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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娇,玉娇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就这样好上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儿,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着。二姐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见高中生在那儿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儿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要是迟缓一步,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是队干部,他问我愿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死人?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吃。人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惶着。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的旧衣裳,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穿了还要纳鞋底……

这都昨夜的话。前年大姐找对象,娘也这样说过,很见效的,轮到二姐,已经不行了。

娘说:“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

大姐说:“我要好好劝她。”

娘说:“眼下我去地里把她叫回来。”

大姐说:“你去吧。”

娘一出门,大姐收拾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二姐和娘从门外走回来,院落里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进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给二姐递上一张板凳,姊妹俩便对面坐下。

“找我回来有事儿?”二姐问。

“听说你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大姐也问。

“是找了一个。”二姐答。

大姐:“他家几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几间房子?”

二姐:“五间。”

大姐:“挤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还草房……他是老几?”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穷,小是大富……有爷有奶?”

二姐:“爷、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给你买过啥儿?”

二姐:“那次进城我给他扯过一条裤。”

“颠倒了!”大姐说全都颠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给男方买衣裳。大姐拉着二姐朝厢房西屋去。西屋里摆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七条裤,八件上衣,五条围巾,四双皮鞋,还有别的。衣裤是料子,围巾是纯丝,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说在咱这儿穿不上这号鞋。大姐说穿不上放着,都是东西。东西摆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颜色。日光从窗里进来,在那颜色上跳来跳去。待二姐眼睛满了,大姐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戒指便亮了出来。

“是真的?”

“纯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阵,卸下,放回盒去,软软坐在床上。大姐把东西收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别的。”

“我就要戒指。”

“让你对象给你买。”

“他家穷得叮当响。”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顶吃喝?”

“不顶。”

“就是嘛,人品不当饥也不当渴。”

“我俩在一块有讲不完的话。”

“话是人找的,听姐的,和他吹。”

“不!”

“姐是对你好。没看娘为自己嫁给爹后悔一辈子。”

“我认准了路就十牛拉不回。”

“娘和姐不会眼看让你往火坑跳。”

“是火坑烧死我情愿。”

二姐从大姐屋里出来了,脸上挂着气,呈出青白色,还把大姐的屋门啪地摔一下。大姐从屋里追出来,有你吃的后悔药,大姐唤,那时候叫你受苦受难一辈子。二姐没扭头,回话说,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一块!

大姐把脸镶在门框上,叹下一口气。

娘在上房,哭了,挺伤心。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像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然资源极差劲儿,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火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是啥儿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了。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各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山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斤煤卸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儿。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像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也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得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儿眼睛里。不一会儿,就有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得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儿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儿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看上了哪双鞋;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账。”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儿,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儿。

“到底有煤没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大姐知道对象心里不畅快,嫌自己总是讨东又要西,也就不言声,在他屋里瞅了瞅,从墙上摘下他一件脏衣裳,端个脸盆到院里乘着月光洗了洗,回来把湿衣裳晾起来,脸上也一样摆满不畅快。对象过来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里。

“规矩些!”

“吵啥儿,小声点……”

“怕人听见你就规矩些。”

“我又没说不给你家煤……”

“好像我家离了你就不烧煤做饭啦!”

“过两天我就把煤运到你们村头上。”

“好歹一个女婿也是半个儿。”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烧一月多……又过年。”

“运两千斤不就完了嘛。”

说两千斤的时候,他朝大姐身边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对象有意多给些,才说了五百斤才能烧一月多,不想对象一张口就说了两千斤。大姐感动了,心软了,过去笑了笑,说煤紧张,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揽怀里,动了手脚,说最少得给两千斤。两千斤煤得六十块钱,大姐就没有阻拦他,任他摸了去。后来大姐想拦他,他又说过年了,得给大姐买一套料子衣;再后来大姐又想拦,他又说你娘操劳一辈子,下次去洛阳,无论如何记住给你娘买个羊皮袄。大姐就终于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这时候,煤站有人来敲门,大姐一折身,整着衣裳把门打开了……

大姐当然对这煤要看重,这两千斤煤差一点让大姐不再是黄花闺女了。

大姐挑着煤担朝前走,路边的小树一棵一棵朝她身后靠。想着为要煤那晚自己受的辱,吃的亏,脸上一阵一阵热。就是这时候,大姐听到迎头来的一句话:

“哟嗨,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头,村长横在路当央,两眼明明亮亮瞅着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长笑了笑,说村长,忙啥儿?

“当个破村长,忙得家里没煤烧,”村长说,“我去找人到镇上帮我买车煤。”

大姐忙把煤担搁地上。

“没煤烧先去梁上挑几担。”

“已经差人明儿去镇上煤站买。”

“反正这煤我家烧不完。”

大姐说着,挑起煤担折个身,就往村长家里走,村长在后边追几步,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大姐说没有啥儿不好。村长说你慢点,让我自个儿挑。村里事情多,大姐没扭头,说你去忙村里事吧。村长就不再追她了,让大姐在前边挑着担子,自己在后点了一支烟,吸着悠悠然,到家里大姐已经把他家煤池扫洁净,把一担煤倒进了煤池里。

“挑两担够烧就行了。”村长说。

“统共两千斤,一家一半吧。”大姐道。

“听说镇上煤也不易买,”村长又点一支烟,“说有的镇干部家里也是烧柴火。”

“以后烧煤你就别管了,我对象在煤站。”

“干啥儿?”

“会计。”

“那我就把心操到村里事情上。村里事情七七八八烦死人……回去给你娘说说,你家的院墙先别扒,没人提意见就算过去啦……”

煤有啦,老大对象送到村口上。

院墙不扒啦,村长亲口说的。

日子中有这么畅快的事儿,娘早先没敢想过,如今好事踢踏踢踏入门来,娘便生了许多感慨。罢了夜饭,把大姐叫到身边,说你比娘命好,结这么一门好亲戚,当初你还不答应,看,不然让你后悔一辈子!大姐对娘笑一笑,说我看不出这门亲戚哪儿好。你别不知足,娘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下一步该想想你妹的婆家啦!

“一定得让老二找个好婆家,”大姐说,“女娃们有福没福,一辈子日子好坏,宝都押在她的对象上。”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住镇上一道街,那男人三个月前结过婚,两个半月前死了媳妇。媳妇是出门遇上车祸的,人死了,留下满屋家当。且一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跑衣裳生意,家里钱多得如秋天树叶,黄黄爽爽,到处都是,枕头下边有,箱子角里有,穿衣镜后边有,床下边地上扔得有,老鼠洞里说不定也会有……

有钱,就是没女人。

大姐决定把二姐引去见一见。

这是一个好天气,日头高悬着,地上四处黄。赶集人一早从梁脊走过去,脚步声敲打在家里的门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里说,去镇上你还去不去?看你为你妹的事儿一点不上心!大姐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院里斜眼看看天,走入对面厢房屋,晃醒还睡在床上的二姐说,陪我去镇上赶个集,今儿县剧团还在镇上唱。

二姐说:“我今儿腾不开身。”

大姐说:“你陪我一趟,我让我对象给你买双羊皮鞋。”

二姐说:“真的腾不开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边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给他娘看瘫病,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从床上折起身。

“真说不让我去了?”

