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提乔来说,并没有什么偷梦者。这只动物是真实的,而且他很容易追踪。那大蹄子,有狗爪子的四倍大,大盘羊蹄子的两三倍大,在暴雨过后的地面上留下了很明显的足迹。而且还有他的排泄物,圆圆的、巨大的一坨,男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排泄物。到现在已经有三天了,他一直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追踪这只动物。提乔一直努力躲在下风处,这样这只动物就不会闻到他的气息。可有时候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能听见这只动物紧张的喘息声或是很高亢的叫声,这叫声和他听过的吠叫声一点也不像。因为,提乔其实已经开始把他当作一只庞大的狗了——一只大狗。
提乔把包裹里带的所有肉干都差不多吃完了,他的肚子轻轻响了起来。大狗听见了,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撞到树上。这么说来,他虽然能听见能闻见,可他的视力有点问题。早先提乔就有所怀疑了,因为大狗走路时经常在一块很小的地方没完没了地兜圈子。
他害怕是因为看不见像提乔这样的生物吗?或是说他曾经见过,害怕的是这个男孩要捕猎他。提乔要怎样才能告诉他自己不是捕猎者,而且他就算再过百万个月也不会把大狗当作猎物呢?绝对不会!耐心,你一定要有耐心!他能听见哈鲁的声音在给他忠告。
要说提乔从这些年跛脚的生涯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耐心。他记得哈鲁跟他说:“你和同龄的其他男孩一样好,而且还要聪明不少。你只是得走得慢点儿。你必须学会要有耐心。耐心就像是肌肉,可以让你变强,帮你更加清晰地看清东西。”
断尾重重地踏着蹄子,喷着鼻息:“冬天要到了。我们不能耽搁了。我们得走了。走吧,小星,快!”这匹鲜艳的枣红色公马的耳朵往后扭,黑色的眼睛闪动着。
小星感觉到一丝不安,但并没有移开眼睛。“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闻到了等待的气味?我发誓我闻到了。”她转向暗褐色的公马笨笨,他是个稳重的同伴,聪明,又有敏锐的感官。他从来不害怕,也不乱下结论。“笨笨,你一定闻到味儿了,是不是?”
他消沉地摇摇头:“我没闻到,小星。”
“如果他闻到了,”断尾继续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笨笨锐利地看向断尾:“意思是那可是一件大事,断尾。”
小星很是震惊:“什么意思?意思是等待就在附近,我们一定要去找他。你是怀疑我是否真的闻到了他的气味吗?”
“不是,”笨笨温和地回答,“但有时候我们是会被误导的。小星,我听见你在梦中叫着他。你满脑子都是等待,我们都理解。你们那么亲近,他就像是你父亲。可就算这样……”
“笨笨想要说的是,”宽心接着他的话说,“你太固执了。”
“我同意。”断尾喷了一下鼻息。
这话听着很刺耳,小星不禁一哆嗦。
“小星,”小公马小天试探地说,“你不能一直寻找等待。草越来越稀了,我们已经在饿着睡觉了。我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不!小星想要尖叫。“你是说我在欺骗自己吗?你们谁都没有闻到他的气味吗?”
“我感觉我可能是闻到了,但只有特别短的一瞬间。”安吉拉说,“可还是……”
“可还是什么?”小星追问。
深枣红色的公马骡夫踏上前来:“可我们还是没有时间漫无目的地寻找。这里的草不好,比不好还要差。每次我都是越吃越饿。”
“巫草。”宽心嘟囔着。
“或许,”笨笨说,“我们可以再花上一两天的时间。但也只能如此了,小星。那时我们必须要往北去了,因为是你说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茅香草的。”
“不!”断尾尖声嘶鸣,“如果小星想要留下,那是她的选择。可其余的马得走。”
两匹小公马,小真和小天,紧张地互看了一眼。小天犹豫地走上前。他有一只黑色的眼睛和一只蓝色的眼睛,可现在两只眼睛中全都是害怕:“你……你是说,断尾,我们要分裂马群吗?”
“他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骡夫喷了下鼻息。
沉默包裹住了整个马群。
小星看着每匹马。他们之间的纽带绝对不可以断裂。这样一个马群才有意义,他们需要彼此。可等待也需要他们。她要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别放弃希望呢?
