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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程故里

豫西某县城北三十里,有个程村。水因龙而清,村因史而名。程村不大,但它是宋朝“程二夫子”颢、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修祠庙一座。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修,末了定为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烈日秋霜”二厢;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十亩有余,雕梁画栋,碑如林,树参天,壮蔚蔚的,一派盛势。

明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外,招工邀匠,叮叮当当,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圣旨”,下刻“两程故里”,迹为圣上亲笔,金光赫赫。牌坊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当年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时日到了眼下,程村人的婚丧嫁娶,到此还必歇吹打,静走默过。

时分约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浇在地上,到处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着这亮,连夜赶路三十里,急急从城里回来。直到程庙的棂星门口,方淡步歇脚,点了支烟。望一眼森森庙院,浑身汗顿时消了一半。他撩起肚上布衫,让风从肚皮上一刮,立马全身凉爽,有了股莫名的劲儿,在身上鼓跳。

要选村长了。

城里的经营正红火。自打买了花生脱壳机,收壳儿,卖仁儿,翻手合手,钱就溪样流来,连跟着他搭帮的伙计,腰包都被钱鼓得胀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钱的当口上,有消息说选村长,他一狠心,搁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虚虚的,直到这会儿,看见了祖庙,看见了庙门口颂扬祖先的那块碑,还有庙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心里才踏实。他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儿,这几年一见祖庙,身上的血就腾腾朝上涌,不安不宁,火火爆爆,急手急脚地想干一件啥儿事儿。

独自站在庙门口,天青吸了半截烟。另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还未熄,他便碎脚快步,去敲响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条窗。

“谁?”

“我,天青。”

“回来啦?有急事?”

“明儿,喜梅,你无论如何要去开会呀,大队改为村,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

“选村长。”

“选谁呢?”

“你选我。”

“……”

“听见没?就选我。你在妇女里传传话,都选我。”

从喜梅家闪出一忽儿,他又在几家窗下说了“都选我”。路过天民家门口时,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们聚堆的老地场。这会儿照例,不多不少几个爷们正在那说话。

“正顺叔年纪大了,还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这心。”

“这是给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选了……再说。”

天青猛一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天民祖上出过进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书香熏出他这么个乡学究。又自解放初,就在乡里当秘书,一干三十几年,血都变得与人不同,办事情千难万难,皆声色不动,真真的老道纯熟。前几年,他告老归故,回村头件事便是订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终日没事,他老先生就在门口看报纸。一副脸遮了全村的愁。谁家有丧,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谁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凭空多出几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动动嘴,妯娌间便把那点家产,推来推去;整个村子有了难处,老支书正顺叔去他那儿,蹲上一袋半袋烟的功夫,拿着他的报纸看会儿,问题就极妥善、极圆满地解决啦。眼下,看样儿他想从后台上前台,出山当村长,这是天青万没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过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会儿,悄悄转了身子,往另一条胡同去了。他必须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个儿多少有点交情的大门小户,不落一扇窗地统统敲一遍。

……

来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着。赫然而立的祠庙,闪着清淡的光。庙里仅存的两棵老柏,据称是先祖颢、颐亲手栽下的,戳在前节大院,两人合围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绿绿,错落在一层天空里,给庙院搁下大片阴凉。罢了早饭,故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一群一股,或提着凳子、砖头,或夹一张旧书纸,来庙里开会了。

疯子广书,穿件挂着棉花的黑袄,腰里系着草绳,靠在棂星门口的石狮子上,嘶嘶哑哑地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么一个腔调几句话,疯子广书叫了几十年。人们习惯了,谁也不以为然。到祠庙门口,就都直入棂星门。唯有喜梅,一听这声心便抖。今儿她老远看见广书,忙往人群中挤了两步,裹着入了庙。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极热情地点点头。

“回来了,天青。”

“刚到村,回来取点款。”

“你要有个底,今儿没准选上你。”

“说哪了天民哥,我来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话!我能乡里秘书不干干这个?”

话罢,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烟,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风雨了几十年的中山装,兜里的钢笔卡,闪着一丝光亮。到庙门口,他瞪了疯子广书一眼,广书好似鼠遇猫样步子歪仄着,赶忙离开了石狮。

老支书程正顺,孤零零一人在“和风甘雨”厢房下,蹲成一团儿,脚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烟灰,脸像缩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着病黄色。

天民在会议台上,极厮熟地同乡干部说了几句,便缓缓朝着支书迈过去。

“开会了,正顺叔。”

老支书抬起头,眼光里裹层凄凉:“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乡长已经到啦。”

“天民,”正顺站起来,扶着厢房柱,冷丁儿道,“我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咋还摸不透共产党的底,你说为啥儿又要选村长?要知道这样,我何不把支书早些辞掉呢……眼下,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

“正顺叔……选也是你。”

“我有数,”正顺直愣愣地瞅着天民的脸,“天民,我干了一辈子,就怕老了没个好收场……这次,要能叫我善善终……”说着,他的嘴角有点哆嗦,满脸皱纹牵得一动一动的。

天民在老支书的脸上望了一会儿,一笑:“正顺叔,咱在一块儿干了半辈子,我能和你争椅子?那种事不是咱程家子孙干的……再说,你当村长,我说话你会不给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会议,该啥样儿,还啥样儿。”

老支书正顺挪动了步子。

选举开始了。

在古柏树下,天青不停地吸着烟。整个庙院,男人们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烟囱口,到处都弥漫着生火似的烟。女人们的喊喳声,把这烟碰得一拐一拐的。娃儿们在大人腿下射来射去。天青望着这沸水锅似的院,心里鼓跳几下,突然极想站在台上,吼一嗓子,压一下,把会场弄安静。

几乎是回声。这当儿,副乡长往台前一站,双手往下一按,叫了一声,院里立马静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他的脸皮硬硬的,冻了一般,死着眼睛瞧着副乡长那说话的嘴、舞动的手。副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清,就那么凝神呆望着,怔怔的,直到有人给他手里塞选票,方才回过神。

那选票是特制的,鲜红光亮,二寸宽,三寸长,一面印满了文件上的话,一面印了表格。选票一路发过去,拉下一串吵吵声:

“纸多好,得毛把钱一张吧!”

“选谁呢?”

“想选谁选谁。”

“我又不认字。”

“找人代笔嘛。”

“这选票正好给我娃儿剪鞋样。”

听着,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着女人们把选票在空中舞来挥去,就像摇动一面面小红旗,极是招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账用的圆珠笔,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选票上狠狠写下“程天青”三个字,就把笔衔在嘴里,往喜梅那边瞅。

喜梅没朝他这看。

这当儿,程天民转过来,步子很均匀,不慌不忙的。他从人群边上走过去,马上就听有人叫:“天民伯,选谁?”

“民主民主,就是独立自主,想选谁选谁,别问。”

“我选你。”

“叫你伯多活两天吧。”

“你选了谁?”

“我选是我选,不关你事。我选正顺叔,全乡干部,就数他清白。”

“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钢笔卡儿这时特别亮。

“天民哥,代写一下吧。”

“来。选谁?”

“你选谁就写谁。”

“把我这张也写写,和你选的一样。”

又围过来几个人。

“给,我这——正顺、天青,你随便写一个。”

天民在选票上一色写了“程正顺”。

选举结果,老支书正顺票过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净了,天青还僵僵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单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长长的头。脖子勾着,脸捂住脚,额上的皱纹,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许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儿,样子像条要扑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却一片昏花悲凉,茫茫的,无采无神。好一会儿,当他把手伸开时,攥了两把黏黏的汗。

喜梅从庙外踅回来。

“晌午,做着你的饭吧?”

他软软站起来:“不吃。”

“有蒜,做蒜捞面。”

他嘴闭着,摇摇头,从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喜梅揭开纸包,是绣花彩线,又包上,装到自个儿兜里说:“没选上就算了……当村长不照样也种地。”

天青瞟她一眼,没搭腔,慢慢走了。前边那棵柏树下,地上有一堆谁家娃儿屙的屎,屎边上有张擦过屁股的红选票,扔在半截砖头上。他在那选票前站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半截砖上,砖头成直线射出去好远。

他的脚步,落地起声响,凶煞煞的。

一早,村子醒在雾里。井上的辘轳声,叽咕叽咕,在雾中倔强地滚动。远处伊河的声响,如从山上滚下的石头,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狗都离窝了,在街上伸过懒腰,追着朝湿漉漉的麦田跑。

村长正顺在雾里修那条牵着耧耙山的路,一镐一镐,刨一阵便用锨把土背到路边上。他村干部当了半辈子,半辈子都为故里干活儿。大跃进那一阵,他是粮仓库保管员,媳妇脸饿得水亮水亮,眼巴巴地望着他,他都没给媳妇弄把粮食吃。最后媳妇就饿死在仓库边上。县长来检查工作时,回村蹲点的公社秘书天民,把他的事儿一汇报,县长流泪了,一张嘴,一合嘴,他就劳模、村长一块儿当,一干大半世。修桥铺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今早村子没醒他就起了床,麦田要施肥,他得赶紧把这段窄路宽一宽。

过一阵,太阳从东山缝里挤出来,鲜活得如同红柿子。地里的小麦,镀了一层金,每片叶都莹莹地透着亮。村长抬头擦把汗,脸上荡着光,原来枯核桃似的脸,又滋润,又精神,活生生的。望着从村里跑出来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别亮,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子骨轻轻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畅、欢欢的,看啥儿都顺心。

“正顺叔——”喜梅挑担草粪老远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额门上唤道。

“该叫你村长啦!”

“嘿……乡亲们抬举我。”

“你心好,理应的。”

“那就趁还能挪爬动,再给咱村出把力。”

村长和喜梅正说话,忽听村里鸡狗乱叫的。侧转身,只见女人们拿着烧火棍儿往村子当央跑,睡懒的男人们跑着还在系裤带,杂沓的脚步声,炸了满村子。

“咋回事?”

“庆贤爷的牛被药死了。”

“牛?谁药的?”

“不知吃了谁家麦地下的药。庆贤爷一听牛死了,差一点儿过去。”

“过来没有?”

“又过来了。”

程姓的庆、正、天、广、明五辈子人,把庆贤爷的房墙都快挤裂了。忧虑愁苦,罩在脸上,谁也不大声说话儿。庆贤爷八十五了,儿子比他走的早,媳妇改嫁了,日子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头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边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庆贤爷说他昨儿夜听见了古柏的叹气声,死牛是兆头。”

听见了古柏的叹息……屋里立刻静下来,连一丝声息也没有,每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白,像被一团白雾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叹息了……一句话如是一块石碑压在村人头顶上。庆旺、庆福、正利、正锐、正春……都是听了那叹息死去的。如今这声音走进了庆贤爷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不用问了,大伙儿彼此望一会儿,聪明的女人,就回家给庆贤爷烧了鸡蛋面汤、鸡蛋面条、鸡蛋丝汤,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黄亮,摆在庆贤爷的桌子上。

天青住在村西头,三间新盖的青砖瓦屋,通体不沾土,单门独院,砖砌院墙,如同县城的小机关。他刚睡起,正收拾行李准备进城,喜梅进来了。

“天青,你去看看庆贤爷再走吧。”

“庆贤爷……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庆贤爷的牛……天青,你咋了?”

天青摇摇头,表示不咋。一甩手,就急急出了门。

太阳已一蹿老高,由鲜活变为艳红,村街上满地是大树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来到庆贤爷家里,庆贤爷的近门孙女天芬已被人接回来,正在屋里床头捏着嗓子哭。庆贤爷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脸憋得红涨,眼珠朝外鼓。大伙儿忙手忙脚,扶腰捶背。天民用钢笔撬开庆贤爷的嘴,把手伸进喉咙掏,翻来覆去,痰没出来,庆贤爷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闹声,呼救声,山响山响。这会儿,天民手不忙,脚不乱,摸摸庆贤爷的脉,立刻让天芬取来寿衣,备在床头;让天顺去请木工,立马打棺材;让几个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势,嘴动手动,不武不野,指派别人还和他当乡干部那会儿没二样。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儿干,唯天青独自在一边,两手空闲呆站着。这一刻,天青心里闪一下,忽然意识到,自个儿已被天民推出众人之外了。祖先颢、颐的后代分两支,颐一支,守庙老人庆贵爷一死,仅剩天青一人了,而颢一支,则庆、正、天、广、明,五代俱全,人丁兴旺。加上天青爷和天民爷,为了争着收藏那套罕见的原版《二程全书》,曾闹得三十多年不说话,直到父亲这一辈,确定把《全书》放在藏书阁,由守庙的庆贵爷收藏时,两家才算通话和好。天青望着天民那架势,知道要是自个儿也同样去指派乡人们,别人是不会顺心顺意的。这不单是因为天民当过乡秘书,还因为他是天字辈的老大;还因为眼下是他收藏着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书》;祖先留下这套书,也给藏书人留下一份权力和荣誉,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样尊敬他……这一切,天青都没有。他把目光从天民身上收回来,眼里裹着说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动的鼻子牵得抖,直想朝谁打一下。死的是庆贤爷的牛,他想,要是天民家牛被药死该多好,要是天民的床头放了寿衣该多好……

突然,庆贤爷头一歪,天民立马组织天字辈的人,趁热身给老爷子穿寿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张张,忙而不乱。天青插不进去手,呆站着,看会儿,心里猛一动,向前走几步,武武野野地把众人拨过去,也猛一把将天民推开,不由分说,往庆贤爷脸上一趴,嘴对嘴,憋足劲儿,狠吸一下,就含着一口痰,吐到了门口儿。

庆贤爷竟又醒转过来了。

满屋的天、广、明三代老小,一时又惊又喜,痴痴怔怔。最早灵醒过来的天芬,忙不迭儿给天青端来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爷,又不脏。”天青说着,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们不能看着庆贤爷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无主道:“咋办哩?大夫还没来……”

“你是庆贤爷的近门户,”天青说,“要信得过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庆贤爷送到县医院。住院的花费,有我,你就别管了。”

这当儿,从屋里出来一旗子人,众星捧月般,把天青围在正当央,听他指手画脚地说。

天民倚在门框上,点了一根烟,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将他推开时,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辈子,还没有人那样推过他;也还没有过一堆程姓人,把别人围起来,把他晾一边。且围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儿天青,做了几天生意,闯了几片世界,盖了几间房子,厚了几个腰包,话就粗起来,手就武起来,村人也就把他围在当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烟一丢,摇着身子走过来:“天青兄弟,县医院你认识大夫吗?认识院长吗?”

天青摇摇头:“没熟人。”

“没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门道,“到洛阳去,我不当干部了,倒了骨头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会儿,盯着天芬,看她一脸难色,随口说,去洛阳也成,钱你不用应记,我掏了。天民说,那怎么行,论门户你和庆贤爷最远,说辈分我是天字辈老大,自古都是近门孝大,远门情深,钱的事该由我们近门近户拿。然而,回头看庆贤爷的近门时,个个都勾头,脸上没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让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儿出一股。

说动就动。天青急急回家取钱时,见喜梅变脸变色坐在他院里。一见他,忙起身:“天青,我窗台上那两包老鼠药……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闹老鼠了。”

俩人谁也不说话,对眼看了好一会儿。

日子飞快,天立马热得地上生烟。

跟着天青走出石牌坊,打零活、贩果品、做买卖的两程故里人,都在县城城墙下,一行儿拉开,各住一间石棉瓦小屋。屋里七七八八,堆着西瓜、番茄、汽水瓶和自做的简易的冰糕箱。他们初来时,天青送他们几块瓦,帮着搭间小棚子,把他们带到批发冰糕、汽水或果品的地场牵根线,有时再借他们百八十块钱,经营的头几日,去陪着唤几嗓“冰糕喽——五分钱一块!”或“汽水——洛阳的汽水——”就让他们独立经营了。先是天字辈的兄弟们,后是广字辈的,再后连明字辈的男娃女娃也都跟着出来了。

晌儿里,他们推着车子,到火车站、汽车站、小广场,占着一块领地,叫卖喧嚷。饭时就相互照看生意摊,轮流到这城墙外,慌慌张张吃顿饭。一堆人,常常把饭端到那唯一的一棵桐树下,算着赔赚,说说笑笑,骂骂咧咧,日子别有一番趣儿。天青依旧领着几个人,做着收壳卖仁的花生生意。这天,晌午吃饭时,回的迟,他远远看见树下坐着一个人,到近前,原来是天民。

天民是前天从洛阳回来的,在医院安顿了庆贤爷,听说省里要审查、保护一批重点文化遗址,有的还要批款重新建,今儿就坐车到城里,找了文化馆,又拐脚到了天青这。他坐在阴凉里,看着树下晒的衣服,半晌没有动一下。

天青从屋里拿把扇,递给天民,问了庆贤爷的病,就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一块砖头上。天极热,把桐树叶都给烤熟了,每片叶都软软耷拉着,树下阴影花花搭搭,错错落落。天民指着面前一件快晒干的束腰紧身花布衫:“天青,这谁的?”

“明翠的。”

天民扇子停了:“明翠十六七就来这儿干这个?”

“她娘让她出来几天,能买件衣裳穿。”

这种紧身衣裳,此次天民在洛阳见多了,姑娘们都穿这号的,薄薄的,捆着腰,把胸脯的高处,显得像是两个小山头,羞辱了前八辈。没想到两程故里也开始有人穿这衣裳了,才十六七就学成这个样!他盯着那衣裳看一会儿,紧紧闭着嘴,汗顺脖子流。像是热得坐不住,他突然站起来,去拉那紧身布衫翻找,猛地用手一拉,就从布衫里抽出了条松紧带。立马,布衫成了筒儿。

“十几块,她刚买的。”天青道。

“大热天,你不怕她闷死。”天民说。

一个侄儿媳妇回来了,背个冰糕箱,到树下很热乎地跟天民说几句,又进屋给天民倒了一碗凉开水。

天青瞟一眼侄儿媳妇问:“冰糕卖得快吧?”

