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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等你

就当命运亏欠他,想必明年今日没有我。

01

车好不容易挪到了市区,堵车堵得阮丹丹肚子饿了,她说想要吃松饼,让姚小同找一家店果腹。

“恭喜你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有一家味道很好。”姚小同在下个路口掉头。

北京要找停车位简直难过登天,还是阮丹丹眼尖,扯了扯姚小同的衣袖:“前面那辆越野车好像要走。”

姚小同愣住,喃喃道:“说曹操,曹操到。”

阮丹丹不明所以,顺着姚小同看过去,她口中那辆要让出停车位的越野车的驾驶座上,坐着的人怎么那么眼熟?

“小同,那是不是连羽啊?”

姚小同没回答她,只是下一秒,她油门一踩,方向盘一甩,笔直地将车身停在了黑色的加长悍马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帅得不能再帅,只是阮丹丹的心脏差点没给吓出来。

“你疯了!”

被人挡了去路,对面的越野车也只得猛地急刹车,连羽抬起头来,就看到从车里急急忙忙跑下来的姚小同。

要不是他刹车及时,今天铁定是要撞上的。他忍不住呵斥她:“姚小同!”

“嘿,”姚小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不是我吗?”

“你把车停这儿干吗!”

“跟你打招呼啊,”姚小同无辜地说,“不好意思啊,看到你太激动了,生怕你跑了。”

连羽额头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说“我不会跑的”还是“我跑了关你什么事”,总之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劲。

连羽心烦气躁,看了她一眼,准备摇上车窗,这时候,连意风从身后探一个脑袋:“哥,怎么回事啊,这人喝多了吧?”

看到姚小同,连意风也登时火冒三丈:“是你?怎么又是你!你神经病啊!你这女人找死啊!”

姚小同也没想到连意风还在连羽车上,缩了缩头:“啊,弟弟你在啊,对不住了。”

“谁是你弟弟!要点脸好不好!”

阮丹丹还没转过弯,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她刚才提到的“连意风”,她被对方没大没小的态度点燃了:“小朋友,说话注意点。”

两个当事人还没说话呢,这边两人就要先吵起来了。连羽回头冷冷看了连意风一眼,连意风顿时不敢开口了。

连羽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放在窗户上,淡淡看着姚小同:“你把车挪开。”

“哦,”姚小同也很识趣,知道这事是自己的不对,赶忙点头,“前面有家松饼好吃,要不要一起来,我请客当赔罪。”

“不必。”

姚小同又眼巴巴将目光转向连意风。连意风差点被她气笑,连他哥都拒绝了,难道她还指望自己给她好脸色看?连意风冷哼了一声,当作回答。

等他们走后,姚小同停好车,带着阮丹丹去那家松饼店。松饼店在写字楼里,只接待熟人,禁止拍照,老板说会打扰到自己墙壁上的精灵。

阮丹丹还没坐下就一脸不爽地问:“刚刚那个小鬼是谁?没大没小的,让我去教训他。”

“那个就是连意风。”

阮丹丹嗤笑了一声,“谁啊,没听过。”

姚小同瞪着眼睛,重复道:“连意风,你忘了那个汽修厂了吗?”

阮丹丹一下子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他对你那个态度。”

姚小同苦笑一下,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立马神采奕奕:“怎么样,我刚才帅吗?”

阮丹丹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够牛啊你,开MINI COOPER去拦悍马,都说了,我这辈子所有的大开眼界,都给了你。”

姚小同撇了撇嘴巴:“怎么着,嫌弃吗?嫌弃的话等会儿自己走路回家。”

“没,”阮丹丹说,“只是没想到连羽会买越野车,那车的气质和他太不搭了。”

姚小同苦笑:“你要看过他光着膀子开挂车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阮丹丹试图在脑海里想象那幅画面,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好说:“是吗?可能真的是人都会长大吧。你知道吗?在我印象里,连羽就应该开那种黑色顶级跑车,香车配美人啊。”

连羽是美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样说,倒不是说他生得秀气,相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连羽很娘,或者长相太中性。连羽的美,体现在他的五官,光看一眼就让凡人感慨,上帝当初在造他的时候,得多么小心翼翼啊。