“我不会冒分裂马群的风险。如果你们坚持要走,那我就离开。我们每匹马都是珍贵的,每匹马都是互相需要的,可我们也需要等待。他在别处,希望我们能帮他。所以我们能折中一下吗?咱们再待一天,然后我们就上路,我保证。”
她感觉他们的抵制有点软化。宽心和安吉拉不安地动了动,突然不愿意看小星的眼睛了。小天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想象孤身一人,脱离马群会是什么样子。
许久之后,断尾说:“我们害怕的时候,不相信自己有力量逃脱人类的掌控的时候,等待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断尾的目光有点心不在焉,仿佛在回忆那一夜。他叹了口气,说:“所以我觉得应该再等一天,希望能发现等待的踪迹。”
小星点点头:“谢谢你,断尾,谢谢你。”她注意到自己的马蹄就在刚才还在非常狂乱地踏着地,而现在已经安静地放在地上了。
提乔很有耐心,悄悄地一点点靠近大狗。现在他们都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除了树枝上颤抖的树叶,他们之间就没什么阻隔了。提乔离这只神秘的动物,最多只有五大步的距离。
提乔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这时不知什么惊到了大狗,他前腿抬起,惊慌地退后,撞到树上,又跪倒在地。提乔一边暗骂自己的瘸腿,一边尽可能快地跑到大狗想要站起来的地方。他随时准备冲出去,可前面还有一道障碍。提乔小心地躲过飞起的马蹄,伸出手去。男孩刚一碰到等待的时候,等待一缩,不过等提乔揉着他肩下的那一圈的时候,等待没有逃跑。提乔自己没有马那样高耸的肩部,不过他回忆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其他男孩攻击他,使劲儿打他之后,哈鲁就是这样给他揉脖子根儿的。
“你就和我一样!孤身一人,那么孤独。”提乔低声说。
男孩的触摸很轻。他轻声说着公马听不懂的语言。
等男孩靠在等待身上,才发觉他大大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
“你看不见了,大火熏瞎了你。”这只动物有食草动物的气味,而且他的钝牙也不会有什么威胁,“而且你也渴了,我可以带你去喝水。”
“起来!起来。”可是提乔该怎么叫他呢?提乔的语言里可没有称呼这种动物的名词,“起来,大狗。”他想不到别的了,最后只好这么说。
等待的恐惧慢慢变成了迷惑。男孩的触摸是很舒服的。他能感觉到男孩指尖皮肤下的温暖的血液。他感觉到男孩的手在往下抚摸他的双肩。等待心里慢慢冷静下来。男孩说话声很轻柔,但含着温和的催促。他想让我站起来,他害怕我刚刚伤了腿,而我刚才都放弃了。于是老公马伸出前腿,在提乔低喃的鼓励下,等待扭动后腿,又站了起来。他感觉这个人很小,只是个小男孩。
“哈!你站起来真高,真是好大狗。现在跟我来,大狗,我带你去吃草。”
等待很惊讶。这个男孩并没有想给他戴上笼头,或是在他脖子上套上绳索。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等待跟着他,跟着这个男孩的气味。这是一种复杂的气味,有雪松的芳香、一点儿盐味,还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息,他仿佛接近过刚刚死去的什么。伴随着这种气息的有悲痛,混合着孤独的悲痛,或者就是孤身一人的感受吧。这个男孩不怎么常跟其他人类在一起。我们很像,等待跟着男孩的时候心想,我们两个都离开了群体。
提乔带着等待跨过小溪,到了一小块肥沃的土地上,这里长着叫作“冬长肥”的银色鼠尾草。“给你。”男孩轻声说,抓起一把硬草。大狗嗅了嗅,试探地咬了一口。“和你的皮毛一个颜色——至少和没被烟弄脏的地方一样。”初冬的傍晚,虽然白天日渐缩短,但太阳似乎还是留恋着不愿落下,等待身上干净的地方就让提乔想起那时候斑驳的阳光。提乔已经决定要给大狗洗干净,让他的皮毛再度鲜艳起来,闪着银光。不过首先他得处理一下大狗的眼睛。夜幕降临的时候,提乔注意到大狗仰起头来,仿佛在望着天空。