“看我都忘啦,冰糕还没卖完哩。”那侄儿媳妇忙把碗放下,回屋开了冰糕箱,从一个桶里拿几块,又放下,从另一个桶里拿几块,出来递给天民说:“这冰糕头上有点酸……天民伯也不是外人。”

那冰糕纸还牢牢冻在冰糕上,天民一看便知这是刚刚进的货。等那侄儿媳妇一离开,他把水一倒,把冰糕扔在碗里:“天青,地厚纸薄,你看看为了几个钱,一家的情分都没了!我说你还是安安生生和喜梅合伙过日子吧,不要再领着村人瞎闯荡。”

瞟一眼天民的脸,天青没说话。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没有了,变得略微有些青。现在你说这话了,天青想,若不是你天民,也许我们早就是一户人家了!他点了一支烟,一连吸了好几口。那时候多年轻,要成亲也早就儿女成群了,说不准眼下孙儿也爬在地上了,还会到眼下,两人都孤零零地过光景。

喜梅家是程村的外来户,迁来时,种了天青父亲程正亭的二亩三分地,喜梅就去他家干些下脚活。解放了,就分了程家几间房、几亩地。天青和喜梅住着一个院,时不时也帮她家干些杂活儿,不想她爹临终前,把天青、喜梅、喜梅娘叫到床前说:“天青,你爹正亭……没收过我家一粒租。我做主……你愿意……喜梅就,嫁你。”

默一会儿,天青点了头。

喜梅却哭了,两眼蒙着泪,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爹似乎已经咽气了,可那双眼还硬睁着,冲着喜梅的脸。

她娘说:“梅,你就叫你爹闭眼吧……”

末了,喜梅终于朝爹点了一下头。

正准备办喜事,忽一日,在乡里当了秘书的天民回了村,说外村有把地主的财产还给地主的,喜梅嫁给天青,说透了,她是把分地主的土地、房屋还给地主。

这亲事就被拦住了。

太阳已过正顶,阴凉朝后走去。有团日光落在天青头上,他吐的烟一丝一丝呈出暗黄色,从鼻子两边分开来,被风吹到天民面前才消失。

天民也点了一支烟,朝天青面前坐了坐:“人总归守土最牢靠,这些日子城里没啥儿风声吧?”

天青抬起头:“啥儿都好好的。”

“要抓经济案件了,”天民极神秘地说,“农村主要是对着个体商贩来。”

“……?”

“你把大伙儿都领回故里吧。”

“麦还没开镰,西瓜汽水正在季节上。”

“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劲儿!”

“广播不是说过不搞运动了吗?”

“等政府说话了,该住的人都扣走了,该罚的,房都作了价。”天民说着,站起来,“抓紧把人领回去,村里要有人撞到运动头上,看你咋给村人交代吧。”说罢,搁下扇,天民就走了,步子慢慢的,均均匀匀。

望着天民略微摆动的后身,天青的咽喉一哽一哽。在乡里他管着村里事,回村了他管着族里事,大伙儿出来了,他又管到城墙下。天青觉得有口气憋在肚子里,极想把它吼出来。天民管他管了几十年,他一向都没觉出有啥儿,可这些日子,对着天民他没啥儿,过后他觉着憋得心里慌。吃有粮,住有房,钱又存了一大笔,出远门,只要自个儿舍得花,骑马也能请到牵缰的。不办亏心事,不赚黑心钱,谁又能把谁咋样呢!五十多了,不定哪天就入土,人不能一辈子让别人指派着过光景。不能总是一见别人先点头,请安问好。走在一条窄路上,碰了头,不能老是自个儿躲路边。兔子还有硬脖瞪眼咬人的架势儿,何况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了,想在人多的地场多说话,想自个儿领着别人过光景,想和天民说话时,爱理不理的。每次天民和他说完话,他就觉得咽喉哽动,血朝头上涌。哪怕天民问他吃饭没,说没吃回家让你嫂子烧,他也暗自觉得血流得不顺劲。他凭啥儿使那号眼神望着我?就像我是一条饿了几天的狗!有时候,天青也觉出自个儿变得好事了:谁家生娃儿,想去帮人家起个名;谁家埋葬人,想去帮人家管个账;谁家不和睦,想去中间说几句;谁家日子过不上去了,就找到门上,让人家一块儿出来搭帮做生意。就如人闲了,心里憋闷,要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天青就是那样儿,这几年,他想把村里的啥儿事都揽到自个儿胳膊下,想按自己的心意去拨拉。明明知道自己有时管得宽,可自己不当自己家,还是要往身边拉事。哪些事情他管了,就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的。他觉得他是心眼变小了,肚量变窄了,不如早先那样能忍让。他有时极想像先前那样,只管自己过光景,可末了,回不到先前那种心境上。这就像一个人从一条胡同走出来,那胡同明明还在那,自己也想再进胡同里,可莫名奇妙地转不过身子来,无论如何也走不进胡同了。

天搭黑时,两程故里出来闯世界的人,都踩着最后一缕日光,或推着车子,或挑着担儿,陆续从城里出来。这城墙下的一溜小屋,俨然一个村落。一行灶烟,直直升起,说笑声从这个屋里串进那个屋里。过一会儿,桐树下又扎起了堆儿,捞面条、鸡蛋汤,芝麻烧饼,谁赚钱多,还会从城里捎回一个猪耳朵,一瓶小香槟。生活到了这个份儿,超出故里的水平一大截。

天青后晌没出去,在屋里睡了一大晌。听到外边吵嚷声,他打床上爬起来,从口袋取出一卷包好的钱,往门后蛛网下的墙缝一塞,把蛛网往下扯扯。外面有人唤他去吃饭,他就洗把脸,用衣襟擦了擦。走到树下时,有人给他端了一碗面条,拿了两个馍,没问是谁的,就吃得山倒水流。有人问他天民来干啥儿,他说屁事没有,来看看大伙儿生意咋样儿。说到故里事,他说麦熟了,大伙儿得回家收麦去。立马就有人吵起来:还要那一点儿麦干啥儿,累得汗浇地,还抵不上卖一月汽水。听了这话,天青瞪瞪眼,定盘子地说道,谁家人手多就留下做生意,人手少,就和他一道回家。专卖塑料凉鞋的广虎,家有两个哥,却要和他一块儿回故里。说凉鞋卖不动,在洛阳三块钱一双买回来,三块二一双还卖不出手。天青站着想了会儿,对他说:你明儿写块牌子,就说凉鞋大减价,原价四块,现价三块二。然后,转过身子扫一眼,就朝广木屋里走了去。

广木是最早跟着天青出来的,专卖苹果、桔子,干了几年,青砖瓦房的材料都已备齐。天青来时,他在屋里擦秤锤。那秤锤他让铁匠在下面挖了一个洞,又用铁皮补了洞口,有痕儿,正用黑鞋油往秤锤底儿擦。天青猛地进来,把广木吓了一冷惊。

一看那阵势,天青心里明白几成,压着嗓子说:“广木,这黑心钱挣了你也忍心花!”

瞟一眼天青,广木一屁股蹲在床上:“大弟二弟要成家,我爹一下世,两栋瓦房都要我这老大盖……”

“这你就昧下良心了……”

“天青叔,”广木抬起头,“光在县城卖苹果桔子的,哪年才能替兄弟们盖起房,我想麦前去洛阳……闯一闯。”

站了好一会儿,天青坐在一个高凳上:“广木,洛阳不是你能闯下的。”

“可我想试试。”

……

有风了,凉爽爽的。月亮一会儿就移到了山顶上。城里工厂的机器声,隆隆的越过城墙盖下来。种了稻子的护城河,蛙的鼓噪特别响,满世界都是蛙鸣声。

广木说走就走了。他回故里看看家,立马就往洛阳去,抢夏天的西瓜季。对着山顶的上弦月,天青扛了他的行李卷儿,跟在他身后,一直朝东走,像要走进月亮里。

“洛阳已经离家不近了,”天青说,“独自闯世界,千万不要和南客打交道。”

“我知道,”广木没回头,“你回去吧天青叔。”

“赚了大钱就回来。庄稼人终究不能离开地,地是本……”

两程故里的四周,都是割过的麦田。山梁上、村街上,大马路、小肠道,到处都落有麦穗儿,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溢着呛鼻子的麦香。路上的牛脚窝,盛满了踩脱壳儿的麦粒。鸡子、麻雀、斑鸠、乌鸦,竟在人的腿下跳。

天青的麦子已收完,今儿来帮喜梅挑。地在耙耧山坡上,割倒的麦,一蓬一蓬,极齐整地躺在那儿。整个山坡就他一个人。太阳如同一顶火帽子,严严地扣在头上。剩最后一担了,他把麦子捆起来,把落穗拣干净,坐在地垴的树荫下,喘着匀气,抬头往山下望着,整个村子都在他眼里:村当央一条主街,两侧生出十几条胡同,每条都像绷直的灰麻绳,扯连几户人家。被麻绳捆在中间的先祖庙,庭堂破败,房子黑黑的,草庵一样趴在地上。他把目光朝前挪了挪,近处门框似的石牌坊,清清亮亮走进他眼里。

娘把他养到三岁上,走了,急匆匆,把他丢在人世不管了。那年爹才二十四,要娶,说的后娘是大户人家囡。爹去过彩礼,红绸布用马驮了两包袱。彩礼收下了,回话是不能做后娘,要娶得让三岁的天青另找一家人。送彩礼回来,爹就钻到正堂屋,整整三天没出宅院门。第四天,爹突然给他换套新衣裳,搭辆大马车,带他到城里赶庙会。临近午时,过了城门,城关街上人山人海。有个汉子在城墙下面耍地摊,把一柄剑硬吞在肚里。他说看看吧,爹犹豫一下,去给他买碗羊肉汤,泡个芝麻饼。他吃着,爹说,你别动,我去去就来。爹走了,直到天黑没回来。他哭死哭活,到末了,那吃剑汉子,打开他身边的包袱,见里边是四季衣服,还有一封信。看了信,汉子说:别哭啦,你爹把你扔了,山里我婆娘一屁股生了五个囡,缺的就是你小子!

就那么,他在伏牛山深处的白涧沟里,整整过活十三年。一个小村落,满山满沟栗树林。拾柴火,割牛草,九岁就在毒日下面割小麦,十二就扛着□头刨地角。解放那年冬,养父在江湖卖艺回来时,到白涧沟口挨了人的黑棒子,死了。钱也给人裹走了。隔了一年,五个姐姐一嫁完,养父的兄弟说,哥的家业该由亲侄继承,就提上干粮,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两程故里的牌坊下。那当儿,他一人怯怯地坐在牌坊的底座上,极陌生地望着牌坊下的大庙院,直到午后时,没有动一下。昏黄的日光,从头上钻下来,照得他又饥又瞌睡。快罢午饭时,有人过来问闲话,一听说他是故里的,叫天青,人们就记起十三年前,程正亭去赶庙会,弄丢的那娃儿。有人给他端了饭,说县城被大军一拿下,他爹就逃往东北了,后娘也跟人走了野。

没家了。他心里惶惶的,木木地坐在牌坊下。捱过一阵子,喜梅她爹走过来,说正亭没收过他的租,粒米之恩,当以斗米相报,就把他领到家里住下了……

石牌坊上的涂漆已剥落,泥灰已脱掉,古砖赤身露在天底下,上刻的“圣旨”、“两程故里”六字也被风雨吹洗得糊眼了,可天青仿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石刻字。他从那牌坊下回了村,重新成了程族天字辈的人。日日月月,他在故里捱了几十年。过来了,回头去瞅那旧事时,似乎是从一眼枯井上了岸,他坐在井边上,看看井外的日光和田野、山梁和天色,回身瞅一眼井下的黯黑和阴气,心里不禁抖起来。他在那井下呆了几十年,被苦水浸泡得皮肉都烂了,被人从井上投下的石头,砸得命都差点掉水里。上来了!山梁、沟河、田野、日光,啥儿都有他一份了。先祖庙、村胡同、老柏树、石狮子,连村里的一块断石碑,也有他天青一份了!不一支的广字辈、明字辈,谁都得恭恭敬敬给他叫叔、叫伯、叫爷了……

有滴汗从他眼皮上滚下来,天青揉揉眼,把目光收回来。村里的草房一间接一间,就像隔年经雨的麦秸垛,黑塌塌卧成一大片。中间的先祖庙,道学堂大殿塌了一个角,四座讲堂,也仅余两间漏雨的空房子。成年陷在村里没觉出,这会儿在高处看故里,他微微有些惊。原来村子竟是这样破!他扭头看看左右两邻村,村挨村竟然不一样。那两个村新起的青瓦房,明显多起来。左邻村的街上,还铺了一条水泥道。他奶奶,这两个村是吃了肥猪药,胖得这么快!天青在坡上骂一句,有了一丝苦味儿。早先故里多盛势,连皇帝路经洛阳,还写个匾额让县令送过来。康熙、德宗、慈禧太后,谁不是恭恭敬敬。远村近邻,方圆百里都有腰系干粮,来程村敬祖的。生在故里,连说媳妇都比外村易。这会儿,故里竟这样!父亲正亭,曾经让故里显赫过,地给村人种,只收一半租;修了一次庙,光粮食就吃了二十担,把外村大户都吓了。天青觉得故里是败在了他们这代天字辈上,几十年来,庙破了,连人都给饿死过!那两个邻村原是穷得叮当响,可这几年,竟就不一样,把程家姑娘娶走了九个,这九个也只从邻村换回四个来。天青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祖先了。咋会轮到天字辈上,让故里败成这样儿。

程天青盯着“两程故里”那一片草房,双手端着下巴,窝在山坡上,眼珠变黄了,额门显得又窄又小,皱纹结了满脸,连端下巴的手都皱皱巴巴。他木着神情,雕的一样,像是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想事儿……

太阳走过来,他一半身子晒在太阳地。汗在耳朵两边开了两条渠。有只麻雀飞过来,在他头顶叫。

快晌午了。

他起身拍拍屁股,挑起麦担下了山。

山坡下,天民站在埂上的树荫里,看着他侄儿广山在捆麦。广山自小没父母,儿时吃穿、大时成家,一应都是他伯天民操办的。到眼下,膝下已有两个娃,独自过光景,但天民家有个大小活儿,他还是宁可扔下自家的,也要先尽伯家的干。天民把目光从广山身上移开时,见天青挑着牛腰似的麦捆走过来,他老远唤着问:

“天青——广木去洛阳了,知道吧?”

“我送他上的路。”天青到树下站住脚。

“哼……不信走着瞧,早晚他得吃大亏!洛阳是随便去闯的?”

“试巴试巴嘛。”

“地还要不要?”

“地有他兄弟种。”

“大的不种地,小的能学好!”

“他家得盖房。”

“盖房不靠出力靠倒腾?”

“闯闯……也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天寿家大囡可见世面了,出去闯了三个月,到出嫁那天跟人家吹了。天高家老二在外跑生意,过江过海都把未婚媳妇系在裤带上……这都是跟着你出去闯世界的人,看把村里弄成啥儿样了!”

盯着天民,天青想说:“看你把村弄成啥儿样了,几十年了,还草房连成片,大麦天各家都还吃花馍!”可话到嘴边,想起有几个在外做生意的麦还撇在地里没有割,就把话咽了,扭头对着地里唤:“广山,那里有间空房子,你还去不去?趁着广木家的冰糕箱。”

广山抬起头,脸黄焦焦的,汗顺眼角流。他眼睛眯缝着,看看天民,对天青摇了一下头,又弯腰捆麦。

天青挑着麦担回村了,麦捆一闪一闪,扁担的吱吱声,有节奏地传在麦田里。快到村口时,他听见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青叔——”

是广山,天青站住了。

“还得借你十块钱。”广山挑着麦担赶上来,“媳妇这几天胸口疼,麦罢得往医院去。”

“闲了你得出去跑一跑,”天青说,“你看全村就你住的房子烂。”

“我伯……不让跑。”

“你都三十来岁了,办事该有个主张啦。”

“我自小跟着伯长大……再一说,他也都是为我好。”

“那就……多借你点儿吧,余下的买对长毛兔养着,赚几个剪毛的钱零花。”

广山那满是愁苦的脸,有了一丝笑。两支扁担的吱呀声,套着入了村。

麦罢。天青请牛犁了地,种上玉蜀黍,又把牛牵到喜梅地里犁。高价化肥买了好几袋,底肥足足的。地里一利索,就动身进城去。

一大早,日光从东山爆出来,血红半边天。锁上门,他去了喜梅家。喜梅住在二道胡同头,大门口有三道石台阶。上层是庙里的断石牌,上面“礼壤乐崩便谓礼乐之,不知礼乐尝亡也……”字迹依稀可见。在故里,祠庙里的残碑断碣,散见于各家各户。盖房的根基角,饭场的石凳儿,都是这青石。天青走上台阶,推开大门,喜梅没起床,就趴在窗上唤:“你昨儿夜里没上门?”

“我知道你今早要来的。”

“我进城了。”

“等一会儿,带点干粮走。”

他听见喜梅的趿鞋声,接着,一个手巾兜从窗户的断条缝里递出来,里边包了十几个熟鸡蛋。他去接那鸡蛋时,手在空中僵了僵,望着断条窗缝,一股苦涩味,堵在了喉咙里。

那当儿,他住在这个院落东厢里,给她家挑水、拾柴、挖煤。她娘病了,他一口气背上十二里,去镇上求大夫。三日一趟,整整三个月,到底把她娘的腿病治好了。

有一夜,是冬天,冷得嘴里结冰。她娘走了亲戚,他睡到半夜,来敲这柳条窗。

“谁?”

“我。你开一下门,我有话给你说。”

“半夜三更……有话就在窗外说。”

他身上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合作化了,地交了公,农具、牲畜都归了合作组,成亲吧,年龄老大不小了。成了亲,谁也不会再说把地和农具还给了地主家。说完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窗户糊了纸,可他知道她就站在窗户下。可苦等半晌,不见她回话,便连声叫她,说外面冷死人,是死是活吐个字。谁知她却说:“天青哥,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猪是狗我都嫁,可我不能嫁给你……”

天青浑身一颤,问:“你嫌我是地主儿?”

“我哪儿也不嫌你……”

“那为啥儿?”