明月皎皎,珠光玉树,宛如谪仙,再怎么夸张的形容词放在连羽身上,姚小同都觉得不够。

“哪有那么骚包,你在说舒秦吧,”姚小同眯起眼睛笑,手指敲打桌面,“连羽好像经常搬些东西,开越野车比较方便吧,后备厢空间大。”

“越野车太粗犷,”阮丹丹感叹,“一切粗犷的东西,在连羽的面前都应该自行毁灭。”

姚小同“噗”的一声笑出来,“丹丹,你怎么这么有才啊。”

不过这样算下来,姚小同想起十六七岁那个乱七八糟的自己,心想,她才是应该第一个自行毁灭的。

02

姚小同没想到,晚上和阮丹丹刚分开,一回到家,又接到她的电话,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你开电脑,上微博。”

姚小同狐疑着开了电脑,登录自己的微博小号去刷热门微博。刚刚一刷出来,姚小同就愣住了,回过神之后,把她给乐得满地找牙。

她和连羽今天下午碰见的地方正好是人多的商圈,网友们也是闲得无聊,就随手拍下了她用MINI COOPER不自量力去碰瓷悍马的照片,下一张图,她和连羽在车前面对面站着,她抬起头仰望他,眼里全是掩盖不住的惊喜,像是在等待一个情人的吻。

偏偏这天,她和连羽一人穿白色衬衫一人穿黑色衬衫,站在各自同色的车前,真是说不出的和谐。他们两人的这一组照片被拍照的人上传到微博上,参加一个“光棍节烧烧烧”的比赛。

姚小同看了看日历,才知道今天是传说中的虐狗节,玫瑰花要卖五十块一朵,单身狗们都在玩连连看,灭掉一对是一对。姚小同一边咧嘴笑,一边去翻评论,这组照片转发量很多,人人都说,这是最萌车身差。

姚小同又将鼠标点上去,回到那几张照片上。原图博主因为只是偷拍,所以并没有找到特别好的角度,连羽的脸被拍得有一些模糊,但是足以惊艳全场,姚小同猜测他们的照片火得这么快,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因为连羽这张脸。

而姚小同不知道,此时此刻,一面墙之隔,还有一个人也正和她一样,看着屏幕上的这组照片。

姚小同身上的白衬衫是长款,她仗着自己人瘦也不矮,连腰带也没有系,松松垮垮地搭着,自有一种味道。她认认真真地仰起头,凝视着面前的他。

连羽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惊喜和愉悦,像是睡美人被王子吻醒的那一刻,她的心为他而颤抖。

连羽坐在电脑前,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停在这张照片上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最后他怔怔地回过神来,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串号码。

“许念吗,”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还是找人把那组照片删了吧。”

“怎么了?刚刚我看到之后,打电话问你,你不是说不用吗?”

“没什么,”连羽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手停在鼠标上,箭头正落在她的笑容中,他轻声说,“还是删了吧。”

窗外忽然一簇烟花腾空,姚小同和连羽一同朝着那灿烂的美丽望去。明明城里严禁烟火,却还是有人以身试法,只为了这短暂的璀璨,博卿一笑。广阔的夜幕,让人早已忘了朝暮。

第二天连羽醒过来,接到许念的电话。

“今天人家跟我说,删不了了,昨天晚上接到的命令。上头直接下的命令,这条微博要炒红。”

许念不知道原因,可是连羽心里跟明镜似的。挂了电话,他叹了口气,就往屋外走。姚小同的门外贴了对联,现在的年轻人已经鲜少有贴对联的习惯了,何况这还并不是过年。

她贴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连羽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两行字,他看得出来,这是姚小同写的字。

简单的十个字,却像是被他看出来千百种意思。

连羽敲了姚小同的门,然后听到对方因为太激动跑来头磕在了门上的声音,姚小同一边“嗷嗷”叫着一边打开门,虽然早就猜到门外的人是连羽,她还是忍不住高兴得嘴巴都笑歪了:“嘿嘿。”

连羽每次一看到姚小同这样冲自己笑,就一个头两个大。

“姚小同,”他强忍住心头莫名其妙的烦躁,“你想做什么?”

