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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姐姐的秘密

就像以上所说的情况,至少持续了四个月。克莱德同她初次相识以后,便一直在用他大部分的闲暇竭力设法让她如同眼下看上去她对待别的小伙子那样对他感兴趣。与此同时,他既说不准她到底会不会对哪一个人有真诚的感情,也不能相信她与他之间只存在一种天真无邪的朋友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毕竟是那么迷人,使他糊里糊涂地认为:要是他的猜想正确的话,最后她也许会喜欢他的。霍丹斯身上透出一种富于性感和瞬息多变的味儿,以及她通过种种姿势、脾气、声调和服饰所显示出的一腔情欲,已使他如此迷恋不已,说实在的,他舍不得抛弃她。

一句话,他是一个劲儿地傻追她。她呢,一见此状,就索性把他扔在一边,有时候躲着他,使他最多只能跟她一块儿玩玩。与此同时,她还情愿讲给他听自己和别的一些小伙子的交际活动,让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只用这样的方式追求她了。一气之下,他居然对自己发誓说,从此以后再也不去看她了。说实话,他同她交往,原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的。可是下次又见到了她,只见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依然是冷冰冰、不好不坏的样子,他的勇气也就倏忽不见了——同她断绝往来,他实在想也不敢想。

与此同时,凡是她需要的东西,或是心里想的东西,都给克莱德讲了,一点儿都不害臊。开头是一些小玩意儿,比方说,一只新粉扑、一支口红、一盒香粉,或是一瓶香水。后来呢,尽管她对克莱德只不过表示了一两回躲躲闪闪、半推半就的亲昵行为:情意绵绵地偎在他怀里,这种动作看起来好像大有希望,但事实上常常让他落了空。她照样有胆量,敢于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向他提到过什么钱包、罩衫、拖鞋、长袜、帽子等东西,说她要是有钱的话就要买。而他呢,为了继续讨好她、巴结她,也就去买了,虽然有时家里有事要用钱,他手头实在也是抠得够紧的。不过,到了第四个月月底,他才开始明白:她对他的好感,同他们刚开始相识时相比,显然没有什么进步。一句话,他正在进行一场热烈、几乎是痛苦的追求,但又没有什么明确的、可望成功的预兆。

再说说他的家吧。格里菲斯一家如今陷入了烦躁和抑郁,几乎不可自拔,同过去毫无二致。因为爱思达失踪以后,一家人至今依然心情沮丧。只不过克莱德的情况更要复杂,还有一种让他们感到难过乃至于恼火的神秘感。因为在格里菲斯家里,只要一涉及性的问题,天底下父母的态度就数格里菲斯夫妇最神经质了。

这一点,在围绕着爱思达的秘密上特别能看出问题。她出走了,至今也没有回来。克莱德与弟妹们好歹知道,家里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的信息。不过,克莱德注意到,她失踪后头几个星期里,父母特别焦急不安,非常揪心的是,她究竟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她不写信来。后来不知怎的,他们突然不再忧心忡忡了,变得好像完全听天由命似的,至少不像前一时期因为看来毫无希望而感到无比苦恼了。个中道理他说不上来。这一转变已是很明显的,也没有人对此做过任何说明。稍后,克莱德注意到,有一天母亲跟一个人在通信,这在她是很少见的。因为她结交的朋友和业务联系都很少,平时极其难得收到或者寄发一封信。

可是,他到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后没多久,有一天下午,他比往常回家早些,发现母亲正低着头看信。信显然是刚收到的,看来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也好像同某一件必须保密的事有联系。因为她一见到他,就马上不看了,脸涨得通红,显然很慌张不安,站起来把信收了起来,压根儿也没说她刚才在看什么。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也许就是所谓直觉吧,克莱德认为这封信说不定是爱思达寄来的。可他又说不准。毕竟他站得太远,没法儿看清笔迹。不过,不管怎么说吧,母亲后来就没有向他再提这件事。瞧她那种神色,好像并不希望他多问,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样拘谨,他也不会想到再去问她。他只是在心中暗自纳闷,后来把这件事几乎(但不是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了一个月或是五个星期,正当他在格林—戴维逊工作干得比较熟练,开始喜欢霍丹斯·布里格斯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母亲突然向他提出了一个很怪的问题。他刚下班回来,她就把他叫到传道馆大厅,既没有说明为什么叫他来,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明她觉得他现在已有力量给她一点儿帮助,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忐忑不安地对他说:“克莱德,你知道不知道,叫我怎能马上就敛到一百美元?”