大姐正着脸。

“不信你问咱娘去。”

二姐开始穿农裳。

“我陪你去你给我买个打火机。”

大姐睁大眼。

“干啥儿用?”

二姐弯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岁了,吸一辈子烟都是用火镰。”

大姐把自己竖在妹面前。

“谁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对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别说打火机,买个火车也不难。”

二姐陪大姐去镇上,姊妹俩洗过脸,吃过饭,踩着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来,朝着一个方向拥,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动着急匆匆。男人们大都原汁原汤,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脸面不换衣,只那些年轻小伙子,两手闲着,换一身学生蓝装,在路上对着姑娘指手又画脚。大姐二姐是详详细细梳了头,详详细细换了衣,并肩朝着镇上去,步子细碎又细碎,在梁上说说东,扯扯西。秋天的薄香薄凉从姐们鼻下流过去,山雀在头顶树上啁啾成一团麻。远处田地里,玉蜀黍已长到半人高,绿绿翠翠一大片。这风景叫人心里极熨帖,熨帖了大姐就和二姐要说知己话。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点?大姐说,是我打死都不会嫁给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点,二姐说,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轻快,反正就想和他在一块儿。大姐嘴角挂上笑,说你是井里蛤蟆没见过大天下。二姐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妹俩这般说着,笑笑闹闹到镇上,大姐把二姐领到煤站大门口,让二姐稍等一阵子,自个儿进去找自个儿对象了。

大姐让她对象去给那死过媳妇的男人说一声,说二姐今儿要到他家去。她对象从会计室里走出来,和大姐并上肩,大姐朝前走几步,猛地立下脚,惊着叫一声,说啊呀,完啦!她对象忙也跟着立住脚,问说啥儿完了,大姐一脸懊悔的灰颜色,说我来赶集上下换了一套衣。换就换了嘛,对象说,出门有谁不换衣裳呀。娘让我给她扯个布衫儿,我自己也想买几样小东西,大姐说,可钱包还在那套衣兜里。

大姐对象便默着不说话。

大姐过来扯起对象的手,说,算啦,啥儿也不买啦,走,妹还在门口等着哩。

大姐的对象少个手指头,大姐一扯起他的那只手,他断指的地方就痒痒,脸也跟着热起来,仿佛自己少了手指便对不住大姐了,于是就把断指从大姐的手中挣出来,

“得多少钱?”

“要买……乱乱杂杂总得几十块。”

“那就先从公款里抽上五十块?”

“这样总归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资扣下就算了。”

“我还想给你扯条裤子哩。”

“我就算了吧……”

大姐的对象又回身到屋里,从抽屉里数出五十块钱来。大姐接了钱,挎着她对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买煤人,大姐脸上没有红,倒是她对象不好意思了。这人多,对象说,人眼都盯着咱们俩。大姐把她对象的胳膊放过了。放过了大姐就对她对象说,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就怕人说咱俩不般配。

大姐的对象脸红了,他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大姐说:

“拿去。”

“够了。”

“宽备窄用。”

“咱以后还要过日子。”

“替我给老二买双皮鞋啥儿的。”

大姐又接了她对象三十块。

到煤站大门口,大姐的对象和二姐说了几句家常话,就独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大姐领着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摊,在人群中挤来拥去,还给二姐买了两根儿从县城运到镇上的奶冰棒。一根儿五毛,两根儿一块钱。二姐吃完了,说这冰棒就要一块呀。大姐说,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块钱。早知道一块钱,还不如去谁家找一碗井水喝,二姐说,吃一碗羊肉泡馍也才八毛钱。大姐没说话,在二姐身上拧一把,就去饭店给二姐买了一碗羊肉泡馍。吃完了,大姐领二姐到了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是专卖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阳人从广州买过来,又卖给镇上的小衣贩,花色、款式、布料,都是城里人几年前不消再穿的,挂到这镇上,却显得处处都是新。新得使自由市场都如水洗一般净,人人脸上都有一层红颜色。

大姐挑了一件鲜红的针织衣,穿上去立在二姐面前说:

“好看吧?”

“好看。”

“好看就买了。”

大姐付了五十块钱,把衣裳叠起来。

二姐说:“姐呀,你从哪儿来的钱?”

大姐说:“傻妹子,还能从哪儿来,对象给的嘛!”

二姐说:“你对象好像家里开银行。”

大姐说:“谁让你要找那高中生,活该你受穷。”

二姐就不再说啥儿,眼看着面前人群波来浪去。这时候,日头热起来,晒在正头顶,如烤着一炉火。二姐额上渗出一层汗。大姐说你不会擦把汗?二姐就用手在额上草草抹一把。大姐把自己的手巾递给二姐说,你对象连个手巾也没给你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二姐把手巾还给大姐说,有了钱看你张狂的。大姐笑了笑,拉着二姐的手。

“走,到毛线市场看一看。”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中挣出来。

“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双羊皮鞋。”

大姐隔着衣服捏捏兜里钱。

“你不是说要我给你买个打火机。”

二姐撇撇嘴,说打火机能值几个钱,眼下打火机、皮鞋我全都不要了,我也想买一件和你的一样的针织衣。你真傻,大姐说,针织衣才五十块钱一件,想要衣裳你就花上百儿八十的,好好买一件。

“你出钱?”

“当然我出钱。”

这么一说,大姐便拉着二姐朝一道街上走。我对象有个要好的,大姐说,他专做服装生意,别人都从洛阳买了回来卖,他直接跑到广州买回来卖。大姐说道他家衣裳颜色鲜,质地好,价钱小,想要啥儿挑啥儿。二姐就被大姐牵着手,串胡同,走巷子,绕过猪牛羊市,到了服装贩子家。

贩子家住的是几个月前盖的两层楼。院墙用红砖砌起来,不叫院墙叫围墙,整个家里不见土。院中央栽了一棵桂花树,恰好时至八月中旬,满院流荡着桂花香,人一入院吸上一鼻子,心里就轻轻飘飘了。大姐和二姐一到大门口,很知礼地敲敲门,贩子忙迭迭地一开门,那香味就刺进姐们鼻里了。

“好香啊……我们想来你家里买件针织衫。”

贩子瞟瞟我二姐,脸上泛出一层猪血红,说我大姐你是谁的对象吧。大姐笑了笑,说是。贩子的双手便立马没处搁,一手扶在门框上,一手去脸上捏捏鼻尖,摸摸额门。我和你对象从耍尿泥起就是好朋友,贩子说,别说买不买,看上哪件拿走就是了。这么大方着,贩子领我姐们踩上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没人住,满墙壁都是挂的从南方运过来的样品衣。原来这贩子并不上街卖衣裳,而是从广州、上海那儿倒过来,再成批卖给小衣贩。姐们到楼上,大姐先自倒吸一口气,站在门口不动了。二姐站在大姐背后,身子怯怯的,她望见大姐的脖子后面成了粉红色。贩子立在楼梯口,一直盯着二姐看,不停地用手去鼻尖擦汗珠。

“挑吧,”贩子说,“想要哪件都行。”

大姐转身问二姐:“你想要哪一件?”

