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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塞外奇侠传

故事简介

明代忠臣之后杨云骢,自幼跟天山派晦明禅师习艺,后下山助新疆哈萨克牧民抵抗清军侵略,赢得侠名。杨云骢在一次沙漠混战中受伤,为满洲纳兰秀吉将军的女儿纳兰明慧所救;后来,杨云骢又结识罗布族族长唐努的女儿、塞外女英雄“飞红巾”哈玛雅。两位少女同时爱上了杨云骢。真挚的爱情,民族的仇恨,同时影响了三个人的命运。

主角:杨云骢、纳兰明慧、“飞红巾”哈玛雅

前集:《白发魔女传》

续篇:《七剑下天山》

师兄弟沙漠奇逢

玫瑰花开像云霞,

果子比碗还要大,

依啦——

客人呀,你的口儿干了吧?

请下你的马,这里有甜甜的哈蜜瓜。

歌声杂着驼铃,飘荡在黄沙漠漠的空际。几匹骆驼,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塔克拉马干的大沙漠上行走。一个哈萨克青年纵声高歌,歌声方歇,驼背上另一个青年笑着骂道:“伊士达,还没有把你渴死呀?唱这样的歌,我给你唱得喉咙都焦啦!”

伊士达也笑着答道:“亏你和我们住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得我们哈萨克人!我们哈萨克人呀,在最苦的时候,也笑得出来!”另一个哈萨克青年插口说道:“伊士达,你说得好。只是,你唱这支歌未免太不对景啦!你看前面尽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找一根草都难,你呀,在这个鬼地方,却提起什么哈蜜瓜,你这不是存心怄人吗?”

伊士达忽然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道:“麦盖提,你居然敢骂我们的地方是鬼地方?你在草原上出生,在草原上长大,足迹踏遍天山南北,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草原上有多好多美的东西。你别尽瞧这里是沙漠,我给你数数看:那像孔雀翎一样翠蓝的孔雀河,河边两岸家家户户梨园里压弯了树枝的梨子,甜得像马奶一样的吐鲁番葡萄,阿克苏、喀什的桃和杏,还有一提起就引得你流涎的哈蜜瓜。哪一样不是好东西?哼,瓜果还算不了什么呢,我们还有白云似的羊群,拖着长辫子的大地上最美的姑娘。啊!麦盖提,走过这个沙漠,我陪你去找你那美丽可爱的牧羊姑娘。”

麦盖提昂头说道:“你别数啦,要数我们的好东西呀,一天也数不完:我们还有阿尔泰山在阳光闪耀下的金子,昆仑山流下的玉河,在岩石上就镶着石榴一样红和百合花一样白的宝石,使流水都变得斑斓。只是这些东西都快要给满洲鞑子拿去啦!”

开头责备伊士达的汉族青年接声说道:“所以我们要把他拿回来。麦盖提呀,你别笑我想得太怪,我还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天山的雪水引到这个沙漠,那时呀,我们不但保有所有的好东西,我们还会添出许多新的好东西来!你的牧羊姑娘再也不怕黄沙吞下她的羊群,一定会笑得更美丽更可爱!”

伊士达一把跳到那个汉族青年的骆驼上,抱着他道:“杨大侠,你的心比我们最好的宝石还要好上万倍,你是汉人,可就像我们哈萨克族的兄弟一样,不,简直要比兄弟还要亲!你帮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还累你陪我们走这个大沙漠。呀,我真愿意亲亲你。”

被称做杨大侠的带笑斥责他道:“别胡闹!我是领队,我要下命令啦,大家不准多说话。现在越来越热,我们水囊里的水不多啦。说得口干了,又要多喝水,那可不成呀!”伊士达伸伸舌头,跳回自己的骆驼,响动皮鞭,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伏在驼峰上做鬼脸。

这位被哈萨克族人称为杨大侠的,名叫杨云骢,是天山上晦明禅师的大弟子。晦明禅师,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中土来的,他隐居天山之巅,精研剑法,采集各家各派之长,独创了一百四十八手天山剑法,回环运用,奇妙无穷。杨云骢父亲是明代忠臣之后,为避“阉祸”(明熹宗时,太监魏忠贤专政,称为阉祸。)逃到新疆,得人指点,将儿子送给晦明禅师为徒。从八岁到十八岁,一共学了十年,已尽得天山剑法精髓。

十八岁那年,杨云骢开始下山,在天山南北路,游侠仗义,抑暴锄强,和牧民们成为好友。那时正是顺治入关后的第七年,中原已定,清廷开始侵略西北,新疆各族,纷起作战。杨云骢就加入哈萨克军中,帮助他们抵抗清兵。打了六年,终因众寡不敌,自新疆中部一直退至南疆,给迫进入了塔克拉马干大沙漠。哈萨克部分成了零星小股,四处逃散。杨云骢这一股只有八个人,合乘四匹骆驼。伊士达和麦盖提是哈萨克族两个出名的年轻勇士,也在这小股之中。这两个人天性乐观,虽在危难之中,却坚信哈萨克族一定不会长远受人欺负。他们虽爱说笑,可也振奋起同行者疲乏的精神。

