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
凌晨的伦敦。我在希思罗机场等我的航班。赶早班机的人们,黑色的大衣、米色的风衣、条纹的西装……身上各种沐浴露和古龙水的味道。去连锁咖啡馆买咖啡,侍应生给了只浅灰色的纸杯,是你喜欢的颜色。
日光渐渐亮起来,北方冬季的阳光,因为短暂所以无所保留,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人群影影绰绰的,像梦境。
“我现在出门了。”你发来消息说。
我想象你开车经过住所附近的街道,在一个寒冷的午后,和以往太多的日子一样,驶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市井噪声像突然打开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沙沙声,将你包围。这想象是一场如此遥远又接近的目送,我听见众生寂静的喧哗。
像一句很老的歌词:“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在爱中的人,会耽于想象,想象着他的生活正如写作者构思一部小说,为他挑选场景、描画心境,怎样的表情搭配怎样适宜的天气。他抬起头来,那个美丽的侧面,连光线都要刚刚好。他与人说话,是什么语气,谈论什么主题。他走过长巷,看见一枝花,停了停。你让他在这样的景象里,想起你。动用的,是写作者的权利。书中人回眸,你心跳快了一拍,暗自欢喜。
我站在我们故事的开头,似站在浓雾的边沿。你的身影隐约,如树如山。
若爱只是想象,那你会是我的虚构吗?
随身带着一本讲俳句的书,偶尔翻看。诸多文学形式中,我最喜欢俳句与五绝,人生中那些幽微但也绵长的东西,用简洁的词汇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准确是种美,平仄的节奏是另一种享受。王朝旧事、家长里短,通通干脆利落地终结,但静默中有余响。是内心那面海下的冰山轻晃。这比欲言又止更得我心。
曾与你站在同一片黑暗中躲雨,你的呼吸在耳后。
我想起Margaret Atwood(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
I would like to be the air that inhabits you for a moment only.
I would like to be that unnoticed and that necessary.
我愿化作空气供你片刻栖身,不被觉察却被需要。
分别的时候,低头看见你的鞋尖有雨迹。看到这些浅浅印迹,就看见了你走过的那些路,看过的那些景致。我们其实是可以在瞬间交换所有的身世。语言在此时反而喧哗徒劳,我看着你,知道了词不达意四个字究竟怎么写。
“你在想些什么?”我惯常的沉默有时让你担心。
我在想,暮春花园里向晚的味道为什么这么让我感觉害怕。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黑夜吗?这个问题要到我们不再见面我才能找到答案,此刻我和你并肩站在疑惑里。夜色正要将我们包围。
“爱,是对离别的预感。”
我在想,世界乏善,但你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情最难久,性自有常。不如让我们对自身的好坏都无知无觉,做个无情的任性之人。
“我又何尝不想设计自己的命运呢?但仅凭这点任性是撑不过余生的。”与你熟悉之后,我这样解释自己在人前的拘谨。从曾经的肆意到如今的退让,其间的转折,恰恰也是不能清楚细致写下来的。你可以说我是不愿意,但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够。
“我也要出发了。”我给你发消息说。拿起简单的行李向登机口走去。
无衣
《诗经》里有很多至今流传甚广的诗,如《采薇》《子衿》《黍离》,音律与意境都有无法超越的美。我最偏爱的一首,叫《无衣》。不是以慷慨激昂闻名的《秦风·无衣》,而是因篇幅短小、诗意不明而争议颇多的《唐风·无衣》: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一说七、六指的是七章之衣与六节之衣,皆为诸侯常服,典出晋武公请求周王封他为诸侯,希望可以得到七章之衣。
但也有人说这只是附会,七与六都是虚词,是数量多的意思。只是一个诗人在怀念自己早已亡故的妻子:怎么说我没有衣服穿呢?明明有七件之多。只是每一件都不如你缝制的,那么舒适好看。怎么说我没有衣服穿呢?明明有六件之多。只是每一件都不如你缝制的,那么合身温暖。
岂曰无衣?不如子之衣。就是另一种曾经沧海。我默默念着这首《无衣》,降落在北方的高地。