二姐低下头:“哪一件也不想要。”

大姐说:“咋的了?”

二姐说:“我想走。”

大姐说你挑上一件嘛。真的哪件也不想要,二姐说,走吧姐。大姐便看着妹妹疑一阵,说没见过你这人,便领着妹妹下了楼。到院里,贩子茫然着,问大姐说不进屋喝点儿水?大姐问二姐,喝不喝?二姐说我不渴。大姐说我进去喝一口,便和贩子一道走进了一楼屋。一楼屋是经过收拾的,东西极规整。家当不消说,是和城里人的一模样,沙发、彩电啥儿的,还有组合柜、写字台。大姐一入屋,最使她看上眼的,是组合柜的一面镜子下,扔了一个圆梳子,梳齿儿全都钉在一个皮球上,每根齿儿都金金亮亮。梳把是木的,刻有龙和凤。

大姐的目光死盯在那把梳子上。

贩子说:“想要你拿去,广州这东西多得很。”

大姐没回头:“得几十块钱一把吧?”

贩子说:“一块多钱就买到了。”

大姐松口气,软软地转过身子来,说我对象给说了吧,外边站的就是我妹子。我知道,贩子说,我对你妹子没意见,就看她的了。大姐说她才十八,不懂事儿。

贩子把身边的一张椅子动了动。

“日后我会对她好,要啥儿我都给她买。”

大姐把用胳膊夹着的针织衫儿提在手上。

“没想到她连一件衣裳也没看上眼。”

贩子从口袋取出一个红纸包。

“到街上让她看上哪件买哪件。”

大姐瞟了一眼贩子手中的红包儿。

“眼下衣裳贵死了,漫天要价。”

贩子把红纸包儿递过去。

“这五百块钱,算见面礼吧。”

大姐不伸手,看着贩子的脸。

“这不好……还不知我妹子啥儿态度。”

贩子把钱朝前再递递。

“你妹子不同意,我也不会再叫你还钱。”

大姐立马把脸板起来。

“我们是为了人,不是为了钱!”

贩子把手朝后缩了一点儿。

“钱是……一点心意。”

大姐迟疑着把钱接过来。

“我妹子不要我再还给你。”

贩子朝外瞟几眼。

“仰仗你开导开导她。”

大姐把钱装进衣兜里。

“试试看吧,我想能成。”

二姐在院里,等不上大姐便独自出来了。她在一道街上闲转好一阵,大姐猛地站到她身后,说妹子呀,我进屋喝点水你也不等我。二姐回过身,在那人家里我害怕,二姐说,他看我就像要把我吃了。大姐笑了笑,说妹子真有福,说他看上你啦想娶你。二姐咧咧嘴,说他看上我我也得看上他,别以为他有钱。如此,二人不再说啥儿,相跟着一前一后走,便在镇上闲逛街,到了一家皮鞋店门口,二姐猛地立住,牵着大姐的手。

“给我买一双皮鞋,姐。”

大姐掏出一把碎钱数了数。

“不够啦,给高中生他爹买个打火机吧。”

二位姐姐就去买了一个打火机。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呈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有人在一遍一遍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儿?”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儿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儿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要是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爹买了个打火机就好了;再或高中生问一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儿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大姐说给你说吧,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儿,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就怕自个儿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有人正从那窗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两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出来的,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像谁在树下撒了一把硬币钱。这一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像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打火机的那片玉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二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又痒,使她浑身一哆嗦,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玉蜀黍地里有头猪,”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儿?”

“我有事儿。”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儿怕见人的事儿。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高中生把打火机接过来,在手上看了看,二姐以为他要试着打几下,可他没试就装进了口袋里。二姐说你试试,一打一着火。高中生说有啥儿试,像我们这家有了打火机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么啦?二姐说,我又没嫌你们家里穷。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说嘴里不说心里这么想,不这么想第一次给我爹买东西就拿一两块钱买这么个打火机?好像两块钱就把我爹打发了。

“你给我娘不是两块钱的东西也没买!”

高中生从口袋取出一团白手巾,打开来露出一个黑发网。高中生把发网递给了我二姐。

“啥儿?”

“给你娘买的丝发网。”

“多少钱?”

“六块七。”

“我以为六十七块哩……”

“六块七不贵,也买你两个半打火机了。”

一听这话,二姐气就更加往上涌。她说花六块七毛钱看你心痛的,咱俩算一算,看到底是我为你花的钱多,还是你为我花的钱多。高中生说算就算,难道我就亏了你?他说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双布鞋,花了七块八,还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只木梳子,三块一毛钱……三三四四算了十几项,两个人共同花的——如共同看电影,一道去吃饭,一同儿进城买车票等等这些都不说,少说为二姐花的有八十多块钱。一听这话二姐跺了一下脚,说啥儿共同花的呀,每次进城都是我来买车票,一张一块七,两张就是三块四,这样五六次,你算算不得十几块。二姐说,还有去吃饭,两人总共一道进过三次饭馆,有两次都是我掏钱,仅一次你掏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次,才一块八毛钱。说到这儿二姐嗓门提高了,风把她的话音吹在月光里边抖,她的话音就如一匹稀薄的白绸朝夜的远处荡。这些都不算,二姐说,单说我为你花的吧,年初咱俩谈到婚事上,你说你家穷,我立马给你买了一条裤,料子虽不好,也花了二十四块钱;春天时,你奶奶病重,我一出手就买了两瓶罐头、二斤白糖、两盒点心,啥儿都成双成对买,共花了十六块四毛二分钱。还有夏天八块钱给你买的汗背心,上个月给你家买的两瓶醋、一瓶酱油。你爷总说你娘烧的面条不好吃,我一下还给你家买过五包味精、两瓶辣椒油,这些你连知道都不知道,算算吧,我为你们家花的钱不够一百才怪哩!

高中生已经算过了,二姐七七八八共为他和他家花了一百零三块七毛四分钱。

“我为你家也花过你不知道的钱!”

高中生觉得很委屈。

“你为我家花过啥儿钱?”

二姐觉得高中生是瞎说。

“有次我上街你姐让我给她捎过一个照脸镜,六块多钱我没要,现在你姐还用着那面镜。”

二姐想起他确实给大姐捎过一面镜。

“加上镜钱你也没花够一百块。”

高中生再想不起来自个儿还为二姐花过啥儿钱,默了一阵盯着二姐的脸。二姐的脸在月光中呈出苍白色。

“到底谁为谁花的钱多?你说呀!”

高中生把自己手指关节握得噼啪响。

“你说你花了那么多钱都有啥儿根据?”

二姐盯着高中生的脸,把他的目光逼回去。

“眼下你身上的裤不是我买的?”

高中生把目光从自己裤上移开去。

“你说的油盐酱醋都在哪儿?”

“你不信?”