“什么?”姚小同扑闪扑闪地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别装傻,”连羽冷冷瞥她一眼,姚小同立马被打回原形,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照片。”

“啊,照片啊,”姚小同咧嘴一笑,“不是我拍的。”

“我知道,”连羽耐着性子,“我让许念找人去删,说删不掉。”

“我就是觉得别人把我拍得挺好看的,让他们别删了,多让大家看看我的照片,满足一下虚荣心不是。”姚小同忸怩地说着,摆出少女惯有的羞涩的样子。

“姚小同,”连羽对她真是无比头疼,“你一个女孩子,知点羞,你以后还要嫁人呢。”

“那有什么关系,”姚小同慢悠悠地说,一边说一边眨眼睛,语气天真无比,“我不就要嫁给你吗?”

连羽嘴角抿成一条线。他长相太俊美,五官就有一些偏阴柔,可是偏偏他气场很强,于是整个人就美得理直气壮了。他抿着嘴,姚小同也觉得像是看一幅画。

连羽看了她一眼,然后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淡淡地说:“姚小同,删不删,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回答。”

姚小同自然不会蠢到问他“如果我不删不删就不删你敢把我怎么样”,她笑嘻嘻地盯着连羽,难得美色当前,不看白不看。连羽皱着眉头,活生生让对方盯着自己看了两分三十秒。

“还有三十秒。”他彬彬有礼地提醒她。

姚小同才识趣地开口:“也不是不可以删了,被你这么一提醒吧,我也觉得,这么高调不好,秀恩爱,死得快嘛。”

连羽放下手臂,等待着姚小同的后话。

姚小同看着他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也不是不可以……”

“你想要什么?”

姚小同猛然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都能放出光:“你请我吃饭可以吗?我知道有一家私房菜很棒——”

连羽冷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看着连羽的神色,姚小同吞了吞口水,退而求其次:“换一家近点的也行。”

“换一个。”他言简意赅地说。

“那就来我家吃好了!”姚小同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股脑全喊了出来,“就当庆祝我乔迁!这个不能再换了!不能再讲价了!没得商量了!不然我就让那些照片天天上头条!”

走廊上还有她“条”字的回音,姚小同胆战心惊地半眯半睁着眼睛看向连羽。却发现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他看了姚小同一眼,竟然点头:“好。”

然后连羽就关门回屋了。站在玄关处,连羽还能听到门外姚小同爆发出来的大叫:“啊啊啊——”

晚上的时候,姚小同来叫连羽去吃饭。

连羽才刚刚走进家门,西西就高兴地冲上来扑到他身上,他笑着,挠了挠西西的下巴。

只听见“咔嚓”一声,连羽和西西一同向姚小同站的方向看过去,姚小同手中拿着一个拍立得,照片慢慢洗出来,她拿在手里,在空中扇了扇,让照片更快地呈现出来。

然后姚小同笑眯眯地拿着照片,双手推给连羽,说:“收下吧,当作纪念。”

照片拍的是连羽和西西,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姚小同的家收拾得很好,干净整齐,连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姚小同有多邋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连羽更清楚。

她是那种懒到了酱油瓶要打翻了都不会去扶一把的人。从小到大,她课桌里总是塞满了试卷,做过的,没做过的,每次要找什么东西,就跟闹地震一样,把抽屉翻好几遍。

连羽曾经对此评价过:“老鼠啃过也比这强。”

有一次连羽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忍着火气帮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哪里知道,姚小同那一个星期,愣是没碰过桌子上任何一本书,上课跟听天书一样。她自己不碰,更不许别人碰。有天下课,几个男生打闹,经过走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姚小同的课桌脚,姚小同那脾气发得,差点把他们吓到第二天不敢来上学。一直到下一周全班挪动座位,连羽答应她以后每周都帮她收拾桌面,她才肯动她的宝贝桌子。

那样邋遢的一个人,此时搬了新家,入目的陈设却都是清洁整齐,也难怪他不相信,姚小同这个人,是从来只长年纪不长记性的。

直到连羽看到餐桌上用白色长蜡烛摆成的爱心时,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脾气被她磨得一干二净。

姚小同抬了抬眼皮,心惊胆战地看了连羽一眼,不知道他会对自己的爱心蜡烛作何感受。但是她发现,连羽并没有生气,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在桌前平静地坐下来。不是没有听到,她用情至此,他既然答应她要陪她吃一顿饭,那就好好地陪她这一顿。

姚小同屁颠屁颠地从厨房里把菜一道一道端出来,她其实没做几样菜,而且都是家常菜,粉蒸牛肉、麻婆豆腐、雪梨猪脚、粉条丸子汤,最后她把饮料递上来的时候,连羽根本不用看都知道是冰镇杨梅汁了。