漠漠黄沙,无边无际。他们在大沙漠里行了多天,还是未见人家,水囊里的水也越来越少。阳光射在黄沙上,烫得骆驼也热得喘气。幸好到了傍晚,天气就渐渐凉快下来。杨云骢找了一道小沟,沟底已经龟裂。杨云骢用手往下插了几插,拨开浮沙,抓起一把泥土,看了一看,说道:“今晚我们就宿营在这地方。”

架好帐幕之后,大家喝了几口水,送下干粮。杨云骢道:“这小沟的泥土虽然枯燥,但却可能是个水源,伊士达和麦盖提,今晚辛苦你们一趟,从这条小沟走下去,找找那里有没有水源。”在沙漠里找水源,可得有很丰富的经验,要不然,到处乱掘,找不到水,那可是白费力气。伊士达和麦盖提熟悉沙漠,就如熟悉他们自己的家一样。叫他们去找水,杨云骢自然可以放心了。

沙漠气候变幻很大,中午酷热,晚上却寒冷起来。杨云骢等了许久,尚未见二人回来,猛然醒起,这两个人匆匆出去,身上还是穿着单衫,虽然他们有一身武功,也怕他们抵御不住。杨云骢拿起两件老羊皮袄,步出帐幕,正想叫唤,忽然听得伊士达口哨之声,急忙赶去,只见寒星冷月之下,他们和一个汉族青年打得十分激烈。两人连连退后,显见不支。而那个汉族青年背后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十来个人。

杨云骢大吃一惊,这两个人武功,在哈萨克族中数一数二,那和他对敌的一定是武林高手了。他未带兵器,一跃而上,两手抡开两件老羊皮袄,向那人当头罩下,那人剑法好不迅捷,一个回身拗步,剑锋已避过杨云骢的“铁布衫”招数,直刺过来。杨云骢“噫”了一声,两件皮袄左右一卷,疾似飘风,只听得“嗤”的一声,皮袄给撕破一块,而那人的剑也给夺了出手。杨云骢叫道:“你是不是楚昭南师弟?”那人满面通红,在地上拾起宝剑,迈前一步,看清楚后,急忙行礼,说道:“啊,怎么杨师兄来到此地?”

楚昭南是一个孤儿,后杨云骢三年上山,是晦明禅师的第二个徒弟。杨云骢下山之后的第三年,他也学满了十年,下山行侠,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杨云骢六年未见师弟,此际忽在沙漠相逢,心中大喜,一把拉着楚昭南道:“师弟,你几时下山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师弟,几年不见,你的武功大进了。居然能把我的老羊皮袄也撕破一块。哈,哈!”他却不知楚昭南使的是一把宝剑,名唤游龙剑,和自己所使的断玉剑一样,同是晦明禅师所传的宝物。楚昭南手使宝剑,只两招就被师兄夺出了手,非常尴尬。杨云骢热烈招呼,他却是有一句没一句。杨云骢道:“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同来的,今晚和我们住在一起罢。”楚昭南道:“我们有要紧事,要连夜赶路,往北边去,我们只是想要一点水。”杨云骢道:“你们没水啦?”楚昭南点了点头。伊士达上前拉着杨云骢,用哈萨克话说道:“你这师弟好没道理,我们辛辛苦苦掘出了水源,他跑过来要独占。看你的面上,要不然我们真不给他!”杨云骢听后,很不自然,看了楚昭南一眼,心想:“怎的他变成这样的人?”本想训他一顿,只是久别重逢,又兼和他来的人也已上前,不想令他当众丢脸,说道:“既然掘出了水源,就大家分吧。”他问伊士达道:“水源在哪里?”伊士达一指,只见在沟边的石缝中,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来。麦盖提这时正拿着一个大皮囊,在旁边盛水。

杨云骢过去,并指一戳,用“铁指禅”功夫把岩石插开,水像一条线般的射出来。饶是这样,也守到半夜才装满六个皮袋。再想装时,水已没有了。在装水时,帐幕中其他五个人也都出来,问长问短。杨云骢在这时间中,竟没有什么机会和师弟说话,就是和他说,他也是支吾以对,问不出什么来。他只是说在北疆混了一些时候,想找师兄,可没有找着。倒是杨云骢很健谈,告诉了他这几年的经历。楚昭南非常用心在听,而且还不时发问。