克莱德听了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就在一两个星期以前,仅仅向他提出四五美元以上的数目,也还被看成是要不得的。他母亲想必也明白。可如今,她一开口这样问他,显然以为他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不错,反正他的衣着打扮和他的整个派头,就说明他已过上好日子了。

当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消说,就是他的衣着打扮和他的举止品行——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并且认为他把自己的收入对她瞒着不说。这固然有一部分也是实情,不过,最近克莱德态度大变,母亲也不得不对他采取一种较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同时,对她往后能不能管得住他也不免开始有点儿犯疑。近来,也可以说,打从他觅到这个新事由以来,她觉得出于某种原因,他看来好像变得聪明些,信心多了些,自卑感少了,喜欢我行我素,自作主张。儿子这些表现,使她感到困惑不安,但又暗自高兴。因为,克莱德敏感而又心神不定的天性似乎一向是她猜摸不透的大问题,如今看到他能往自立方向发展,自然也很不错;固然有时候,见他最近身上服饰打扮过于漂亮了,她心里不免感到困惑,怀疑他莫非交上了什么样儿的朋友。不过,反正他的工作时间很长,又很费精神,而且他挣的钱看来都已花在衣服上了,她觉得确实找不出理由来发牢骚。她脑际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他也许开始有点儿自私,对自己的舒适享受想得太多了。不过,想到他长期以来过着苦日子,如今他偶尔想要乐一乐,反正她也不好意思责备他。

克莱德还闹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图何在,只是两眼直瞅着,大声嚷道:“哦,叫我上哪儿去寻找这一百美元,妈呀?”他心里琢磨着,他找到的财源很可能被这一前所未闻而又莫名其妙的要求消耗殆尽,脸上顿时露出苦恼和怀疑的神色。

“我并不指望我要的整笔钱都叫你去寻找,”格里菲斯太太很委婉地说,“我有一个计划,我想,可以敛到大部分的钱。不过,我的确要你帮我出出主意,看不足部分叫我怎么去张罗。反正我只要有一点儿办法,就绝不乐意找你父亲去说。何况如今你也长大了,可以给我帮点儿忙了。”她露出一种赞许而又感兴趣的神情望着克莱德,“你父亲做生意没能耐,”她接下去又说,“此外,近来他也把心操碎了。”

这时,她那疲乏的大手正从她脸上掠过,克莱德对她如今陷入困境深为同情,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不说他是否乐意拿出这么一笔钱来,或者也可以说,他是否拿得出这么一笔钱来,反正他对这件事的底细怀有很强的好奇心。一百美元!数目可不小!

不一会儿,他母亲又接下去说:“我可把我心里一直琢磨着的事全告诉了你啦。我必须弄到一百美元,可是干什么用的,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或是告诉任何人,你也不必追问我。我的桌子里有你父亲的一块老式金表,此外还有我的一只赤金戒指和别针。这些东西要是拿出去卖了或是抵押了的话,至少值二十五美元。再说,还有那套纯银刀叉和银碟子、银壶——这些纪念品克莱德本来就熟悉,单是那些银碟子就值二十五美元——我相信这些东西合在一块儿,少说也值二十到二十五美元。我心里在琢磨,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交到你大酒店附近哪一家当铺去,此外,我说,你能不能暂时每星期多交给我五美元。”克莱德马上脸一沉,“我不妨找我的一个朋友——常来我们传道馆的默奇先生,你是认识的,可以把钱先交给我,凑足一百美元,将来你给我的钱,我就可以拿来归还他。我自己手头上还有十美元。”