姚小同给西西也准备了一个位置,还煞有介事地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张餐巾,西西看着一桌子的肉,吐着舌头“汪汪”地叫。

连羽看着桌面,拿起筷子,又放下。

“怎么了?”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连羽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桌菜,他记得,却没想到,她也记得。

姚小同从小就想着嫁给他,既然要嫁人,抓住他的胃是必不可少的。有年冬天放寒假,姚小同好说歹说让连羽来她家里,翻着菜谱煞有介事地准备着。连羽实在放心不过,去厨房看了一眼,差点没把连羽的心脏病给吓出来。

连羽忍着把姚小同从她家踢出去的冲动,把她从厨房赶出去,自己照着菜谱重新做起来。世界上还真的存在天赋一说,都是第一次下厨,连羽做出来的东西还真的像模像样,姚小同动动鼻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洗手去。”他瞪她。

结果等姚小同洗完手,家里电灯一闪,忽然没电了。估计是电线给烧了,别人家的院子都还好端端亮着呢。连羽本来准备去通知保安来换,姚小同却制止了他,从家里好不容易翻出蜡烛,装模作样地摆在桌子边,笑嘻嘻地说:“也算是烛光晚餐了。”

而如今,物是人非,连羽看着这一桌一模一样的菜,又怎能不苦涩。

这天晚上,姚小同在房间里放了音乐,是连羽喜欢的古典乐。连羽却胃口不佳,没有吃多少。姚小同也是,吃到最后,捏着筷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有西西在,吐着舌头,缓和了不少气氛。

收拾桌子的时候,连羽说:“我来吧。”

姚小同难得地没有和他客气。她坐在一旁,看着连羽将碗盘一个个摞起来,拿到厨房。连羽没有用洗碗器,拎开热水,倒上洗洁精,姚小同知道他其实非常讨厌洗碗这件事。可是这天,连羽只是将衬衣的衣袖妥帖地挽起来,戴着她桃红色的橡胶手套,低着头认真地刷着碗。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还把姚小同别的没洗干净的碗筷盘子一起洗了。姚小同却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她觉得,连羽好像在告诉自己,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侧脸看起来完美无瑕。

连羽走的时候,姚小同穿着拖鞋把他送到家门口,“姚小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满是苦涩,“多谢款待。”

“抱歉,”她垂下眼皮,“我又弄巧成拙了。”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没什么,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

03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汽修厂的生意也难得地火爆。连羽成天待在那里,回家的时间少了很多,也是为了避免再见到姚小同。连意风放了寒假,连羽本来说给他报个补习班,他不乐意,就跟着连羽去了汽修厂。

作为自由职业者,姚小同每天要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重重困难,才能早上六点半从被子里爬出来,洗漱完毕去社区里的7-11便利店蹲点。

可是一连蹲了一个星期,也就等到了一次连意风,他要了两份关东煮和饭团。

姚小同咬牙拦下连意风:“你哥是不是生病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意风瞥了她一眼,“好狗不挡道,让开。”

姚小同垂头丧气,站在门边,连意风提着塑料袋,走了几步,看到她还站在门口,脚上穿着卡通棉拖鞋,忽然顿了顿,他说:“你别等了,我哥最近很忙。”

姚小同若有所思,第二天改了阵地,开车去汽修厂大门堵人。

连意风暴跳如雷,开了一辆洒水车出来,挡在门口,不让姚小同进,连羽干不出来的事,他倒不介意。姚小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体会连羽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了。姚小同转念一想,或者这是个机会,她确实应该和连意风好好谈谈。

“你心底应该很清楚,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姚小同说。

连意风咬牙:“你知道什么?”

他愤怒地问:“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他其实是恼羞成怒。当初连羽一声不吭地把厂买回来,家里一片反对,闹得最凶的人,恰恰是这件事的受益者,连意风本人。

连意风曾经冲到连羽面前,问他:“为什么?”

“我曾经听你爸和我爸聊天,这个汽修厂,是你妈和你爸一手做起来的,当年生你,就在那个平房里,总不能真的就这么没了,”连羽说,“这些事和你没关系,我自己想做而已。等你高考完,就还给你,当作给你的成人礼物。”

连意风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全家人都特别地疼他宠他惯着他,也是这个原因。

“我……”连意风梗着脖子,说,“就算你留给我,我也不会,我不要。”

“不会就学,”连羽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从小跟着军人长大,军车都被你拆开修理过,还能有什么不会的?”