杨云骢一看水源已涸,微微笑道:“总算不错,居然有六袋之多。好,师弟,你们那边有十二个人,但你们北去,路程也远,就分给你们四袋吧,你看公不公平。”楚昭南连声道谢,叫同伴背起水袋,回到他们的帐幕,装上骆驼,连夜便走。杨云骢问他有什么要紧事,他总不肯说。杨云骢以为他的事和他同来的那些人有关,也不便再问。

杨云骢别过楚昭南后,又走了三天,尚未走出沙漠。伊士达道:“幸好这么多天来都没有刮大风,要不然一场大风,就算人畜无恙,但沙丘改形,也会迷路。”话还未了,忽然一阵阵风从西方刮来,黄灰色的沙雾向东方飘去。杨云骢道:“幸好是微风。”伊士达道:“也不能不防备。”杨云骢正想找地方钉好帐幕,避过风头,忽然远处驼铃叮当,还有马嘶之声,杨云骢道:“奇了,听来好像有几十个人,又不是买卖季节,哪里来的这么多客商?”等了一会,那群骆驼队已走了近来,前面有两匹蒙古马领着驼群。马上的人一个竟是自己的师弟楚昭南,另一个却是满人装束的汉子。驼背上那些人这时也都跳了下来,汉人满人都有,个个手里拿着兵器。

杨云骢蓦然一惊,上前喝道:“师弟,你又走回来干吗?”楚昭南面色一沉,指着杨云骢对那个满人说道:“他就是领着哈萨克叛乱的杨云骢!”那满人把手一招,几十个精壮汉子倏地冲了过来,把杨云骢等八个人围在核心。

劫后忽逢奇女子

这刹那间,杨云骢又惊又怒。他惊恐的并不是自己生命的危险,而是关心同行的哈萨克人。他自信以他精妙的剑术,闯出这一百几十人的包围,尚非难事。何况他几年来出生入死,早已把生命置于度外了。可是他却不能不为同行的伙伴担心,他们都是哈萨克族最优秀的青年,敌众我寡,若然折损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那可比损失一百个羊群还惨重。他惊恐,他更愤怒,他愤怒的是自己师弟楚昭南,年纪轻轻,正是有为之年,心灵却像腐烂的苹果,他居然变节投降,给敌人作带路,要把自己的鲜血染红他的顶子。

然而这也只是一刹那间之事,惊恐与愤怒的情绪,像电光石火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时间不容许他思想,敌人的兵刃已经劈刺来了。就在这刹那间,他大吼一声,一柄短剑蓦然出手,“迎风扫尘”,展出天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四面一荡,登时有几个敌人的兵刃,给扫出了手。

杨云骢猛如怒狮,一口短剑,精芒电闪,在敌人的包围圈子里左冲右突,不一会就碰着了自己的师弟楚昭南。楚昭南叫道:“师兄,你过我们这边来吧,何苦去帮那些哈萨克人?”杨云骢一剑劈去,喝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楚昭南连退三步,说道:“天命已定,满清已在北京坐稳龙廷,中原百万明军全部瓦解,回疆叛乱,也快敉平。你带着几个人,奔驰大漠,又成得了什么事?”杨云骢咬着牙齿,刷!刷!刷!连刺三剑,骂道:“无耻之徒,为虎作伥!”一剑紧似一剑,把楚昭南杀得手忙脚乱。

楚昭南在拼命招架中,忽地一声长啸,在旁助战的清兵,像退潮般两边分下。杨云骢正在奇怪,只见一个满洲军官,策马上来,离开他们还有七八丈的光景,蓦然在马背上腾空掠起,手持着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兵器,当头插下就像苍鹰一般。杨云骢大怒,双足一顿,也平地拔起,短剑“举火燎天”,往那人的兵刃上一搭一撩,只听得当的一声,那人的兵刃,已给震出了手。就在此际,杨云骢身子悬空,猛觉一股寒风,直射上来,他顾不了伤害敌人,以绝顶轻功“细胸巧翻云”之技,倒纵出去,轻飘飘落在地上。回头一看,只见楚昭南也刚落在地上,横剑四顾。刚才乘虚进袭,救出那家伙的正是自己的师弟。

杨云骢目闪精光,重凝浩气,短剑倏翻,要和两个人打在一起。那满洲军官名叫纽祜卢,乃是长白山派风雷剑齐真君的门下,手使一把丧门锉,能当五行剑使,又可作点穴镢用,在八旗兵中,武功数一数二,满清的宗室年青的将领多铎,论起辈分,还是他的师侄。他自入关以来,罕逢敌人,最近才给调到新疆,帮助伊犁将军纳兰秀吉,平定回部。他也是因自恃过甚,不知杨云骢天山剑法的神妙,所以一见面就凌空下击,想显一手给楚昭南看,哪料轻功纵跃之术,正是杨云骢所长,方一交锋,就几乎死在杨云骢剑下。他不由得气焰全消,骄气尽敛,执起“丧门锉”,打点精神,施展平生所学,再和杨云骢缠斗。