飞机降落前,看见了远方积雪的群山,让我想起北冰洋的波涛中鲸鱼若隐若现的脊背。还有你的头发,思考的时候,你偶尔会将苍白的手指埋在发间,打乱它们微微起伏的纹路。
那一刻我如此想念你。
风笛的鸣奏随风飘荡,紫色的苔原与墨绿色密林相接,积雪因缓慢的融化而呈现温柔的曲线,覆盖了山脉嶙峋的棱角。我在这样的景色里想起你。
在心底,明白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珍惜的景致。我或许会厌倦这地平线与其上的一切,但我会永远眷恋你眼中的小小宇宙。
想象着你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些年我仿佛是从虚无里走过来的,大概记错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说有人能够抚慰我的痛楚,为我的疑问提供过简洁精确的解答,那就是你。我想我最初只是着迷于你看待与描述这个世界的方式,抹去成见、洞察本质,构建语句、拂尽旁枝。几乎是用你的目光重新为这个世界命名。
那是我永远学不会的专注的温柔。
飞机经过群山与海岸线,降落。地平线呼啸着靠近。苏格兰高地灰紫色的寒冷空气带着海水的暖。都市带给我们的荒凉感,在置身荒野中时,反而愈加明显。文明的、整齐的、匆忙的城市,像一只光洁的盒子,让寻求遮蔽与慰藉的人四处碰壁。而无人的、广袤的、壮阔的荒野,却如一个敞开的怀抱。
我曾问你,城市给我们的荒凉感与时间给我们每个人的荒凉感,又有何不同?你并没有立即答我,只是微笑。后来你说:“有一天你看向镜子的时候,就会明白。”尽管一早知晓,但人对自己的改变和衰老,依旧带着疑虑和震惊。这两种荒凉感之间,是呼求不应与挽回无力的区别。
你说,急剧流逝的时间有其柔韧不可违逆的力量,将生活的齿轮张紧,夜半醒来有溺水般的慌张。我们坠入夜色一样的深海,那是时间的迷宫。
“你是我在拂晓时分做的一场梦,天光亮起前就要散了。”你说。
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或许不在这世上,而在我们的内心。人心里的事多么像地下的河流,见不得天日却仍要向更深更暗处去。
没有互相成全这件事。你来度我,我们遇到一个人,像前行的路上遇到一艘船,一座桥,经过去往终局。你挥手作别,敦促我原本流连的脚步向前,因为再无原地踯躅的借口。
无明最苦
我曾在网络上提问:你最喜欢的单词是哪个?我最喜欢的是inspire:启示,启发,赋予灵感。像划一根火柴,点亮满天的烟花。后来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说你最喜欢的不是单词,是一个汉字:认。
它代表关联,明辨与接受。
认,拆开来看是“言人”,一个说话的人。他与这个世界相认,辨认出万物的名字,并认识到自己生命终不可更改与避免的轨迹。
“我能在千万人之中,认出你来。我在千万人之中,认出了你。”
有时我思索语言之间的联系,如同研究不同的心灵之间无损耗与误解地沟通的可能。万物有灵。但这个“灵”该怎么翻译才确切呢?不仅仅是spirit那么单纯,还有其他连带的,关乎智慧与技艺,又超越这两者的存在。
你说,大概可以说是sth in the blood,在血液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某种知觉的能力。
我在相识那刻就知道故事的结局,因为我是讲故事的人。故事的脉络与旁枝就是我血液里的东西。一种超脱常理与理性的、自由知觉的存在。当我终于走向故事的终点,有种唤醒前世记忆般的似曾相识感,但不过是走完长长来路,看见了开头就已知晓的结局。人们常说相见恨晚,可想一想,我们在时间里其实渺小得连微尘都不如,各种错过又何止千万?就该明白,但凡能遇见都算是早的。
威尼斯的夜晚,潮水涨到广场上,烛光倒映在水里。那个长发披肩演奏大提琴的女子,闭着眼睛。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看见她夜色里依旧碧绿的眼珠。
深夜经过梵蒂冈,让司机在路边稍等,我去广场站一会儿。转身的时候,我听见转向灯轻轻的咔嗒声。
此刻梵蒂冈人潮散尽,情侣在风里亲吻。所有争斗、流言也已止息。只有上帝在天堂垂眸守护这个世界。站在广场中央远眺圣彼得大教堂的灯光。我想,我是最没资格嘲笑你的人,因为我曾和你一样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次日,我再次抵达佛罗伦萨。
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人,彼时他同样年轻,一无所有,暑期也要打工,因此无法陪我旅行。我在佛罗伦萨那些中世纪建造起来的描画着天使和圣徒的古老建筑下,给他写明信片,对他说:我想在佛罗伦萨终老,你要不要一起?