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好像说:“哦,目前我有困难,你当然不会看着我不管。”克莱德心也软下来了,尽管他原来想把挣来的钱差不多全给自己花销。事实上,他同意把这几件小玩意儿送到当铺去,并在当铺给的钱与一百美元的差额还没有偿还以前,暂时多给五美元。不过,他对这个额外的要求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愤愤不平,因为他仅仅是在不久前才挣到了这么多钱。而且依他看,母亲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多了——如今每星期要十美元。克莱德心想,家里老是出差错,短这个、缺那个,说不定以后又提出一些什么新要求来。

他拿着这些小玩意儿,送进了他找到的最殷实的一家当铺,按物开价,四十五美元,他就如数收讫了。这笔钱连同母亲的十美元,就是五十五美元,再加上她向默奇先生暂借的四十五美元,总共一百美元。他想了一想,这也就是说,今后有九个星期他每星期就得给她十美元,而不是五美元。现在他老是巴不得自己生活享受,乃至于穿着打扮都要跟从前迥然不同,所以,他一想到这里,自然是极不愉快的。不过,他还是决定满足母亲的要求。他毕竟应对母亲有所报恩。过去,母亲为了他和弟妹们做出了许多牺牲,他可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那是要不得的。

不过,现在他脑海里有一个萦绕不去的想法,那就是:父母既然向他求援要钱,就应该对他比从前更加关心体贴才好。先讲一件事吧,就以他晚上回家的时间来说,他好歹来去都应该享有更多自由。何况现在他的穿着是自己买的,吃饭由酒店包了,依他看,那笔花销也不小啊。

可是不久突然有了另一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就在筹措一百美元以后不久,他在蒙特罗斯街上遇见了他母亲。那是本城最穷的街道之一,位于比克尔街以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头房子、两层楼的出租房子和许多不带家具的小公寓房子。格里菲斯一家人穷固然穷,要是一想到住在这样的一条穷街上,也会觉得有失自己身份。这时,他母亲正从这一排房子中还算不上破烂透顶的一户人家的台阶往下走,这所房子底楼窗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写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那时候,她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看见克莱德正穿过街道。她径直向隔开一两户人家的另一座房子走去,那里也挂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的牌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按了一下门铃。

克莱德开头以为母亲是在寻访一个什么人,可是住址她记不确切了,不过,当他正在过街朝她走去的时候,女房东把头探出门外,他听见母亲开口问:“你有房间出租吗?”“有的。”“有浴室吗?”“没有。不过二楼有一个浴室。”“每星期房租多少?”“四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吗?”“当然啰,请进。”

格里菲斯太太好像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克莱德已伫立在下面,离她不到二十五英尺,正抬头直望着她,等待她转过身认出他来。不过,她并没有转身,就走进去了。克莱德一时感到好奇,两眼直盯着她。本来嘛,母亲给别人寻找房子,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按说她常去救世军或者基督教女青年会,现在怎么去这条穷街寻找呢?开头他想在这里等一下,问母亲来这里干什么,无奈有几件事急着要办,他就走了。

当天晚上,他回家换衣服,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就开口问她:“今儿早上,妈,我看见你在蒙特罗斯街上。”

“是的。”过了半晌,母亲才回答。不过,他发觉她大吃一惊,好像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她怔住了,这在过去他是从没见过的。她正在削土豆皮,不觉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哦,那怎么啦?”她找补着说,虽然从容自若,但脸上还是刷地涨红了。据他揣测,这事对她来说肯定异乎寻常,她那惊惧的神色,不用说,引起了克莱德的注意。“你走进了一户人家,依我看,是去寻找一个备有家具的房间吧。”

“是的,我正是去寻找呢。”格里菲斯太太回答说。直到此刻,她还说得这么简捷明了,“有个人得了病,又没有钱,我得给他寻找一个房间。不过,这事也不太容易寻找。”她一转身就走了,好像不想再谈下去似的。克莱德虽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情,但还是情不自禁又添上了一句:“唉,这样一条街上,哪能寻找到房子呢。”反正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的新工作,早就促使他形成了一种与以前迥然不同的人生观。母亲并没有答话,他也就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去了。

约莫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密苏里大街上正往东走去,又见他母亲从不远的地方迎面走来。借着街上一长溜小铺里不知是哪一家的灯光,他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相当沉的老式手提包(这个手提包一直搁在家里,长期废置不用)。她一见他走过来(正如后来他这样回想道),就突然停住,拐进一座三层楼砖砌公寓房子的门廊,等他走了过去,大门已关上了。他把门打开,看见昏暗灯光下有一段楼梯,也许她拾级而上了。不过,他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进一步调查,因为他始终说不准她是不是进去访客的,这一切来得又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他躲在附近一个拐角处等着,终于看见她走出来了。看来她就像刚来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才走的,这使他越发感到好奇了。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一定是她故意躲避,不让他看见的。可是为什么呢?

