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遇空口白话说要早起,结果依旧赖床到巳时。吃过早饭后,又迈着轻快的步子东逛西逛,挑买了些水果和补品,顺着程白的指引找到张老爷下榻的和兴客栈。
和兴客栈与璞集街只隔着一个路口,薄遇昨日才在附近转过几圈,所以很快就找到了位置。
和兴客栈大概是璞集街的穷苦秀才们集资开办的,牌匾写得十分漂亮,可惜经营不善,唯有柜台里趴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小少年,大堂里完全没有打扫过,落着铺天盖地的尘埃。
薄遇敲了敲柜台,问道:“小哥,你们这儿可住着一位张老爷?”
小少年迷迷瞪瞪地掀开眼,估计也没听清他找的谁,随手往上一指:“二楼头一间……”趴下去接着睡了。
薄遇只好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胆战心惊地往上走。
敲门,又震落尘土。薄遇听着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太对劲,干脆推门进去。
张老爷平躺在里间的床上,扭着头看他,手臂用力,还是没能坐起来。薄遇早猜到老人家可能身体不便,不然也不会住在这种地方,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去扶人。
“张爷爷,您慢点。我是定南侯府的小公子薄遇,是替张姨娘来看您的。”薄遇说。
“你……她、她……咳咳咳!”
嘶哑的声音,浑浊的眼神,在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
薄遇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将如恶鬼一般挣扎颤抖的老人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好让他能坐得舒服一点。屋子里没有水,薄遇便拿自己刚买的小蜜橘,剥开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吃完一个之后,张老爷总算有力气说得出话了。
“她……她怎么不来!”
愤怒,仇恨。恶语与恶臭相伴扑面而来。
薄遇下意识退缩了一下,立即被张老爷狠狠地抓住手臂:“你……她让你来做什么?赶我走吗!不孝的东西……吃里扒外,背祖忘德!进了定南侯府这个金窝,就想把我踹开,妄想!”
“注意你的言辞!”邵永逸实在看不过眼,用剑柄打掉了张老爷的手腕。
他们家小公子这辈子走哪儿不是被人捧着宠着,哪里由得他无礼冒犯!早知道就不该管这些破烂事!
“你……啊……你!”张老爷手腕疼得狠了,才没再说出什么。
薄遇定下神来,拦住邵永逸:“逸哥,没事。张爷爷他是……”
连薄遇自己都找不出很好的借口。
这个时候,他只管笑起来:“我和爷爷仔细说说就好。”
于是他又拿了一个小蜜橘,坐在床边细细地剥给张老爷吃。张老爷饿了有两三天,再有情绪,也是狼吞虎咽为先。哄得张老爷稍微平静下来后,薄遇才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果汁,坐好了打算与他讲讲道理。
“爷爷您别急,我来就是请您去和张姨娘见面的。不过您毕竟是外男,不好随意进出定南侯府……”
张老爷神志有些糊涂,耳朵倒好用,揪住一个字眼就不撒手:“怎么不好进!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我是你的长辈!你们定南侯府养我是应该的!”
薄遇躲开张老爷抓过来的手,他最不喜欢胡搅蛮缠的人,要和这样的人讲道理,不得不夹带一些别的手段。
“爷爷,您是我长辈不错,想要我定南侯府养着您也可以,但是……”薄遇微微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张老爷的脸,水润的黑瞳中失去光彩,语气也少了那甜丝丝的意味:“您要先小心我母亲。我母亲是长公主,她的长辈只有先皇和太后,她如果不高兴了,要杀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当今陛下也不会怪罪。我是来帮您的,爷爷,您觉得呢?”
张老爷哑然地张着嘴,大概是想骂“昏君”,最后被回炉的理智拉扯了一把。
“您同意就好。我立即雇车为您换个住处,之后也会派人来照顾您的起居饮食,五日之内,我定让您与张姨娘一家团聚。”
薄遇说完,起身走到门外。邵永逸和程白看他抱着手臂,神色低落而敏感,都默契地退到两米以外。
薄遇吩咐:“逸哥,帮我雇辆马车,去静安寺。程白哥,你说一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程白道:“回小公子,两个月前张家分家,张老爷没人照养,求到了侯爷头上。但当时侯爷不在军营,张老爷被驻军打断腿送了出来,后来雇了马车上京,半路上钱就用完了,车夫可怜他才给他送到京城,还帮他往侯府递了信。”
果然是个麻烦。薄遇呆呆地想,该庆幸当时父亲不在军营么,不然张老爷断的肯定不止两条腿,竟然还上京讨母亲烦心,回头被父亲知道了,最惨不过凌迟吧。
“哎,程白哥,你一晚上查这么多,没睡觉吗?”
“……”
程白要说没睡,是不是有邀功讨赏的嫌疑。
薄遇“嘿嘿”笑了两声。因为程白本性如此,加上他的命是薄寻薄遇救回来的,所以为他们两兄弟做事时总有一股拼命的架势,薄遇并不多劝,反正只要他乖乖待在侯府不找事,人总有大把的时间去休息。
午后,邵永逸驾车行至京城郊外泰清山脚下。一路上薄遇特意用身体挡着车窗,没让张老爷知道他们出了京城,省得他又闹起来,丢的是他们定南侯府的脸。此时到了泰清山脚下,他再怎么不高兴也没用了,只能听着薄遇的安排走。
静安寺位于泰清山的半山腰,张老爷一见着那绿叶掩映中层层叠叠的石阶,整张脸都乌青了,瞪着薄遇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邵永逸径直走到张老爷面前,把张老爷背到自己背上。
“逸哥,麻烦你了。”薄遇拍拍邵永逸肩膀,被张老爷那不屑的表情激得有点委屈。
虽说的确怪他没有准备周全,但谁听说过,有上山礼佛还要乘轿子的先例呀!
邵永逸嘱咐道:“不碍事。小公子,您还是自己小心点!”
比起自己背上的六七十公斤,邵永逸明显更担心薄遇的身体。看薄遇那一身白嫩的软肉就知道,平日里是悠闲懒散惯了,连薄寻布置给他的锻炼都能赖就赖。爬山对于他来说,真是头一回!
他气息不匀,没爬多久就被汗水蒸得脸颊通红,眼神迷蒙,脚底打滑。邵永逸双眼死瞪着程白,叫他看好薄遇。
尹卓一身僧衣,拎着药包,脚步如飞地行走在山道上。撞见在石阶旁歇脚的薄遇一行人时,他身形缓了缓,盯着薄遇的脸看了几秒,却没等人注意,便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薄遇身边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