连羽说完,拍了拍连意风的肩膀,走了。

连羽刚刚接手这个厂的时候,真的是举步维艰。那时候连意风还在读中学,没去北京,大人也不当着他的面谈这件事,他只知道连羽拒绝了家里人的帮助,凡事都是亲力亲为。连羽一个学艺术毕业的大学生,跑去搞机械,当工人,做的不仅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

连意风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为什么不动用家里的资源,连意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能明白一点头绪。

他总觉得连羽其实是在还债,可是是谁欠下的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没想到后来,连羽真的让这个厂起死回生,重新运作了起来,去年的时候做了扩建,整个北京片区,没有比这更大的汽修厂了。盈利全部写在了连意风的资产下,连羽一分钱都没动过。

也正因为如此,连羽再没能分出精力来。后来他投钱和人合开了那家艺术品修复工作室,那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事情,可是他时间有限,从来不去坐班,渐渐地就不再接活。连意风知道他一直有个心结,有一个残缺得很厉害的瓷器,连羽补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将它补好。

连意风不知道那个瓷碗的来头,但只觉得,可能他哥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将它修好了。

人啊,总得为自己的选择做出牺牲。可是他从来没有妥协过半分。

这些事,别人都不知道,连意风也是这一两年,常常来连羽这里,才清楚一些。

如今姚小同往事重提,对连意风说“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连意风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哥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连意风冷静下来,对姚小同说,“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我不懂,”姚小同喃喃自语,“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让他来扛?”

连意风一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洒水车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姚小同,是不是太残忍?

“你回去吧,”连意风别过头,不看她,他声音颤抖,“你别来打扰我哥了,别再给他添乱子了,可以吗?”

姚小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连意风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连羽在改造一辆皮卡,他蹲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低头叫了一声:“哥。”

连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刚才外面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连意风一眼,挑起眉毛,像哄小孩子,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待得无聊了?要不带你去滑雪?”

连意风最喜欢滑雪,一听到连羽这么说,少年心性,马上把刚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好啊好啊。”

话音刚落,连意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好像很没骨气,又被他哥牵着鼻子走了。于是他立刻又把脸严肃地一沉。

连羽看了他一眼,停下手里的事,忍不住笑:“有话直说。”

连意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问:“哥,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连羽没理他,连意风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连羽扬了扬手中的螺丝刀:“皮痒了是不?”

“不是不是,”连意风抱着头,“我是觉得,你要有女朋友了,也能让那个姓姚的死了那条心。”

他突然提到姚小同,连羽怔了一下,想伸手去弹他脑门,悬在半空又想起自己的手脏,于是收回手:“小孩子懂什么。”

“我才不是小孩子,”连意风挺直了背,“喜欢我的女生能排到长城那头去,真的,您别不信啊。”

然后连意风又发现自己被连羽带偏了正题,他赶忙把话题拉回来:“我说真的,哥,反正你也不喜欢她,我看到她都觉得烦死了,再说了,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不可能进连家的门的……窗户都没戏。”

连羽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又继续转过身工作:“我知道。”

连意风赶忙拉住连羽的衣摆,可怜巴巴地说:“那我们继续讨论滑雪的事儿?”

“那就周末,把那天那个小姑娘也叫上吧。”

连意风吓了一跳:“什么小姑娘?”

“你放假那天开家长会,跑到我面前告状那个,”连羽似笑非笑,“扎个马尾,长得挺可爱的那个。”

“她、她、她?”连意风立刻跳起来,“关她什么事?才、才、才不理她,最烦她了!”

“你怎么说话结巴了?”连羽故作严肃,忍不住逗逗自家弟弟,“我觉得人挺好的,又懂礼貌,开会的时候你们班主任还表扬了她,成绩挺好。”

“谁、谁、谁结巴?”连意风满脸通红,“她成绩好个鬼啊!死读书!书呆子!你不知道!可烦了!”

连羽挑挑眉,连意风不敢吭声了,跳到一旁的办公室里,去写作业。

冬天天黑得早,他们在汽修厂吃了晚饭。开车回到连羽住的地方,连意风肚子又饿了,翻箱倒柜的,找出最后两包泡面。

“哥,你吃吗?”

