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肯杀了他,我就不必大费周章的用起尸咒了。”
裴舒拣出写有祝氏名讳的纸张,伸指一弹。
祝氏的魂魄在昨晚便彻底消散了,再也不能回答她。
就算神魂俱在,想必也不敢跟她多说半句的。
印象里的祝氏总是满面愁苦,沉默寡言。时刻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整个人仿佛低到了尘埃里,灰头土脸,全靠着对陆景的一腔恨意才支撑了那么久。
“你是我见过的最没用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哪怕是化身厉鬼也没胆子去吓唬丈夫小姑,而且生怕冒犯了公公婆婆,仍老实的戴着贤良淑德的镣铐,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之所以针对陆景,纯粹是因为他坐视别人毁了她死后的名节,让她的夫家因她而蒙羞。
“但你也最让我刮目相看。”
即使懦弱至此,祝氏仍孤注一掷的捅出了舒让的死因,甚至招来了杀身之祸,三十岁不到便落了个香消玉殒的结局。
“多谢了,玉华姐姐。”
裴舒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不是面目模糊的祝氏妇人,而是熠熠生辉的女子玉华。
“女子玉华,盖平陵祝氏之季女也。性聪明孝友,柔谦敏悟。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以故名霭兰闺……芳龄永逝,悼以长往,终天无期……呜呼哀哉!乃为铭其墓。铭曰:玉碎兮珠焚,风悲兮日曛,问天兮无言,永绝兮音尘。善可纪慧绝伦,严霜降兮值芳春,丹旐飞兮泪霑巾,千秋万世兮哀无垠。”①
这是祝玉华的父亲为其泣血写就的墓志铭。
虽然她在夫家是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存在,但在父亲的眼里,她就是无价的珍宝,如珠如玉,大放光华。
“这一点,你比我幸运。”
裴舒若无其事的一笑,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纸张右下角的名讳。
“希望,你能分我点运道。”
一簇绿莹莹的火苗自裴舒的指尖燃起,无声无息的烧尽了纸上的一笔一划,而后蔓延至四角,一点灰烬也没有剩下。
几张洁白的纸笺如鸽子轻盈的飞出,在半空中交织相叠,结成了一盏精致的灯笼,状若牡丹,白色的花瓣上染着点点朱砂的殷红,和姜仲文那晚在江上所见的花灯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这次的烛芯换做了祝玉华。
上一次的烛芯很亮,清晰的照出了生门死门之间蜿蜒的界限,却没能照见她真正想找寻的人。
这一次,会不会也扑个空呢?
裴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向烛火所及之处望去。
没有上次的亮,是朦朦胧胧的微光。
忽而有一只纤细的手出现,捞起精致的小银剪,将烛芯剪短。
四周顿时明亮了好几分。
“唉,娘子,你安心养胎要紧。阿郎他……兴许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有一道老迈的叹息声穿透浅碧色的窗纱,从里头飘了出来。
“我知道。但怎么会是她呢?我待她不薄,她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她已经忘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吗?”
另一道声音明显年轻得多,听着沙沙软软的,却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倔强。
“为何?为的不就是她那起子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连自己子女的脸面都不顾了,又怎会顾及到和娘子你的情分?依我说娘子就是太仁善了,若一早告知她的夫家,让那边晓得她的所为,就不会……”
老迈的声音突然顿住。
“是谁?鬼鬼祟祟的猫在外面作甚?出来!”
然后扭过头,花白的眉毛竖起,不悦的喝道。
只听得“啪嗒”一下轻响。
半掩的窗被人拉开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圆圆的小鬏鬏,腮帮子微微鼓起,鼻尖渗着几滴晶莹的汗珠。
裴舒微怔。
那个人,竟然是她。
是小时候的她。
“是六娘子啊。你怎么没有睡下,又偷偷跑到这边来了?”
老迈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慈祥的问道。
“我想阿娘了,想小弟弟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甜甜的加上了一句,“也想嬷嬷了。”
说着便将几朵蔫了的花献宝似的举得高高的,对那个坐在窗下剪烛,小腹微凸的女子用力的摇了摇,“阿娘,给你花花戴。”
女子的相貌极好,脸若银盆,眉如柳叶,一寸横波剪秋水,唇绽樱颗,齿若编贝,美则美矣,气质却稍嫌骄纵,不够端庄。
“六娘子真是孝顺。”
在说话的间隙,老嬷嬷已起身把她抱进屋来,摸了摸她的小脸,把她手里的花交给了女子,“娘子,你闻一闻,这花好香的。”
“是啊!可香了。我怕太阳把它晒坏了,等到晚上才去摘的,一直捂在怀里,没想到还是蔫了。”
她的神情骤然沮丧起来。
“没事,这份孝心才是最重要的。”
老嬷嬷温声道。
“阿娘这边烦着呢,你就别来添乱了!快走快走!”
但女子正值情绪波动最大的孕期,又遭遇了丈夫和手帕交带来的双重背叛,当然没多少闲情陪她玩耍,而是将她摘来的花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烂,不耐烦的喝道。
“阿娘……”
她快要哭出来了。
阿娘没有理她。
她委委屈屈的低下头,走了。
“看到她就来气!怀她的时候人人都说是男胎,生下来却是个丫头!这一胎可莫要再戏耍我了,不然她祖母又得往房里塞人。哎,自打她一出世,我就受了数不清的窝囊气,她跟我真的八字犯冲!若她是个男孩儿,我也就不跟她计较……她偏偏不是!”
在走出院子前,她隐约听到了阿娘的埋怨。
她慢吞吞的抬起袖子,假装在擦脸上的汗,实则是在抹泪。
“阿姊正睡得香喷喷的,我不能吵她。阿娘她……有气,不想和我玩,那阿爷总是有闲暇的。”
她赌气似的扁嘴,向阿爷惯常所在的书房跑去。
房门没关。
刚踏上书房的槛儿,她便看见阿爷的嘴角噙着笑容,在往一个黄花梨木透雕的木盒里放东西。
是一只银鎏金的九连环。
是她在东市上已相中了很久,却因为阿娘不喜而没能买成的东西。原来阿爷当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并特意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惊喜。
阿爷对自己真好。
这世上终究是有人疼自己的。
“小六,你来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的身影,便笑着对她招手,“你素来聪敏,快帮我参详一下——若我把它送给阿蛮,她会不会欢喜?”
是给阿蛮的?
不是给自己的?
裴舒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