她啥儿也不答。他急了,双手抓住窗子条,摇着叫:“你说为啥儿?为啥儿!不说就是昧良心,这是你爹走时留的话。这几年,我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娘,你田喜梅昧良心……”他嘶叫着,把窗条都摇断了。

喜梅看窗子断了条,就趴在断条缝里对他哭着吼:“为啥儿?为啥儿!去问你那该死的爹是为啥儿,他不是人,是畜牲……”

他懵了,呆在窗子下,望着断条窗,半晌回不过来那口气。

太阳终于脱开那粒新鲜的红点,跃在山顶上。极强的日光铺开来,盖着岭梁、河道、田野和村落。一捆阳光,搁在窗台上,照亮了那条断窗缝。天青把鸡蛋往窗台上放了五六个,余下的装兜拿走了。

一会儿,石牌坊的轮廓进了他眼里,“圣旨”二字清晰可辨。南边牌坊柱子上,被路过的汽车撞掉几块砖,如同门牙脱落了,豁豁的。村长正顺正在补。先前就总是他修桥补路,天青想,当了村长还只会干这个,这椅子叫你白坐了。

“干啥儿天青?”正顺老远热呵呵地问。

“进城,”天青说,“村长,你也不累呀!”

“屁村长,都是程族人,你按家谱叫我嘛。”

“叫村长还不高兴啊?谁叫我一声,我给他买瓶杜康酒。”

“天青,给你说个事……模范你当不当?”

“模范,就我这个样……”

“乡政府让咱村报个模范哩。”

“那你嘛。”

“人家要致富能手呢。”

“我也不富呀。”

“听说今年的奖状是大镜框。”

“镜框,我怕连奖状也配不上。”

“掐指头算算,还只有你合适。”

“你高看我了,正顺叔。”

“真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当,我就去试试吧,反正不交税。”

“当吧,没啥儿亏。”

“那就当吧。”

“你存了多少钱?”

“没多少。我想了多日,前村后店,就咱故里穷户多,你看……我是不是给他们买点啥儿?”

“这就看你了。”

“买啥儿?”

“你自个儿拿主意。”

“一家一对长毛兔?”

“买多少?”

“一家一对,得四百多块。”

“我汇报个五百整数吧。你别走了,乡里后天集中。”

天青点点头。他从两程牌坊拐过去,沿着一条大堤,随意地朝着一块田地走。那大堤两边长满了戳天柳,枝叶垂着,一棵树就是一把伞。从伞下望出去,伏牛山顶挂的云,在日光里轻纱一般铺散开。他从口袋掏出个鸡蛋,剥了皮,两口一个吃起来,嚼声传老远。地面上歇了一夜的杂草,都仰着脖儿,捧起几粒露水珠。大堤上的遮光柳叶里,知了翅闪着暗红的光。他把鸡蛋对着日光照一下,壳儿着了火的亮。一切都这么和好、顺柔,叫人感到舒坦、轻快。天青觉得自个儿冷丁年轻一大截,他冥冥地被两程故里的一切感动着,为怪怨过村长觉得后悔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好人呀,一辈子为自家捞过啥儿?都这个年月了,还住着三间草房屋……山麻雀在柳枝间嘻嘻闹,嘁喳出一首极是欢畅的歌。田野里散发着清新香甜的气息,凉爽的空气和灿灿的日光有了种奇妙的鼓荡人心的劲儿在他心里滚翻着。鸡蛋吃完了,他忽然极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从田里岔着,又去找喜梅了……

事情料不到,来得那么快,那么顺。天青刚把十对长毛兔送给贫困户,第二天县里的广播就播了他的通讯稿,题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来,省报、地区报,同一日竟都登了这文章。这一来,天青出名了,全县、全省都知道两程故里有个程天青,连乡长都叫他“老程”了,让他代表乡里参加了县上的第一届致富能手劳模会。

回故里的时候,他推了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架上夹了一块玻璃匾,八寸宽,二尺四寸长,上有县长亲笔写的“致富能手”四个字,比天民的柳字还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时,他歇了一会儿,才推着车子入故里。

祠庙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饭场。庙院墙下摆了一行断石碑,上边全有先祖语录的断句儿:“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礼乐亡,国家亡”;“不农则大贻深患”;“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杂七杂八,都是这类。故里人们,或蹲或坐,都正吃饭。虽是刚麦罢,并没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馍的,馍里夹了蜀黍;吃面条的,有红薯面掺杂。可是这日子,人们已经很满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顺也一样,端碗捞面,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底座上。老远他就看见了来人是天青,可还是问“那谁?”

答说:“天青嘛……乖哉,车多新!”

人们就都看见天青了,那家伙推着车子,迈着悠悠碎步,衣裳格外素洁,胡子刮得溜光;几天不见,脸上有了肉。他还没到饭场,“天青”、“回来了”等等问候声就杂成一片。

“这车多少钱?”

“奖的,不要钱。”

“啧啧……你当这趟劳模值,比村长的一辈子劳模都合算。”

“屁,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天青漫不经心地把车子推到村长面前支起来,“正顺叔,把车子给村委会吧。大伙儿谁有事,就到村委会里骑。”

村长站起来:“你的奖品,拿走吧,这是荣誉。”

“啥儿荣誉!”天青大咧咧地说着,又很谨慎地从车后取下玻璃匾,“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这次开会,县上分来五辆解放牌汽车,说扶植专业户,我报了一辆。”

一听说天青买汽车,饭场立刻奇静,待大伙儿从静中醒过来,就都刨根问底和天青乱搭讪,天青也就扬声大嗓回答着,夹着匾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车,闪着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广安今儿去乡里开了会,一回来,就到了村长家。正顺躺着,喝了姜汤,发了汗,但头晕得不行,脸焦黄。中午天青回来后,他就立不起来了。

广安拿出一卷硬光纸:“顺爷,乡里说咱村林业抓得好,把你评成造林模范了,这奖状让我带给你。”村长瞟一眼那卷纸:“拿去让你娃包书吧。”“哪能呢,这是你的荣誉。”广安说着,把奖状放在村长身边,又接着说,下个月县上要开人大会,乡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个行政村,选一个代表出席会。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长一人时,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起奖状,小心地翻过来,卷了卷,抚弄平展,默默地连念了两遍:

程正顺同志,一贯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为发展我乡林木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平平几句话,村长念着,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动。他掀开枕头下的草席,慢慢把奖状放在席下面。那儿已有厚厚一沓奖状了。他想数数共有几十张,迟疑一下,扭身从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镚儿,旋开药瓶口,把钢镚儿丢进去。早先,他的奖状贴满屋,后来搬家时,撕不下,他就照着墙上的奖状数,给这瓶里放了三十七个钢镚儿,此后,他每挣一种奖状或得一次奖,就在这瓶里放上一个钢镚儿。如今,这小瓶已经装了大半瓶。此时他轻轻地摇着瓶儿,脸上渐渐有了亮色,皱纹变得舒展、柔顺,头晕也觉得好了点儿。他哗哗把钢镚儿倒在一个手窝里,慢慢数起来。拿一个放入瓶里,再拿一个放进去,数完了。九十九个!就是说,从大跃进到如今,乡、县、地区、省,四级组织给他授过九十九次奖。九十九,这个数使他猛然惊起来,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费尽平生气力,去寻找一样东西,如今那东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整数啊,记下了他这辈子的劳苦和功绩,他没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个之差,到底差了啥儿含义,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个……

村长好一阵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儿,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盖,放进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院里唤:“草草——来一下。”

儿媳妇轻飘飘地走进屋里。

“去给你天民哥说一下,就说村里下月选县人大代表,到时候叫他从洛阳赶回来。”

草草答应着,飘儿飘儿去了天民家。

日子极惬意,风调雨顺。昨儿天落了一场雨,玉蜀黍吱吱叫着长,满世界都是嫩绿色。地上津津湿,田里进不得人。村人们在街口闲站着。这当儿,从石牌坊传来轰轰的汽车声,听来格外壮实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车轮下颤抖了。人们把目光送出去,见一台铮亮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石牌坊,迎着故里开,似乎要从人们的胸上轧过去。

天青果真买了大卡车,还雇了司机试车力,拉了一车沙,隆隆叫着开到自家大门口。下来车,天青把一包烟散给大伙儿:“没事了,都帮着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车也送给村里吧。”

“别性急,总有一天村里会有这家伙。”

“这鸟村……猴年马月也难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车,村里迟早都会有。”

这时候,大队会计走过来,天青忙过去:“五哥,车买回来了,得以村委会的名分安户口,劳驾你出一张证明吧。”

老会计吸了天青一支烟,说:“兄弟,叫你哥为难了。天民走时,正顺叔专门把村委会的几个人叫到家里交代说,关系到全村的事,得给天民说一声。”

“就是要你盖一下公章嘛。”

“盖公章……要说也没啥儿,可天民哥知道了,总归不太好,这是打着故里的招牌跑车哩。”

“我去跟村长说一下。”

“你就别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阳,你给天民说声不就行了吗。”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阳还管着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领着司机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门口,看见车进村,忙不迭儿回家把馍汤端进天青的屋。这半世光景,风风雨雨,她和天青都独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们才能干的重活儿,他需要她帮办一些女人们能操办的事儿。每户人家,都占天下一块地皮,每块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况他们自小就有那条牵日拉月的姻缘线。天久地长,岁月让故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彼此的照看,宽谅了他们的来往。她从胡同走过时,女人们就都打趣地说:“合锅吃饭吧,多便当。”她心里热热的,回话说:“老了,日子过独了,分着利索。”

广字辈的几个小伙在卸车,黄沙扬了满世界。她再进天青屋时,那馍汤,还原封没动摆在桌子上。站闲的人,对她说天青和司机下馆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饭差!她为给他准备这顿饭,一早就起来,听到有汽车的轰响声,就要出门看是不是天青回来了。可饭做好了,他连口汤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几分热喜,立马凉下来,心一个劲儿朝着冷处沉下去。

全白的汤馍还嫌差,可是那当儿,一碗汤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争馍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镇,男人姓苗叫大发。他俩似乎刚刚开始过日子,大发就走了。死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一碗饭!那日月里的光景,红火盛势,全镇人都吃共产主义大食堂,年三十,大发去分饭,领了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全是细粮,汤也稠得喜人。他提着饭罐,往回走,突然罐绳子断了,饭罐碎在路当央,米汤流一地,饺子上沾满泥,就为了这米汤、这饺子,他竟吊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

她嫁人,就像出门赶集,跑一趟,办点儿事,就又回来了。那天,风往死里刮,柴草棒子从东村飞西村。入村时,正是中饭那会儿,村里静默悄息的,一丝炊烟也没有。各家都闭门关窗,门板上光光的,没有门铞儿。是铁都拿出回炉炼钢了。连棂星门的铞儿也没了。庙院的柏树林,全给砍掉了,柏木耐火,炼钢经得烧。只剩下两棵老古柏,孤独、苍老地站在庙院里。前节大院留了一地白树桩,像人被砍了头,只是没流血。想到血,她打了个冷颤,便真真地听到了一声低沉、变调的叫声:

“吱——吱吱吱……”

回过头,她瞧见老古柏在风中扭着身子抖,像是有股龙卷风在树冠上边旋,那声音嘶哑、哆嗦。这就是古柏的叹息!她的腿开始软软麻起来。想走开,可又拉不动,关节都往紧里缩,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果然,天青从胡同里扛着一个席卷出来了。

“天青哥!”

天青站下来,放下肩上的席卷儿,抬起头怔一下,又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脸上木木的,像浮了一层土:“你回来了,就不用让人给你捎信了。”

“谁死了?”她看见那席里卷着一个人,两只脚还露在席卷外,淡淡问。

“你娘。”

她浑身一震,“咋死的?”

“吃观音土,屙不下……”

好一会儿,她没哀伤,没惊讶,和天青脸上一样,表情灰灰的,看着席卷的烂边儿。那席是天青从自己床上揭下的,都成了污红色。她盯了一会儿,又望望头顶的老古柏,心里越发释然了。站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黄生生的玉蜀黍面窝窝,弯腰塞进席卷里,她把窝窝放在娘嘴边。

“把你娘和你爹埋到一块儿吧,你去找张铁锨来。”

她去了。等她背着铁锨出来时,他正蹲在地上吃那个黄窝窝……

日光照到了天青的门口上,黄沙清爽地反着光。喜梅在天青屋里坐一会儿,把饭端起来,盖到了天青的锅里边。

正顺病轻了。他试着下了床,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慢慢来到院里。雨后晴阳,鲜鲜活活,从院墙上爬过来,整个院落都明明净净。草草见公公出来了,喜地欢天的,忙给公公搬了靠椅,放在日光上,又去给公公热了碗炖好的鸡汤。村长在院里坐着,喝完鸡汤,觉得浑身硬的地方都活了,有了不少气力,就走到大门口,站在一块石头上,朝胡同口望。他见天青家门口很多人说说笑笑,便问了一个远房侄,知道天青的汽车买回了,拉了一车沙,村人都聚在沙地耍闲儿。看一阵耍闲人,正顺又瞅瞅程村那条主街上的烂稀泥,车转身子,回家对着儿子的门口叫:“都在屋里干啥儿哩?”

“爹,有事?”草草出来了。

“没事了都下溪里挑沙子,把街口垫一垫。”说着,村长挑对箩头拿张锨,先自出了门。

草草说:“爹——你别挑了。”

村长没扭头:“还能累死我。”

焦川溪在村头一里处,去时一路下,回来一路上,村长挑着担子走得极快捷,连他自己也懵懂:病一场,刚下床精神头竟也这么好。他挖一担,挑着回村时,见儿子和媳妇在路边惊疑地望着他。他瞪了一眼:“看啥儿,快挑去!”说罢,大步走在泥路上,踩得水花四溅。

到村口,正顺放下担子,双手提起箩头,“哗——哗——”把沙子洒在了街头上,这是喜梅的门口儿。

儿子和草草挑着沙担过来了,村长说:“垫吧。”儿子想说啥儿,媳妇望他一眼,两口儿把沙子全部垫在了村口上。

喜梅从天青家走回来,看了门口泥地上的沙,没言声,就回家挑了箩头,加入了村长家的队伍。接下,天字辈、广字辈、明字辈的闲散人,都或挑箩头或扛锨,随着村长下溪挑沙了。渐渐,这支队伍大起来,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来来往往的。大家的活儿大家干,力是肚里生,谁也不节俭。何况村长那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一担不拉挑。约到半晌时分,几乎故里的全部人马都动了,摆成一条龙蛇阵,空担去,重担回,村人们重又体味到了早些年集体劳动的欢畅和快乐,说笑声,打趣声,从队伍里溢出来,铺了满世界。

望着这支挑沙的队伍,村长像老了的机器,又突然换上了大号电动机,虽老,却转得越发快。一担来,一担去,不比谁挑得浅,不比谁走得慢。

“村长,你歇着吧。”

“我就不信干这活还能死人……”

说是说,挑到最末时,村长感到老腿有些发僵了,咋样走步子也不如别人那样健。当草草从他身后赶上时,他说:“垫完了你到代销点,买瓶杜康,再炒几样菜。”

他是该好好吃点喝点了。

庆贤爷的病,不轻不重,日日躺在床上吃药打针。天民和天芬,也有了几分急,没曾想,人老了,病竟这样缠身子。

医院外边有条街,白日里,人山人海的,卖衣服、卖布匹、卖鞋袜,杂七杂八,都集中在这条千米长街上。一入夜,白日做了一天生意的小商小贩、个体户、专业户、待业青年不在了。新换一班人马,一色儿是倒腾吃食的:卖凉皮、卖馄饨、卖拉面、卖小炒、卖兔腿、烤羊肉、卖苹果、桔子、香蕉、糖煮梨、冰糖葫芦啥儿的,再沿街往前走,是卖蜂蜜、麻油、烧红薯、煮玉蜀黍,花花哨哨,啥儿都有。性子急了,天芬就到外面街上走一走。偶尔的,天民心情好,也来转一圈。

近几日,庆贤爷嘴干,大夫交代让多喝水,别的病号都在水里掺了桔子汁,庆贤爷却想掺蜂蜜。吃过夜饭,天民和天芬,就一搭拿个瓶儿上市了。

出医院就是一条小胡同,那胡同狭小,大远一根电线杆,灯光花花的。走到胡同中间时,天民站住不走了。

天芬从后边赶上来:“走嘛。”

“拐回去绕大路吧,这太黑,看不清。”

“咋能看不清。”天芬说着,朝前瞅了瞅,见前边几步远的路边上,有对年轻人,在暗影里抱成一团儿,一下心里清亮了,回头对他说:“你不是说你早就见过大世面。”

天民没接茬,硬着头皮从那对年轻人身边擦过去。可不知为啥儿,过去好几步,他又鬼使神差地扭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年轻人。正巧天芬瞅着他,他赶忙儿说:“这里有个坑,天芬你慢走。”

这胡同着实太暗黑,他只好点了一支烟。前边有个路灯瞎掉了。这灯准是被有意弄灭的,天民想着,耳根热热的。那路两边墙下靠了两对儿,还有一对竟就在胡同当央那样,见天民走过来,压根不当一码事,依旧抱着那样儿。要过去就得从两对中间挤身子,他想让他们往边上靠一靠,就有意把烟吸得特别亮,还干咳一响声。不想中间那个小伙子,看他一眼,随口说:“走嘛,老男老女谈恋爱,还有啥儿忸怩。”

他如被人打了一耳光,气鼓鼓地旋过身子往回走。

一出胡同,他把瓶递给天芬:“你独自去买吧,我去照看庆贤爷。”

天芬接过瓶:“人家说说,又没长到你身上。”

“哪见过这,脸都不要了!”

天芬看着他的后影,好一会儿站着没有动……她曾暗自和他好过一段儿,那时候多年轻,都还在人世的妙龄上。有年春上,他从乡里回村,组织搞合作化,十几家都劳作在一块土地上,男男女女,说笑打趣,好像满世界都只有年轻人。在一个黄昏里,她去给他娘送鞋样,拐进他屋里。他正看本啥儿书,她在庙里的藏书阁见过那书样。但他说是文件。等他出去时,她把一双绣花鞋垫夹在了那书里。来天,碰了面,她心里鼓鼓,他却没事人样儿。以为他没见那鞋垫,她就又去了那屋里,书还放在床头上,鞋垫已经珍珍贵贵压在他的枕头下。她心里有底了。他一回乡,她就找空儿去帮他娘干杂活。捱过几个月,熬到他回村,她心里念念死等他的一句话。可忽一日,广书和广莲事发了,被老人皮剥一顿,哭破嗓子,死命到村委会里去闹登记,关节口上,天民这乡秘书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想登记也成,把名字从家谱中划出去!”