连羽摇摇头,他满手都是汽油味,很难洗干净。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习惯这股味道,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让人猜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连意风懂事,倒了一杯柠檬水给他。

“哥,我下午给那谁发短信了,她说这周末没空,她朋友过生日。女生过生日最无聊了,还不就是逛街逛街逛街。”

连羽笑了笑,说:“那改天吧。”

“嗯,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连意风神色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可不是因为她不来我才改时间的,我那是因为这周天王发新单曲,琥珀作的词!”

连羽没说话,坐直了身体。他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这杯子是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从日本带回来的,里面装了一座富士山,盛满水的时候尤其好看。

他很喜欢一句歌词,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

连意风的泡面好了,揭开了,满屋子的香气。这个屋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也就只有连意风在的时候,才能有点烟火气息。

连羽想了想,问他:“你这追一个写歌词的,也能算追星?”

“那当然,”连意风用勺子挑着面条,搅了搅,面汤的颜色一下子晕开来,“琥珀人气很高的,都跟你说了是内地版林夕,他的歌词要出合集了,你就等着瞧吧,准上畅销榜。”

连羽随手在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连意风。

连意风平时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其实家教很好,吃饭不会说话,也不会发出“嘶嘶”的吸面声。两个人就静静坐着,没多久,连意风就吃完了,用纸巾擦了嘴巴,才继续同连羽说话:“我记得有期电台做过他的专题,那个主持人说,琥珀之所以能红,因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痛苦才是艺术的来源。他相信爱情,大部分的人也都曾经相信过,但是后来有一天,我们放弃了,他却还坚持着。所以琥珀这两个字,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种象征和寄托,就像是林夕一样,就像是梦一样。要是有一天,他不等那个人了,那他就不是琥珀了。”

连羽想起那首《我等你》,那一次姚小同的手机铃声响了很多遍,所以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不说再见,他不说不见,他不说此生还能不能见……看不见星星的夜啊,白了头的雪……等过下一季,好过忘了天长与地久……”

连羽笑了笑,有些好奇地问:“这个人为什么要叫琥珀?”

连意风想了想:“他有写过,好像是因为一个约定,你等等。”

说完,他拿出手机,在网页上搜出琥珀写的一首歌,《琥珀》,将手机递给连羽看。

“哪年哪月的哪一日,我赠他琥珀一块,他许我欢喜一世……年少的眼泪凝成霜,哭也哭不到他回头……就当命运亏欠他,想必明年今日没有我……”

“这是他的出道作品,MV就是讲一对年轻情侣,以琥珀作为定情信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开了,女孩子就一直在她送他琥珀的树下等他……”

连羽一直盯着歌词,一动也不动。连意风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试探着问:“哥?”

再喊了两声,连羽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连意风,他的眼眸低垂,许多许多情绪掺杂在其中。要很多年后,连意风才能读懂当时连羽的眼神的含义。

连羽声音沙哑,隔了好久才说出两个字,他说:“琥珀。”

这两个字跌落在爱与恨的深渊,窗外是一片夜色,月儿圆圆,挂在天边,照一脸荒凉,像一个遥远的梦。

佛曰,不可说。

04

翻过了一月份,西伯利亚寒流南下,全国大范围降温。连羽不幸中招,汽修厂太冷了,只有办公室才有暖气,他连续待了大半个月,回家后就倒下了。

正好工作室那边接了新的活,连羽把他推给了别的人,叫自己的助手来家里拿上次被他借走的工具。连羽的助理是个年轻女孩子,还在念研究生。

小女生本来就一直偷偷爱慕自己的领导,一听说连羽病倒了,她直接拎了一大箱子感冒药和装着粥的保温瓶上门,还十分夸张地抱了一束康乃馨,折腾了好久才腾出手来按连羽家的门铃。

连羽打开门,看到满脸窘迫的小助理,被她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小助理扎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色长兔毛衣,外面披着一件格子大衣,看到连羽,立马松了一口气:“连老师好!”