这样一来,杨云骢倒不容易得手了。纽祜卢的丧门锉,飘来晃去,时而当刀剑劈下,时而当判官笔指来,所指的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更加上精通天山剑法的楚昭南,一面在旁牵制,一口长剑,紧紧跟定杨云骢;一面随时提醒纽祜卢,叫他如何应付,就好像教练一般。楚昭南的功力虽浅,远不如杨云骢,但因他熟悉本门剑法,做教练指挥纽祜卢协同作战,却是甚为不错。两人这一配合缠斗,倒把杨云骢绊得很紧,不让他脱出身来,援救其他的哈萨克人。

这时大漠上已陷于混战之中,杨云骢只听得伊士达和麦盖提两个哈萨克勇士呼喊叱咤之声,敢情已是打得十分激烈。他勃然大怒,剑法一变,凌厉无前,剑光闪闪,缤纷飞舞,盘旋进退,起落变化,不可名状,不可捉摸。楚昭南虽然知道这是天山剑法中的回旋连环剑法,但因为杨云骢越展越快,迅速之极,而且是把招数拆散来用,令他目不暇给,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提醒纽祜卢。

杨云骢越战越勇,忽地楚昭南使了一招“极目沧波”,剑尖斜指,杨云骢轻轻一闪,短剑已乘虚直取中路,楚昭南回救不及,本来万难逃脱。不料杨云骢下手之际,忽见楚昭南满面恐惧之容,心中一软,剑尖在他胸前轻轻一点,只割破他的衣服,不伤他的皮肉。短剑迅又收回,叫道:“师弟,你还不悔过过来吗?”

杨云骢心地纯厚,他想起在天山之际,楚昭南在技艺上有不明之处,常向自己请教。师兄弟感情本来就好。而且他又是个孤儿,先是为晦明禅师一个俗家师弟收养,后来才送上山。杨云骢见他可怜,也就特别照管他。不料他下山三年,却变成这个样子,杨云骢想:他定是年少无知,给坏人诱叛,因此手下留情,仍想劝他改过。

不料这样缓得一缓,楚昭南分外留神,剑法乘势反击,更为紧密。而纽祜卢的丧门锉,所使的也尽是毒招。两人又连吹胡哨,叫来了十多个清兵再把杨云骢围在核心,这时近处又传来哈萨克人惨叫之声,想是已有伤亡。杨云骢须眉倒竖,怒极气极,天山剑法一紧,倏前倏后,立即剑光挥霍,酣战中好几个清兵中剑倒下。纽祜卢和楚昭南二人,也屡遇险招,只觉寒风缕缕就似在面前划来划去!

正打得十分火热,极度紧张之际。忽然间,大漠上黄沙四起,有人大叫“狂风来了!”杨云骢吃了一惊,纽祜卢和楚昭南已收起兵刃,跳出圈外。刹那间,狂风刮地而来,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数十百重厚厚的黄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顿成黑夜。沙雾中只见人影幢幢,四处奔逃。各自去抢骆驼,找帐幕,或寻觅蔽掩之地。

杨云骢高声大叫:“伊士达,麦盖提!你们在哪里?”但在狂风呼啸中,他的声音正如孤舟之淹没于海洋,哪里有人答应。就在此际,杨云骢又觉背后被砂石猛击,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是沙漠上的沙丘被风移动,任武功再高,也会被活埋丧生。

危急中他避过风头,发足狂奔。他虽在新疆多年,却未曾在大沙漠中过过日子。本来若碰到这样大的风,最好是掘地成沟,躲在其中。假如刚好碰着沙丘落下,那当然没命。但若然不是这样凑巧,砂石在上面刮过,却是无伤。而且就算砂土积有几尺厚,风过后也可以挖出来。杨云骢却没有抵御风砂的经验,只是狂奔。他的轻功虽然超卓绝伦,却怎样也不及狂风的迅疾。跑了许久,还是在狂风威胁之下,衣裳已被砂石刮破,神志也渐迷糊。这时忽闻有水声潺潺,杨云骢精神一振,心想:莫非是找到了沙漠中罕有的湖泊,他循着水声,奋力跑去。猛然间,风势骤大,狂风挟着大量的黄砂,似千军万马,疾涌而来,中间还有着几块大石头,落下时正击中了他。杨云骢筋疲力倦,脑袋欲裂,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挣最后一口气,奋力一跃,只觉落足处软绵绵一片,人也立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云骢才悠悠醒转。神志初复,便觉幽香缕缕,沁人心肺。杨云骢睁眼一看,发觉自己竟是躲在一个帐幕之中,帐幕四围堆着鲜花,中间竟是一位穿着猎装的少女,背向着自己,捧着一卷书在阅读。

疑假疑真,如梦如幻,杨云骢几乎要叫了出来,但他久经战斗,处处小心。他双眼一阖,假装未醒,细察动静。

那少女不知他已醒转,仍在低声吟哦。杨云骢细听,那少女在念一首词。词道:

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门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杨云骢是忠臣之后,幼读诗书。在天山学艺,也未曾丢荒功课。一听就知是南宋词人张炎咏孤雁的一首词。他想:这少女在塞外,想是寂寞极了,孤独极了,所以才念这一首词!