不为别的啥儿,仅仅因为广书、广莲同姓一个有圣光的“程”字儿。也正因为天民的那句话,广莲在家哭了一个月,肚子不能见人了,大冬天就跳了伊河。

广书埋了广莲,便疯了。就那么疯了。

一个程字,把人隔了山山水水。那年冬天,一班响器,把天芬吹出了两程故里……

城里的夜压根不像夜,噪杂声像条洪水河,人也多得如同赶庙会。天芬独自绕大路,想着陈年的旧事情,心里有了淡淡伤情味。她到夜市的另一头,见一盏路灯下,有几个人在卖蜂蜜。最头上的一个小伙子,蜜桶上摆一盘样品蜜,又黄亮又细润,稠油一般,大远就散着蜂糖味。天芬问过价。一块八一斤,她觉着贵,犹豫了一下,正要去别处问问,小伙子突然松口了:“回来回来,大娘你是不是买着给老人吃?一块七毛五吧……没钱你就白拿去!”

容不得她不买,她提着一斤蜂蜜回到医院。天民接过一看,上半瓶是黄汤汤的水,下半瓶是白沉沉的糖。蜜里至少掺了一半白糖。这把戏骗城里人还成,碰到天民手里也就翻船了。他立马拉着天芬又上了夜市。他得让人知道,他天民读了一肚子书,大半世都是国家干部哩,不是那么便当就上当的人。

到夜市街头,天芬给他指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子,正有一堆人在围着买那假蜂蜜。正好人多,天民想,让你小子骑虎难下背。可走近细细一看,吓了一跳,这卖蜂蜜的竟是广木兄弟广森!他戴墨镜,穿花衬衣,难怪天芬认不出。

广森原是跟着天青的汽车干活的,这回儿竟来洛阳弄起这勾当。闯荡!闯荡!闯荡把人都变成了这样儿。程村早先日子那么净,那么平,一碗清水似地端在他天民手里,他小心小胆,不让水洒,不让水流,更不让水浑。人们按部就班,忙是忙,闲是闲,几十年没有打架的、吵嘴的;门口放一张铁锨,半月不会丢。派出所的人,一向没有进过村。村人都那么诚心、实在,对生人熟人都从心眼儿里好。可这几年,天青红火了,那碗水他硬去争着端。水洒了,水流了,水浑了!天民觉得,是天青抓了一把黄土丢进了那碗里,那镜样的水面打烂了,一碗清水变得浊浊浑。有人为一条地埂打破头;门口放件东西,隔夜就没,连猫连狗也有人偷;调情、离婚、当姑娘生娃儿,丑事都出在和天青一道出去闯世界的人身上!广森还不到二十,就跑洛阳坑坑骗骗。他忽然觉得,天青的钱也是这样弄来的,不义之财,靠昧良心去把日子过红火,他最初去卖花生时就该拦一把,就该让他好好过光景,到眼下也不会弄得他天民连碗水也端不住。天民瞅着正给人称蜂蜜的广森,眼角肉抖几下,他觉得有把火在肚里烧。两程先祖没有传下家法,否则他真该用板子狠狠揍这个悖逆子孙的狗腚。他不能眼睁睁地再让那水浑下去,让晚生下辈都变成这个样!他朝前跨了一步,对着人堆喝一声:“广森!”

广森一愣怔,见是程天民,在人群叫声“天民伯”,一点头,继续给人称蜂蜜。把两宗生意打发下,才放下秤跑到边上来。天民盯着他,恶狠狠把那瓶假蜜塞过去,说他坑的是他天芬姑,要他这几天立马收拾收拾,和自个儿一块儿回故里。

一听要他走,广森往后退了一步说:“刚才卖蜜的不是,我的蜜……我不走,好不容易天青叔才让我来洛阳。”

“家里哪儿不好?”天民瞅瞅四周都是人,压着火气说:“种有地,吃有粮。”

“有啥儿粮,一把麦,馍都不敢吃。”广森把脖子一拧道。

“你来洛阳是为了嘴?”

“我得盖房子,赚大钱……”

“再赚钱都把你赚到污水缸里了!”

“反正我不回。”广森又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硬着脖子。

看着广森那副犟劲,天民很长时间没说话。在故里,天字辈的人都没谁这样顶撞他,广字辈谁见了也都是连口叫伯的,他从不知道有谁会不听他的话,把他面子拨下不管的。他突然意识到,村里那碗水不光是让天青弄浑了,而且有半边碗天青已经抓住了。他想天青来说广森,广森不会有这副犟模样。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抖了抖,脸上像受惊一样,微微“轰”一下,差点儿慌出汗。上次选村长,他觉得天青在故里至多是个天字辈的年岁人,至多是手里有把钱,办事大方些;至多是他用挣钱的法儿维持了几个人。眼下他隐隐觉出来,不是那样了。天青要把那碗水连碗连水都端走!天民的眼睛盯久了,稍略有点儿疼,他眨一下问广森的哥在那儿,广森说广木、广林都在车站卖衣服。听说广林也来洛阳了,他车转身子,就去了车站。刚走出夜市口,广森那半生的洛阳腔,就冲他头上过来。

“谁要蜂蜜喽——上好的枣花蜜——”

世道不可捉摸。

那年,刚秋罢,忽然时兴人拉犁、人拉耙,深翻土地。说地有多深,产有多高。新农村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都要从土里翻出来。早上干、晚上干,饭时村人回家吃食堂,就把他天青留下看工具。天民从乡里带回了乡政府的话:工外的活,不能让贫下中农干。他就每日午饭时,孤零零蹲在耙耧山坡上。日光懒懒照下来,到处是又黄又瘦的光。新翻的生土地,漫溢着蕴含了上千年的地气,红土瓣儿中,爬着肥胖的白蝤虫。他饿得惶恐,摸摸肚皮,胸下已深陷一个洞。他开始去地里扒草吃,要有一根甜茅草,就先嚼汁水,后把草渣咽下去。他就这样等着村人们,慢慢吃过食堂,再把他那碗汤带到山上来。有人得水肿死去了,他觉得他是熬不到过年了。

冷丁儿有一天,他正在嚼草根,喜梅提早上了工地,突然递给他一个白面黑面各半的花花馍。

他接过馍,问都来不及问便饿狼一样,嚼得天崩地裂。吃完了,回头问:“没有啦?”“没有啦。”他舔舔嘴角边的屑,好回了一阵味儿。

从此整整一个月,他每日都吃一个花花馍,他知道喜梅爹曾和食堂勺掌柜拜过干兄弟,一直以为馍是从那儿弄来的。到了大年二十九,他从工地回去,推门见桌上放着太阳似的一个全白馍。天,这光景还有全白馍!他存疑心了,揣馍去找喜梅。

村街上,死静死静,月亮明明暗暗。他到村街口,赶巧喜梅从家走出来,未及唤,她就进了天民家。

在天民家门口待了一会儿,天青蹑着手脚走进去。这是座四合院,有上房下房,东厢西厢。上房是天民娘的屋,一个瘫在床上十年的老病婆,病危危的,已难过冬天。东厢天民住,西厢是空屋。天青一入院,见上房东厢皆暗着,只空屋亮了一盏灯,就小心小胆趴在窗台上,用舌头舔开窗户纸,把一只眼睛糊上去:屋里仅喜梅一人,在昏花花的油灯下,拿块黑亮绸布,正绣着啥儿,一针一针的。她的脸,呈出和灯光一样的病黄色,微微透着水肿亮,眼窝深似两孔窑。一会儿,她把那绸布展开来,对灯端详绣的图样时,他心里哆嗦了。她绣的是寿衣。那图样是“孟生哭竹笋芽生”——一片冬天的竹林,一片被破过的竹桩,一串痛哭的眼泪和几株吐芽的竹笋。说的是古时天下二十四大孝子之一的孟生,娘病了,想吃竹笋,冬天竹林又一片干枯,孟生就对着竹桩痛苦流涕。他的孝心,感动了天,感动了地,硬是把干枯的竹桩,哭出竹笋来。

这是孝子天民给他娘做的送终服!

天青正在窗下听,忽听对面门响,忙蹲在暗影里。天民出来了,进了西厢房。

“快绣完了吧?”

“还有几竿竹。”

“明儿年三十,不干活,今夜你可以多绣会儿,活要细……接着,今儿又给你留个白馍。”

天青走出天民家,在门外死蹲了大半晌。

一天吃她一个花花馍,都是这样挣来的。他被一口气从地上憋起来,回家取了布袋,弄根竹竿,打通竹隔,一头削尖,扛架食堂的梯子,就走出了两程故里。

他绕道去村后偷粮仓。他算计着,这会儿粮仓不会有人。保管员正顺媳妇昨儿饿死了,正顺和村人都在坟地挖墓。天青把梯子靠在仓库后檐下,爬上去,把布袋搁在膝盖上,竹竿从仓库气窗伸进去,顶着麻袋时,用力一扎,小麦就流水般从竹筒流进布袋里。就要有粮了,喜梅用不着长工一样去给人绣寿衣了。正这么想着,突然梯子一滑,他从半空摔下来,那半袋麦子,石头样砸在他头上。不等他灵醒过来,面前有了洋火的亮光。他知道梯子被人抽倒了。正要起身时,一下惊住了:从布袋流出来的是沙子!

“是你呀,天青……”是正顺的声音。

“正顺叔……沙……”

“啪!”不等天青话出口从他身后掴来一耳光:“滚!走了风声,两程故里评不上‘红旗村’,拿不到乡里的‘红旗粮’,我就让全村人把你撕吃掉!”

是回村抓点的工作组长天民。

光景石磙似的,从人们纸样的肚皮上一日一日轧过去。熬过年,两程故里果然被评为跃进“红旗村”,果然就有了一批“红旗粮”。每户人家,都有了几升小麦,半袋儿红薯干,由天民亲自掌秤分。到末尾,小麦、红薯干各还有小半袋,善心的村人,背着送到了天民家。天民追回去,又把粮食背出来,一家一碗,挨门挨户分给了大伙儿。

见天民如此顾念村里人,正顺过意不去了,从家里挖了升小麦,送到天民家。于是,家家户户,都过意不去了,多则一升,少则半升,都往天民家里送。这是程族人的情意,天民不能不收下。

末尾,天民统共收了一袋儿麦。

……

又快到收粮季节了。

风日日从庄稼地里吹过来,带着丝丝的熟秋味。跟着天青离开两程故里、到伏牛山的深皱里挖英石的故里人,一闻到这秋天的气息,都要停住手里的活儿,把鼻子深深地抽一抽。

他们是趁农闲出来抓钱的。每天把那紫、黄、褐的五彩英石,炮崩、锤砸,从山的夹层里抠出来,由天青给他们运到洛阳火车站,每日三块五块,甚至再多些。

天青呢,一边跑运输,一边按成抽着这支人马的管理费。他究竟一天抽了多少钱,没人细问,也没人打听。挖几块石头,经天青一联系,就能变成钱,这已着实叫人心满意足了。

天青在这段日子里,把城里的花生脱壳机,出租给别人,自个儿一心扑在汽车和挖矿上,钱是很有一大宗,可与他心里的开支还差一截子。要让户户人家全吃细米面,全盖青瓦房;要让村里小学像个学堂样;要让祖先庙重像早先一样有阁有亭招人眼;要让程族人知道,两程故里几十年是败在谁手里,又兴在谁手里。让人们看看几十年跟着天民过日子,光景那样凄凉,到眼下,邻村都修了水泥路,故里还草房连成片,连祖先庙都破得修不起。他要让村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过日子,像当年天民在村里当工作组长那样儿,一呼百应,谁有个大小事儿,都主动跟他天青说。要让天民也知道,他天青才是故里真正的人物头,才真正能让村人们有红火光景过……这些需要的都是钱,没钱啥儿也办不成!

忽然有一日,天青冷丁地对着大伙儿说:“咱们歇几天。”

“歇啥儿,正赶钱儿。”

“村里要选人大代表了。”

“管他选皇帝……奶奶的,今年就我地里打麦少。不抓几个钱,春上一家人就喝西北风。”

“你比我家强,妈的,责任田没分到一块水浇地,一麦天媳妇没让我吃馍。”

“别夸你媳妇会过日子了。”

“谁家放着一堆粮食不吃喂狗哪!”

天青不再吭声了。

毕竟都是庄稼人。

粮食,就是庄稼人的心。天青想,说到天东地西,人来世上,先是为嘴吃,后为别的事。嘴里没食,穿龙袍、住宫殿,白搭。人活一世,一日三餐,一辈子要吃多少东西。土不能当饭吃,水不能做汤喝。肚里没食,盖房子、修马路、置家当、修祠庙……咋干法?一把红薯干,有人给天民跪下来;一个花花馍,喜梅去替人做孝子,绣孝衣!人活着不能不顾嘴。嘴在哪儿,心在哪儿。嘴有着落了,心才有着落。人心最向嘴。故里人的光景有日有月了,也不过四季有汤喝,能吃上花花馍,比时下城里人,还隔着几辈子。我天青有一日能让村人家家有白馍,平常日子如同过年样,怕大伙儿会呼我三声万岁哩。

庄稼人的心是交给粮食的!

夜里。挖了一天矿的人们,睡在天青的汽车上。月亮若明若暗,倒勾在头顶,一会儿,云遮月,一会儿月追云。一天的燥热被风吹走了,村人们躺在月光里,如漂在水面上的十几条圆木杆,浮了一天之后,靠岸了,便不再动弹。

“我想了,咱们还是回家停几天,”天青睡在最边上,突然望着天空说,“都出来日子不短了,该回家看看。”

“马上就收秋,那当儿回去多好呀。”有人这样说,大伙儿也都说还是收秋时候回去好。

“我认识镇上粮管所的人,”天青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回去跑一跑,弄批低价麦,给大家伙儿分两包,今年口粮就算接茬了,再赶上村里选人大代表,我们都趁着投一票……出来时候,我说过每天都让大伙儿平均能挣四块钱,因为我回家,耽误大家干活了,工资我给大家掏,一天四块。权当是城里人的星期天,工人们过礼拜也有工资的。咱们该歇也得歇。”

都不再说啥儿。风从他们头上吹过去,有些凉,就纷纷扯开被子盖了脸。沟里的流水声,很清脆地叮当在他们耳朵里。

天民从洛阳回来了。

天青也从洛阳回来了。他专门去洛阳看了庆贤爷的病,又到木器商店,买了一批课桌、椅子啥儿的,花了八百多块钱,桌椅面儿油光发亮。送到村里小学时,学生娃们把“天青爷”、“天青伯”几个字都给叫烂了。

晌午,日光照在故里正顶上,天青一进村,就感到街上爽爽朗朗,原先的牛脚窝没有了,坑凹没有了,地面平平整整,像是没铺沥青的土公路,一落脚心里就飘一股舒适味儿。

他去喜梅那儿吃中饭。喜梅下地拔草刚回来,浑身泥巴,满脸倦怠。

“我的庄稼咋样?”他问。

“你出有工钱,人家能不替你精心种?”说着,她打开院落门,“花钱请人种庄稼,还不如上街买粮食。”

“可我总不能把地荒着呀。”

“那就小活我干,大活你回来……吃啥儿饭?”

“啥儿都成……街上黄沙谁垫的?”

“正顺叔一家。”

“我想着是他。”

“谁像你,买了汽车,就只垫自家门口儿。”

天青一愣。

喜梅进灶屋烧饭了。天青呆一会儿,没吭声走出来,去给挖矿回来的汉子们交代了几句话。到吃过午饭一小会儿,村头拉来了五根上好的李木檩条,有个小伙子,去镇上买了电线、灯泡、灯罩、电表等一应电料,还把镇上电工请来了。

天青要给村街上栽路灯。

事情之快,叫人难料。午罢,街头街尾,有几根线杆已匀称树起来,灯泡、电线已装好扯上。天青领着人,正给祠庙的前节大院,栽一根最高的电线杆。

从家里出来,天民站在大门口,看着街上的电线杆,接连吸了两根烟,见庙门口围得人多了,就慢慢朝那儿走过去。

庙里的灯坑已挖成,天青正指挥着把线杆往里抬。天民过来问:“天青,这杆子往哪栽?”

“庙里。”天青答。

“走遍天下,你见过哪家祠庙有夜灯?”

“天民哥,咱程家祠是要当会场的,栽盏灯,村里有了事,夜里也能来聚一聚。”天青说着,让小伙子们把杆子抬进了庙。

天民往前走几步,连连摆手:“抬出去抬出去!自古都是黑庙亮戏院,庙院有盏电灯,还叫啥儿庙院。”

天青本想说几句,但挤上来的人却顺了天民的意:“庙属阴,宅属阳,阴的地方压根不能亮。”

“要么给庙外栽一根。”

天青只好把杆子抬出来,在棂星门口的狮子边上挖了坑。但他拣了个最大的灯泡装在杆子上。

黄昏,路灯一亮,整个村子一片光明。棂星门口,亮得能数清女人的头发。大人娃儿,赶庙会样朝棂星门口拥。村人围起来,说笑、打闹、议论。说得最多的是天青,买卖、承包、汽车、工资、路灯、请人种地、给学校买桌椅,这话题从天黑开始,续到深更半夜;从街上开始,推到各家屋里。天青呢,吃过夜饭,治保主任家独生娃儿今日一周岁,他去送了一套小衣裳,说了些吉利话;老会计娘生病,他去送了补养品;村委委员家盖房子,他去问用不用汽车运砖瓦……一直忙到下半夜。

来天前晌,日光艳艳的。距那次选村长,约过半年光景,村人们又聚在了祖庙,开始选县人大代表了。依旧是老头们在一块儿,媳妇在一块儿,娃们满庙跑。村长正顺还病着,垫完村街的沙,就躺倒床上,浑身关节痛,累垮了,没来成。会由一个村委委员主持。天青来得早,口袋装了好几包把子烟。年轻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听他神吹一些洛阳、郑州的新鲜事。

天民来时,庙里已坐一大片。在棂星门口,他对一个小囡说:“去叫你四叔来一下,说我找他。”

囡颠儿颠儿去和那个主持会的村委委员说几句,回来说:“我四叔说走不开,有事让你去。”天民一听,脸就沉下了。他去把村委委员叫到墙角里,说了好一会儿。村委委员把胳膊在空中划个弧,摔下来,天民就车转身子回来了。他的气色不太好,脸白白的,鼻抽抽的,像村委委员掴过他一耳光,脸上凝了恨。到了人多处,他有意站一下,双手反剪在背后,瞟一眼棂星门口的大路灯——那灯还亮着,是谁忘了关电闸。

……

散会时,村长家媳妇草草走得特别快,碎步儿匆匆急,人们都才从地上站起来,她就到了古柏下。天青被一群人团儿团儿围起来,把烟漫天散花似的朝着人头撒。有支烟落在草草脖子里,她把烟扔地上,拿脚踩了。

她走着,一种古怪、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吱——吱吱吱——”

是古柏的叹息声!

