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边送信的那一晚,她曾见过几个醉醺醺的男子。
那名爱管闲事的少年郎便在里头,身材挺拔,脊背笔直,英武不凡,在歪七扭八的同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出挑。
但她没有看他。
令她驻足出神的,是另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人。
那人的脸,很陌生。背影却熟悉得出奇。
就像……在记忆中已经见过了无数次。
而在邸舍的那一天,酒案倾倒,栏杆倒塌。
一片混乱中,她斜斜的靠在窗前,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待那人转过身,却又是另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呼之欲出。
是他。
只能是崔遇。
他两次极为巧合的出现,绝不是为了暗中保护她,过一把护花使者的戏瘾,而是另有所图。
她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于是她果断关上了窗户,假装没有认出他。
“我当时想干什么,你真一点也不好奇?”
崔遇漫不经心地系好了衣带,理了理衣襟,头一歪,装着病弱无力的样儿往她肩上倒去,意味深长的一笑。
她说得轻巧,真要做起来却是不易。
能在黑灯瞎火的岸边和人头攒动的邸舍一眼就看到易容后改头换面的他,且只凭一个模糊的背影和轮廓,或者只凭直觉就能下定论。这只能说明,她对他很上心。
不管她嘴上斩钉截铁的否认过多少次,下意识的一些举动还是骗不了人的。
“我更好奇你怎么笑得这般瘆人。”
裴舒根本不晓得他刚才在短短的一瞬间里脑补了什么内容,因此只觉得他的笑来得很诡异,很骚气,令人汗毛倒竖。
但他靠过来的时候,她没有推开他。
她几乎是刚伸出手去,指尖刚碰到他的侧脸,就急急地缩了回来。
也罢。
看在他旧伤未愈的份上,她暂且大度一回,把肩膀让给他枕着好了。
“嘿。”
他不禁笑得愈发荡漾了,笃定她就是在口是心非。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裴舒一阵恶寒,迫不及待想要说点什么,令他再也笑不出来。
“哦?”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很缠绵。
“干他。”
裴舒则毫不拖沓,干脆利落。
她说的‘他’,自然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少年郎。
当时江边的那几人多是脚步虚浮,底盘不稳,能有实力和崔遇一战的,也只有他了。
“……”
这下轮到崔遇一阵恶寒了。
“但你干不过他,反而被他干了。”
“而且还干得挂彩了。”
“所以在客栈里你就不敢再干他了,赶紧又换了张脸,生怕被他认出来,又被干一顿。”
裴舒雪上加霜道。
“你能换一个词么?”
崔遇不满。
“呵!不能。”
裴舒冷笑。
崔遇的头埋进了她肩窝里,不安分的动来动去,“真的不能么?”
不等她回答,便一本正经的说道:“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反嗟复叹。你屡次三番的提起‘干’之一字,十有八九是有了强烈的、频繁的需求……”
“滚!”
裴舒大怒。
崔遇非但不滚,还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半边肩膀上,悠悠道:“好教你知晓,那人姓孟,单名一个先,字澄澜,从定州安喜而来,说是要来长安寻亲。”
裴舒强忍住一脚踹死他的冲动,问道:“他自寻他的亲,和你有何关系?”
“是无甚关系。”
那日,他本在酒肆的雅座里独酌,后头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孟先和那几个汉子便被店小二安排过来跟他拼桌。
“他们推杯换盏互敬了几轮,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
崔遇嫌他们闹腾,便起身去柜台一并把账结了,之后独自去了江边。
谁成想孟先居然拖着那几人上来追赶,坚持要把酒钱还他。
他不肯收,孟先便说要请他再喝几坛好酒。
“我觉得这人很烦,不欲理睬。”
孟先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仍旧热情以对,唠里唠叨的说了一箩筐劝酒的废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孟先费了老牛鼻子劲,终于劝动了他——兄台你愁眉不展,心中郁郁,难道是为情所困?
就冲这一句,他也得痛饮三杯。
“哪一句?”
裴舒不明所以。
“咳。”
崔遇略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这个无关紧要。”
“哦……”
“之后我喝多了。”
酒过三巡,尸船泊岸。
众人吐也吐够了,各自散去。
他却吐不出什么东西,只得假模假式的干呕了两下,然后抄小路回城。
孟先便是在那时突然拔刀,直劈他的面门。
前一刻把酒言欢,下一刻却有如厉鬼附身,阴狠毒辣,一出手就是杀招。
“我想挖了你的眼睛!”
说出的话更是莫名其妙。
“虽然我人是长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天下无双,但你犯不着这般嫉恨吧?你何不如挖了自己的眼睛,从此看不见我英俊的面容,心里就没那么不平了!”
崔遇一边抽刀招架,一边嘲讽道。
“结果你只是嘴皮子利索,刀法却不如人家。”
裴舒打量着他的伤处,也嘲讽道。
“不。”
崔遇摇头否认。
那人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
“切。”
裴舒倒没觉得他是嘴硬。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身手。
能让他吃那么大的亏,那人铁定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或是掌控了某样让他顾忌的东西。
既然他不说,她也不勉强。
不过她心里有点不舒服。
任谁听到一半却没有下文了,心里都会不舒服的。
一定是这样。
“别气了。你不是已经为我报过仇了么?”
崔遇的头终于离开了她的肩,然后伸手就往她袖子里掏,将纸张全数取出,拣出那张题了字的,往她眼前一晃,“那晚,你用它狠狠的戏弄了他一把,替我出气。我很开心。”
“别自作多情!我是为自己出气,和你无关。”
裴舒瞪了他一眼。
“哦?原来你已经把我的事当成你自己的事了,我们之间已经亲密到不分彼此了?”
崔遇笑得不怀好意。
“滚!”,裴舒刚要发作,却突然记起一事,“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天你为什么会去江边?”
如果从酒肆出来就直接归家,他是不会碰到孟先也不会被砍的。可他当时抽了什么风,竟独自一个人去江边溜达作死?
“如果,我说是为你而来,你信么?”
崔遇忽然收敛起笑脸,凝视着她,认真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