他脑际掠过头一个闪念,就是想转过身来跟她走,因为他对她那些奇怪的行动相当惊奇。后来,他转念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现在所做的事,也许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不过,瞧她那副躲躲闪闪的德行,不由得使他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他母亲不愿他看见自己拎着手提包上某个地方呢?如此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作风,不符合她的秉性(他自己的秉性却与妈妈大相径庭)。他心里马上就把这次邂逅,同上次见到妈妈在蒙特罗斯街一所出租房子走下,以及见到妈在看信的事和四处筹措一百美元的事通通联系在一块儿了。妈到底上哪儿去?她要捂着的,究竟又是什么事呢?

他对这一切进行了种种猜测,但他还是不能断定这件事同他本人或是家里哪个人有一定联系。约莫一星期后,他走过巴尔的摩街附近的第十一街,觉得好像看见了爱思达,或者至少是一个跟她活脱儿一模一样的姑娘,不论在哪儿见到,都会把她当作爱思达,她的身材与走路的姿势也跟爱思达毫无二致。不过,克莱德觉得这一回看见,仿佛她显得老相些。她来去匆匆,在人群中一晃就消失了,他来不及看清楚是不是真是爱思达。虽然仅仅是匆匆一瞥,但是好像两眼突然豁亮似的,他一转过身想要赶上她,谁知道当他走近的时候,她早已不见影儿了。不过,他深信没错儿,他见到了她。他径直转回家,在传道馆遇到母亲就说他肯定看见爱思达了,她准定又回到堪萨斯城了。他可以指着老天爷起誓,他是在第十一街和巴尔的摩街附近看见她的,至少他认为他看见的是她。他母亲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消息呢?

说来也真怪,他觉得,他母亲听了这个消息后,她的态度正是他始料未及的。至于他自己对爱思达的突然失踪和如今又突然出现,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惊讶、高兴、好奇和同情。也许母亲就是用那一百美元把她接回来的?他心中忽然掠过这么一个闪念——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个闪念,这个闪念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就说不清了。他心里只是暗自纳闷。不过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家里呢?至少也得通知一声家里说她已经回来了。

他原来以为母亲一定会像他那样大吃一惊和迷惑不解——急急乎要想打听个仔细。殊不知适得其反,他觉得,母亲听了这个消息显得很窘困,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她听到的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真不知道此刻她该如何表态才好。

“哦,你真的看见了?是在哪儿?你说刚才吗?是在第十一街和巴尔的摩街拐角处?哦,这不是很怪吗?这事我可一定要告诉阿萨。要是她回来了,可又不来家里,那才怪呢。”他看到她眼里显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困惑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如同她平时茫然失措、陷入窘境时那样奇怪地翕动着——不仅仅是嘴唇,甚至连牙床也在哆嗦着。

“唔,唔,”过了半晌,她找补着说,“这事也真怪呀。也许是哪一个姑娘的模样儿长得很像她吧。”

可是,克莱德用眼梢乜着她,不相信她真像她佯装的那样惊诧。后来,阿萨进来了,克莱德还没有动身上酒店去。他听见他们谈这件事的时候很冷淡,好像满不在乎似的,根本不像他意料之中那么吃惊。过了片刻,才叫他进去,把他所看见的情况详细谈谈。