“我从来没听说买过。”

这时候,二姐从口袋取出一个白手帕,说你给我买过啥儿,给我家里买过啥儿;我给你买过啥儿,给你家里买过啥儿,日期,价钱,全在这上边记着哩,正好今天记完买的打火机,忘往枕头下边压,你拿去看一看。二姐说着,把手帕伸在高中生的鼻子下。高中生朝后退一步,见那手帕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全是字,像银行会计的一页账。他把手帕接过来,说我看不清。二姐说你口袋不是装有打火机。高中生就把打火机取出来,打着火,对着手帕极细密地看一遍,见他俩说的果真都记在手帕上,圆珠笔,蝇头字,却写得极细心,像是作业纸,最细的连高中生给她买过一个头发卡,两毛七分钱,她给高中生家买过两盒火柴,一毛六分钱,全都记在手帕上。高中生没话可说了,吹灭火,把手帕还给二姐,一屁股坐在麦场上。

“你记这干啥儿?”

“不干啥儿。”

“不干啥儿你还记得那么细。”

“现在不是用上了。”

高中生不再说啥儿,一抬胳膊拉住了二姐的手。二姐就坐高中生的大腿上,依着他胸脯。两个人喘气都很粗,做了些往常这时做过的事,待气喘均匀了,高中生就说把你的手帕扔掉吧。不扔,二姐说,好不容易记了这么多。你这是准备着有一天给我算细账,高中生抓住二姐的手,没想到你想的这么细。二姐默一阵,说方圆百里的闺女给男方花钱比男方花得多的就我一个人。高中生松开了二姐的手。

“你是准备着有一天让我还你钱?”

“我钱要花到明处,要让你记住……”

“以后你啥儿也不要给我和家里再买了。”

“本来就该是这样,可是我心软……”

“日后我娶不起媳妇也不会再花你的钱。”

“真这样我就把它扔掉了。”

二姐说着,真把手帕扔掉了。扔在麦场下的玉蜀黍地。她一扬手,那手帕就飘着落下去,像是一张软纸,挂在玉蜀黍的叶子上。扔了,高中生就又把二姐揽在怀里。二姐朝外挣,他说我想做生意,挣了钱好好给你买件衣裳穿。二姐不挣了,顺在他怀中,说想做生意就做吧,挣了钱啥儿也不要买,给我买件大红的羊毛衫。

高中生说行,二姐就使劲朝他怀里拱了拱。两个人就那么紧贴紧地坐到下半夜,直到月亮落。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说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待在一处。去找她回来,娘说,死不要脸啦。去哪儿找?大姐说谁知道他们钻在哪儿,齐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动大姐,便叹口长气,独自出门到村头、村后、梁脊等背人地方找,来回走了一大晌,也没见二姐在哪里,想仰起嗓子唤,又怕人听见,说二姐那么大的闺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么体统啊!于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里等。大姐坐在娘对面,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样儿?”

“要不是我有对象,我准嫁过去。”

“听说他结过婚?”

“不结过婚人家能看上咱这号人家呀?”

“你再设法劝劝你妹子。”

“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人也真是……说不定上次给你妹子一笔见面厚礼她就动心了。”

“人家又不傻……妹子对人家那态度……”

大姐说着,进屋睡了,留下娘独自守在灯下。院里月光渐渐稀薄,浅淡的潮味袭进去,娘就又进里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来立在院中,望着将落的月光,心里便有了一层凄寒,想一定得让二姐找户好人家,把一辈子的光景过温暖。这时候,大门一响,二姐就闪进院里,哗哗把门闩上了。

“去哪野去了?”

“去四婶家看电视。”

“八月十五是和我团圆,还是和你四婶团圆?”

“谁让咱家没电视,唱豫剧《秦香莲》。”

“有本事让你对象给你买一个。”

二姐本来要进屋,忽然就把脚步收拢住,竖在娘面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穷就别嫁他,娘说,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穷嘛。

“大姐说啦,他比我大八岁。”

“年龄大才知道心疼媳妇哩。”

“他结过一次婚。”

“他媳妇死了,你去不是和头房一个样?”

“他人抠,头次见面没给送一分见面礼。”

“你成了他媳妇,还能缺了你花钱?”

“我见他没话说。”

“话是人找的。你和谁有话说?”

“我和邻村这个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自己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还贴钱给人家买东西。”

娘说完这句话,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着娘进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记账手帕捡回来,扔时她就准备还要捡,可高中生的热手牵着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就忘捡了。

二姐又回到邻村后边麦场下面捡手帕。

麦场下的玉蜀黍地里充满了蛐蛐声,玉蜀黍在那声音中点点滴滴地朝着天空窜。月光没有了,星光很浅淡,草和庄稼都是一种乌云色。二姐立在那片扔过手帕的乌云里,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挂在玉蜀黍叶上的一片白。地上没有,就近的地场也没有。她在田地里钻来钻去找,终于是啥儿也没见,就又钻出玉蜀黍地,沿来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丁拾到一个白布条。又拾到一个白布条,再拾到一个白布条。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几条。那白布条上都有字,全是她写的,于是二姐心里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经回来捡了记账手帕,已经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条。

那十几条布在二姐手里系着像二姐牵着一束云,随着二姐的脚步飘抖飘抖很厉害。二姐知道,自个儿上了高中生的当。不扔就永远记住了他的账,扔了就无据可查了。二姐想,这东西到底比我聪明,到底是个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记账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记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钱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记账!

回到家,二姐把手里的布条拼起来,把上边的账目抄到了一个旧本上,规规整整,抄到东天发白,才倒床上睡。

来日,一天无事。

又来日,大姐的对象来了,和大姐在大姐屋里钻一阵,大姐就出来找二姐。

“镇上那门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情愿。”

“人家说只要你同意,要啥儿给你买啥儿。”

“我要彩电他买吗?”

“人家连咱娘的棺材都答应置办啦。”

“横竖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邻村的。”

大姐车转身,和她对象一道去和娘说叨一阵子,娘叹口长气躺床上,大姐和她对象劝一阵,都出门骑车去往镇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追到门口唤了一声姐。

大姐扭过头。

“有啥儿事?”

二姐把头微低着。

“没啥儿事。”

大姐回走几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你仔细再想想。”

二姐把眼皮朝上抬一下。

“你去哪?”

大姐拉起二姐的手。

“你不同意我得去镇上回绝人家一声呀。”

二姐把手从大姐手里抽出来。

“你去吧。”

大姐死眼盯着二姐的脸。

二姐转身就走了。

大姐无奈,只好推着车子,朝梁脊路上去。

就这天,高中生一早去了镇上,回来给二姐买了件羊毛针织衫,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红得就如装着一包血。他从村里走过时,村人都把目光搁在袋子上,人家问说那是啥儿?他说羊毛针织衫。人家说给谁买的?他红着脸,说给我二姐。人家就说你家里满屋病人,四处都花钱,你还给对象买啥儿衣裳呀。他就说我从来没给二姐买过啥儿衣裳,花的钱还不及她替我花得多。这样说完,村人们就说高中生到底是高中生,懂事情,明事理;说我二姐这闺女也少见,没向男方讨要过一双袜子一根线,还给高中生家老老少少买衣物。就说二姐和高中生是天生的一对儿,结了婚一辈子没气生。就在这种声音里,高中生穿过胡同,到了我家,站在院子中央唤着二姐的名字叫。

时候已是正午,街上都有人端碗吃饭,没吃饭的人家,灶房里炊烟缕缕。一个村落,唯我家极其安静,上房门掩着,厢房门掩着,灶房门也是掩着。高中生叫了几声,娘从上房打开一条门缝,把脸从门缝挤出来。

“以后你别再来勾引我家闺女啦!”