看过佛罗伦萨的黄昏,会更明白但丁的爱情。稍纵即逝的片刻里,有一万年那么久的缠绵无尽。但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只是经过了,懂得了,无望地守着一颗心等时间过去。所以明白的人比混沌的人可怜。看不透的人也有痛楚,更像隔着皮肉的钝痛,看透的人的痛,锋利如刀,刺进心肺。
在售卖封蜡、信纸、蘸水笔与墨水的老牌文具店里,想起这句话:There is nothing to write.All you do is to sit down at a typewriter and bleed(写作没什么决窍,你不过是坐在打字机前流血)。这话是海明威说的,用透明玻璃笔杆蘸深红墨水写出来,更像以心血换文字。
如今我又回到这座城市,同样是夏天,他自然依旧没有陪我,他早已不在我身边。偶尔会联络我,问起近况,说在书店看见我的书,或是看见我的文章。从陌生到吸引,由熟悉到亲密,是一个奇妙而甜蜜的过程,像建造一座房子,每一点进步都带着喜悦。而从亲密到疏远,却并不那么简单就能退回到陌生的地步,即便违背了的愿望,转变了的心意,以及不再重叠没有分享的生活,让我们成为陌生人,但共同的回忆就像我们脱不下的旧衣服。
我在佛罗伦萨老城堂皇而曲折的巷子里回头,看见紫藤花在飘落。发现衰老不是那么遥远的事,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就着手去做了。
时间是最深的沼泽,等得越久,陷得越深。
我们并不编排一切,我们不过是实践自己的预言。
盲
我曾是个即刻就可感觉满足的人,一转身就是背对,那些不快乐的事通通都叫作“无所谓”。一杯茶,一束光,一句话,一枚花瓣,一块被冲上岸的珊瑚都是安慰。但现在我不再是这样,仿佛胸口有个空洞,怎样都填不满。因为孜孜以求的那些事物,那个人,我想要永久保留。
我开始害怕离别。
我开始缩短远行的期限。
我开始在远方的小机场里偷偷哭泣。
为什么我们期盼的那么多,愿意了解的却如此少?我问过你那么多问题,只有这一个你没有回答我。你只是在等待的人群中轻轻握住我的手,然后在绿灯亮起的刹那放开。
好像必须走这么远才有资格说:我想念你。你却说:隔得这么远的想念是不作数的,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距离开始像海水一样漫溢,它漫过机舱的地板、我的脚踝、安全带、桌板……它一直漫到我的胸口,某个瞬间我无法呼吸,紧紧攥着薄毯,向窗外陌生的地平线投去与其说是求救不如说是放弃的一瞥。
距离太重了,我抬不起手来。
机长告知当地时间与天气。起落架摩擦机场跑道,机舱灯亮起。乘务长感谢你选择此次航班,祝你愉快。
走下哥本哈根博物馆的台阶,明黄色的墙壁上画着雕塑家将那些作品自罗马运回故土的经过。往下走的每一步都能感觉距离的重量,时间像暴雨一样砸下来,我在北欧初夏的灿烂阳光里,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我像一个失去视觉的人,只能用其他感官去分辨异国他乡的琐碎事物里隐藏的线索。穿过阳台的,凉的风。熟透的西瓜沙一样的质地。大西洋没有咸腥味的海水味。淡的咖啡、浓的咖啡、滚烫的咖啡、冷掉的咖啡……
你曾说,我是个会让老师头痛的学生,太多探求太少提问。
我只是觉得,面对你尚无力理解的事物,保持沉默也是好的。比如,我无法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命运让我们遇见,时间让我们分离。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关怀会成为打扰。那么,就让我沉默。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大雨天。昨晚摘来插在瓶中的茶花一夜之间满开。原来它比我害怕光阴虚掷。你若问起,我会答最最开心的时光不过是:心中无事,意中有人。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日与夜交替,字与句相互找到。季节和人真的不同。再冷再长的冬天,你等一等,花就开了,春天如约再临。
因为我并不擅长告别,所以从不轻易打破沉默。直到我站在你的面前,感觉如此忐忑、彷徨,又仿佛无所不能,就像站在我要写的故事的第一行。
“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书里吧。我会更喜欢你故事里的那个自己。”你说。
这句话的分量,胜过千千万万句“我爱你”。
那些迟到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来了。但又有什么关系,怀着希望等啊等,也是一辈子。王尔德说:Devotion seemed to me, seems to me still, a wonderful thing.(赤诚对我来说是件美妙的事,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爱是分正误的
我是因为你,得以穿越这黑暗的。
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会是一样孤独,还是会有另一个人经过,短暂照亮,然后我们各自退回各自的轨迹,重回平静?