后来,仿佛有意让他解开这个谜似的,有一天,他恰巧遇见母亲正在斯普鲁斯街上走,这次她胳臂上挽着一只小篮子。最近他注意到,她总是有规律地在早上、午后或是傍晚外出。这一回,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他却早已瞧见了她那粗壮得出奇的身形,穿着她老是穿的那件棕色旧外套。他就踅进了默克尔街,等她走过,那里正有一个报摊,好歹让他隐蔽一下。她一走过,他就尾随在她后面,两人相隔半排房子的距离。她在达尔林普尔街拐进博德里街——其实就是斯普鲁斯街延伸出来的,不过倒也并不太丑陋。那一带房子很旧,都是早年的旧宅,现已改成供膳、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他看见她走进了其中一所,倏忽就不见了。不过,她在进门前,照例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待她进门后,克莱德就走到那所房子跟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母亲上这儿来干什么?她看望的是谁?为什么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好奇心,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不过,从他好像在街上看见过爱思达时起,他心里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所有这一切也许跟她有点儿关系。此外还有那些信、那一百美元,以及蒙特罗斯街上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

博德里街那所房子斜对面,有一棵躯干壮硕的大树,如今在冬天的寒风里,树叶早已枯凋殆尽。树旁有一根电线杆,两者紧傍在一块儿,他伫立在后面,人们就看不见他。而他利用这个有利的角度,可以看到这所房子的好几个窗口,边上的、临街的、底楼的和二楼的。他抬头仰望楼上一个临街的窗子,只见他母亲正走来走去,好像已是熟不拘礼似的。过了半晌,他猛吃一惊,居然看见爱思达走到两窗之中的一个窗口,把一包东西放在窗台上。她好像身上只穿一件淡色晨衣,要不就是披着一块披肩吧。这一回,他准没有看错。他认出了就是她,还有他母亲跟她在一块儿,真的叫他大吃一惊。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究竟做过了什么事,使她不得不要回来,还得这样躲避家人呢?难道说她丈夫,也就是跟她私奔的那个人已经把她抛弃了吗?

他急急乎想把事情的底细闹清楚,就决定在户外等候片刻,看他母亲是不是会出来,随后他自己看望爱思达去。他心里恨不得再见到她,很想一下子识破这个秘密。他等呀等,心里一直在暗想:他一向喜欢爱思达,可是如今她来到这儿,鬼鬼祟祟地躲了起来,好不奇怪!过了一个钟头,他母亲出来了,她的那只篮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她拎在手里好像毫不费力似的。她如同刚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最近以来常有的迟钝但又忧心忡忡的神色——一种崇高的信仰和恼人的疑虑的混合物。

她正沿着博德里街往南向传道馆走去,克莱德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等到看不见她的影儿以后,他才转过身来,走进了这所房子。里面正如他原先猜想的那样,他看见了好几个备有家具的房间。有一些房间门上的牌子贴着房客的名字。他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楼上东南角临街的一间,也就径直走去,敲了一下门。果真没有错儿,只听见室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不用说,里面正在匆忙地拾掇一下,然后房门轻轻地开了,隙着一条缝,爱思达探出头来张望,先是惶悚,继而惊恐不安,轻轻地喊了一声。她定神一看,原来就是克莱德,所以也用不着探询和小心提防了。她马上把房门敞开。

“哦,克莱德,”她大声嚷嚷着,“你怎么会找到我的?我正好在惦着你呀。”

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这时,他发觉她变化相当大,不免感到有点儿惊诧、不满。她比前时瘦了,苍白,眼窝几乎深陷,身上穿的也不比她出走前好。她显然紧张不安,心情抑郁。此刻他脑海里闪过的头一个闪念,就是她丈夫在哪儿呢。为什么他不在这儿?他现在怎么啦?克莱德举目四顾,又把她仔细端详一番,发现爱思达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当然还是相当高兴同弟弟重逢。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因为她想笑一笑,表示欢迎,不过,从她那双眼睛看得出,她心里正在竭力解决一个难题。

“我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一松手,她就马上找补着说,“你没看见……”她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差一点儿把一个她不乐意公开的消息说漏了嘴。

“是的,当然,我也看见了——我看见妈了,”他回答说,“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这儿。我刚看见她走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儿。”(可他不承认自己跟踪监视母亲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下去说,“干吗你不让我们弟妹知道你的事儿,真怪。嘿,你可敢情好啊,一走几个月——音信全无。你好歹也得给我写封短信啊。我们俩一向志趣相投,是不是?”