还不等连羽开头,小助理就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连羽怀中:“连老师你生病了是不是?我给你带了点这个,这个是退烧的、这个是止咳的、这个是消炎的……”

连羽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才将一大堆东西抱住。看着眼前明显带着讨好的意味的女孩子,一个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当年的姚小同,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都堆到他面前,只为博他一笑。

连羽忽然有些魂不守舍地想,不知道这些年,姚小同都是如何成长的,他看不见她的这些年,她都是如何的模样。

姚小同出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陌生的女孩微笑着跟在衣冠不整的连羽身后进了他的屋门。

这都什么跟什么,姚小同抓狂,姐姐我在这里死皮赖脸住了这么久了,都还没进过那屋呢!

于是她大喊:“连羽!”

连羽回头看了她一眼,出自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砰”的一声关了门。

姚小同目瞪口呆,白白吃了一鼻子灰。

敢关她的门?开玩笑吧,她挽起衣袖,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开始敲连羽家的门,一边敲一边吼:“连羽,连羽,连羽!”

“连羽!开门!开门啊!”

连羽和他的助理在客厅里,尴尬地面面相觑,连羽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感冒严重,他此时脑袋沉得跟钻头一样。

“抱歉了。”他对他的助理说。

然后连羽走到门边,打开门,冷冷地看着姚小同:“姚小同,你适可而止。”

姚小同昂起头问他:“她是谁?”

“不关你的事。”

然后连羽关上门,他在门边等了几秒,门外再无动静。

小助理小心翼翼地问:“连老师,你,你女朋友吗?”

“不是。”

见连羽情绪不是很好的样子,小助理赶紧把该带走的东西装好:“那连老师,我先走了。”

小助理走后,连羽在阳台边静静坐了一下午。他住的楼层高,可以俯瞰被烟雾笼罩的京城一角,车如流水马如龙,高楼林立。

这房子不是他买的,是签的十年长租,连羽从来没想过要在北京买房。倒不是因为房价太高,干他这行,随便一单收入都吓死人,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里过一辈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恨北京。可是又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里,他从来不敢细想。

风和雪一直没有停过,连羽在阳台坐了太久,感冒加重,他整个人烧得厉害,什么都没吃就睡下了。夜里连羽睡得半昏半醒,听到一连串急促的电话铃声。

“喂?”他十分不耐烦。

“连羽?睡了吗?”许念的声音传过来,十分急迫,“你能来三里屯一趟吗?”

“干吗啊?”

“也,也没什么啦,你过来再说。”

许念支支吾吾的,反而更让人起疑心,连羽从床上坐起来换衣服,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姚小同家紧闭的防盗门。

他开车赶到酒吧,还没找到许念,就先听到了一阵歌声。

连羽缓缓抬头向舞台中央望去,姚小同站在冷色的灯光下,半醉半痴地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那一刻,连羽觉得好似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至少他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

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吊带,涂着绿色的眼影,像是徘徊在人间的妖魅。

台下人群汹涌,她在明处,他在暗处,她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她。

一曲结束,阮丹丹和许念赶紧上前,一把将姚小同给拽了下来。还在拉拉扯扯中,连羽三两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你来啦?”许念松了一口气。

连羽没说话,他盯着姚小同。姚小同抬起头,看见是他,咧嘴笑了起来:“连羽。”

她面色通红,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姚小同从小酒量在院子里就只能算吊车尾,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能不喝酒就不喝酒,过节饭局上敬长辈都是用饮料,她喝成这样,连羽还是第一次见到。

许念和阮丹丹将姚小同扶出酒吧,然后就偷偷摸摸跑了,剩一堆扯不清的旧账留给连羽。

雪花静静飘落,一阵寒风吹过来,姚小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立刻清醒不少。连羽没有说话,将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姚小同眼角犹有泪痕,她看着连羽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她不行?连羽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手悬在半空又垂下来,他语气苦涩,摇摇头:“抱歉。”

姚小同不再说话,望向街道外,后海的一条街喧嚣热闹,夜才刚刚开始,多少灯红酒绿,多少寂寞心事,在这样的夜里更加让人绝望。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她的歌声轻轻飘荡在风中,打了一个旋,然后消失不见。

她记得连羽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相爱真的有感应,那么他们一定会再相遇。

所以这些年姚小同一直深信,她和连羽会再见面。如果爱情的满分是一百分,那么就算他不爱她也没有关系,只要她爱他爱到两百分,那么他们相加,依然是最完美的结局。

她本以为,会是这样的。

雪越下越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给了姚小同一种它会这样飘一辈子的错觉。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连羽,”她依然侧着头望着远处,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她又轻又苦涩地问,“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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