“你在找什么呢?你感觉到什么了?”提乔问。他在想,这只动物虽然看不见,但说不定就像哈鲁一样嗅觉很灵敏,只不过他闻到的不是天气,而是光。
提乔矮,等待高。不过现在他想直视这双黑色的无焦点的眼睛。他发现旁边有一块大石头。
“来,大狗。”这只动物似乎明白了。提乔爬到大石头上,他并没有碰等待的脸,就能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在看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他看出这双眼睛总是流泪,而且眼皮也肿得厉害。提乔想起自己非常小的时候,有一次眼睛被什么东西弄肿了,哈鲁就用一种叫作“老人拐杖”的阔叶植物的树汁做成膏药。他要去找这种植物,挤出汁来,再混合上药草树沼泽松的树汁。
不过在傍晚的最后一点儿时间里,他还是要让大狗喝水,吃银色鼠尾草。或许,他跟着哈鲁,除了不让她独自死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男孩爬到一棵树上,给等待涂药膏,这个时候,等待耐心地站在小溪旁,紧闭着眼睛。这是男孩第三次给他治眼睛了。对提乔来说,这似乎不仅是在给大狗消肿,他还几乎能感觉到眼皮下面的脉动,仿佛这只动物的眼睛在扫视微明的地平线。
“你在看什么,老兄?”等待微微喷了一下鼻息。这个男孩又怎么能明白他是属于一个马群的呢?但每一天,他们都能越来越多地理解对方奇怪的语言。所以男孩现在不叫他大狗,而改叫老兄了。提乔感觉等待不喜欢被叫作大狗。
等待在看的东西很难解释,就算他和男孩用同样的语言也不行。他眼皮下面闪烁的正是曾经让小星迷惑的画面。那会是星座吗?就是珀加的名字所代表的有翅膀的马。但又不是的,这匹马没有翅膀,而且非常小。他并非静立在空中,而是移动得非常迅速,比星星在天空中运行的那种慢吞吞的速度要快多了。每次,小马转过来召唤等待的时候,等待几乎能感觉到小马呼出的水汽。这肯定就是小星那天所说的那匹小马,他曾经在布满水晶的岩石上面闪烁。第一匹马回来找他了。
可是小马会带他回归马群吗?男孩为他做了不少,但等待是属于他的马群的,男孩也属于他的人民。不过等待发觉自己从来都没认识过像这个男孩一样的人类。他们似乎头脑相通,或者说是进入了对方的梦境,因为对等待来说一切还是一团黑暗,从一条长长的黑暗地道进入了无穷无尽的黑夜。只不过现在这条地道不那么孤独了,黑暗似乎也减弱了,慢慢出现了些许的光明。
“那是什么,老兄?”提乔能看出来,虽然这只动物站得直直的,却在他自己的影之地深深地迷路了。他能给老兄引路,帮他走出影之地吗?提乔心想。可是冬天就要来了,谁又会帮他呢?等寒风刮过一座座大山,向北而去的时候,一个人就意味着必死无疑。他们管这种寒风叫狼风暴,因为它的前锋就像是冰做的獠牙,不消多久就能把数座小屋撕碎。最好的庇护所是悬崖上的房屋。可是没有提乔,老兄怎么可能找到一处悬崖上的房屋呢?而提乔又怎样才能在大雪和厚冰上行走呢?他们还真是外表不一样的难兄难弟。不然还能有谁呢?他已经认定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是不可能的。等上了年纪的族长去世,治疗师无疑会接替他的位置。他是个野蛮、毫无同情心的男人,总是嫉妒哈鲁,还用涂了毒的杯子加速了哈鲁的死亡。
他一边揉揉老兄的耳朵,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老兄,只有我们,现在这里已经要入冬了。”他感觉到一阵寒意,仿佛狼风暴的冰牙已经伸了出来,牙尖都碰到了他的脊柱上。“只有我们。”他又说了一遍,等待的耳朵似乎转了一圈,同时低下头,把口鼻埋进提乔温暖的腋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