他两眼直望着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恳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回避,继而闪烁其词,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她终于开口说:“我还不知道敲门的是谁呢。谁都没有来过这儿。不过,我的老天哪,瞧你多神气,克莱德。现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个儿也长高啦。妈告诉我,说你现在在格林—戴维逊工作。”

她不胜艳羡地望着他。克莱德也定神凝视着她,感触很深,同时对她的遭际始终不能忘怀。他一个劲儿地望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眸,以及她那瘦削的身躯。当他一看到她的腰肢和她憔悴的脸儿,马上感到她的情况不妙。她快要生孩子啦。因此,他突然心里又想道:她的丈夫——至少可以说,那个跟她私奔的人——现在在哪儿呢?据母亲说,当初她留下的便条上说她就是结婚去的。可是,他现在才闹明白她还没有结过婚呢。她被遗弃了,孤零零地住在这寒碜的房间里。这一点他已看见了,感到了,而且明白了。

他马上想到,这就是他一家人生活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件。他刚开始独立生活,很想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社会上发迹,过上快活的日子。爱思达也做过这样尝试。她为了自己想出人头地,头一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局,这不免使他感到有点儿伤心和愤懑。

“你回来多久了,爱思达?”他迟疑不定地一再问道。他几乎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既然他已经来了,看到她目前的境况,他就开始觉察到随之而来新的开销、麻烦和苦难,真是悔不该当初自己太好奇了。他干吗急急乎赶到这儿来呢?如今,当然啰,他非得帮助不可。

“哦,还没有多久,克莱德。到现在,我想,将近一个月,不会更多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约一个月前,我看见你在巴尔的摩街附近第十一街上走过,对吗?当然啰,我看见的就是你。”他说话时已不像开头那样高兴,这一变化爱思达也注意到了。这时,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我知道,我看见你了。当时,我跟妈说了,可她好像不同意。而且,她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吃惊。个中原委,现在我才明白啦。她的一言一行,好像也不乐意我跟她谈这件事似的。不过,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他两眼直瞅着爱思达,样子怪怪的。他对这件事居然有先见之明,不禁感到相当得意。不过,这时他又为之语塞了,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同时心里也在纳闷刚才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什么意义,或者包含什么重要性。看来这些话未必对她会有什么实际帮助。

而她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对自己的实际情况只字不提呢,还是全都向他坦白承认?所以,她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不过好歹也得说一点儿呗,反正克莱德一望可知她目前的窘境委实是很可怕的。他那多疑的眼色,简直使她受不了。后来,与其说给母亲,还不如说给自己解围,她终于开口说:“可怜的妈。你千万别以为她行动奇怪,克莱德。你知道,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一切全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没有出走,也就不会让她吃够苦头。她本来就不怎么会跟这类事打交道的,而且她一向过的是苦日子。”她猛地背过身去,她的肩膀开始颤抖,腰部也在起伏。她两手捂住脸,低下头来,他知道,她在悄无声息地抽噎了。

“哦,你怎么啦,姐姐,”克莱德大声嚷道,马上走到她身旁,这会儿替她感到非常难过,“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要哭?难道说跟你一块儿走的那个人没有同你结婚吗?”

她摇摇头,啜泣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克莱德马上意识到了他姐姐的处境在心理上、社会上,以及生理上所包含的全部意义。现在她遭到不幸,怀了孕,而且没有钱,没有丈夫。那就充分说明了为什么最近他母亲一直在寻找房子,为什么她设法向他筹措一百美元了。她替爱思达和她的窘境感到羞耻,其原因不仅仅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且怕他本人以及朱丽娅和弗兰克,也许还有爱思达的遭遇会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因为正如人们所说的,这类事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竭力设法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只是胡乱编造,虚应故事罢了。当然,女儿的事使她非常吃惊,同时又非常为难,然而她不走运呗,她编出来的没法儿自圆其说。