这声音嘶嘶的,很浑厚,细听有一种隆隆的轰鸣夹裹在那古怪的声音里,仿佛是从远处通过地面传来的。草草的脸转成黄色了,她隐隐觉得脚下的庙地有些抖。回眼瞅瞅别的人,都还围着天青抢烟吸,好像没事一样。

村长的身子还很虚,草草到了床前。

“散会了?”

“散会了……爹,你身体咋样?”

“头晕得不行……选着谁了?”

“还能选着谁呀,爹。”

“……?”

“分了七个组,你得五票,天民哥两票,天青哥没一票。”

“你天青哥没一票?咋回事儿……草草,你青哥也是想了多日这档事,有空了你去他家坐坐,别让他有啥儿想不开。其实人大代表,还不及他的‘致富能手’哩,县长亲自送了匾。”

“哎,”草草答着说,“爹,乡里让代表们后天就到镇上报到哩,先由乡里组织学学文件,再集中到县上……”

“后天……这么紧?”

“就是,也太急促了,你这身体……我给乡里的干部说了,人家说你不去也可以。”

“不去?”

“人大代表可以缺席,也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让人带过去,缺席照样是代表。”

“不去也没啥儿……”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慢慢说,“只要选上就行,选上了说明村人心里还有咱。只是不去了,得让你天民哥好好去替我请个假。”

“我去跟天民哥说一声,你躺着想想有啥儿意见,写写让人带到会上去。”草草说着,出去了。她是孝媳妇,整整一天都守在公公床边上,直到半夜,给公公熬了碗鸡汤才离开。

村人大都睡了。东南风从伊河吹过来,沿着焦川溪,入了故里,把白天日光留下的热气,带到了村后耙耧山。蚊子在风中飞不稳,躲开了,少瞌睡的人,就借机聚在路灯下,说古道今,围了一堆。

村长喝了鸡汤,坐在床上,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在床上翻身时,关节咯咯响,这使他吃了一惊。多少药,治不了关节痛,这会儿,忽然就觉得筋骨活顺了、轻松了。他有点惊疑是鸡汤的作用,就又端起碗,把碗底的一口汤根也喝了。过一阵,试着穿上衣,在屋里走两圈,头也不像先前那么晕,眼前没出现花点儿。他确信自个儿的病差不多是好了。这一信,使他心里发了抖。争气,这身子骨争气!可以参加县里的人大会议了。村长从床头又拿件衣服披身上,看看窗子,出来推开了屋门。

星满天。云一片一片。挟着凉意的风,越墙吹过来。走在院落里,村长把胳膊使劲往空中伸了伸,就信步打开院门,站在门外的石头上。望着街上的一行路灯,他猛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天青了。

望够了路灯,村长又开始望天空。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天空里闪着极柔顺的光。蛐蛐在墙缝里不停歇地叫。潺潺的溪水声,被蛙的鼓噪压成了一丝很单调的琴弦音。泡桐树、杨树、榆树、椿树、槐树的叶子,全都舒展开,散发着诱人的馨香味。他想找谁聊一聊,说说话,看见天青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就虚步悠悠走过去。

到第三根路灯杆儿下,迎面走来一个天字辈的人,迈着八字慢步,踢踢踏踏,见了村长,就站住不走了,一脸尴尬相,木呐呐地叫了声:

“顺叔——”

“你没睡?”

“没睡,到天青那儿坐了会儿。”

“天青……还在家?”

“在家。后天报到,他明天去。”

“报到……报啥儿到?”

“开人大会嘛,你不知道?草草没给你说?天青当人大代表了,得了五票……我们那组选的是你……天民哥也得了一票,可能是村头那组选的……顺叔,你咋了?”

“我这几天头晕……”

“我扶你回去吧。”

“你走吧,我站一会儿就好了。”

“那……”

“走吧……不早了,回去睡吧。”

天字辈的侄儿走了,依然是八字慢步,踢踢踏踏。

这当儿,村长觉得头晕得受不了,喉咙发干发紧,他想唤那远房侄儿,张张嘴,没能叫出声。他的胳膊在空中虚虚扬一下,就软软垂下了,朝后退一步,身子如软面一样难支撑。他顺势倚在电线杆儿上,沿着杆儿朝下滑,身上不停地惊跳和抽搐,脸也随着扭曲了,白得怕人,没一丝血色。他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可只这么想了想,眼睛就没一丝光亮了,终于慢慢倒下去,当头挨着地面时,还是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

……

村长的儿子起早去赶集,扣着扣子走出来,见大门敞开着,忙瞅瞅院里没少啥儿,放心了。可出门只几步,见爹躺在路灯下,浑身僵硬,瘦小,脸失了原型,铁青铁青;双眼没有闭,一直凝视着头上的灯,嘴是半张的,像要说话,终于没能说出来。

村长程正顺死了。就这么离开了两程故里。

他儿子大致弄清了一二,不由分说打了媳妇草草一耳光。

草草从屋里扑出来,哭着叫:“爹呀……是我害了你,我不孝顺呀……”

懂医道的人说,村长得的是脑溢血。两程故里的人说,顺叔寿尽了,草草已经听了古柏的叹息,躲不过去的。

给正顺换衣时,大伙儿发现他的衣兜里,装了个小药瓶,打开一看,里边全是一分的钢镚儿。整整一百个!内衣兜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参加劳模大会时,和省长一块儿照的,两人坐在一条凳子上。入殓那天,草草把那小瓶和照片原样装进了公公兜里,钉进棺材了。

村长的一应后事,大大小小天民都没插手。这是解放几十年来,故里的红白事情,唯一一次他没过问的。他一连三天在家呆着没出门,直到村长入殓时,才过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在村长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就又转身回家了。人们发现几天不见,天民瘦多了,明显看出眼窝比先前深陷,可看他走路,身子一点儿都不晃,似乎比先前更有力量了。

因为村长早已年过六十,属喜丧,出殡时就请了两班响器,轮流对吹,一大早就把他送出故里。当送葬的队伍路过祖庙,那里的路灯没有亮,差不多的村人都抬头瞟了瞟。原来,不知谁用弹弓还是别的啥儿,把棂星门口那最大的路灯灯泡打碎了。

从洛阳开回来的末班车,晃动得筛子般颠颠荡荡。天青坐在最后一排长座上,心里如装了一包稻谷糠,燥热燥热,极是烦乱。这些日子的县人大代表会,他就没有用心开。正顺叔死了,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偷偷打了正顺一闷棍,终于把正顺叔打倒了。他觉得正顺叔本来就是病危危的人,他却有意无意地把正顺叔治病的药给提走了。他知道,谁也不能因为正顺死了,怪天青一句啥儿话儿,可他自个儿老觉得若不是自己当代表,兴许正顺叔还好好活着的!县人大的几天会议里,他终日都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直到今儿上午的最后半天会,他才对自个儿说:算了吧天青,别给自己找碴了,就当真是你给了正顺叔一闷棍,你也不能去他坟上哭一场。还是去看看庆贤爷,只要庆贤爷身子还硬实,就算你福命不薄了。他去了,从县城到洛阳,坐了半晌车。可当他提了几十块钱营养品,推开病房门时,没见庆贤爷,却劈头盖脸听了那样几句话:“你找谁?”

“两程故里的……庆贤爷。”

“去看病检查了,那两口对他挺孝顺。”

“他俩……不是两口。”

“不是……不是会夜夜住在一块儿!”

他被这话弄呆了,灵醒过来时,再也不敢问。直到天芬把庆贤爷从心电图室推回来,才知道他俩是在医院的招待所包了两间房,才知道天民来了几天就走了,说是回去找乡里协商修建先祖庙的事。一听说天民要修庙,天青好像有人把心给割了一块,别的再没多想。他拼死拼活,心里只有一心,就是巴望有一天能在庙里竖起他天青的一块木牌牌。像早年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爹程正亭,让村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程天青,在人们心里刻下他天青的一块功德碑。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天民那样钻,已先他一步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给庆贤爷留下三百块钱医药费,就匆匆忙忙搭末班汽车回来了。

日偏西的时候,天青从镇上下了车,走在牵着故里的公路上,甩膀子就一扭几尺远。他不知道天民这阵子为啥儿突然要修庙,可他心里极清亮,先祖的六十六卷原版《全书》由天民收藏着,这庙若再经他一翻修,天民的名字就刻在庙里了,这庙就成了天民的庙,天民就成故里的祖先了。

天民今儿心境好,让媳妇炒了鸡蛋、青椒啥儿的,几样菜,半瓶酒,独自在屋里喝。多少日他都没这气顺心境了。选人大代表,一听说天青得五票,正顺叔突然走掉了,他身上也雷轰一般暗自抖一下。天青凭啥儿?说到底,就是有了几个钱!没想到村人也竟这样贱。解放几十年,大小运动他都是故里的蹲点干部,因此才使得程姓人日子总比外村和平安静。大跃进程村在全县饿死人最少;文化大革命一个国家都乱了,程村没出过一张大字报;近年,计划生育,村里仍风平浪静。眼下,外边的风没把村刮乱,倒从自己村里起旋风!这旋风刮走了正顺叔,使他压根醒过来,这就像他几十年精心养了一棵树,被天青三斧两刀砍得伤筋断骨,他不能不把天青手里的砍刀夺过来。故里有啥儿不好?过去有啥儿不好?那碗得重新端回来。他想到了祖先庙!这庙在外人心中也许仅是古房子,而在程族中,不仅是庙,还是人的心。程族一世世、一代代,都是从庙开始领略人世的。修庙!这些日子,他走乡串县,终于说通,县里拨款,乡里出面,重建二程庙。不要多少日,他就可以带着全部程家子孙,风风火火,把庙修得一如先前:阁是阁,亭是亭。修起了先祖庙,也就修起了他自个儿的庙。是要喝酒了。

可他刚满两杯酒,不想天青就从门外走进来。

怔一下,天民立马满脸堆上笑,极热情地把天青让进屋,倒了一杯酒:“会开得咋样?”

天青坐下,端了酒杯:“我就是来把会上的情况给你说一说。”

“给我说啥儿呀……吃菜。”

“正顺叔走了,不给你说给谁说。”

“村委会嘛……”

“除了你,谁能拨动咱村这盘棋。”天青说着,把人大会的前后根梢给天民汇报了一遍。末了,起身给天民倒上一杯酒,像顺便似地问,“天民哥,听说你给政府商量修庙了,咋样?”

“不咋样,”天民心里悠闪一下,一眨眼明白了天青的来意,立刻脸上就一副为难神情,“虽然庙该重点保护,可政府没有钱。”说完,他把菜往天青面前推了推,推得很神秘。

“天民哥,”天青吃着道,“这是先祖庙,咱不能光靠政府,自个儿不出把力……说不过去。”

“天青,”天民慢慢说,“我也这样想……可谁有这力呀。”

天青默一会:“我倒想了多日修庙的事……”

“这得很大一笔开支哩。”

“我算过账……就是料难买。”

“料倒不愁,古建筑公司有熟人……可一个族上的事,不能让你一人出力呀。”

“这话生分了,天民哥。”

“认真要修……也得让你还完汽车贷款再说。”

“贷款已还得不差啥儿。”

喝着酒,吃着菜,一来二去,就说好庙由天青主持修,天民帮忙跑跑料。从庙高墙低、布局格式,到柱子颜色、壁上古画,皆都细细商量一遍。天青走时。天民把他送到大门口,忽然让媳妇回屋拿出自己的一双新布鞋,说天青没人给做鞋,买的不守脚,死活要他把自个儿布鞋穿一双。推不下,天青就接了,夹在胳肢窝,对天民两口恩恩谢谢说了一堆话,走去了。

夕阳已尽,只有几丝余晖留在村口上。从天民家出来,天青心里的多日烦躁,一扫而光。他极想对着村口的余晖,哼上两句,想到自个儿已五十过零,就自嘲地淡然一笑。

回到家,他把天民送的新鞋,顺手扔在了床下。

……

修先祖庙,村人乐意帮忙。材料天民联系,全是低价的。天青把自个儿汽车调回来,有货就拉。立刻庙院里外好大声势,钢筋一堆,水泥一片,红黄绿的琉璃瓦,皆上了陶彩,垛在日光里。今儿只等天民从古建筑公司拉回最后一趟古砖,料齐就可动工了。

天青结了矿上账。运输钱、承包款、加上老家底,他筹计拿出总数的七成,就可把庙修得清清秀秀。

别人都去运料了。天青独自站在庙院的一堆水泥上,想到天民这几天,也跟着他忙得汗流,觉得心里格外顺畅。他猜想,天民是万不得已,才容他主持修庙,村人有力出力,他天民要坐而不动,就会在程姓中失了啥儿,叫村人把他护庙的那点功绩,一下忘得鸟净。

文革初时,一天下了小雨,镇上学生娃们,纠集百号人马,说要血洗程庙并彻底捣毁。村里程家汉子,全都聚在庙里,手持棍棒,凶凶煞煞,杀相横在脸上。天青去给天民报信,一路小跑,颠儿颠儿的。到公社,天民听他说了前后,静静吸了半截烟,对他道:“走吧,谁问你啥儿成分,就说是雇农。”他们走出公社门,见一支学生队伍,天民大声问:“是不是砸程庙?”答说是,他就接着道:“哎呀呀,你们昨天去多好,今天焦川溪发洪水,我兄弟来赶集,都回不了程村了。”话毕,他俩翻山急走。回到故里,按天民的指点,在庙里铺天盖地,糊了红纸,由他写下“毛主席万岁!”“坚决支持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程庙是批判封资修的活标本!”……一类语录。待来日,学生队伍一到,看程村的大批判,搞得有声有色,就烧了一堆书,高歌扬长而去了。

村人都知道,不是天民,这庙早就是一堆碎砖烂瓦。可是没一人晓得,那夜三更时分,天民去找了祖祖辈辈守庙的庆贵爷,说学生娃们是专来烧书的,让庆贵爷把《全书》暂交他换个地方藏一天。没一人晓得,天民并没像他许愿的那样,关键口他把学生头引到庙里,揭庆贵几句短儿后,又让学生们手下留情。这就使学生娃们先骂后搜,还把庆贵爷按在地上,试了几下拳脚。

没几天,庆贵爷咽了气。天民堂堂正正收藏了《二程全书》……

想到天民保护了先祖庙,却也使庆贵爷送了命而他天青重建了先祖庙时,天青步子悠闲悠闲,在庙里转了两圈。大殿、讲堂、“和风甘雨”厢,走到哪儿,都仿佛看见了他天青的名字写在哪儿。想到日后村人们,看见庙,都会想到,没有天青,也就没有今日的祠庙时,天青对今后日月的大小事儿,都满抱了成功的信心和稳妥的把握,感到从修庙这天起,他天青在故里,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天青了,说话,办事,都将完完全全是故里的人前人、事上人。他就有威势带着村人们一起去奔那不愁衣食住行的好光景了。而天民再指派自个儿干啥儿,说话也得先掂量几分再出口,自己乐意听了就听,不乐意扭头就走也没啥儿了不得……

转到“烈日秋霜”厢房时,听见了汽车喇叭声,走出来,拉砖的汽车已停在前节大院。村人正在卸车。天民从驾驶室下来,急急慌慌唤天青:“糟糕了,天青!”

天青赶忙迎上来。

“建筑公司要涨价。”

“统共多少钱?”

“翻到八千上。”天民把一张发票递过去。

接过票证,天青抽了一口冷气。八千,这是他筹划修完庙的总数,眼下料还没买齐,工匠未请,就拱到了这数上。

“天民哥,原先不是说好低价吗?”

“如今这行情你比我清楚,哪儿他娘的,都是见利上,见坡滚。”

“可也不能……高价到八千!”

“你也别说啦,我和朋友都翻了脸……连藏书阁的材料都给退掉了。”天民扬手说着,极生气地蹲下去。

天青心里猛一闪:大殿、讲堂不修也不能不修藏书阁。藏书阁修起来,就可以从天民手里圈出祖先的《全书》了。

“藏书阁的料……多高价?”