你为什么不叫我等你?你也曾这样问过我。
但爱你的人早已在那里,而且会一直在。即便他负手而立,你也知道他在等你。至于不爱的、爱过的,只能随他去。挽留是一个徒劳的手势,像去捕捉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在你启程之前,你就已经离开了。
那些看似毫无缘由的深情的确让人感动,感动于它近乎纯粹的天真和近乎愚昧的盲目。但它真的一无所求吗?还是我们想要自我蒙蔽?你可以嘲笑我的偏执。我怀疑一切,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关心推断说,这或许是我无法获得幸福的原因。没有关系。我们都有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以及探寻其后逻辑的方式。我不要活在假装的直觉里,那是沸乱与缠缚。偷懒的借口。
我要的爱是清醒之后依旧心甘情愿。我孤单这么久,是有原因的。内敛的深情,掌握太好的分寸,在旁人看来都是深不可测的冷漠吧。
是以,你的直接曾让我诧异又羡慕,这样的直接坦然或许只有那些没有遇过挫折与伤害的人才能保留,并不咄咄逼人,却依旧锋利。
“你的所有拒绝都带着善意的借口。”你曾这样说。不亮刀锋的残忍,你或许想说的是这句。
这世界上有太多束缚我们的事,我不需要另一个牢笼。之所以会有执念这词,是因为动念的那刻就有偏执的危险。人心就是如此脆弱。我相信人,但我不相信他们的心。
爱使人自由。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爱中的思念与想念,因用情至深而密实坚韧如网。敬畏爱的伟大并知晓它的局限才是自由。
生活山高水阔,我喜欢我们各自坚守,并各自自由。
假如你忘记
据说,大约两亿年以后,大洋洲北移,与亚洲和北美洲合为一体,而南极大陆也早已北上。板块构造力量将所有的大陆合为一体。这意味着这个地球上只有一个大陆,也只有一片海洋。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你一直走,就能凭借双腿去往梦想之地,找到那个你要寻找的人。
我们所在的土地,就是世界的中心,真的就像汪洋里的一滴眼泪。
到那时候,这片大陆的中央将是漫漫沙漠,因为它太过广阔,风将无法将海洋上的潮湿水汽带到这里。而在气候适宜的地方,青苔经过进化之后直接长成灌木或树林,森林里的鸟儿被鱼类所取代——各种各样美丽缤纷的鱼类摆动着翅膀在森林里飞翔。
但是板块运动永远不会停止,短暂的平静之后,大陆之间的陆地受到挤压,形成巨大的山脉。新的山脉甚至超越了现在的喜马拉雅山。频繁的火山活动最终导致全球性的灾难——又一次大灭绝。结束,然后一切重来。
倘若物质真的永恒,假使细胞真的有记忆,而它们幸运地把握住生命体得以形成那千亿分之一的机会,那么,我们的故事就可以重新开始。就像我少女时代最爱的故事的结尾:
在英格兰乡间的林荫路上,瞎了的罗切斯特微微侧一侧头,说:“是你吗,简,真是你?”
通往瀑布的路
在雷克雅未克市区住了一星期以后,我又搬去距离那里一小时车程的海湾。房子正对着一小面湖,过去一点是座退潮时可以涉浅滩到达的小岛。
岛的对岸则是连绵雪山。
去小岛捡海带的时候,发现黑色砺石中间可以捡到许多白色的石英,因海水的冲刷状若轻巧的小动物骨骸。偶尔还有海胆,但要赶在海鸟发现之前下手。
晚上八点,月亮在山那边冉冉升起,照亮山顶的雪。极光开始在北斗星下面舞动,与雪光一齐映在落地窗外的池塘里。跳跃的绿光,像晕开的烟花,但是那样轻,又那样静,不闪也不吵闹,只是静静在星光下漫延。消散又聚拢,黯淡复又闪亮。是一场静默但壮丽的演出,好像有个心意迟迟无法决定的画家,一再更改自己的草稿。
相比较,不远处的雪山显得如此沉静,有种近乎冷酷的无动于衷。但其实这些面无表情的雪山间都是飓风,只是它们山顶的积雪如此完美无瑕,让你愿意相信这平静的假象。
牢记退潮的时间、勉强记住那些雪山的轮廓、对每夜降临的极光不再惊讶,大概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
晴好的天气也会出门看风景,从这里往东北方向再开车一个小时,经过一处开阔的峡湾后,就是冰岛最高的瀑布Glymur(格莱姆瀑布)。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论看多少次都觉无限欢愉又毫无缘由的东西,比如彩虹、流星、地热,以及瀑布。关于瀑布,黑泽明说得比李白含蓄:“瀑布来自高处,源头之水皆平静,到此成激流。”
就像,我遇到你,生命转弯,平静的河水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悬崖。你曾问我:“在你眼里,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是什么?”我答:“开花的树,你的笑。”于是你笑了,我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描你的眉梢。
驱车到山脚,又爬了很久的山,到最后一个山谷时却发现通往瀑布的木桥因为冬天的到来而被移除了。隔着峡谷倾听遥远的水声,然后坐下来喝杯热茶,啃完一只在山泉里洗过的苹果。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微型的瀑布,兴致勃勃地顺着流水走下峡湾,黑色的浅滩里都是搁浅的水母,捞起来握在手里,冷得刺骨,真像一颗颗柔软的冰。
病榻上的卡佛写下了最后一首诗,收录在他最后一本作品集A New Path to the Waterfall(《通往瀑布的新小径》)中: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即便如此,你得到一生所求了吗?