高中生一怔,未等灵醒过来,上房门就又合上了,娘的脸就又不见了。到了这会儿,高中生心说谁求谁,满天下都是闺女,好坏总有我一个!他正要铮铮骨气朝外走,二姐揉着睡眼从厢房走了出来。

“你到厢房来。”

“你跟我到村外头。”

“我不想出门。”

“我在你们家里难受。”

“你给我买羊毛衫儿了?”

“你跟我到村外头。”

“来,让我试试羊毛衫。”

“你跟我到村外头。”

二姐就跟着高中生朝大门外边走,将出大门时,她听见娘在上房窗口对她有意咳一声,二姐就在门口淡了一下步,又加快步了。村里吃饭人多,都坐在各家门口树荫下,盘在石头上。高中生为了避开人眼,他朝东一拐,从一个牛棚下面钻过去,到了牛棚后一棵椿树下,把自己埋在树荫里,回身盯着二姐看。

二姐说:“把衣裳给我试一试。”

高中生说:“你娘还不同意咱俩的事儿?”

二姐说:“她管不了我。”

高中生把羊毛衫儿递过来,二姐把手伸进袋里摸了摸,说这是羊毛吧?高中生说是。二姐把衫儿取出来,在手里掂掂重量,又走到太阳地,把羊毛衫儿对着日光照了照,回来在身上比试着。

二姐问:“好看吗?”

高中生答:“不是穿羊毛衫的天。”

二姐说:“秋罢凉快穿。”

高中生说:“试试大小,不合身了再去换。”

二姐开始把衫儿往头上套,隔着一层血红的衫,她看见红的村落,红的山梁,红的田地,红的庄稼,红的日光。红的日光如粉淡雾丝在她眼前飘动,而那一圆太阳,如一圆红月亮在她面前贴着。

二姐心里好轻快。

“这衫儿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顶住衫儿不动弹。

“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立马把衫儿脱下来,团在手里盯着高中生,说这不是羊毛衫。是的,高中生说,卖衣裳的人说这比羊毛还要好。即刻,二姐脸就涨出红,说这是腈纶纤维,以为我就不识货,拿这种东西哄骗我。我每次到镇上都要到衣裳市上走几遭,这连十五块五也不值,我亲眼看着别人十块钱就买一件装进包里拿走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呀!

如果这时候,高中生说句我不会买衣裳,买时确是十五块五,那就啥儿事情也没了。可偏偏高中生听了二姐的话,脸就红得和衫儿一样红,说我实说吧,这衫儿是十二块五毛钱。

二姐把衫儿胡乱塞进塑料袋。

“那你为啥儿要说十五块五?”

高中生脸皮僵硬着。

“我也觉得……十二块五,太便宜。”

二姐把目光搁在高中生红亮的额门上。

“那儿不是有四五十块钱的羊毛衫。”

高中生默了一阵抬起头。

“那也太贵了……就这还不敢让爹娘知道,是我从抓药的钱里偷买的。”

二姐一下把那红衫摔出去,打在高中生的胸膛上。啊,二姐说,我一个黄花闺女准备嫁到你家里,还多给你家花了那么多的钱,让你给我买个羊毛衫,你还怕你爹娘知道,好像我一下把你的家当穿尽了,房子穿塌了。眼下没结婚为了我你就这么怕你爹娘,只顾爹娘不顾我,结了婚,以后不定你还咋样哩。二姐说这些都不讲,就说你家满屋病人钱急缺,可你买了个腈纶纤维的,回来硬说是羊毛。退一步,这些还不讲,就说你不懂,可明明一件是十二块五,你却硬说是十五块五。你这不是不把我当人看了嘛,太瞧不起我了嘛,好像满天下小伙子,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对象了!

“给你说,”二姐说,“镇上比你家富上几十倍的人家还求到我门上,说只要我点个头,要啥儿都给买。”

高中生为买这件衫儿在镇上跑了大半晌,实指望二姐穿上衫儿会欢心,不料惹出二姐冒出这么大的火。只这样也许会好些,至少自己把价格多报三块钱是对不起人家了,可二姐把镇上卖衣裳的商贩求婚的事抖搂出来了,这就叫高中生无法忍受了。

“怪不得总嫌我为你花钱少,”高中生忽然间全都明白,“原来有钱人跟在你背后。”

二姐说:“就是跟在我背后,人家连我娘死后的棺材都答应结婚以前买。”

高中生说:“那你为啥儿不答应嫁过去?”

二姐说:“你以为我没心答应呀?”

高中生说:“那你答应呀。”

二姐说:“我就去答应。”

高中生说:“你去嘛!”

二姐不再说啥儿,乜斜一眼高中生,转身就往家里走。这时候秋阳正在头顶上,有一种焦干的热,好像到处都天旱,三年五年没下雨,地上裂开了缝,空中生了烟,二姐心里也跟着燥干了。没血流动了。她极渴,很想回家把头伸进水缸喝个够。但她走到牛棚时,冷丁儿又旋回身子来说:

“你多花我那么多钱咋办?”

高中生仍然立在原处树荫里。

“昨夜回去我想了,我给你娘扯过一块布,黑颜色,半毛的,在梁脊我亲手交到你手里。就是你娘去年过年穿的那个布衫,统共花了三十二块一毛钱,你那手帕上,没有记下这笔账。”

二姐想了想。

“这样我还比你给我花钱多。”

高中生没有想。

“你比我多花十二块钱。”

二姐回走几步,离高中生近一些。

“十二块钱也是多。”

高中生前走一步,竖到二姐面前。

“这衫儿就是顶着那十二块的账目去买的。”

二姐伸手从高中生手里取过纤维红衫儿。

“这到底多少钱?”

“十二块五。”

二姐从口袋取出五毛钱,塞到高中生手里,说两清啦。高中生接过那五毛钱,往口袋一装,也说声两清啦,就回身从一家宅院后边朝自己家里去。他步子走得随意,就像收工回来一样,看不出有啥儿别样来。二姐以为他不会接那五毛钱,不想他接了,这叫二姐很后悔。早知这样,偏就不还那五毛钱,看你能怎样?可二姐却给了。她看着高中生拐过房角,走进玉蜀黍地里瞧不见了,想起自己还给高中生的妹妹买过半斤糖,一个铅笔盒,也花了不少钱,可抬头再瞅高中生时,他已走进庄稼地的深处里,连个身影也没有,只有脚步声很有节奏地留下来,二姐只好轻声叹一下,把大红衫儿取出来,弯下腰,并着双膝,在膝上把腈纶衫儿方方正正叠好,装回塑料袋,用胳膊夹着袋儿回家了。