“少说得一千。”天民又从地上站起,“天青,不是我不想把《全书》拿出来,按说庙修好,《全书》就得在庙里。可庆贵爷那夜把书交给我,再三说这书绝版了。如果藏书阁随便修修不敢放,修得好,开支太怕人……我说,算了吧。”

天青咬咬牙:“外人敬祖庙,敬的就是藏书阁,既然都修了,就豁上贷款也得把藏书阁修起来。”

……

将入正秋了。玉蜀黍有的叶已发黄。旱地的,缨已开始焦脆在穗头上。风一吹,连故里胡同中都有迷眼红缨。

这几天,细看就知道,天青眼里,血丝网了一层。人瘦了,下巴格外尖。咋也没料到,备起修庙材料,钱竟比计划多出几成。藏书阁的料,他没让天民买,自个儿亲自去,结果花到两千上。想到修庙花了这么一大笔,他心说不出是啥儿味儿。他不为修庙后悔,可毕竟这笔钱是他几年的风雨心血,一下就出手了八九成。若天民开始就说料的价高,也许倒没啥儿。谈低价,付高款,他觉得窝囊,又不能不付。好在马上就破土动工,大头开支已没了。

县建筑队的一班人马,已到庙里,脚手架也都打好。故里的五十几个小工,在脚手架下站了一片。今儿是农历初九,黄道吉日。天青拿着一挂千响长鞭,一捆二踢脚大炮,一到先祖庙门口,娃儿们就把他团团围住。广字辈的小伙子,从他手里接过纸鞭,三下两下,就拆开挂在了古柏树上。不知道谁把二踢脚拿走的,一转眼,明字辈的男娃,就都手里有了三个五个。建筑队的几个师傅,高高蹲在大殿房坡上,只要鞭炮一响,他们就要首先把房脊掀掉一块,表示吉日上房,炮恭鞭贺,彻底翻修。

房上、墙上、架上、树下、门口、男人、女人、大工、小工、娃儿,到处都是目光。上百双眼睛看着天青,就像一片极柔和的灯光,一块儿朝他照过来。只要他说声“点”,就要鞭炮齐鸣,一片呼叫!

太阳极温暖,黄黄的落在庙院。有几只麻雀从耙耧山上飞来,想往古柏树上落,一看庙院那阵势,又慌忙飞走了。庙外几个娃儿,没有分到两响炮,在追着大声嚷。天青站在古柏下,瞧着那一片热辣辣的目光,心里慌起来,血似乎比先前流得急。他不知道这一刻是高兴、是激动,还是别的啥儿,只觉心跳得像谁在用脚踹胸膛,不疼,但一震一震。他想说声“点”!可嘴张开了,忽然又想用胳膊从空中往下压。赶忙合上嘴,极快地把胳膊举在半空里……

来不及了。庙外有个娃儿点了炮。“啪”的一下,如同一声招呼,里里外外,鞭炮一同炸响、噼里啪啦,满世界都是爆炸声。明字辈的娃们,在响声中蹦着叫,整个庙院、整个故里都在炮声中抖。

天青的胳膊,从空中耷拉下来,脸上溢着笑,心里骂了句:娃儿们真该死,比我还急!

村里剩的人,也被鞭炮声炸出来,挤满胡同,朝着庙里拥。

天青拿出几包烟,先扔在房坡上,又给房下工作的,一人发一支。这一会儿,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唠叨说:就从今儿开始,农历八月初九,八月初九……

天青把烟从大殿下一溜发到庙门口。发完了,他自言自语似的对一个小伙说:“等一下,我回去拿。”就车转身子,走出棂星门,脚步又轻又快,如在地上飘。来到胡同口,刚好碰到天民和治保主任一道从村委会里走出来。天民一见他,劈头就扔来一句话:“不给我打个招呼你咋动工了?”

“咋了?!”天青脖子一扭,口气极硬,乜斜着天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天民这样儿。

“咋了……这庙不让你修了!乡里来电话,说眼下到处都刮富裕户捐款修学修庙风,有文件要制止这类事。”

天青觉得身上“轰”了一下,额角上有了汗,立刻声音柔下来:“天民哥,修庙出钱我心甘情愿呀。”

“这庙不光是故里的,”天民瞟他一眼说,“属上边保护的文化遗址,县上不让动,让秋罢乡里出面修。”

天青眼前有了金星儿,他猛一下觉得两腿又乏又酸,软软的,想往地上坐。看一下天民,咬了一下嘴唇,终于直直地硬着没有动。

“我已给乡里说好了,把能用的材料给他们,折腾不了几个钱。”话毕,天民走了。他是去庙院让大伙儿停工的。

木头一般,天青站着,半晌灵醒不过来。

治保主任跟着天民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回头压着嗓子说:“天青叔,我今儿才知道,让乡里出面修庙,是天民伯早就说好的。乡里还同意《全书》由他收藏了,说祖上遗传文物,可以不交,只要把《全书》翻印一套就行了。”

天青血瞪着双眼,从天民后身挖一下,他感到连天民的心都给挖到了衣裳外。

修庙停工了。

乡里的修庙计划和天青的压根不一样,大半材料不能用,能用的又用低价买。一下子,天青的积存,十成折了六成。

十一

看见停工的先祖庙,天青心里就闷胀。窝着一股火,那火又没有地场烧,就把自个儿嘴上烧得起燎泡,白米粒般好几个。他觉得自个儿像条野狗样,天民捡去喂几天,逗着耍耍儿,把自个儿精力耗了一大半,自个儿还要感谢天民喂那几天食。

这种耍儿对天青已不是头回了。

那一年,有一日阳光暖暖的,晒在新修的大寨梯田上,就像给人们盖了一层棉被子。队长没有来,村人都在梯田地里歇等着。有的捉虱子,有的走着四步棋。天青枕着一条胳膊睡。等到日偏西,队长把他叫醒了。睁开眼,天民、正顺都在他面前。天民说:“天青,公社成立了一个梯田突击队,要咱村去个人,我和正顺叔都觉得你去合适些。”

于是他去了。到公社大院,门口三个汉子脸上凝着三股杀气。院里呢,长长跪了两行人,都是老头老婆们,一色儿脖子上挂着写有“地主×××”、“富农×××”的纸牌子。他在门口看了一眼,忙转身往后退。那汉子拉开嗓子问:“哪村的?”

“两程故里的。”

“有啥儿事?”

“天民哥让我来参加梯田突击队。”

“哼!我还以为他程天民真敢硬着脖子顶,说他村里没地主。过来!叫啥儿?”

“程天青。”

桌前的汉子,头一摆,那两个小不点的汉子就箭步冲上来,一人扭他一条胳膊,同时朝他腿窝一踢,他就跪下了。这当儿,“地主子弟程天青”的纸牌,往脖子一套,他就算入了梯田突击队。

天将黑时,突击队让他回家背粮食。

一回故里,天民在村口正吃饭,他往饭场一站:“天民哥,你真的要我这支程家断子绝孙吗?”

“天青兄弟,”天民站起来,“想着你去就不要自个儿天天烧饭了。我和正顺叔说啦,每月补给你十斤救济粮,干不干村里每天都给你十分工。”

他窝了一肚火,可对天民一星半点也不能发。故里他不去当地主,谁去呢?

梯田突击队的日月,不是人能熬过的。寒冬腊月,北风卷着,天在头顶结成了一块小冰球。凡梯田突击队的人,耳朵、手指、脚跟,都冻得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了。把手指剁掉,也难流出血水来。他们每个大队干仨月,哪个生产队被评为“大寨梯田先进队”,他们就在那里与天斗,与地斗,自个儿也被别人斗。尽管都是地富反坏右,但别人还有一屁股亲戚儿女,到哪村,都有人去帮着干那干不完的活儿。唯他天青,爹逃了,娘死了,无妻无子,孤身一人,一向都是分多少活儿,自个儿一人干。

轮到给两程故里修梯田,已是第二年。下着大雪,满耙耧山都是皑皑白雪,风吹到哪儿,哪儿就卷起一堆山似的雪。土冻得一镐下去,把镐弹起来。程村人都不出屋门了,可他们每人每天还要上山修一丈长的大寨田。实指望程族会有人来替他干半天,可整整过了半个月,没有人来替他挖上一锨土。他终于不抱啥儿希望了,觉得自个儿在程族中,着实是个多余的,除了地主的帽子,他在程姓的心中,啥儿也没有。他常常会生出个念头来:活着不如死了好!这样捱着日子到月底。那天他的活儿,分在耙耧山顶上,白天没干完,夜里点了一盏马灯干。灯光花花的,雪落上立刻化成河。他看着那盏灯,手扶镐头,正呆怔,喜梅冷丁儿扛把铁锨站在他面前,“你歇会儿吧,我来。”

那话说得井水一般淡,他听了极想给她跪下来。看着她一锨一锨撂着土,他半晌说了一句话:“你走吧,我死都不连累故里一个人。”

“你也不能怪大伙儿,”她说,“不是都不来帮你干,是公社正想把天民的秘书换掉哩,要有人来帮你们突击队干活了,不正好让人抓了天民的把柄儿。”

天民想得可真细!

天青问:“你不怕?”

她说:“我也不能天天来。”

后来,她果真没再来,原来是天民不让她来了,说带突击队的汉子在村里整天民的黑材料,要喜梅小心为上,以防万一。

天青在梯田突击队整整干了四个春秋。那四个春秋他挨了多少斗,挂了多少白纸牌,出了多少血力!连大年初一还干在雪地里。每天就是领那工值一毛二的十分工,每月从天民手里接过十斤红薯干……

想起这些过去了的事,天青对天民嘴里咬牙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觉得一股苦水搅得肠子疼。

两程故里这几日,到处都弥漫着扑鼻的香秋味。日光柔柔和和,空气极温暖,在庄稼叶下阴了几个月的地气,随着杀倒的玉蜀黍棵,立马得到释放。各家责任田里,都忙碌着慌乱的人们,女人们在前边掰穗儿,男人在后杀秆儿,配合极默契。人过去,玉蜀黍棵就一排长阵似的倒下来。自去年秋天,喜梅和天青也这样,她掰他杀。可今秋两个人一搭收了两块地,天青就对喜梅说:

“我得出去一天。”

“人都忙疯了,你跑啥儿。”

“秋罢选村长……”

“你看你……不当村长,人就不活了!”

望着喜梅,他想说啥儿,却没说。正顺死了,村长的位置空出来,明摆着,他天青不当准定天民当。天民当村长,会让他带着人马去闯荡?会让他的汽车打着故里的旗号跑运输?他要修庙,天民不是已经笑着让他翻了船!那船翻得多惨。他天民在台上干了大半生,我这半生过得日月有光吗?哪天的日子不是灰灰的!如今,天民从容地走下公社秘书那长椅,又想坐故里村长的椅子了。他在椅子上,他天青就永远是椅子下的一个程姓人。永远别想在村里干成一件大事情。立马选村长,不能昏过这个机会了。村里事,有多少是不当村长就没法儿去干的。这几天,天民总往乡里跑,他不能不去跑一趟。人大会上,他和乡长住的一个屋,话都说到了床上私事儿的份儿上,何况,听说眼下乡长正盖房,单说交情,他也得去坐一坐,给乡长出把力。

无论喜梅咋样说,天青还是执意把庄稼丢下,去找乡长了。

直找到第二天前晌他也没回来。

耙耧山下的一亩凹地,穗儿老透了,秆子还青青翠翠。那儿水多,庄稼年年都如此。吃过午饭,略微躺一会儿,喜梅独自下地了,沿着地埂上的弯路,一绕一绕走,像是走在一条胡同里。没有风,两边的玉蜀黍地,不时腾起一层麻雀儿,叫着朝另一块地里飞过去。老大的庄稼地,孤孤走着她一人,日光也似乎全朝她一人晒过来。她忽然感到了孤独,想到了天青,想到了自个儿五十多岁了,孤孤地过了半辈子,后半生也如这望不出去的庄稼地,看不清,估不透,不知会有啥儿变故。她慢慢对今后的日月有些茫然的后怕,觉得自己如同一棵秋天没了根的玉蜀黍,要倒了,还不知倒到哪边去。天青像是一棵树,她是可以去靠的,可她总觉得,他老往风口走,树再大,也经不起成年累月大风刮。她还觉得天青这些年不如先前那么实在了,心野了,有了钱,想的和常人不同了,好像他心里有架山,那山没有路,他就拼命挣钱,用钱垒台阶,死死活活要往山上去。有时她觉得,自己只能和天青合伙过日子;有时候又觉得,还是分着好。早先她时常看见天青脸上有想合伙的意思,这二年,她看出天青的那层意思淡薄了,他把心用在了拿钱铺路上,心被那架说不明的山给引走了,他不再是那号想过平稳日子的天青了。这时,喜梅脸上有了一层汗,擦一把,抬头从地埂缝里望望火球似的毒日头,脱了一层衣,单穿个早年的薄布衫。快到地里时,见四下无人,就索性把脖子扣也解开了,挎个竹篮子,把衣服放篮里,走得快起来。

到那一亩凹地头,突然看见天青坐在一棵槐树下,眼里闪着光,仿佛啥儿喜事让他遇上了。

“你一走两天,庄稼还要不要?”

“乡长回家盖房了,我去替他掰了一天玉蜀黍,昨儿夜就住在乡长家。乡长说了,十天以后选村长。”

“村长能当饭吃?”

“以后你别怕没饭吃……乡长家盖房子,我给他送了一千块,说的是先帮他垫垫肩,还不还都随他。回来时,乡长让我多考虑考虑村里的事,那意思一清二楚的……我要当了村长,就先组织一个英石开挖队,让各家都去人。干半年,村里可以买两台汽车,以后各家各户烧煤都用汽车拉,谁家也不用拾柴火。再开两个砖瓦窑,村里人盖房买砖瓦,出半价。接着把庙从根到梢修一遍,和洛阳的西宫一样儿……奶奶的,让天民眼睁睁看着我修先祖庙让外村人拿着干粮来参观……我要两程故里的人看看,程族人吃白馍米饭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住瓦房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娶媳妇、嫁闺女、葬埋人,全都大大方方的,这些都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天青话说得很快,腔高气大,先是坐着说,到末了他就站起来,“我要让两程故里人看看,跟我天青过日子是个啥儿光景,跟天民过日子是个啥儿光景……喜梅,我一当村长,你就搬过来住,我管村里的事,你管家里的事……”

天青说着,突然不说了。喜梅正在穿衣裳,样子像压根儿没听他的话。

“喜梅……”

“一会儿掰玉蜀黍吧,想那么远干啥儿呀。”

他重又坐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话多了,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自嘲地暗自笑了一下。可毕竟他心里被一种东西鼓荡着,情绪不安分,好像身上有种啥儿盛不下,不兜出来就憋闷,于是,就盯着喜梅,眼光热热的,好像那盛不下的啥儿,可以从眼里放出去。喜梅离他两步远,因为热,脸上红红的,有层柔润的光,透出了该老不老的女人那韵、那色、那亮儿。她五十零几了,兴许是一生不育的缘由,站在那就如一株过了秋还依然不落叶的树,头发乌乌的,油亮油亮,几根铁丝卡收拢着,极服帖地朝后披下去,把一只耳朵盖起来,一只耳朵露在外,使她那老了的脸,格外添了几分年轻妇女的扮相儿。天青把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了移,突然心就野马了,在他从未见过的地场跑,收不拢缰。他也就索性让那马,撒开四蹄到处冲撞着……不知想到哪儿,他浑身哆嗦几下,喉咙干起来,似乎要焦裂,咽喉跳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了一口唾沫咽下去。

她看了他一眼,扣了脖儿扣。

他声音很低说:“喜梅,选过村长,你……搬过来吧。”

“以后再说……”喜梅说着,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竹篮子。

“得抓紧做两样家具……”

“先掰玉蜀黍吧。”喜梅转过身,进了庄稼地。

他瞅着她扭动的后影,心里冷丁儿就有了后悔和懊丧,就像有件啥儿东西,原本伸手可得,他却眼看着让那东西走掉了,血液一股脑儿朝他头上涌,各毛孔也好似有股劲儿,挤着往外冒,他把手关节握得咯嘣咯嘣响,心里极想干一件啥儿事。关节响完了,就呼一下站起来,舔舔焦干的嘴唇,快步跟在她身后,把玉蜀黍秆蹚倒一溜儿。

听见身后哗哗响,喜梅一转身子,他就饿狼一样扑过去,沙哑地从嘴里挤出“喜梅”两个字,声音求救样,话不落音就把她抱住了……

被他压倒在地上,喜梅死命地挣出了一只手,朝上推着他的肩膀说:“你疯了,天青!天青,你疯了!”

等了几十年,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为了这档儿事。天青发野了,啥儿也不顾地在她身上胡乱触摸着,抓挠着。她越是不让,他越是急切,嘴里反复地嘟哝着一句话:“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她在他身下,抵抗一会儿,觉得身上没劲了,就一手抓了他的脸,立马血就流出来。一见血,她被吓住了,突然软下心,有气无力道:“我们都五十多了,疯子……”然后,她就疲软软地把脸扭一边,双手搁在青叶上,随他了……

十二

秋罢了。

两程故里各家的门框上、房檐下、树杈间,到处都是一吊一吊的玉蜀黍穗,金黄的色泽,亮得耀眼。村外耕过的庄稼地,光秃秃,平展展,一眼能望出十几里。成群的鸟儿,在地里寻找丢掉的秋粮。而耙耧山上的乌鸦,又一团一团飞下来,裹在祠庙的两棵老柏上:“呱——呱——呱呱呱呱呱——”叫声杂乱、单调、乏味。从早叫到晚,不停不歇。

来日,依然叫。

叫得人心烦意乱,无宁无安。

终于,传来一道消息——

广木在洛阳服毒自杀了!