这时,克莱德又心烦意乱,迷惑不解了。不仅是因为他姐姐的窘境可能影响到身居堪萨斯城的他和家里其他人,而且因为他觉得母亲对这件事所采取的欺骗态度乃是心理失常,甚至有点儿不道德。这件事就算她不是存心欺骗他,至少也是对他躲躲闪闪,因为她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这儿。再说,这件事他也不是对她一点儿都不同情,绝不是这样。类似这样的欺骗行为,当然啰,原是未始不可,即便像他母亲那样笃信宗教的老实人,也在所难免——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这件事绝不能让人人都知道。他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爱思达的处境。他们会有什么想法?他们会怎样议论她和他自己呢?他的家境不是本来已够困难了吗?因此,爱思达啜泣时,他就伫立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茫然不知所措。她呢,也知道他心中全是为了她这才迷惑不解,羞不可言,所以哭得更厉害了。

“唉,真难哪!”克莱德说。他心里很烦,但过了半晌对她又表示相当的同情,“如果说你不是爱他,恐怕你也就不会跟他一块儿出走,对吗?”这会儿他正想到了他自己和霍丹斯·布里格斯,“我为你感到难过,爱思[14]。当然啰,我为你难过,不过,现在哭一点儿也没有用,对吗?天无绝人之路。你等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哦,我明白,”爱思达啜泣着说,“但是我太傻了。我吃了那样的苦头,还连累了妈和你和你们大家。”她哽住了。过了半晌,她才又找补着说,“他跑了,撇下我一个人在匹兹堡一家旅馆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她接下去说,“要不是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给她写了信,她给我寄来一百美元。我在一家餐馆干了一阵子,直到我再也干不下去为止。我不想给家里写信,说他离开了我。我觉得难为情呗。可是后来,我开始感到实在难受,那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她又哭了起来。克莱德至此才了解母亲为她做过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爱思达难过,另一方面也替母亲难过——而且更加难过,因为爱思达多亏还有母亲疼爱她,母亲自己呢,却几乎没有人帮助她。

“我现在不好去工作,因为我一时还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说,“而且妈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因为她不愿让朱丽娅、弗兰克,还有你知道。这也是对的,我明白。当然啰,是对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我也是。再说,有时候,我在这里多寂寞啊,”她眼里噙着泪水,嗓子眼儿又哽住了,“唉,我过去就是太傻了。”

这时,克莱德觉得自己好像也想大哭一场。生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那么无情。想一想,这么多年来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一无所有,也总是想要出走。可是,爱思达终于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么遭遇。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业中心区两旁崇楼高墙中间,坐在他父亲那架沿街布道的小风琴前唱赞美诗,那时她看起来显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唉,生活该有多么严峻。反正这世道也真太残酷。世界上简直是无奇不有!

他两眼直瞅着她和她这个小房间,临了,他对她说:现在她不会感到孤单了,他往后还要来,只是请她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他来过这里。今后她如果需要什么,不妨去找他,尽管他挣的钱也不算太多。随后,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的路上,心里老是在想所有这些事该有多惨,悔不该刚才跟踪母亲,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多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事情迟早要败露的。他母亲也不能永远瞒住他,说不定她最后还不得不向他要钱呢。不过,那个家伙太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后把她扔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几个月前被遗弃在格林—戴维逊酒店,连房钱、饭钱都付不出的那个姑娘。当时,他和其他侍应生都觉得这事滑稽得很——他们对其中的色情部分津津乐道,特别加以渲染。

不过,是啊,现在这事涉及他自己的姐姐了。有人竟然像对待那个姑娘一样对待他的姐姐。不过这件事现在他反正觉得已经不像方才听到她在房间里号哭时那么可怕了。他举目四顾,这是一座热气腾腾、光彩夺目的城市,只见人群杂乱、充满无限活力,还有他工作所在的那家快乐无比的大酒店。可见生活还不算太坏啊。此外,他还有他自己的恋爱,还有霍丹斯,还有各式各样的赏心乐事。爱思达的事也想必好办。她将会恢复健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一想到他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家,家里总是这么穷困潦倒,而且连一丁点儿远见都没有,以至接连不断地发生这件事、那件事——比方说,在街头传道,有时付不出房租,他父亲靠上街卖毯子、卖钟表来糊口;还有爱思达的出走,竟得到眼前这样的结局。唉,怎么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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