我得到过。
你渴求什么?
自认被爱,并感受来自尘世的爱意。
我想,一生渴求爱并保持这激情或许是可能的,犹如火柴的燃烧或者流星的经过。但我更希望拥有的是怡然享受平静甚至平淡的能力。听着瀑布水声却满足于无缘得见的遗憾。
往事的冰山
在我还小的时候,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但人的感情总是从自我出发,所以深情有时不过因为偏执。如今回头看去,比较确切的感觉是:不落忍。那么努力而无用,那样棱角分明,就像孩子眼里的世界,黑与白不可转换。
有年冬天去看他,他逃了课带我出去玩。路边的护城河结了冰,我说:“我要砸一下冰。”他说:“好啊。”然后看着我捡了颗很沉的石块朝河面扔去。石块砸在冰上,发出钝钝的叩击声,顺冰面传远了,留一道白色痕迹。
“这么厚的冰!”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惊讶极了。“对啊!”他只是笑,等我拍拍手跟他走。
后来我在冰岛的冰川湖边捡冰块,北极燕鸥在筑巢,碎裂的冰川如幽灵船碰撞着漂向大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然后我听见了,那年冬天,我扔出石块之后冰面传来的那声中空的钝响。
是过往所有的伤心和遗憾,它们呼唤回响,最终化作水下的冰山,承载着我如今的潇洒姿态。
这场涉及时间与真心的游戏,从没有人拿到过好牌吧。我的秘诀就是要尽量输得好看。
我希望有人保佑你
我喜欢简单的事物,纯正通透。
我喜欢复杂的事物,曲折迷离。
有个女孩子在新书分享会结束的时候送了我一束花,路边小贩经常兜售的那种干花,小小的,用黄色牛皮纸包住。我一直将这束花放在书架上的玻璃花瓶里,后来那些干花因为时间太久开始散落,我也没有丢弃。
还有小女生们在签售会上塞给我或是由出版社转交的书信、字条,写着零零碎碎的心情和赞美。“再不堪的人,也会有人喜欢的。”我说。
你伸出手来,轻轻触碰那束干花:“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他们获得的爱,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想说的是,爱之所以伟大,盲目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有那么多读者喜欢你,会因此觉得开心吗?”“或许吧。”我回答。
我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因为我未必是他们喜欢的那个我,那个他们在书中读过我写下的字句后在脑海中塑造出的那个人。我们不会知道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会知道他们喜欢的我是什么样子。
但喜欢是多么珍贵的情感啊,如果我觉得开心,也是因为我的文字给了他们一个寄托,我体会到被理解、被懂得的欣慰。
所以我喜欢你。
推荐了新版的《英国病人》之后,有读者给我留言:“我不信上帝,但我希望有人保佑你。”
爱与信仰或许都是这样简单的事,以一个愿望的方式存在。很多复杂的事,有简单的内核。
书中,麦多克斯是个容易被忘记的角色,一个在沙漠里读《安娜·卡列尼娜》的地理学家。是他告诉“英国病人”艾尔麦西,人喉咙下方那个小小的凹陷叫作vascular sizood(胸骨上切迹)。他在认识艾尔麦西十年之后才问:“你喜欢那个月亮吗?”他们最后一次分手,麦多克斯将所有地图和指南针都留给了艾尔麦西,只带走了最心爱的那本托尔斯泰。他用老派的方式与艾尔麦西告别:“愿上帝保佑你平安。”艾尔麦西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答:“根本没有上帝。”但在内心深处,艾尔麦西知道,自己曾多么依赖他的平静、他解释世界的方式。
“我不信上帝,但我希望有人保佑你。”
稿纸铺满一桌,吃饭写字都是同一张桌子,经过一段日子,稿纸就不知不觉染上茶渍油迹。我以为,冬天最适合写书。因为够冷。好的故事,都是无情的人写给有心的人读。你得等心凉透了再开始动笔。越写越觉得,感情看似丰富,实则荒凉。在得到之前,你要先放弃一切。生活看来荒凉,却有你意想不到的丰富:按时提醒自己吃药,买今年的第一件毛衣,第一次从衣橱里拿出薄毯。独自面对季节的变化也有很多细节需要照料。这样的季节很容易牵挂起远方的故人,不知他们那里气温如何,空中是否已有雁飞过。
冬天的不足之处是容易觉得饿。书上说,有种鱼叫懒妇鱼。就是现在的江豚,用它的油点灯,若照纺纱劳作,很暗,照宴饮作乐,就很亮。所以又叫馋灯。又懒又馋,多么理想的人生。但现实是,我赶了一个又一个的稿,完成了几个采访。好在出版社的编辑很体谅,所有的采访都改以邮件的方式进行。