消息是正午入村的。

罢了午饭,广林广森就要抬着哥哥回村了。广木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嗓子哭破了,嘴里流血,还是哭!故里,盛不下她那凄惨的哭,溢到村外去,连邻村人都跟着心抖。

故里人,老老少少,全都出来站到村头牌坊下,把马路挤得严严实实。男人们沉着脸,僵僵不动,目光全都硬硬的,瞅到哪儿就半晌收不回。女人们抱着娃,脸上凝了一层白,千方百计不让娃儿哭。过一会儿,谁轻声说“回来了”,所有的目光就都凄凄然然,朝石牌坊外望过去,汇成一条苦凄凄的目光河。

广木回来了。

广林、广森也回来了。

还有出外闯世界的天刚、天才、广照、广水,还有明字辈的明兴、明本、明法……他们陆续出了故里,走县城,跑洛阳。广木死了,仿佛是迎头给他们每人打了一棍子,都被打晕了,也都被打醒了,都跟在广木身后走回来。背着铺盖、行李,满脸的灰尘和疲倦,人人都像一口气走了几天路,终于累垮了,也终于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躺下喘口长气了。两程故里,这是他们的家,有兄妹、有妻小、有父老,还有先祖庙。终于回来了,到家了,归故了。他们自动拉成一溜儿,一个接一个。最前是广林、广森抬着的广木,接下是被人挽着的广木媳妇。她还年轻,岁月的日光,刚刚照到她的额门上,就成寡妇了。有两岁的娃儿,有七十老母。她那么瘦弱,肩膀那么窄小,搁在她肩上的不知是啥儿样的担子,不知是啥儿样的光景。广木死了,她那窄小的肩上压下了两座山。山那么大,她那么软,她哭起来竟把肩上的山哭得哆嗦着。她那干燥的哭声,在身后牵着终于回来的人马。他们步子极慢,仿佛肩上不是行李卷,而是走了的广木趴在他们的后背上,压得脚都抬不起。他们沉默着,静默悄息的,一步拉着一步,一步拖着一步,很像是搬家迁移的难民们,要离开自己的生养之地那样儿,缓缓地朝故里移动着。那眼神,似乎一人一个样,又似乎全都一个样,说不清是悲哀、沮丧、后悔,还是别的啥儿,都那么裹着一层愁绪,木木的。

广木和广林、广森弟兄仨,本来生意还兴隆。秋前,洛阳香蕉卖得皮也不剩。广木瞅住这个空子,动了大心思,计谋着从广东运香蕉到洛阳,一斤合六毛,然后八毛一斤发出去,一斤赚两毛,一万斤赚两千,一个火车皮净赚就在万元以上。他被这个数字弄呆了,立马就和一个朋友搭上勾,说了几条章程,由那朋友从广州运来,不见货,不付款,货到付一半。来日签合同,头夜广木睡不着。签了合同,就已生米入锅,赚了发大财,几天就成万元户;赔了,就一切都完啦!他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又躁又乱,在街上踢踏一会儿,就去火车站的厕所角,往那算命瞎子前一蹲。那瞎子问了他生辰八字,掐他半晌手指,只说了一句话:“你人来之西,财来之东。”广木当即给瞎子五块钱,第二天就在合同上按了红手印。

十天后,货来了,在火车站的货场上,朋友带他弟兄三人看了货,点了数。放心了,他就预付了一万二千元。可当他们卸货时,市水果公司拦住了,说那香蕉是水果公司从福建运来的。广木回头找那朋友去,没有了。找遍洛阳,连个人影也不见。

上当了,翻船了。那一万二整整有八千是广木在当地贷的高息款。债主在屁股后跟了整三天。把他弟兄仨的一应经营家当全给卷走了。第四天,广木对广林、广森说出去借钱还债,到火车站把那瞎子的卦一掀,仰脖喝了半瓶敌敌畏……

广木走了。

闯了几年世界,终于没闯出一片天地,就独自走了,去了那边。

他走了,引回来那么多闯世界的人。他们看看迎面的村人,都把头勾着,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石牌坊。

村人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

天青站在牌坊柱子下,嘴闭着,像是一条拉直的硬扁担,看去似乎永生永世不会张开了。在梯田突击队的六年里,他都不曾这样过。眼盯着回来的人,眼珠一动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脸上凝着的灰白色,像是一块清水结成的冰,冷冷的,满脸都是寒冬气。这些人,有一半是跟他一道离开两程故里的。回来了,都回来了。他们抬头离开村,走出石牌坊,勾头回故里,又入石牌坊。广木是最早和他到县城经营的,他不想和天青分手干,天青说,分开吧,分开挣钱多,你家靠的是你一个人。他给广木买了一应独立经营的家当,还盖了那间城墙下的小屋。去洛阳那一夜,天青送了那么远,交代让他赚了大钱就回来,交代不要和南客打交道。现在,他回来了,越来越近了。也许他原本就不该把广木带出去闯荡的。三间瓦房的料才备起来,还未及动工就走了。广木他实在没有大想法,仅仅是想盖三间青瓦房,想照应着把两个弟弟的媳妇娶到家,这着实算不得大事情,可他终于一辈子不能办成这些事。广木来了,越来越近,到跟前了,从那条村人胡同里走过来。天青想走去看了一眼,最后看一眼,可他未及到那担架前,天民就把担架拦住了。

这么大半天,天青不知天民是在哪儿站着的。这会儿,天民不慌不忙走出来,脸上沉沉的,嘴半张半合,目光里,有一股歉疚,神情充满了哀凉和对自个儿的责怪,样子就像他没把广木照看好,才使广木到了这一步。广林站住了。担架停下了。那担架上的花被子,微微鼓起来,蒙了一层灰,就如一段塌下的大沙堤。那沙堤,闯了风、闯了雨,终于被风雨撞塌了,永远也不能去挡一户人家的风雨了。天民朝前走一步,伸出手,缓缓提起一个被子角。他提得那么慢,那么沉,就像提不动似的那样儿。广木的脸露出来,先是头发、额门、鼻子,直到脖根。那张脸全露在了被子外,露在了村头,露在了天民的手下边。

近处人都朝广木围过去,看见的人,立刻暗抽一口冷气,心里哆嗦着。大家的脸原来是木着的,透了凄然的惆怅和对广木家以后生计的担忧,那表情是为了别人才有的,为了广木的可怜才有的,听了广木媳妇的哭声才有的,是因为有人死了才有的,是被笼罩的气氛笼罩出来的。可见了广木,从天民提被角的手下看了那张脸,都心里紧缩一下,吓呆了,立刻脸惨白起来,似乎脸上的血全部退到身上了。那神情再也不是为广木、为广木媳妇、为广木一家。惊惧凝在脸上,心里眨眼间想到的全是自个儿一家人,爹和娘、妻与子、男人和女儿……全家老小,甚至连同亲戚朋友,都一同跳在脑里,他们眼下在哪儿,干啥儿,想啥儿,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好好的,可偏要生出几分担忧来。从广木身边离开时,惊怕久久不能从村人们的脸上退下去,人们都嘴闭着,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只是彼此看一眼,再看一眼。媳妇们从广木身边走过来,男人们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了一堆劝说话、安慰话和有苦有难一同吃的情缘话。男人们过来时,上唇下唇死贴在一条直线上,眉头僵成一堆污水冻成的黑青冰,女人们就知道该劝的话,广木那张脸已经替她们全说了,自个儿连张嘴都是多余的。老人们从广木身边虚着身子过来时,就那么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大眼,略微瞟儿女、或孙儿女一眼,晚生下辈就终于在突然间懂得了父母或爷奶对自个儿的苦心和情感;终于明白,在这之前,无论自己多么孝,给老人的,远不及老人给自个儿的多;明白了老人的白发不是老了才有的,是为晚生下辈操心操白的,就终于开始为早先不听老人叨叨的劝说觉得良心过不去,为曾经不孝后悔得心里疼……

广木走了。

程族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

因为村里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天民就一直提着被子角。

提着被角儿,天民的胳膊棍一般,直绷绷的,不摇不晃。腿站得有了几分酸意,换了几次姿势,胳膊都始终在半空的一个位置上,始终让广木那张脸全露在被子外。他从掀开被子始,看第一眼广木脸,心里就抖了一下,此后便把目光落在担架头上。那担架是两根椽子钉成的,广木脚头一个大钉还在外,他就一直盯着那颗钉,再也没敢看一下广木那张脸。

两程故里的人,分站在担架两边,从东往西走,前边的走去了,后边的又跟上。一个接一个。

天青是最后来看广木的,他把眼落在那张脸上时,浑身猛一震,站住不动了。那震是从脚下开始的,一开始就传到了头上。一开始就结束。只一震,也只一震,他就钉在了担架前,看着广木那张脸,就像天民看着广木脚头的铁钉子,再也没有把目光移开来。他身子如树桩一般,纹丝不动,头勾着,像在暗暗数广木脸上的细毛孔,开始看在那儿,末尾还是看在那儿,一丝都没移目光。

天民还掀着被子角。

天青依旧盯着广木那张脸。

他只要把目光稍一移,天民就会放下被角的。可天民一直提着被子角,天青就一直看。

广木媳妇不知啥儿时不哭了。四下没声息,焦川溪的水声悄悄流过来。大白天能听到溪水声,这在村史上还是第一次。

太静了,惊惧越发不肯从人们脸上退下去。

过一阵子。

又过了一阵子。

突然,从庙门口传来了广书那尖利的嘶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叫声就如睡在半夜时,突然从房顶传来了猫头鹰的尖鸣那样儿,一下把静寂叫碎了。所有从广木身边走过的人,都同时打个寒战,扭头朝天民这边看过来。

天民胳膊抖一下,终于放下了被角。

视线断了,天青慢慢抬起头,正好和天民的目光撞一块儿。四只眼睛,就如两对剑尖一样顶一下。又如四盏马灯那样,光都柔柔的,混到一块儿了。要说的都在各自的眼里。目光撞上了,对方心里的啥儿,各自就都知道了。

没啥儿再要说的了。

“抬走吧……”天民像在问,又像在说。

“都看过了……抬走吧。”天青像在说,又像在答。

终于,抬走了。

……

广字辈,广木是第一个入坟的。

天青在家睡了两天,一步也没离开屋,喜梅把饭端到床头上,他每顿也只起来吃几口。

夜里,没月亮,只几粒星星在故里的上空悬挂着,地上啥儿都是隐隐约约的。广木入坟了,家里静寞了,天青想去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刚锁上房门,转过身,有个人推开大门走进来。

“天青叔——”

“广林!”

叔侄俩在蒙蒙的光里站一会儿,广林就在院里坐下了。天青也顺势坐在房下当饭桌用的半块石碑上。那石碑上的刻字是:“禁卫之外,不渐归之于农。将大贻深患。”天青的屁股就压着那刻字,望着广林不说话。

“天青叔,”广林开口了,“钱赔干了,身上连一分都没啦。广木哥人没了,我和广森不能让他把债带到墓里去。”

“你想……咋办?”

“叫广森守着娘,我还出去闯。”

“去哪儿?”

“洛阳。”

“……”

“我想过了天青叔,我还是要去闯洛阳,你借给我个本钱就行了。”

“五百够吧?”

“手头不紧就给我一千吧。”

天青起身进屋数了钱。

十三

大后天选村长。

前几天,天芬从洛阳回来了。她一再捎信让天民快些去,天民没有去,他让广山媳妇去陪她。广山媳妇到洛阳两天,天芬就从洛阳回来了。天青好生感到怪起来,天芬回来的第二天,天民媳妇就被天民打发回了娘家。

立马选村长,广木又突然走掉了。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着。广木那张脸深深地留在村人心里边,每每想起天民提被角的那只手,天青就觉得天民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没路可走了。到了不能顾全面子的时候了!天青这几日,几乎没有眨过眼,他把路灯电线从村外用竹竿打断了,村里人找不出毛病来,就只好让灯灭了去。整整三个通宵,他都在黑黑的村街墙角里,猫一样缩在那儿,盯着天民家的大门口。秋后的蚊子,咬得脸肿。天青拿盒清凉油,瞌睡来,抹到眼皮上,哪儿蚊子咬了,就厚厚涂一层。三夜他用了三盒清凉油,可还是只见上半夜天民和天芬在街上说话儿,不见下半夜儿人到一块。

今儿夜,天将黑时,月亮挂着村头树梢上。他在喜梅家里吃的饭,一口半碗,吃得风快,馍到嘴里不嚼就咽了。喜梅说:“慢一点儿也不会月亮就丢了。”

不知吃饱没,天青急急匆匆推下碗,来到村当央。他生怕丢了打垮天民的最后一个机会。

一大片浓云滚过来,把月亮盖死了,剩几粒孤星,明明暗暗的。好像要下雨,天闷热。故里的人,罢了夜饭,都到庙门口看电视。那是乡里上月发的救济贫困山区的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天青到这儿走了走,不见天民,也不见天芬,就又去悄悄缩到了那个墙角里。汗在他身上开了几条河,从上往下流得急。蚊子一团一团裹着他,伸手在脸前抓一把,能感到十几个蚊子一起被捏死。等了大半天,天民出来了,拿个扇子站在门口扇。过一阵,天芬从那头走了来,两人在树影里,一递一句话,嘁嘁喳喳。天青不敢动,让蚊子往死里咬,可还是没听到他们说了啥儿。只一会儿,他们又各自回了家。

天越来越黑,云飞来飞去,村子如同被盖在了黑锅里。过了好一阵,天芬来了,不紧不慢,到天民家门口,淡下步子,往祠庙那边望几眼,扭身拐进了天民家。关门的声音,就像响在天青的喉咙里,那会儿他憋着连气都没出。

到时候了。他在墙角略微蹲一会儿,脱掉鞋,别进腰带,蹑着手脚,到天民家门口。从口袋摸出小瓶,旋开盖子,有股小磨香油味从瓶里扑出来。他把瓶口对着门轴根儿,等那油流进门轴窝儿了,轻轻推开门,溜墙根进了天民家。满院都是黑,只上房的东屋从窗里憋出一块黄光来。天青溜到窗子下,把耳朵贴上窗,当听到木床“吱吱”的响声时,感到心里像雨前炸响了一声雷,隆隆的,把他浑身都给震抖了。

大后天选村长,成败就在今夜了。

从天民家摸出来,天青穿上鞋,三脚两步来到庙门口,可着嗓门叫:

“喂——知道吧,天民哥家买了彩电啦!”

看电视的老少全都扭过头。

“天民伯?没听说。”

“啧……天芬才将去看了!”

“走啊——看看去。”

哗哗啦啦,一旗子人,男男女女,朝天民家开去了。天青步子兔急,他被一种很长远的兴奋鼓荡着,就如一场紧锣密鼓的大戏要开场,看的人谁也不知道要唱啥儿,不知道登台的是黑脸白脸,只是被响破天的鼓点敲得心要跳出来。幕开了,黑脸白脸都要出场了,看的人会冷丁吓得不敢动,只在心里暗暗说:咋会这样呀?想不到,想不到!原以为洛阳医院那病号是混说。可是……不要太害人,天青又盘算:拉一条单子递给程天民,让他遮着丑,然后推走发怔的村人们,走吧走吧,家丑不可外扬,大伙儿知道就算了,回去谁也不要说。接下去,就对天芬讲,别哭啦,明儿天回你婆家去,庆贤爷我叫喜梅去侍候!就这些,啥儿也没有,这件事就算到头了。大后天选村长,他装着啥儿事情也没发生过,哪儿人成堆,嘁喳得神乎,他就去哪儿听几句,然后对着大伙儿说,事情过去就算过去了,天民哥五十多岁,在外干了一辈子,面子已经没有了,你们看,今天选村长,他连会都没来开,算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忘掉,给他留个面子吧。说完了,再朝另一堆神神乎乎嘁喳的乡人走过去。选村长的结果,于是清清亮亮。当了村长,立马组建挖矿队、包工队,买汽车、开砖窑、盖房子,迁移村民委员会,从根到梢修祖庙,让村人早早忘了伤心事……想着这些事,他激动得气都喘不匀。

天民家大门口,天青紧走几步,轻轻开圆大门,然后,箭步射到天民家门口,猛推屋门,那门竟开着,他心里闪悠一下,忙跳进屋里,撩开东间门帘,一下呆怔了:靠墙的一张床上,分摊了四张报纸,一张报纸上堆着一堆黑木耳,天芬正在慢慢包。天民站在桌子前,把一大包黄花菜也分成四堆,一下一下均匀着。他俩一看突然进了满屋人,有点惊。天民半晌说:“你们……来,过来坐嘛……”

来人都懵了,一个个尴尴尬尬呆站着。

“天民伯,你们……”

“天芬明天去洛阳,弄点土货让她带给大夫们……过来嘛,站着干啥儿。”

天青如同头上挨了一闷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慌慌乱乱,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门帘的暗影里,冷汗从后脑勺流进脊梁骨。

“过来天青,坐床上。”天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坐啦……我咋今儿听说……你买了电视哩……”

“买电视……纯瞎说。”

村人们纷纷退出了天民的屋。

“那我们去看了。”天青说着,随着村人们木木地走出来。

天依然黑黑的,起了风,把错乱的云彩朝南吹。云彩过去的地场,有淡淡亮色,影影绰绰能找到几粒星星,像缀在一块大灰布上的小扣儿。故里的街,灭了路灯,就和早先的夜里一样静,大小胡同,绝少有人走动。只有庙前的十四英寸电视机,一闪一闪,不时透出一小片蓝色亮光。

喜梅这几天,心里有些乱,和天青的那档儿事情一出,心就不安了。走在村街上,明明知道没谁在看她,没谁嘀咕她,可她自个儿老犯疑,总感到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因而就不太上街走动了。每每吃过夜饭,天刚擦黑,就闭门关窗,上床躺下。睡不着,就望着房顶想七想八。要和天青合伙过日子了。她答应选罢村长就嫁过去。有了那样一档事,她不能不答应。先前,她多少次地想过嫁的事,可这会儿真的要和天青一搭过日子,心里反倒有了苦酸味。她隐隐觉出来,天青这几年活得很硬实,在村里如同一堵墙,可真的靠到那墙上,那墙也不一定能挡风。若不往天青的墙上靠,孤孤零零过日子,末了自个儿会老死在这三间瓦屋里。这些七七八八的,很清亮想了也没用,可她还要想,还要想!

今夜儿,天青从这儿一走,她就上床躺下了,睁着眼,盯着房上的檩条、椽子,把想过的事情,颠来倒去翻烙饼。熬到下半夜,刚想合眼睡,天青突然来敲了她的柳条窗。

“你走吧……让村人知道了,还能见人嘛!”

“你想哪儿去了,喜梅,我从你这儿一走,独自想了大半夜,觉得咱还是明天登记好。”

“明天……不是说好月底吗?”

