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里响起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嗽声。
“呼噜,咳,咳!咕……”
秦嬷嬷把伙计端来的饭菜摆上了桌,嗓子眼暗暗的使着大劲,如愿以偿挤出了一大口黄中带绿的浓痰,包裹着热乎乎的唾沫星子一道吐进粥碗里,再拿汤匙搅了搅,就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张嬷嬷倒干不出这么恶心的事,不过是把隔夜的洗脚水倒在了茶壶中,异味瞬间就被清冽的茶香压了下去,几小块泡软的死皮也完美的融入白花花的茶沫子里,同样让人瞧不出任何端倪来。
“啧啧,你真恶心啊。”
但恶心的是秦嬷嬷居然好意思说她恶心。
“你才恶心!”
她很不服气的怼道。
“嘘。好像是她回来了。”
秦嬷嬷正要回怼,却敏锐的察觉到方才还闹哄哄吵嚷嚷的邸舍突然安静下来,连地上掉根针的声响都听得到,遂明智的放下口舌之争,绕到门背后,眼睛贴着门缝,小心的往外窥视。
据她所知,只有当裴舒搔首弄姿的归来之际,这里才会有诡异得像是人都死光了的气氛。
“没错,就是她!”
张嬷嬷也往外瞟了一眼,迅速确认道。
来的人正是裴舒。
她乌发轻挽,目不斜视的走入了邸舍的大堂。
明明是端庄的姿态,背脊挺直,身姿如竹,脸上神色冷淡,丝毫没有卖弄和媚惑之意,挤在大堂里吃饭的男女老少仍是齐刷刷忘了下箸,个个都半张着嘴,瞪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便死死的闭上嘴,生怕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声音把她给吓走了。
“有什么好看的?吹了灯,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秦嬷嬷心中只有后宅里泾渭分明的敌我阵营,见状便很敬业的嘲讽了她两句。
但当她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那一瞬,敬业的她仍免不了被艳光所慑,很没出息的发了一下呆,然后不甘的嘟囔道:“好看怎么了?又不能当饭吃。”
“可是……对着六娘子的脸是真能下饭开胃的,有她在旁边,一顿怎么也能多吃两碗吧?”
张嬷嬷就要诚实得多。
“骚狐狸!”
和儿子吵架的那个妇人嘴里就不会有什么好话了。
“你就是在嫉妒!怎么就没胆子承认?”
做儿子的那个仍是在愣头愣脑的惹妇人生气。
母子俩的拌嘴并未落进裴舒的耳朵里。
她默默盘点着昨夜新添的进账,心情非常愉悦。
“六娘子,你可算回来了!饿了没?渴了没?赶紧把粥喝了,再用茶水漱漱口。”
而秦嬷嬷的心情更好,拉开门,无比热切的开口。
吃啊,喝啊,小贱人!
快点儿啊!
“用来泡手的羊乳呢?”
在外奔波了一整晚,裴舒确实是又渴又饿,但她没有急着坐下来吃吃喝喝,懒洋洋的扫了秦嬷嬷一眼,伸出春葱似的手撩了撩耳边的一缕头发,偏过头,嫣然一笑,吩咐道:“还有擦手用的细绫,也拿过来。”
啥?!
羊乳,细绫?
她也真好意思开口!
莫非她以为自己和七娘子一样都是家里的尊贵人,无论她想要什么,下人都得巴巴的顺着她不成?
做梦!
“邸舍里哪来的羊乳啊?即便有,也不见得新鲜。至于那细绫虽算不得上好的料子,但家中大多是用来给娘子和阿郎的衣衫镶边的,哪能浪费在擦手上?这可不是持家之道啊。”
秦嬷嬷面上忍不住带出了一丝鄙夷,斜着眼,说道。
“我不吃了。”
裴舒沉下脸,起身欲走。
“哎呀!咱们是初来乍到,不晓得六娘子在吃穿用度上的讲究,还请莫要见怪。”
张嬷嬷连忙上前拦住她,满脸堆笑,“要不六娘子就先凑合一下?等到了中午,咱们一定把最新鲜的羊乳和最柔滑的细绫给六娘子寻来。”
“哦?”
裴舒似是被说服了,回转身,一径在桌边坐下,拿起汤匙,慢悠悠的往粥碗里递去。
秦嬷嬷直瞧得暗爽不已,将满心的怨怼一扫而空。
“屋里太闷了,我想去楼下吃。”
裴舒忽然搁下汤匙,扭过头,看向窗外,神情憧憬的说道。
秦嬷嬷面上的笑容一僵,心想贱人就是矫情。
“六娘子,楼下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要是有不长眼的冒犯了你,那该如何是好啊?”
张嬷嬷又拦住了她,劝道。
“言之有理。”
裴舒点点头,道:“那我就去后头的小花园用饭,正好能落个清净。”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张嬷嬷觉得头疼。
“六娘子,花园那边日头毒得很,要是把你晒黑了可就不好了。”
秦嬷嬷咬着牙接上。
“无妨,就算是黑成炭也丝毫不损我的美貌,我照样能美得天怒人怨。”
裴舒气定神闲的一摆手。
秦嬷嬷顿时噎住了。
不要脸!
怎么就不晓得谦虚俩字是怎么写的?
就算……就算她说的是实话,但还是太不要脸了!
“六娘子,你的确是美得天怒人怨,晒黑了也无所谓的。可最近雨水多,花园里的石桌石凳早就淋坏了,上面长满青苔,湿气重,根本就不适合上去摆饭。”
张嬷嬷耐着性子磨道。
“嗯。”
裴舒若有所思的应了声,将杯子拿在手中,仰头就要将茶水饮下。
张嬷嬷的目光登时一亮。
“不行,我就要在院子里吃。”
可她忽然低头,委委屈屈的扁起嘴,把茶杯放了回去,“既然石桌是用不了了,那你们把这张桌子抬出去不就成了?“
张嬷嬷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可是上房,里头搭配的桌凳都是真材实料的红木,死沉死沉的!哪怕让做惯了粗活的仆妇来,也得费老大劲的。何况她们一直没做过什么粗活,所经手的最重的东西不过是花瓶和条凳而已。若真应下此事,抬进抬出,岂不是要把老腰闪断?
“不抬?那我不吃了!”
和之前一样,裴舒立刻沉下脸,一拍桌子就要走人。
“别啊!六娘子,我们抬就是了。”
她这副骄横跋扈的做派让俩人窝了一肚子火,直想撂挑子不干了,又不想浪费自己在茶饭里精心加的料,不想就此便宜了裴舒,便只好硬着头皮照办。
吭哧吭哧。
哎唷哎唷。
她们气喘如牛,脸红脖子粗的把桌凳抬到了花园,而且故意选了处日光最足的位置,恨不能借着太阳的威势晒掉她一层皮。
“不如挪到树荫下罢。”
裴舒在一旁抄着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们,“就算我晒黑了也美得人神共愤,可适当的保养还是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