正思想间,帐幕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向猎装少女问道:“小姐,那人醒了没有?你有什么吩咐吗?”猎装少女掩卷说道:“还没有醒吗?你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出冷汗?头上的热退了没有?若有冷汗,你就给他换衣。”那进来的少女“哟”了一声道:“小姐,你专差遣我去服侍这个臭男人,我可不干。”杨云骢想:“这走进来的少女大约是个丫环,猎装少女定必是富豪或官家的小姐,要不然就是部落酋长的女儿。”

猎装少女“呸”了一声说道:“你几时学起汉族小姐的派头来了?我们满洲女儿,从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你别瞧我喜欢读汉人诗书,我可不喜欢他们那些虚文俗礼。再说,你留心闻过他身上的气味吗?怎说他是个臭男子?”那丫环掩嘴笑道:“小姐的口越来越厉害了,专拿我们做下人的来打趣。是啊!他一点也不臭,还是个美男子呢!”猎装少女板着脸道:“你胡说,我是见他所佩的短剑,乃是宝物,想他定有来历,这才救他,你知道什么?”那丫环又道:“是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小姐还没有如意郎君!”猎装少女给她逗得笑了出来,笑骂道:“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那个丫环向杨云骢缓缓行来,那猎装少女也转过了面。杨云骢微启眼皮,偷偷一看,只见她美艳绝伦,连那丫环,也是姿色不俗。那个丫环忽然拍掌笑道:“小姐,他醒来了,偷偷在看你呢!”

仇人的女儿

猎装少女噗嗤一笑,走近前来。杨云骢给丫环道破,只好睁开眼睛,欠身欲起。不料方一转动,只觉百骸欲散,筋骨酸痛异常。这才知道那一场大风砂,竟使自己受创甚重。急调好呼吸,不敢乱动。猎装少女盈盈笑道:“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怎么样,很不舒服是吗?”

杨云骢低声道谢说道:“多蒙小姐相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姐又是哪里的人?”猎装少女道:“这里是扎木台,离伊犁不过四百多里。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只顾在我这儿静养好了。你呢?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个人在沙漠里乱闯?”

杨云骢大吃一惊,自己从新疆北部走入戈壁,原拟通过沙漠,走入南疆,不料却走到西部来了。这里离伊犁既近,而伊犁正是清军集结之地,倒不能不分外小心。那丫环见他怔怔地望着,没有回答,又笑着道:“小伙子,尽望我们的小姐做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哼,说出来要吓你一跳,她叫……”

话未说完,猎装少女急截着说道:“别多口,我叫明慧,前几天带人到这里打猎,刚刚踏进沙漠,不料就遇到弥天卷地的大风砂,幸好这里有一座山峰,挡住了风砂的来势,我们的帐幕设备,又都坚固,这才侥幸躲过。”

小丫环又道:“前天黄昏时候,风势转缓,我们到布腾湖去取水,猛然间风砂又大起来,我们看见你没命飞奔,好像和风砂赛跑一样,跑到湖边,你也不知道。我们只见你似羚羊遇到老虎一样,突然跃起,扑通一声,就陷入湖边的泥沼去了。小姐叫我把你拉出来,哼!你满身都是污泥,我们叫马夫给你洗刷半个时辰,才弄干净。而你就像死人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杨云骢又是感激,又是羞惭,但蓦然想起,这个叫做明慧的少女,既不肯告诉自己的名字和身世,而看她的气派,有丫环、有马夫,还亲自带人到这里打猎,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杨云骢怎么也猜不透。

小丫环又道:“我们已经告诉你了,你未回答我们小姐的问话呢!”杨云骢道:“我本来是和一大群驼马客商,从北疆来的,走了约十来天,半路碰上大风砂,一个人就闯到这儿来了。这并没什么奇怪呀。”

小丫环抿嘴笑道:“这才真奇怪呢!从北疆走了十来天,应该到了沙漠中部,从中部走到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里,看来你的脚程真可以和羚羊比赛了。”

明慧小姐微微一笑,从衣底抽出一把精芒夺目的短剑,说道:“小丫头见识太少,不必理她。看你有这样一把宝剑,一天跑几百里也当不是难事。我看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待你气力恢复之后,教几手给我好吗?”小丫环插口道:“是呀,我们的小姐顶爱武艺,许多教头都不够她打呢!”杨云骢听得“教头”二字又是皱了皱眉头。

