概括得了;“史”是古代历史文化的总称。故其尊史论乃泛史论,是总论历史文化的。现在看来,经、子类古代典籍对于研究古代历史与文化,无不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从这个角度出发以其归属古代史学范畴也无不可;而且,人类社会以往发生的一切,无不属于历史范畴,无不统属于历史,故称昔日的历史文化为“史”也不无道理。
次之,认为“史”与人类前途和国家民族有一定关系。他说:
“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
这就是说,“史”对于国家存亡、民族兴衰、文化荣枯、人格善恶,都有重大关系,故对“史”不得不尊。
再次,强调史职的重要。基于上述两点,龚氏认为必须提高史家的思想和认识,曾说:
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心何如而尊?善入。何者善入?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又如何而尊?善出。何者善出……如优人在堂下,号啕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可谓出矣……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
这是说,史职之重要,不在于记事和褒贬,而在于心志和识见。既要做到“善入”,熟悉人类社会的历史和文化,如数家珍;又要做到“善出”,对所掌握的历史与文化,尽善尽美地表述出来,使人如观活剧,如临其境。同时,还要求史职“入乎道”,于治史中究明世变之道,使人们都懂得“欲知大道,必先为史”。
2.纵论历史变迁
龚氏在探讨世变、“通古今之故”时,往往对历史进行理性思考,表达了历史变化观和述往思来之志。
他曾谈到过关于人类社会的创造问题。他是这么说的:
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语言,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众人也者,骈化而群生,无独始者。
意思是,天地万物和历史文化,都是“众人自造”,是众人自身造就一切外部世界,而不是外在的神秘创造人类社会,也不是圣人创造历史。
他曾说过人类社会初级阶段的一些问题,如:
生民之故,上哉远矣,天谷没,地谷茁,始贵智贵力,有能以尺土出谷者,以为尺土主,有能以倍尺若十尺、伯尺出谷者,以为倍尺、十尺、伯尺主,号次主曰伯。帝若皇,其初尽农也,则周之主伯欤?古之辅相大臣尽农也,则周之庸次比耦之亚旅欤?土广而谷众,足以芘其子。力能有文质祭享报本之事,力能致其下之称名,名之曰礼,曰乐,曰刑法。儒者失其情,不究其本,乃曰天下大分,自上而下。吾则曰:先有下,而渐有上。下上以推之,而卒神其说于天。
意思是,上古生民进行农业生产,能者主持其事,分为等次,维持和发展之,于是产生相应的政治和文化。这个历史事实说明,历史文化的发生、发展,不像有的儒者所谓“天下大分,自上而下”,而是“先有下,而渐有上”。所谓“天下大分”云云,乃“有君才有民”即君主神圣之意;而“先有下”之说,则是群众活动中产生英雄,然后才有君主和政治文化之意。龚氏此论,实是一种群众和英雄创造物质文化和精神文明,先有经济基础而后才有上层建筑之朴素的历史辩证法。
龚氏了解历史,有感于历史变化;曾师事于刘逢禄,学过《公羊春秋》。他谈论历史,据“公羊”三世说,略事改造,认为“通古今可以为三世”,从古至今的历史出现过治世、乱世、衰世,从而纵论历史变迁三期及师儒之学三世流变。第一期是治世,古时道、学、治三者合一,师儒能尽其史职:
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与以有成者,谓之治,谓之道。若士、若师儒,法则先王、先冢宰之书,以相讲究者,谓之学。师儒所谓学,有载之文者,亦谓之书。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乃若师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戒语焉,则兼综之能也,博闻之资也。
这似是指春秋以前的历史时期。第二期是乱世,王政失,政教衰,诸子百家自鸣其学,但他们尚能肄其业,发为言,即还能尽其史职:
师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书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书焉。各守所闻,各欲措之当世之君民,则政教之末失也。虽然,亦皆出于其本朝之先王……世之盛也,登于其朝,而习其揖让,闻其钟鼓。行于其野,经于其庠序,而肄其豆笾,契其文字……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遗法,而在庠序者犹得据所肄习以为言,抱残守缺,纂一家之言,犹是以保一邦,善一国。
这似是指自春秋始的历史时期。第三期是衰世,君主专制,官吏腐败,“日之将夕,悲风骤至”。此时的师儒是:
重于其君,君所以保民者则不知也;重于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则不知也。生不荷耰锄,长不习吏事,故书雅记,十窥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与君处,下不与民处……昧王霸之殊统,文质之异尚。其惑也,则且援古以刺今,嚣然有声气矣……(是故)王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国有养士之资,士无报国之日,殆夫,殆夫!终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谓夫!