“大后天选村长,我想还是把喜日改在后天里,横竖都要花钱请客的,何不明天去登记,后天你过门,赶在选村长的前一天,把村里人都请去吃一顿。”

“……”

“我看就这样定下吧,明早我骑车来叫你。”

“来不及的,天青。”

“能来及,请客的事我张罗。”

天青走了,她一夜没合眼。

十四

来天,太阳没透红,天青、喜梅两人就一搭上了路。

故里人大都还睡着,偶尔有谁从井上挑担水,在村街上留下两行水痕儿。忙了一夜的猫,卧在墙头上,疑惑地盯着他们俩。村前焦川溪的水,汩汩流着,把叮咚的声音送过来,就像谁在不停地敲一个羊皮鼓。潮润了一夜的空气,湿了各家门口吃饭的石凳。祠庙院墙上的瓦,呈出青黑色。从瓦缝里长出的瓦松草,翠翠的,指甲似的厚叶上,挂上晶莹的露水珠。老柏树静静地站在庙院里,经了夜,反越发显得苍花了,树干上的每条枯纹儿,在庙外都能看得见。树冠上的柏叶,太高了,看去是浅黑色。喜梅到这庙前时,不由己地抬头看了看老古柏,两棵柏的树枝都在摆,不知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只见树冠摇摇晃晃的。她心里无来由地抖一下,忙紧走几步,坐到了天青的车子后架上。

天青骑上车,摇了一下铃,脆脆的响声,把故里特有的静寂打破了。有条花毛狗从胡同蹿出来,很有灵性地跟着天青的车子跑,好像追着不让他们出村那样儿。喜梅瞅着那条花狗,心里隐隐约约好似感到有啥儿,又不知道想了啥儿,到石牌坊前时,她突然从后架上跳下来。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古怪、很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从村里的方向传来的,是从祠庙的方向传来的,还有点像从古柏梢上传来的。她辨不出那是啥儿声音,只感到有声低沉、缓慢、古怪的叫声进了她的耳朵里。想下来车子再听听,可啥儿声音也没了。古柏梢依然摇摇晃晃的。

天青闸着车,骑在车梁上,回头唤:“走嘛。”

她说:“天青,改日再去登记吧。”

“我昨儿夜都让人去买请客的东西了。”

默站一会,喜梅朝天青的车子走过去。

田湖镇上,今儿是集日,出摊的买卖人,早早起了床,在大街两边,用白石灰画下了自个儿生意的地盘,一个挨一个。一街两行,都是方方圆圆的白圈儿。这镇很大,也很古,解放前的寨墙和四方寨门都还直立着。他俩从西寨门入街,路过车站时,太阳已升了几竿高。从洛阳来的早班汽车已经到站了。喜梅跟在他的车子后,轻声问了句:“村委会的证明带没有?”

“没事。”他说,“找乡长给管民政的说说就行了。”

“你自个儿去……能不能领出结婚证?”

“能,别怕,两个人去领顺当些。”

到车站前,喜梅站住了,两眼死死朝从早班车上下来的旅客张望着。见下了车的旅客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从外地来的老汉,站在水果摊边上,四下打量着,像是在等人。喜梅脸色有些白,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像是腿软站不住的模样儿。

“你咋了?”天青声音有点变。

“头晕,”喜梅说,“晕得很。”

他慌了:“先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要么你一个人先去乡里办手续,我在这儿等着你……”

他站着没有动。

“你去吧。”她顺势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会儿就没事了,你快去,回来一块儿走。”

他犹豫一会儿,抬头看看已升了很高的太阳,见她脸色好些了,就独自去了乡政府。

……

是他。

真的是他!

没错,那个站在水果摊旁,四下打量的外地老汉。天青一走,喜梅站起来,往近处靠了靠,看一眼,她就认定了那是他。那张脸、眼、鼻梁、额门,啥儿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可她认定那是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凭啥儿认定那老汉就是程正亭,是三十多年前,她为了二亩三分地,去他家里干下活的东家——天青的生父,程正亭。再看他时,她觉得自个儿眼花了,下眼皮哆嗦得心慌。她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她骨髓里边流,浑身都一抽一抽地麻……

那是个雨天。连阴雨。整整一旬,就那么哗哗啦啦,不停地下。村前焦川溪的水,翻着牛腰浪子朝前滚。两程故里到处都是水,埋膝盖的深。太太回娘家去了,遇上连阴雨,回不来,就东家一人在那大宅里。那年她十六,是周岁。爹种着东家二亩三分地,不交一粒租,只她去东家干着下手活,担水、扫地、烧火,赶着毛驴拉磨、箩面。东家似乎人很善,不让她冲他叫老爷,按年龄,算辈分,就给他叫七叔,管太太叫七婶。七婶时常给她旧衣裳,她十岁就开始跟娘学刺绣,七婶很看上她的刺绣活,就有时也给七婶绣个枕头啥儿的,吃饭也和东家一个锅。她是完全在东家出落成一个姑娘样儿的。身材高高的,该鼓的地方,在她身上都已鼓起来。脸上四季都有亮光儿,眼里终日透着无忧无虑的心灵气。东家在屋里,拿着从庙里借来的《二程全书》看,看累了,就对着院里唤:“喜梅——”她就去给他捶背。七叔说:“你满十六了吧?”

“满啦。”他又说:“我给你爹说过了,坟后那一亩地,也让他种着,不收租。”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七叔扭脸看着她:“你把鞋脱掉,跪在床上捶。”她脱了,刚上床,七叔就忽然坐起来,一把抱住她,脱着她的衣裳说:“你正亭叔不会亏待你们田家的,不会亏待的……”她吓呆了。她已经到了明白那种事情的年龄,就哭着苦苦哀求道:“七叔,别……别这样,我才十六岁呀,七叔……”

可东家七叔还是那样了。

来天,七叔让她去把床上单子洗一洗,那单子上有血。她等七叔出了门,去抽那床上的单子时,东家七叔突然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又干了那档儿事……

天气越来越好了,东边原有的几片白云,拉成长长白线,挂在水蓝天上,远远看着,像是随风飘的几股银丝。秋后了,日光由烈转柔,暖暖地照下来,到处都温温和和,随人意的舒适。山顶上,一片黄褐褐的色泽,偶尔冒出的一棵柿子树,叶子鲜红得如同被染了,像是一块红布凝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天边的大山,颜色由黄转绿转黑,一山,能看出几种颜色来。脚下的耙耧山岭,似乎是天地的最中心,在这岭上,能看到把天架起来的河流、田野、山脉和岭梁。

喜梅是翻耙耧山岭回两程故里的。一路上,她脑里像一条横卧在天下的大山谷,空空荡荡。站在那空谷边,望望高远的天,望望天底儿的渊,想朝谷里跌下去。离开镇上时,她腿软得拉不动,直想往下倒。眼下,沿着这条回家的路,上坡时,她感到半点儿力气也没了。四周都是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凌乱地堆起来,相互挤着,在黄澄澄的日光里,如同一片发亮的牛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畜,连只麻雀都没有,极静极静,静得骇人。山下的伊水河,仿佛是一条长长的亮带,裹在伏牛山的山脚上,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这样好,水蓝的天,青黛的山,黄褐褐的岭,白带似的河,使她心里慢慢平静了。竟像湖水一般平。她觉得这突然平静的瞬间,在她今生今世中,还是第一次。这使她有机会能把一生一世的记忆翻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顺出个条理来。和东家程正亭,和镇上的苗大发,和天青——他身上流的是程正亭的血!虽然三岁就被正亭扔掉了,可毕竟正亭是他亲生父。她忽然觉得,自个儿和一个荡妇差不多。她不为那事儿后悔,只觉得心里疼,仿佛这些人,都伸来一只手,都在狠揪她的心。三个男人,一对父子……一对父子呀!她把手按在膝盖上,一步一步往山岭上挪动着。到一条沟边时,她朝沟里瞟了瞟。跳下去有多好,眼一闭就啥儿事也没了。她疲乏地在沟边坐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沟底的鹅蛋石,有股泉水在石下跳着流,日光在石上抹了一层黄。多好的一条沟!她痴痴地看一会儿,末了还是站起身走掉了。离开那沟时,觉得心里凄楚得无法说。走了,你跳下去多便当,一迈腿,苦呀、愁哇、羞啊、烦啦……全了结了。上无老,下无小,也活了五十多,该了结了。到山顶时,她又扭头留恋地望了一眼那条沟。明天就要成亲了,二婚也是喜。可他爹回来了……报应。活报应!三十多年了,他又回来了。叶落归根了。日后在故里,她每日都要和他们父子见面了。这是逼她死!活着又有啥儿意思?天青只要有他的村长当,这就够了,当了村长他就啥儿都有了。她忽然恨起早死的男人来,半罐饭,十几个饺子,就把她丢下不管了。多轻巧,说走就走了,好利索。把她丢下喝苦水。五十多了,再别喝了……到了山顶,看见二程庙院的两棵老柏,还依然在摇摇晃晃。她想起了去镇上时,在石牌坊下听到的那声音,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古柏的叹息声!想到自个儿听到的又是古柏的叹息,她心里竟一下释然了,轻松了,明亮了……

她是从村后小路进了故里的。到程庙门口时,疯子广书正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头上,东张西望,可口满嗓地唤得天破地烂。广书似乎从没疯得这么厉害过。今儿他的叫唤,引来了一帮男娃女娃们:明翠、明竹、明花、明柳、明蝶、明水、明亮、明冈……全是明字辈的人,都在惊奇地看着疯子广书,听着他那错词乱语的叫:

啊呀……天高地远,广莲——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哪儿?生不到一块儿,死到一块儿……大冬天,人的耳朵都掉了……冷啊……冷啊……哭啥儿,泪是自个儿的,留着吧……针扎了也不痛,我爹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血成河了,我用一锨土就堵上了……新社会……公天公地、公牛公羊……保长多厉害呀……广莲,别走啊……河真深……死鱼蹦在河面上……广莲,你在哪儿?我等了一辈子,咱俩早出了五代啦……凭啥儿不让我娶你……广莲妹子,水里冷,快出来吧……要名字干啥儿……有吃有喝……多好呀……画掉吧……怕鬼哩,有啥儿想不开,水真深……你就不怕冷?啊哈哈哈……广莲,我找到你了……你姓程,我也姓程……我找到你了,大冬天……真惨呀,肚里的水都成了冰砣子。真惨呀……广莲,你在哪儿……啊哈哈哈……天高地远,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半辈子你在哪儿呀……等等我,等等我……我俩早出五代啦,一块儿过吧……一块儿过吧……

疯子广书突然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痴傻地看着天边的一块云,嘶叫着“找到了!找到了!”接着慢悠悠地沿着村街,往二程牌坊到边去了。一直走,头也不回,像要出村的模样儿。喜梅听着广书的叫,忽然好像听懂了广书叫的啥儿。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咋样,于是,身子彻底松快了、舒坦了……

她往家走的时候,那条花毛狗坐在庙院墙角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当她一进院里,那花毛狗把头一低,趴在了两只前腿上,像是睡着了。

天青找了乡长,和乡长谈了半晌选村长的事,末了,乡长给他写张条,他到民政办公室,领了结婚证。出来乡政府,街上集正盛,人挤得拥不动。他推着车子把铃铛摇得山响也没人让路,直急得通身出汗,大半天才走到汽车站。转了一圈儿,不见喜梅,就又从街上挤到医院,从医院挤到商店、菜市……把田湖镇找遍了,连喜梅的影子也没有,天青忙不迭儿骑上车,回两程故里了。

路两边吐翠的麦苗,给田野里铺了一层绿,在日光中摇曳着,像是田里汪了一层水。麻雀成群结队,在麦田跳跳蹦蹦,叫声喳喳的,汇成一条鸟鸣河,哗哗啦啦,硬朝人的耳里流。路两边开始落下的桐树叶,半青半黄,旋着飘儿飘儿走下来,盖到天青的头上去,又斜着飞到公路上。他骑着车子走过牌坊时,故里的炊烟已一股一股缓缓升上来,每一股青烟都先细后粗,先浓后淡,到了树顶,就散开化在半空里,消失了。

天民正在村口等天青,烟吸得一口接一口,很焦急的模样儿,一见天青,就迈上几步把烟头一扔,劈头盖脑道:“天青兄弟,找你几来回……你爹从东北回来了,叶落归根了,现在我家。他说认不认由你,不勉强,他只是想老了能入程家坟。”

天青下来车子,望着天民,怔怔的。他想起了在汽车站喜梅死眼盯着的那个从早班车上下来的外地老汉,心里猛一闪,问天民:“见喜梅没有?”

天民道:“喜梅早回来了……我还没给村人们说你爹回来的事。你看认不认?我看宁可父负于子,不可子负于父。父母可以不慈,儿子不能不孝。何况眼下地主早都卸帽了……天青是不是先见见?”

一说喜梅回村了,天青的脸色立马白起来,他觉得好像要出事,对天民说声“你先回去吧天民哥”,就骑上自行车,朝着喜梅家里蹬。

喜梅的大门是关着的,天青一上台阶,叫声“喜梅!”不见回应,快步到她屋门口,连叫两声,没有动静,猛推门,见里面闩上了,趴在门缝看一眼,他立马后退一步,猛踢一脚,屋门“哗”的一下,就被踹开了……

他好像想到了,也好像没想到:喜梅系在房梁上,麻绳勒进了她的脖子里,整个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在嘴外……

来不及了。

她上吊了,死了。

离开了两程故里,永生永世解脱了。

他把她从梁上卸下时,浑身冰冷,像一条石柱子,僵硬地砸在他肩上。

从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在那三间瓦房的正间里,用天青踢坏的门板,给喜梅架了床,垫了草、铺了席。她就躺在那张发黄的光席上。天青给她洗了脸,在她那菜青色的脸上,像搓一只冻手那样儿,搓了大半晌。终于,她的脸上有了红,舌头也退到了嘴里,人又复了原样儿,显得安详了,平静了,就像在大田地里,劳作了一天,乏累了,睡着了。一块新洋布手巾,盖着她的脸,露出的嘴角,半闭半合的,像在默默笑。也是该笑了,到了该笑的当儿。忧虑、怨恨、苦痛、惊疑、羞辱、懊丧和恐惧,啥儿都没了。用不着再踩门口的踏脚石,用不着再走进老祠庙,用不着怕听广书的叫唤声,用不着去看老古柏,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听到古柏的叹息声。好了,啥儿都没了。一走了之,无忧无虑了,连一丝愁绪都没了。春夏秋冬,冷冷热热,种种收收,担担挑挑,用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了。用不着考虑春日的粮食够不够,冬天的柴火够不够,吃盐买油的零花够不够。解脱了,清净了。责任田、选村长、闯世界、守土地,再也不要去想了。……

她无儿无女,独姓活在两程故里一辈子。灵前干干净净,没有孝布的飘动,没有晚辈哭流的鼻涕泪水。天青干了一切她儿女该干的事,给她洗了脸,剪了发,整了面,换了衣,在她灵前摆了一个桌,桌上放了三个盘。一个盘里是只半熟的鸡,一个盘里是三个白面馍,一个盘里是油炸食。盘子后的一个白碗里,盛了半碗沙,三炷细香插在沙里,三丝青烟慢慢升起来,在她脸前,拐个圆弯,没有了。她躺得那么舒适,睡得那么熟。天青在边上陪着她坐在一张凳子上,脸自始至终紧绷着,透着黑色,如同拉展的一块小黑布。她走了,也把他给丢下了。他隔着那手巾,凝视着她从来也没像如今这么安静过的脸,半句话儿也不说,也不去指派料理后事的村人们。天民哥来了。没和他说话,就让这个去挖墓,那个去找人做棺材,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他就那么端着下巴,把太阳坐下去,把月亮坐上来;又把月亮坐下去。他的嘴一直是上唇包着下唇儿,死死的,没动过,眼里透出一种捉摸不透的光。谁也不知他在想啥儿。那样子如同僵硬了,如同和喜梅一道远离了两程故里。

村里的花毛狗,从外边走进来,溜着墙根走到了灵铺前,卧在他脚边,看着喜梅,也看着他,不时地用舌头舔舔他的脚,可他压根不理那条狗。那狗卧一会儿,没趣,又默默走掉了……

天青在喜梅的草铺前守了两天灵,从喜梅家出来时,太阳已从东山缝里挤出来,走在云的胡同里,一程一程朝他靠。先是一轮金黄的光泽,四周呈出深红。霞光碎开来,从那两棵摇摇晃晃的古柏间,一道一道射进两程故里的胡同中,村外的田野、河流、耙耧山、焦川溪,全都舒展在阳光里。接下来,金黄的色泽没有了,地上的早雾也一丝一丝消失着,日光就开始刺眼了。两程故里的先祖庙、街道、房顶儿,到处都白白亮亮。麻雀出窝了,在街上叫一阵,结成片儿,直往村外飞。这当儿,乌鸦也从耙耧山上飞下来,铺天盖地,遮着日光,在两程故里的上空,盘旋一阵,一团一团裹在了两棵老柏的枝杈上。

“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

叫声响破天地,把人心都吵碎了。

“砰!”这时候,不知从村里的哪条胡同,射来一枪猎炮,乌鸦“轰”一下飞起来,散在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小黑点,朝耙耧山上飞了去。

村里发生了片刻宁静。

开始有人从胡同里走出来,老老少少,三三两两,一群一股地披着白暖暖的日光,或提着凳儿,或拿一张书纸,再或从路边捡块干净的砖头,集中在故里的主街上,相互问着话儿,一搭一搭地渐渐说得热闹:

“庆贤爷病又重了。”

“天青不认他爹,那老汉也躺倒在天民家。”

“喜梅啥儿时出殡呀?”

“不知道。”

“她才五十零几,咋会想不开?”

“没有弯路,谁能故意去撞墙。”

“收秋时,还听说她想和天青办喜事。”

“没有天青,她能死?”

“我早就觉得天青不是正经人。”

“还想当村长……”

“不过天青能当村长倒好了,日子准比眼下过得强。”

“选上天民的多。”

“难说。”

“哎,疯子广书丢了,知道吗?”

天青站在喜梅家的台阶上,见人群都往先祖庙里拥,忽然想起今天是选村长的日子,着实怔了一下。回过身,见天民迎着日光,慢慢朝着棂星门口走过来。天民双手反剪在背后,不慌不忙的,上衣兜的钢笔炫在日光里,一闪一闪。那亮儿刺痛了天青的眼。天青“哗啦”一声很响地关上了喜梅的门。他挟着一股猛煞煞的风,快步抢到了那亮的前面。

……

两程故里又开始选村长了。

作者补记:颢、颐两程故址,传说不一,本文描绘的仅是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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