这时外面又进来两个婢女,捧进一大瓢酸马奶给杨云骢喝,杨云骢正感饥饿,也不客气的喝了。猎装少女道:“你刚刚醒转,还是不好说太多话,再静养两天吧,待你好后,我和你去玩。”

杨云骢静养两天,果然气力完全恢复。在这两天中,明慧和那个小丫环陪在他的身旁,与他聊天解闷。明慧既通武功,亦解文事。杨云骢与她谈得很是投机。只是一碰到谈及两人的来历时。大家都把话头绕了开去。

第三天,杨云骢已能走动如常了。明慧小姐带他步出帐幕。杨云骢只见帐幕附近果然有一个湖泊,想来就是她们所说的布腾湖。湖的东面,有一座山峰,太阳透过乳白色的云,照在山峰上,倒影泛在碧波荡漾的湖中,真是日丽风和,一点不像刮过大风砂的样子。湖上有成群的野鸭和水鸟在悠闲的游来游去,时而发出悦耳的鸣声。云团般的羊群在草地上吃着草。湖边有二十多个猎装男女,挥着皮鞭高唱牧歌。他们见明慧小姐出来,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对杨云骢更是十分注视。

杨云骢微微一震,问道:“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人吗?”

明慧点了点头,把话头绕开去道:“你看这里真是沙漠中的绿洲,伊犁河畔,都没有这样好的风景!”

杨云骢叹口气道:“这地方一片寂静安详的气氛,真像世外桃源一样,要是没有兵戈多好!”明慧道:“你又在发什么感慨了?你不愿意有战火兵戈,为什么又要佩着宝剑,还练了那么一身武艺?”杨云骢道:“假如没有人将战火带到新疆,我们也不会拿刀弄剑!”明慧小姐美目流盼,忽然盯着杨云骢道:“你是哈萨克族还是维吾尔族?我看你好像是他们军中的。”杨云骢面色忽变,问道:“假如我是你的敌人的话,你后悔救了我吗?”明慧笑道:“我和你一样,也不愿意打仗,你可能是我们一族的敌人,但不会是我的敌人!”

正说话间,忽然山的那边,传来了马铃驼铃之声,明慧小姐道:“如果有人来到,问起你时,你就说是迷了路的牧人,给我救起来的,记得吗?”杨云骢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牧民衣服,知道是明慧小姐给他换的,暗赞她想得周到,点了点头。明慧又把短剑递给他道:“这把剑还给你,想你不会拿来与我为敌。”杨云骢低低说道:“我永不会伤害你!”

这时山坳处转来一彪人马,为首的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竟是一位满洲将军。杨云骢一见,几乎叫出声来,此人非他,正是伊犁将军纳兰秀吉,他是带清兵侵入新疆的将领之一,杨云骢在领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的战斗中,就曾和他交过手。杨云骢低下头来,眼望别处。只听得纳兰秀吉叫道:“明慧,你爸爸打了胜仗回来咯!路过这里,听说你在这里打猎,怎么样,猎得什么好东西送给爸爸?”

杨云骢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位救过自己性命的少女,竟然是纳兰秀吉的女儿。猛然间,他好像觉得非常空虚又非常失望!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升了上来:自己负着重大的使命,要重新聚集哈萨克人,战斗再战斗!自己不能给他们发现,假如发现了,立刻就得想法逃跑。他试试活动自己的筋骨,觉得力气充沛,他抚着短剑,充满了勇气!

这时纳兰秀吉已带领人马,走到湖边饮水,明慧的从人跳着笑着,唱着满洲的战歌迎接他们。杨云骢咬紧牙齿,但立即想到:“何必恨这些人,他们也都是受欺骗而被驱策的啊!”他混入了人群之中,也假作唱歌舞蹈,希望避过他们的注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两个清军军官,像喝醉酒一样,拥舞过来,在杨云骢肩头重重的撞了一下,杨云骢本能的运起内力往外一迫,那两个军官跌跌撞撞的直给碰出丈许,才收得住脚步,大声喝道:“你是谁?”原来这两个军官看见他牧人打扮,杂在明慧小姐的从人中,觉得有点特别,故意来试他。

明慧小姐急忙拦上去道:“他是维吾尔族的牧民,你们不要难为他!”这时纳兰秀吉的士兵和明慧小姐的从人都已静了下来,注视着这突然的事变!