这种人,既不了解历史,又不认识现实,对国家无用,与人民隔阂,不仅是白痴,还是绊脚石。
这个古今三世和师儒流变说,其主观构筑历史的成分很重,难免唯心主义,但也有点儿历史根据,尤其是言现实的政治和士人,还是很深刻的,而且寓有论者呼吁救世的深意。
龚氏认为,乱世糟糕,势在必变。他说:“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
这种古今大势就是事物无不变迁的言论,显然是历史变易思想。
由此,龚氏引申出“更法”“改图”的主张。他说:
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听其自陊,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何莽然其不一姓耶?天何必不乐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奋之,奋之!将败则豫师来姓,又将败则豫师来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意思是,历代更替,都是在改革中进行的,改革是必然的,要从历史变革中悟出改革之理,明白“穷变通久”是世变之道。
于此可见,顺势应变,“更法”“改图”,乃龚氏探讨世变的结论,是他历史观的基本点。如果仅从他“万物之数括于三”“一而立,再而反,三而如初”以及“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的文字表达进行推论,其三世说似乎应属于历史循环论,但就其论世世都在变,代代都在改,乱世更得“更法”“改图”的基本论点分析,其三世说实应属于历史变迁论,是一种历史变易思想。
3.复兴经世之学
龚氏论“出乎史,入乎道”,既尊史,也议政。其尊史与议政密不可分。从学术思想渊源来看,他的尊史论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复兴明清之际的经世之学。
针对明朝文化专制和理学喧嚣,李贽主张经史相为表里,要使经史平起平坐,甚至有把经归于史的味道。是后,随着社会矛盾日益复杂和尖锐,思想领域显得活跃起来。明清之际,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学术界大师,学术思想上的共同特点是经世致用,顾祖禹、唐甄等亦然。他们痛诋理学空谈和八股空言以至误国害民,将学术转向于匡时救世,一时形成学术界的主要潮流。在清初统治者加强封建专制和文化高压政策的情势下,史学的大量工作转向于历史文献学和考据史学,学术和社会现实完全脱节,乾隆时期此风尤甚;当时唯有章学诚提倡“史学经世”,然亦难以形成气候。
嘉道年间,清朝由盛转衰,社会痼疾频发,外患也将发生,危机四起,民生不宁。这时清朝思想文化专制也开始松弛,一些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面向社会,主张经世之学,通古今,究弊病,欲有所作为。有些讲求事功的官吏,如陶澍、林则徐、贺长龄等也注意世务,注重于当时某些重大社会现实问题的研究和改图。龚氏交往的一些友人,如魏源、汤鹏、包世臣、李兆洛等也都提倡和致力于经世之学。
龚氏得风气之先,探讨“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成为清朝嘉道时期复兴经世之学的先驱者和倡导者。他的“尊史”和一切议论,都是从时代需要出发,针对现实,而经世致用的。他批判封建黑暗和政治腐败,指出当时社会病已严重,无法自愈,必将大变。他说:
人有疥癣之疾,则终日抑搔之,其疮痛,则日夜抚摩之,犹惧未艾,手欲勿动不可得,而乃卧之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何也?无所措术故也。
律令者,吏胥之所守也;政道者,天子与百官之所图也……为天子者,训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责之以治天下之效,不必问其若之何以为治……约束之,羁縻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见而免冠,夕见而免冠,议处、察议之谕不绝于邸钞。部臣工于综核,吏部之议群臣,都察院之议吏部也,靡月不有。府州县官……大抵逆亿于所未然,而又绝不斟画其所已然……官司之命,且倒悬于吏胥之手。彼上下其手,以处乎群臣之不合乎吏胥者,以为例如是……夫聚大臣群臣而为吏,又使吏得以操切大臣群臣……犹不能以一日善其所为,而况以本无性情、本无学术之侪辈耶……使奉公守法畏罪而遽可为治,何以今之天下尚有几微之未及于古也?天下无巨细,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则虽以总督之尊,而实不能以行一谋,专一事……权不重则气不振,气不振则偷,偷则敝。权不重则民不畏,不畏则狎,狎则变。待其敝且变,而急思所以救之,恐异日之破坏条例,将有甚焉者矣!
这段话是说,社会之病严重,无法治疗,甚至束缚而使其越加病危,统治者无所举措,大臣照例办事,群臣忙于事务,吏胥也是按例,地方官亦然,天子则束之以例,如此腐朽必且变,如此条例必破坏。同时,他还据亲眼所见,描绘当时官吏贪污,剥削百姓,以及社会混乱现象,叹道:“哀哉,谁为之而一至此极哉?”他以为官吏腐败,主要是“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的封建君主专制造成的。
龚氏一方面诅咒现实的黑暗,另一方面又憧憬未来的光明。他在《尊隐》一文中,以寓言式的语言,描写“夕时”的情景:京师失道,每况愈下,而山中或野鄙则是生机勃勃的另一番景象,祖宗和神灵都对京师的皇朝产生悲观,而期待于山中之民,然而统治者不思振作,但闻其鼾声。于是,“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就是说,山中之民乘时奋起,当朝统治者便至于末路,将出现另一朝新天地。龚氏对“山中之民”认识并不清楚,不能做进一步的描述;但他有预感,故做了预言。他有这样的诗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他在期待着风雷将起,快降人才而创造新历史。
龚氏以其“尊史”和一切议论提倡学术方向和风尚,从历史文化、学术传统、时代需要的高度阐发了经世之学的质性和路向,不仅以“更法”“改图”的政治主张,而且还以憧憬未来的光明展示历史必然之路和发展趋向,从而成为晚清学术思潮和政治思潮的先驱和代表。他说,“良史之忧忧天下”,自谓“但开风气不为师”。我们称许他是忧天下的开风气者,想必是很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