刚开始拿相机的时候,记得使用说明书里有一句警告,大意是不要将镜头直接对准太阳,强光会造成视网膜损伤。心里偷偷想:但那光,就是我想要追寻的东西啊。后来发现,那个隔在拍摄者与世界中间的镜头,才是我想要的。那是一种最好的防护,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袍。
所以出生在初夏的我越来越偏爱寒冷的冬天:冬天简单。穿长大衣低头匆匆赶路,戴手套与一切保持距离。所有的要求、期待、满足都不过为了一个字:暖。
不过人,还是冷一点的好。这世界欲望太多,满眼繁华,爱憎汹涌,我喜欢冷静清淡的人。与他们因性格投契而成为知交的过程,就像是看着暗渐渐亮起来。
张爱玲的《异乡记》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很有意思:
女人歪着头问: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还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
陶渊明在《停云》里如此说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们时常在彼此生命里缺席,又在相遇时因太局促而词不达意。其实不过想淡淡地说这一句:我希望你好。
天鹅的荆棘衣
采访中时常有个问题,问起对我产生影响的作品。书是一本本看的,喜欢不喜欢,读懂读不懂,都会有影响。有些影响甚至你自己都未必知道,所以才叫潜移默化。西奥多·罗斯福曾说:I am part of everything that I've read.我立足于我所阅读过的那一切。如果一定要选,我会选择安徒生的童话《天鹅王子》,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写作理念的启蒙:你埋头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就好,别人觉得你是女巫是公主都无所谓,自有天鹅王子们等待你历经苦难织就的荆棘衣。
互相需要的人才是彼此的救赎。
可以流血,但不可以辩解。对不必要的人做不必要的解释,只会让多余的话变成针刺进天鹅翅膀,伤了真正懂得的人。
以及,天鹅王子们是存在的吗?
书写之中,没有真相(由人类定义的世界中也一样没有),只有万物被看到以及被表达的方式。
表述也是一场催眠,制造一种真相被抵达的错觉:写与读的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事物本身。那些其实都只是各自充满主观的远眺而已。但表述的徒劳之中也有真相:它会暴露一种尺度,可以用来度量观察者对自己以及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理解程度与理解能力。因此我们应该更谨慎地对待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在这个网络发达、各种发布平台充斥的时代。一切都太容易了,错误也很容易。
最后那个因荆棘衣缺了一只袖子而留着半边翅膀的王子,他后来怎样?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王子留着那半边翅膀,就像我们带着很多伤口。我不想触碰,但试图以别的方式安慰你。就像我默不作声递给你一颗糖,让你暂时忘记了疼痛。但你心下知道我给你糖是因为看见了你的苦痛,尽管我没有说。
我努力传达这点默契和善意。也就能传达这么一点。天主教说,天父以自己的样貌塑造了人,我们应时刻谨记,不做不义之事。而佛教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们能做的,是尽量温柔对待身边的人,因为他们是我们无法抵达也终不能理解的另一个自身,是这世界上无数被困在不同面貌与思维中的、不同心智与皮囊下的“我”。
书写之中,没有真相。有的是这一点点慈悲。
爱是啮齿动物
你曾满心期待我翻译王尔德的De profundis(《自深深处》)。在思考是否要答应出版社邀约的那一段时间,我去过很多地方,每一处景色都毫无缘由地让我联想起书中的某个章节。还有你对我说的这句初看毫无缘由的话:“但我觉得你能理解王尔德,这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或许你也会理解他的感情。”
你觉得我理解王尔德,但我理解他什么呢?王尔德近乎荒诞的伟大,近乎刻薄的智慧,近乎迂腐的富丽?他把一切往深渊推进但又分寸得当地停在边界以内的能力?王尔德对英语的革新,“在虚无中变幻出奇妙”,为“平庸的事物披上华服”,让“全世界都陶醉其中”的巧妙手法?在他笔下,英语得以跨越时代,成为没有年龄的迷人而危险的存在?他这些真诚的卖弄与举重若轻的炫技?