大姐在镇上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

本来是和对象一道去衣裳贩子家回绝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块钱贩子要回去,一路上又没想好回绝婚事,又不退钱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时,不好往贩子家里进,她就把车子朝二道胡同骑过去。对象说你去哪?大姐说到二道街厕所尿一泡。前边有厕所,对象说,别跑那么远。二道街的厕所好,大姐,说干净得没一星臊味儿。于是,大姐上厕所,她对象便立在胡同口,等着大姐上厕所,可大姐刚进二道街骑了丈把远,迎面走来一个老婆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车。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婆躺在地上不能动。

如果这老婆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罢,可人家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和镇长、书记都极熟,派出所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通信员听说娘被车撞了,不由分说,用镇委会的吉普车把娘送到了卫生院。尽管出事地点离卫生院仅有半里路,还是用了镇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闹得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很紧张。这一边,老婆婆刚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派出一个人,把大姐和自行车一道带到了派出所。

带走大姐的是一个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蓝,上身是一件自制的粗布白衬衣。这就是处理镇上日常纠纷的公安员。公安员坐在一张椅子上,问了大姐姓名、事由,说那老婆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块钱来。

大姐身上装有贩子的五百见面礼,本来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对象在镇上人很熟,不定这公安员也认识对象呢,所以大姐的胆子稍微壮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块?”

“二百还算少,不够你再添。”

“我对象也是镇上的……你不该要得这么多。”

有了这话,公安员身子在椅上坐直了,问说谁是你对象?大姐说出了对象的名字,公安员又把背依在靠背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卖煤的。公安员说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办,你回去取钱吧。无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车丢在派出所,出门去找对象了。

对象还在街口等大姐,他听大姐说了出事前后,先自跺了一下脚,说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本指望因出事,能让对象在镇上显露一下本事,那老婆婆不就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可她没想到对象反来埋怨她。

“你难道在派出所就没一个熟人啦?”

“人家去洛阳拉煤气罐儿烧,我咋能认识人家呀?”

大姐觉得有一厚层失望压在心头上。和对象见面订婚那一天,也是赶在将过年,大姐本来对婚事不同意,觉得对象丑,个头还没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担条,还又少一个手指头。可偏那一会儿,有三个烧砖窑的想买煤,为开春烧窑作准备,一会儿一个提十斤麻油去了对象家,又一会儿又来一个夹了两条烟,最后一个到对象家里来,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红猪肉,到灶房啪一声将肉撂在案桌上。这啪的一声就把大姐惊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间屋里问:

“这都是来送礼?”

“不送礼哪有煤烧呀。”

“天……还得了!”

“人家管着煤,你说谁家烧饭能离了煤?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家不认识的人,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窝了。”

大姐脸红了。

媒人问:“婚事同意吧?”

大姐说:“我不是看上了他管着煤厂的煤,不是看上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见天都有人来送礼,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说:“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为他在镇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要烧煤的人家,都得见他老远点头打招呼,可没想到这镇上居然有人不烧煤,像城市人一样烧煤气。大姐无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对象,说:

“咋办?”

“没法儿。”

“白给人家二百块?”

“那通信员还是镇长的干儿子,不赔二百还咋办。”

大姐说:“那就……赔吧。”

对象说:“钱哩?”

大姐说:“你问我要?天下哪有男人向女人讨钱的,何况我还没嫁到家里。好意思!”

“钱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对象丢下这么一句,就骑车回家取钱了。

事情到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觉得对象一见面不问自己被撞的咋样儿,手腕上血还没干,也没拉起手腕看一看,说声快去医院包一包,第一句话就是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说到了赔钱他还变脸改色,赘一句钱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难道我想撞车呀?我想白白赔人家二百块钱呀?不管怎样,钱是由对象出了,大姐觉得委屈,也不好说啥儿,只能心里想想。

可到了对象赔完钱,骑着车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块到了衣裳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赔了二百块?”贩子说,“镇委会通信员算他妈什么东西,撞他娘一车子就要二百块,也太他妈仗势欺人了!”

贩子说着,推个车子便走,不一会儿,就从派出所把那二百块钱又给取了回来,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对象面前。

“公安员也是他妈的一条狗,我说是我表妹骑车撞了通讯员的娘,他立马把钱退回来,说不知道,说没说透,说透了哪有这么一档事儿。”

这一档事本来都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却使大姐看清了一层理:在这个小镇上,贩子比她对象有能耐得多。对象算什么?花他三五十块钱就如抽他的筋;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找熟人,还真的给人家送了二百块。就这么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贩子了,有些小瞧对象了。就这么一件事,贩子问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儿,大姐竟不好回绝他。

“你妹子……啥儿态度?”

“她说……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没主心骨。”

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的对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会儿贩子出门不知做啥儿去了,对象说,你不是说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没说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说,我说她有些不同意。对象说,不同意就干脆回绝了。

大姐说,万一妹子回心呢?结这么一门亲戚你不也跟着沾些光?这时候,贩子从门外进来了,把一个红纸包摆到大姐面前说:

“让你妹子去洛阳一趟,买两套衣裳。”

大姐立马不高兴。

“收起来吧。我妹子初中毕业,人清高。”

贩子用舌头舔舔嘴唇。

“真不要了你再拿回来。”

大姐瞟瞟自己对象,把钱装进了兜里。

从贩子家出来,太阳已经正顶。大姐和她对象各推一辆自行车,沿街往对象家里走。街面上不逢集日,行人寥寥,只有几家摆摊卖鞋的,开店照相、镶牙的。镶牙铺后边是一个公共厕所。大姐看见厕所,说声等一会,就扎下自行车。对象说又去厕所呀?大姐脸红红,说刚才没去厕所就被人撞了。大姐到厕所,刚好里边空空无人,大姐没解裤子,慌慌地把贩子送的红包拆开来,见里边全是一百块的大票子,匆匆数了一遍,统共二十张。大姐吸口冷气,忙迭迭数出十五张,装进一个口袋里,把余下的五张重用红纸包起来,塞进另外一个口袋,便急急走出来。

“这么快?”大姐对象问。

“解小溲。”大姐答。

大姐和她对象继续朝前走,自行车在他俩手中转出哗哗声。到工商银行门口时,大姐对她对象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有啥儿事?对象问,娘在家等你回去吃中饭。大姐生气了,没见过你这人,我有点事情你也问,难道我一辈子就不能有点自个儿的事儿?

她对象一下噎住了,怔了怔,说那我先走了。

你走吧,大姐说,又没结婚两人总在街上厮跟着,不定别人咋笑话!

她对象只好先走了。

对象走了,大姐转身旋进银行里,存进去了两千块,死期,一年,临出门还特意问了一年死期利息有多少。营业员做了答,大姐想,要存进一万块,利息每月就合城里人一月的工资了。从银行走出来,街面上流动着混浊的光,有条狗在盯着大姐看,狗很脏。大姐看了狗一眼,心里觉恶心,便扭头往东走。大姐没有往自己对象家里走,而是去了衣裳贩子家。

衣裳贩子正要锁门上街吃饭去。他独自一人,家里窝着钱,想吃饭就总是上街下馆子。大姐一来,说我钥匙是不是掉进你家了?贩子就又回屋找钥匙,翻沙发、看桌底、扒桌面、探箱缝,忙了一阵,大姐就拉了贩子一下衣袖子。

“别找啦,不定是掉到我家了。”

贩子拍拍手上灰。

“晌午错时了,和我一块上街吃饭吧。”

大姐很为难。

“对象他家饭都准备了。”

贩子准备着朝外走。

“等不及他们也就先吃了。”

于是,大姐就随贩子上镇中桂花酒楼吃了一顿饭。

于是,大姐和她对象三天不到也就闹翻了。

大姐从桂花酒楼出来已是太阳西偏时,满镇都铺着一层透明的浅红。有的临街铺子都早早关了门。大姐到食品店,买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贩子也就结完账,从楼上满脸酒红走下来。

“你干啥儿?”

