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划过夜空。自那场大火之后,等待就一直活在陌生的世界里。公马有感觉。他能闻,能听,可是他看不见。他生活在一个只有无法理解的黑色和灰色的暗影的世界里。不论天气怎么样,天上的星星他都是看不见的。不过,他剩余的感官却变得敏锐起来,雨还没下起来,他就已经闻到了。
等待发觉自己竟然渴望着一直以来他所鄙视的安逸——在舒适的马厩里,每天都会有人送来干草和水,马夫会给他梳毛,给他轻柔地按摩关节和酸疼的肌腱。可现在想起过去的日子也太傻了。他或许是瞎了,但他自由了。他们已经逃脱了,远离了旧世界的人类。他们现在在新世界了。等待甩甩头,仿佛想把他脑子里折磨他的想法都甩掉,那些想法像一群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他那时候是俘虏,是人类的工具。他绝对不会放弃自由和野性。
在他的思维之眼中,有一点微弱的火花闪耀着,那是小母马小星。
是小星带领等待和其他马儿逃离可怕的人类世界的。她的妈妈宝珠死了,他们被伊比利亚人扔进海里的时候,小星的妈妈被鲨鱼撕碎了。可其他马儿都活下来了,四蹄悬空游到了海滩上。小星生来就是野性的。可等待出生在旧国度里,才几个月大就被铁匠钉上了马掌。
奇怪的是,是小星第一个告诉他怎样忘记人类,忘记人类教他的步法,忘记马笼头和塞进嘴里的嚼子,是小星告诉他怎样抛弃这些,真正做到自由奔跑。她在峡谷的大火中丧生了吗?还能再见到她吗?他心里涌起一阵绝望。
等待和第一个马群的马儿们被背信弃义的公马珀加领入山谷,这时,一场大火燃起了。火焰在等待的鬃毛上噼啪作响,烧掉了他的尾巴,尾巴最后只剩下焦黑的一团。就是这场大火让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不知道小星和其他马儿是不是已经遇难了。但他不知怎的逃出来了,他的眼睛瞎了,肺也被呛得刺痛,可他活下来了。
他眯起眼睛,寻找夜空中最后一抹淡色,寻找新的一天那粉嫩的血肉外包裹的那一层肌肤。天还是很黑,太黑了,可天空中是不是有一个亮斑呢?那是月亮吗?他能不能借着一点儿月光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呢?他想用眼皮下的眼睛捕捉它,拯救它,宠爱它,擦亮它,这样他说不定又能找到老朋友了。
他需要所有的感官去寻找他们,可眼睛是最重要的。他知道每匹马的足迹。安吉拉和宽心踏步的力道很轻,仿佛她们旧步法的魂魄还盘旋在她们马蹄下的土地上。笨笨最重,足迹也最深,而小星飞奔起来的时候,蹄子似乎只是轻轻地碰到地。因为小星从来没被钉过马掌,没被装上过马鞍,从来没有被驯服过。她浑身都被异乎寻常的纯粹包裹着,像是被古代夜空中的满天星斗所包裹着一样。
他想找到他们。在这个黑暗又空旷的新世界里,他孤身一人。
就在不到半里格[1]之外,一个男孩冒着轻柔的毛毛雨,开始挖一座坟墓。土地很软,所以挖掘工作进行得很快。他把哈鲁瘦弱的身体包裹进他特意带来的薄羚羊皮里,再让她轻轻仰面躺好,头下枕着一块石头。这样,即便是被泥土覆盖,她也能望见星星,因为逝者的眼睛可以看透大地,看到另外的世界,看到那个奥堂的世界去。除了羚羊皮之外,他还将带来的一块闪亮亮的黑曜石,放在哈鲁的嘴里。这块石头会变成蜜,在她在灵魂轨道上前行的时候滋养她。她只需要这点儿食物就够了。
他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安葬了哈鲁。他拿起烟斗,把带来的碎雪松皮塞进去。重新点燃烟斗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树皮是潮的,而且他也不能用自己的嘴去碰,因为那是哈鲁的烟斗,而要给她体面地送行,烟斗的杆上就必须只有她的唇印。所以他吹了烟斗头好久才让灰烬重新燃起来。然后他把烟斗举在空中,转向北方,开始背诵哀歌的第一段:
风之影,
萤之光,
寒夜中的气息,
那是你在地上的生命。
但永恒降临
在天空母亲的膝头,
那是你前往奥堂的路途。
他背了四遍哀歌:首先向北,再向东,然后向南,最后向西。风向突然间变了,把烟雾和歌词又迎面吹了回来,可他继续吟唱,直到烟斗里的雪松皮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