确实,我略略懂得,并且深深着迷。如果说崇拜也是一种以情感而不是理智取胜的懂得,那么我算是理解他的吧。
但你又说,我懂得王尔德,因此可能会懂他的爱情。我一遍遍读De Profundis,每一遍都像是第一次读到那样有新的体验。但有一个想法是不变的:王尔德自己都不理解他和他的男孩波西之间的感情,旁观者是否就看得清呢?我说不好。
当然这个困惑并不是我拒绝翻译De Profundis的主要原因,我另有些事想要向你说明。
其实与你的信几乎同时到来的是另一个邀约,编辑提供了一个出版计划,她希望我可以出版一个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简单来说就是:用十万字的篇幅写个爱情故事。
但我对爱情故事毫无信心。或者说,我对爱情毫无信心。
总是搞不明白,我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爱上一个人,相爱之后又该如何相处。作者搞不懂的问题,让书中人去寻求解答,好像是很不负责任的事。一心虚,就写不下去了。
在很长时间内,我甚至并不觉得爱是真正存在的。如果你对你描写的对象缺乏信仰般的虔诚,又如何用笔墨为它赋形?
所以这个小说搁浅了,原因正和我不能翻译王尔德一样:我不懂爱情。在我的想象中,相爱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心怀烈焰的陌生人,在黑暗中对视,迫切想要了解对方,却只看见了自己的臆想,直到各自被火焰吞没。就像,王尔德和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他的美少年波西。
不仅仅是王尔德,所有人的爱情我大概都不懂。
“爱情”这个概念本身对我来说太过切肤了,虽常因美好的、无害的主观想象开场,但试探反复之后就会有接近,恨不能互为骨血的亲近。连水分子之间其实都有距离,两个独立成长了几十年的灵魂又怎么可能拥抱得天衣无缝?所以接下来就是鸡飞狗跳的戏码,挣扎、磨合、退让,哪个词听来都有点疼痛。
在我看来,爱情是个借口,它带自毁倾向的浓烈尤其是。人们借它来感觉喜悦、悲伤、愤怒、绝望等诸多情绪,但需要的并不是它本身。它也像某种托词,打着“我爱你”的旗号,人们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去付出、索取、占有,然后潇洒悲壮地轻轻转身放弃。
比如美貌的、天真的、骄纵的波西,难道不是王尔德幻想却无法成为的另一个自己吗?小小年纪已深谙快意人生之道,轻易赢取了大家的欢心,而为了征服这些人心,王尔德需要展示所有的才情。费力得来的东西,挥霍起来再怎么洒脱仿佛都带着怨气,所以王尔德喜欢看着在异国的赌场内没日没夜豪赌的波西,无度消费美酒华服的波西,在一个个首演之夜沉醉于成功与恭维带来的眩晕的波西,这样才觉得自己辛苦写的戏剧、赚的稿费、签的支票都有了更美好的意义:他自己是永远都做不到如此无牵无挂,因为他知道每分每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情。
身为唯美主义的代言人,却因笨拙外表从小不受欢迎的王尔德,看着波西绞尽脑汁献上的十四行诗,想着他如晨曦微露般闪亮的容颜,心里一定曾酸涩地想:如果可以因美貌被宠爱,谁稀罕因才华被崇拜?
他甚至应该是心怀感激的,是波西的存在,让他可以与自己内心对美的渴望面对面相望。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于在伦敦甚至在全世界文学圈、戏剧界呼风唤雨的君王面前,一再胜利的却是他笔下“无度索取、无意感恩”的波西。因为波西提供了王尔德用钱买不来的快乐。
去年秋天在伦敦,从查林十字街步行前往Piccadilly广场那家Waterstone's书店,想寻找企鹅新出的杂志书,一个匆匆走过的年轻人看着我的围巾大声说:This is my favourite colour, I love you!我不知如何应对,条件反射般地回了一句:Thank you。
谢谢。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好像对曾让那么多人激动得泪盈于睫的“我爱你”,我唯一能想到的比较得体的回应真的就是:谢谢你。
是的,和那些爱得炽烈、忘记自己姓名、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不同。
我更偏爱的是那些与自己有一点点关系,又没有多少关系的东西。它们更理智,因为隔着不用跨越的安全距离而显得亲切可爱。
比如热闹。过年我躲在书房写稿,靠油汀取暖,门外是拜年的亲戚。嗡嗡的聊天声,麻将牌脆响。我知道他们都在,觉得安稳,却从来不会参与其中。
比如奇绝的风景。那些美到无法记录也无从形容的远方。路过的时候干脆不拿相机,眨一下眼睛就是按一次快门,在心里悄悄说:你好啊,再见。
比如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过往,他的喜恶,他高唱过的歌曲,他潜心推敲过的字句,甚至他灵魂的底色。但是我更愿意始终站在一米开外,做点头之交。
但有一点你是对的,如果这世上有一段感情我愿意相信,那么就是王尔德与道格拉斯的那段感情。倒不是说他们的爱情符合所有伟大爱情的特质——两情相悦、剑拔弩张、世道难容、劳燕分飞,等再聚首已千帆过尽,只有徒呼奈何。