“我总得到我对象家里去一趟。”

“事情……要抓紧。”

“这号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对象家里时,她对象正在扫院子,对象娘在给窗台、门蹲儿上的花草浇着水。有麻雀就落在浇过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极悠闲。然大姐一进门就觉出事情和往日不一样。往日里,大姐一入门,对象娘老远迎上来,先问饭吃没,再说没吃我去烧。可今儿,大姐提着糕点到了院中央,对象和他娘还似乎没看见,连句话都没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当。

在街上碰见我二姨,大姐说,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领她到饭店吃了一顿饭。

对象娘不再浇花了。

“你咋不领你二姨来咱家?”

大姐进屋把糕点放桌上。

“新亲戚……二姨说不合适。”

如此也就和解了,对象说吃中饭时一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说等不上就吃嘛,别总把我当成外人看。这话把对象娘感动得没法儿,忽然觉得刚才的冷淡不应该,忙把屋里大姐买的糕点提出来,无论如何要让大姐提回自己家,让自己娘去吃。大姐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后对象娘就把一包糕点分两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儿。

真正大姐和她对象闹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农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给娘买了好吃食,两瓶罐头、一斤麻片,花了五六块钱。这些都是从村头泥屋的商店买回的,一兜儿,摆在桌子上。大姐这时候已经财大气粗,两千块的存折就装在她那挨着奶子的内衣小兜里,还有五百块现金塞在她枕头套里,所以她买了那么一兜东西,又去割回二斤红瘦肉,要给娘好好做一顿肉丝捞面条。娘在屋里吃着罐头享受着,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面条,正忙乎,二姐冷丁说了一句话。

“姐,我觉得你有花不完的钱。”

大姐的手硬在了面盆上。

“谁让你不找一个好对象。”

二姐洗肉的双手不动了。

“非要找上好对象才能有钱花?”

大姐又开始揉面了。

“自古都是男靠双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头,怔怔望着大姐。

“你说镇上那衣裳贩子到底比我大几岁?”

大姐的双手重又硬在面盆上。

“不是给你说过了,大八岁。”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来。

“我和他结婚,人家会说我找个二婚吗?”

大姐扭头望着二姐的脸。

“本来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头洗着肉。

“他家真有很多钱?”

大姐的额门上渗出了一层汗。

“妹子,你今儿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对象闹翻了。”

大姐猛地转过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

“真的。”

大姐把手上的面泥刮下来。

“为啥儿?”

二姐盯着大姐的脸。

“为啥儿你还不知道?”

大姐过来蹲在二姐面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儿晚了?”

大姐拉着二姐的手。

“我已经回绝人家了。”

二姐瞪大了眼。

“不能再去说一说?”

大姐把二姐的双手攥的越发紧。

“妹子,咱做人不能去吃回头草。”

二姐忽然眼里有了泪。

“都怪我自己……”

大姐把二姐的双手松开了。

“等姐有空再去给你说说吧。”

二姐开始洗肉,大姐又开始和面。和面的时候,大姐教育二姐说妹子你还小,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和高中生吹了就吹了,翻了就翻了,咱不能把一辈子的日子压在高中生的穷命上。大姐说,能嫁给那衣裳贩子更好,嫁不了也不用去后悔。姐比你年龄大,比你看人认得准,我觉得那贩子没有好脾气,说不了结完婚他打你又骂你。男人们不打女人就觉得日子不好过。而且那贩子钱多人却抠,姐去他家几次他都没让姐吃过一顿饭,更别说能从他手中要出几块钱来了……

就是这大姐正规劝二姐时,大姐的对象突然走来了,像一个棍子立在院落里,手里提一个装满东西的小黑包。大姐隔窗看见对象,忙不迭儿出来接过包,把对象迎进上房里,把小黑包放到桌子上。接下去就吃肉丝捞面条,大姐的对象人虽瘦小,却整整吃了两海碗。吃了饭,他说煤厂忙,得紧赶紧地回去上班儿,大姐就去给他腾那桌上的小黑包。

大姐拉开小包的拉链,脸上的粉淡红色立刻没有了。那包不是装的给娘过生日的礼品,而是账本和她对象走路热时脱下的汗衣裳。大姐背对对象,让心境静一静,慢慢转过身。

“吃饱没?”大姐问。

“吃饱啦。”对象答。

“没有吃饱再给你捞上一海碗。”大姐说,“我们家里虽穷,一顿饭总还管得起。”

对象疑疑怔怔地望着我大姐。

大姐把那黑包提在手上。

“走吧,我送你。”

对象本来还想再坐会儿,似乎有话要给我娘说,或是给二姐。可大姐已经把包提在手上走到屋门口,这就只好起身叫了我娘一声,说我走了。娘说你走好,便同二姐一道把他送到大门外。余路留给大姐送。

从我家门外到梁脊,是一段缠缓的上坡路。九月份,太阳不热也不凉,风温温暖暖吹过来。山麻雀在路边啁啾不停。这段路上,大姐和他对象不言声,待上完坡,到了梁脊平路上,到了往日送他分手的老地场,大姐的对象止了步。

“别送了,你回吧。”

大姐没有把包还给她对象。

“你今儿来干啥儿?”

“来给你娘过生日。”

“那你包里装满了账本干啥儿?”

“顺便到几家砖窑讨账。”

大姐说:“你是去讨账,顺便到我家吃一顿娘的生日饭!”

这句话大姐的对象吃不消,看看梁上,左右无人,就把嗓门抬高了一点,说你是咋的了?这些日子见我就来气,好像我刨了你家坟上一棵树。真刨一棵树,你也不至于这样说话像是嘴里吃了枪子儿。大姐本来从昨天下了桂花酒楼心里就总悬着一件事,饭前又听二姐说她和高中生闹翻了,原因也是为了镇上那贩子,七紧八凑,正好该把一肚子烦乱变成火气泄在对象身上。对象今儿来得好,不提礼品是对的。若要今儿他不来,或来了装了一兜郑州罐头、洛阳糕点、县城的小糖什么的,大姐就不知道事情到底该咋办。你来给我娘过生日,大姐上下松着手里的黑包说,难道就两手空空吗?

大姐的对象说:“那包里装的不是有梨嘛!”

大姐忙又把包放地上,打开包,把包里衣服翻出来,果真见包底有四个不大不小的黄香梨。翻包时大姐生怕那包里黄梨有半兜,一看仅有四个,大姐放了心,便胡乱地把他的衣裳塞进包里站起来。

“这梨有多少!”

“没有一二斤?那么大的个。”

“不是你买的?”