杨云骢镇静得很,迎接着两个军官的注视,朗声说道:“我是从库尔罕来的牧民,我的羊群和同伴,都给前几天刮的大风砂打散了。我是你们的格格救的。”明慧应声给他证实,两个军官兀是将信将疑。

纳兰秀吉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云骢,忽然右手一扬,一支袖箭向他射来,杨云骢略侧身躯就避过了。纳兰秀吉大叫:“这是奸细,赶快拿下!”他身边的几个满洲武士,立刻四面跃出,准备合围,作势擒拿,原来纳兰秀吉和杨云骢的队伍作战过,在阵上见过一面。此时见他牧民打扮,觉得有点面熟,但又记不起来,后来试他一支袖箭,见他避暗器的身法,极为轻灵,绝非一个普通牧民可比。因此马上醒起,立刻下令要把他生擒。

杨云骢陡然大喝一声,迎着一个扑上来的满洲武士,一接一扭,咔嚓一声,把那个武士的手腕硬生生的折断下来,那个武士痛得杀猪般的大声叫号,杨云骢理也不理,“啪哒”一声,把他挞在地上;转了半个圆圈,又接着第二个武士攻来的拳头,轻轻一扯,把他活捉过来,又是大喝一声,将他抡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把那武士胖大的身躯,直向湖心掷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激起了一股浪花,吓得纳兰秀吉目瞪口呆。

这时清军武士,已纷纷扑了上来,杨云骢身手何等敏捷,看势头不对,短剑铮然出手,一掠数丈,反向纳兰秀吉扑去,附近几个上来拦阻的军官,给他举手投足之间,或受短剑所伤,或被点了穴道,哪里拦阻得住?霎眼之间,就给他扑到纳兰秀吉面前。

纳兰秀吉武功,也着实来得,迎面就是一拳,杨云骢脖子一扭,他趁势就来夺杨云骢的短剑,杨云骢何等厉害,手腕一翻,短剑直刺出去。这时,耳际忽听得纳兰小姐的喊声:“爸爸,爸爸!”杨云骢心中一软,略转手腕,剑锋在纳兰秀吉颈边斜刺而过。纳兰秀吉虽然身经百战,但这时只觉颈项凉飕飕的,冷气沁肌,也吓得失了三魂七魄,手脚酸软。杨云骢左手骈指如戟,在他腰际“涌泉穴”一点,立刻把他挟了起来,大声喝道:“你若要性命,赶快让我出去!”清军士卒,见主将被擒,哪敢拦阻,杨云骢一声长啸,飞奔而出,觑准一头骏马,猛然飞掠上去,左手手肘一撞,就把马上军官撞跌下去,右手仍然挟紧纳兰秀吉,策马奔驰,清兵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只得也用快马追赶!

杨云骢马跑得快,转瞬已把清兵抛在后面,只有一骑马紧紧跟在后面。杨云骢回头一看,只听得清脆如银铃的女声叫道:“你已逃得性命,还挟持我的爸爸做什么?”这女的正是前几天救出自己性命的纳兰明慧小姐!

女侠飞红巾

杨云骢怔了一怔,看着纳兰明慧策马飞驰而来,声音颤抖,满面凄惶,顿时失掉了主意。这个敢在十万军中来去自如,勇敢果决的奇男子,如今竟给一个少女哀怜的目光所慑住,思想像一股浪潮冲击着另一股浪潮,他想起被无辜欺负凌虐的哈萨克人,而自己所挟住的正是哈萨克人的大对头;他又想起在帐幕中那温馨的几个晚上,想起自己的性命,就是这个异族少女救的。他突然勒住了马,回过头来,一伸手,解开纳兰秀吉的穴道,将他掷在地上,迎着纳兰明慧说道:“小姐,你的父亲在这里,他丝毫没有受伤,你可以放心吧!”

纳兰秀吉吁喘着气,望着女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纳兰明慧将父亲扶上了马,冲着杨云骢说道:“谢谢你。”杨云骢冷冷的道:“用不着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你的父亲,我们谁都不欠谁的恩情!”两腿用力一夹,骏马嘶风,头也不回,在草原上疾驰去了!

杨云骢口中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心里却是充满怅惘。他感到生命的充实,又感到感情的空虚!他是一个英雄,但却不是一个超人,他驱逐不开心头的倩影,他不敢想起她是“仇人的女儿”,然而这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样一个温柔明理的女子,却有着一个双手沾满着血腥的父亲。

杨云骢迷迷惘惘地策马飞奔,向南疆驰去,火红的日头渐向西移,天边一抹晚霞,映照着大草原,发出霞辉丽彩。杨云骢喃喃自语道:“白天就快过去,黑夜又要来了!”蓦然间他觉得又倦又饿,他今早在布腾河畔,夺命之时,抢了一个军官的马,却没有抢他的干粮。在心里所思,迷惘策马之际,饥饿,像一个隐蔽的敌人,没有出来袭击;现在红日西移,“隐蔽的敌人”出来了!他感到饥饿的袭击了!