确实,无论是生活中还是书中,失败的恋情往往比那些最终修成正果的更精彩。因为这故事里一定会有显而易见的差错,无法克服的困难,甚至无形强大的命运:无论哪一样都能令旁观的人扼腕,甚至潸然泪下,投入得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作者的信手拈来,信马由缰。所以太多爱情悲剧成了经典,“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都被贬为骗孩子的童话。但让他们的爱情动人的不是这种不完整,恰恰相反,正是近乎纯粹的完整。尽管他们生活的圈子发生着许多在当时甚至在今日依旧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事,但王尔德和波西之间,保持着近乎柏拉图式的肉体关系,他们各自把隐晦罪恶的欲望交给他人,也把关于艺术、文学的高尚探讨留给他人,留给彼此的是一段毫无心智的纠缠。
人生是一件接一件的蠢事。爱是两个蠢货互相追逐。波西是一个更年轻、更美,因此更具备任性资格的王尔德。难得的是他和王尔德一样天真:以为自己爱的人无所不能。王尔德在写下《道林格雷的肖像》时,就如同为自己的人生预言,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一个以性格取胜的作家,永远重复同样的主题,而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人生,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这就是我不能翻译De Profundis的第二个原因:我明白了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并不是聪明人就爱得比较高明。
王尔德因为与波西的“不正当关系”被波西的父亲昆斯伯理侯爵骚扰,王尔德在波西怂恿下提起诉讼,结果自己被判定有罪,入狱服苦役两年,这期间经历了家产散尽、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各种磨难。
用王尔德的话说是:“我责怪自己允许一段毫无才智可言的友谊,一段并不旨在创造与深思美好事物的友谊完完全全左右了我的生活。”而在信中,牢狱生涯依旧没有让王尔德恢复真正的理智。在他笔下,他对收信人波西一边嫌弃一边宠爱,一边嘲讽一边谋求和解。他这样攻击曾被他称为“我的水仙花少年”的波西:你的人生并无动机可言。你有的不过是各种欲求。
此外还有很多对自己所处困境的哀叹。等受伤刹那的惊恐过去,痊愈的漫长和无助才是真正的折磨。快刀下去往往不疼,拔出来才开始疼,而且会疼很久:是无数黯淡无光的白天,更多辗转反侧的夜晚,Suffering is one very long moment.
承受是一个漫长的瞬间。
所以雷丁监狱里的王尔德写De Profundis,不忘告知信的读者波西:任何你读来悲苦的内容,在我写来更为悲苦。王尔德讥讽他爱的那个波西,是被寄生于阴沟之内的东西迷住的波西,不断谋求证明的波西,被太多恨蒙住了眼睛的波西,总是在索取的波西。可是人的爱情,也常常是这些暗不见光的并不伟大的细节让它更动人。
所以即便有这些不堪的背景和内容,我依旧将De Profundis看成一封情书,因为它描述了太多给因纵容产生的盲目,因仇恨导致的悲剧。在将名望、宠爱、时间全然托付之后,依旧犹疑不信。有多懊悔就有多投入。我们为爱身败名裂、千金散尽、粉身碎骨并不可耻。我们因此看清了生命的本质。学会了谦卑,更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学会了原谅。
因为只有爱才能如此矛盾。随华服一起脱下的还有炫技的自若与自傲。在无解、沸乱的爱情和它带来的毁灭性的灾难里看清的却是为人的本质。在失去自由、名誉、财产以及波西之后——最后一样或许他从未真正得到过——王尔德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忏悔,随华服一起脱下的还有他曾征服了伦敦乃至世界的虚荣。
关于De Profundis,还有一些事让我犹豫。这也是另一个我必须回绝这个翻译邀请的原因。
当年那个如逊位的悲剧国王般傲然在酒店等待警察的王尔德,洋洋洒洒写了万言,不想给爱人一点反驳余地。那个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而承受着舆论的压力四处奔忙的波西,年老之后哭泣着回想起王尔德,依旧称他是自己一生所爱。
我竟然无法确定,究竟是谁爱得比较多,尽管他们错得一样多。
强行寻找一件事情或一样物品所蕴含的意义,大概是可笑的。因为很多事物是没有意义的,或许也没有缘由。它的发生或存在,就是它的全部。没有更多的依附。没有更多其他价值可以升华。爱情大概就是这么一样东西。正如王尔德所说:We know nothing and can know nothing(我们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
通过一再重读《自深深处》,尽我所能去理解了一下什么是爱情。
“那你对爱情有了什么新的领悟呢?”你问。
我答:爱情是种啮齿动物,吃光了你的血肉,啃完了你的骨头,露出一颗心来。它还说:这并不足够。它会一直啃噬你的灵魂。所以我要和它保持距离,也和这本书保持一个普通读者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