对象忽然不言声,脸上糊一层尴尬色。

大姐用脚轻轻踢一下地上的包。

“这梨到底是不是你买的?!”

这一踢把她对象踢恼了。

“不是又咋样?”

“到底哪来的。”

“我去讨账出门时,人家塞进包里的。”

你也太瞧不起我娘了,好歹她是我亲娘。大姐吼叫着,太阳光在她眼前明明晃晃。人家送几个吃剩下的梨就把我娘的生日打发了?昨天我去你们家,日子不是节,你娘不过生日,还花一块八毛七分钱买了一兜麻糖糕,可我娘生日你竟这样儿。把这梨卖掉也买不住那半斤麻糖糕。大姐越说越来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多年的一团乱麻头,把话条条理理拉出一大堆。说吧你,大姐把手伸出来,指着对象说,你这到底啥儿意思?我娘过生日,你拿来人家吃剩的四个梨,你是不是咒我娘死,咒咱俩离开?你说呀?到底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大姐说着,朝前逼了一步,手指差一点儿就指到她对象的鼻子上。

大姐的对象人虽瘦小。到底是男人。他一下把大姐的手拨到了一边去。

“你是泼妇呀!”

大姐朝左右扫一眼,把手卡在腰肢上。

“是泼妇了你又能咋样?”

对象把自己的断手捏成小拳头。

“是泼妇了你就别想嫁给我!”

大姐脚尖不离地跳一下。

“男子汉你说话要做数!”

对象很容易地就在脸上露出一层笑。

“你以为我离开你找不到媳妇了?”

大姐抓起地上的黑包扔到对象怀里去。

“你找去,我看着你找去!”

对象把包内东西整一整,将包提手上。

“找就找。我明儿就去找。”

大姐跳几下。

“你走吧,你去找你的媳妇吧。”

对象立在原地不动。

“走就走!”

大姐又把手指在她对象鼻尖上。

“你走呀!你走呀!”

对象果真就走了。

梁脊的路是一条黄土道,车辙上又光又亮,闪着白浓浓、黄灿灿的颜色。两道车辙的中间,还长着白毛草,草叶都贴在地面上,驮着一层尘土,如一匹脏了的土织布在车辙中间铺展着。大姐的对象就走在那土布上,手提着那个小黑包,像在山梁上独自晃动着的一只瘦绵羊。大姐看着他越走越远的小身子,觉得身上的包袱卸去许多,身子越来越轻快。到他快要拐过一个路弯,消失在弯里时,大姐又冷丁想起一件事,便把手放在嘴上唤:

“好马不吃回头草——有骨气你真的把咱俩的婚事闹翻掉,一辈子别回头找我——”

大姐的声音很响亮,在梁脊上荡荡动动朝着远处散。她的对象听了大姐唤,回头朝大姐望几眼,把小包换个手提着,就又转身把自己埋进了路弯里。

大姐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朝着梁下走。

然走到坡半腰,忽听到身后有人唤。大姐旋过身,看见她对象立在原来立过的梁脊上。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唤:“好马不吃回头草。”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不想回,看见村街上有人在观望她和她对象,就车转身子折回来。

对象问:“咱俩的亲事你真的想拉倒?”

大姐说:“是你想和我拉倒。”

对象说:“拉倒你把花我的钱全还我。”

大姐说:“满天下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是你提出和我拉倒的,还又来要我退钱退彩礼。”

对象说:“那么多的钱,你不能一分不退呀。”

大姐说:“半分也不退。你见我第一面拉了我的手,第一次单独和我在一块,就跪在地上求着要摸我……你算算你该退我多少钱?”

大姐的对象张了嘴,没能说出啥儿话儿。

大姐又回身往家走,再也没有回头望她对象一眼。这时候,二姐正扛着家什要下地,大姐在路上叫了一声妹呀等等我,就和二姐一道下地了。

这是秋熟季节,人都忙着收秋。

农忙时天大事情也是小,农闲时小事情变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终身大事,收秋时被放到一边,收罢秋立马就又成了家里的天大事。事情重新开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里买油,碰到一个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个媒婆后面进了高中生的家。因为这,二姐酱油也没打,回来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里床边问了大半天,出来把大姐叫到身边说:

“你再去镇上跑一趟。”

“干啥儿?”

“老二同意嫁那卖衣裳的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镇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罢夜饭许久才回来。回来时娘和二姐都没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悬挂着,村落里有蒙蒙亮色。秋后的夜已经开始凉,起先娘和二姐在院里等大姐,后来就到屋里等。直等到以为大姐不回来,住到她那煤场的对象家里时,大姐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大姐进屋不说话,把一大兜麦乳精、蜂王浆、香蕉、苹果、桔子罐头往桌上一放,说娘你稍等等,就拉着二姐的手腕,进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二姐对面凳子上,头低着好像极为难。二姐说,大姐出了什么事?我不去找那贩子你要让我去,大姐说事情全让你给办坏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大姐说想也想不到,难死我了。难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发急,到底咋回事?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龄小,大姐终于说,他嫌你年龄小,怕你和她结婚不拿事,帮不了他做一辈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阵,叹下一口气,说大姐你没给他说烧饭做衣我都会?说了,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于是二姐坐着弓了一会儿背,末了突然直起来,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别为难。话到这儿,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盖顶在二姐的膝盖上。这事不为难,大姐说妹子你年龄小,模样在三邻五村都难找,不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对象来。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当着我面就敢说你妹子年龄小,你的年龄大,你要嫁给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成你的了,要啥儿有啥儿,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痴痴地盯着大姐看。

“你咋说?”

大姐把双手搁在二姐的膝盖上。

“你说我咋说?”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经经站起来。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住对象家的事。”

这时候,娘在上房等不及,从外面走,问说咋回事,大姐说人家嫌妹子年龄小。娘静默稍息想一阵,问说桌上东西谁买的?大姐说我买的。娘说不是你对象买的呀?大姐便深长地叹口气,说纸包不住火,久过河总要湿脚,实说了吧娘,我对象那人心不好。一说给咱家买东西,他又摔盘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气,总把我买回的东西说成他买的。其实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着咱家烧,别的啥儿也没买过。

听了这话,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干木头。

“睡吧娘,”大姐默一阵子说,“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没睡。

过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镇上,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进门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见了一个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来一模样,哭得死去活来,把脸埋在娘的被子里,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后娘不劝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头。男人们不是好东西,大姐骂着说,我今儿去镇上才知道那该死的断指头前几天又和别的闺女订了婚,再过几天就成亲……

说到这,娘直直立着没有动,满脸灰白色。

二姐突然说:

“他和别人结婚,你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买的大红羊毛衫送给二姐穿。二姐说,大姐你有了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给我吧。大姐犹豫半晌,就从箱中取出来给了二姐。那一天,贩子用两辆小车、三辆大车来接新娘子。小车送客,大车拉嫁妆。嫁妆都是贩子买好拉到村庄里,出嫁这天又排排场场装车拉回去。大姐上车时,扶着娘的肩膀哭。娘说别哭了,去过你的日子吧,以后一定要把你妹的亲事记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说我记到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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