一阵晚风吹来,杨云骢依稀听得前面有马铃之声,心想:若碰到客商就好了。他伏在马背上,轻拍它的颈项,那马骤的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追上去,追了一会,见着前面有两匹白马,马上人骑术精绝,杨云骢人倦马乏,虽然拼命冲去,却总是追不上他们。

杨云骢正在大感失望,忽然前面那两骑马放慢了脚步,并辔而行,杨云骢大喜,催马赶上,只见一骑马上,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头上包着一条红巾,迎风飘荡;另一骑马上,则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杨云骢正待开声相唤,忽听得晚风中断断续续飘来的话语:

“飞红巾,你为什么要催着马儿赶路呢?……让我多活一刻……你不也是没有幸福吗?……哎,飞红巾,你真的这样忍心吗?”

前面飘来了一声叹息,充满着女性的温柔,两匹马更慢下来了。

杨云骢心头一震:“飞红巾?难道前面的少女,就是草原上驰名的女英雄?”飞红巾是罗布族老英雄唐努的女儿,真名叫做哈玛雅,她骑术剑术两俱精妙,常驰聘于天山南北,像杨云骢一样,也是塞外的传奇人物,因她喜欢披着红巾,在马背奔驰,因此得了飞红巾这个绰号。杨云骢久闻她的声名,可是军旅匆匆,从未与她见过面。

杨云骢虽然饥饿,但也暂时忍住,放松了马,听听他们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只见飞红巾将皮鞭一挥,叫道:“你再给我唱一首歌!”

那年青的小伙子吹着一根芦笙,声音非常凄楚,又好像充满着惧怕和失望,吹了一阵,唱起来道:

姑娘呀!

记得在那快乐的时辰,

你说你的爱情……比海还要深!

你怎能这么忍心?

要伤害你的爱人?

你称赞我的歌声,

说是草原上的夜莺,

它歌颂你的美丽和聪明,

这美妙的歌声,

你往哪里寻?

你怎能这样忍心?

把我赶上死亡的旅程!

杨云骢感到一阵颤栗,他突然想起了纳兰明慧,他想:难道飞红巾和这个年青小伙子,也像他和纳兰明慧一样,是爱人又是敌人?但看来又不似呀?正思疑间,那少年乘着飞红巾如醉如痴之际,突然一个拉马缰,纵马飞驰,飞红巾柳眉倒竖,长鞭倏地一挥,叫声:“押不卢,你找死!”少年的马刚刚起步,飞红巾长鞭一卷,就把他卷了回来。杨云骢“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飞红巾回头一望问道:“你是谁?”杨云骢道:“我是一个赶路的族人。”飞红巾道:“既然这样,你赶你的路吧,别多管闲事!”杨云骢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女英雄,恕我粗鲁坦率,我的干粮和水都没有啦!你若有多的话,能不能给我一点?”飞红巾望了杨云骢一眼笑道:“你这个汉人很好,不会做作。”随手在皮袋里取出一包干粮,连同水壶抛过去道:“这包干粮给你,水你可不能喝完。”杨云骢喝了几口水,送下干粮,将水壶抛过去道:“谢谢姑娘!”飞红巾道:“好,你走吧!我不要和你一路。”杨云骢应了一声,策马斜刺冲出,过了一会只见飞红巾和那少年,又策马飞驰,霎忽赶过他的前头,飞红巾不断挥着皮鞭,似乎在威胁那个青年快走!

杨云骢满腹狐疑,十分不解。心想:这飞红巾在南疆大大有名,不管她是怎么回事,我都要探个究竟。要是得她合作,抵抗清兵,也多一臂之力。杨云骢也是骑术极精,暗暗蹑在飞红巾后面,保持着刚看得见的距离,走了不久,天色渐黑,飞红巾似乎很熟道路,径自策马走到一个古堡垒前面,将马系在路旁崖石上,和那少年携手进入堡垒去了。

杨云骢在外面兜了一个圈子,其地已脱出沙漠,草原上水泊并不难找,杨云骢找到了水,让马饱喝了一顿,自己也饮了几口水,送下剩余的干粮。养了一回神,将马系在水泊之滨,施展轻功,夜探古堡。

其时已是一钩新月渐近中天。杨云骢借着月光,看那古堡上面,刻有“烽火台”三字,杨云骢通晓历史,知道这是中国古代行军所筑,用木和粘土建成高高的金字塔形的东西。草原沙漠,道路易迷,古时的军队就筑此来表示各地间的距离,兼作“指路标”和“休息所”之用,有事之时,在上面的戍卒,燃起烽火,又可互相救应。新疆的烽火台多建筑于唐时,北疆甚少,南疆较多,加以日久年深,大半坍圮,若非熟悉道路的人,很难算准宿头,利用“烽火台”歇息。

杨云骢双足一点,像大雁般掠上堡垒,这堡垒共有两层,上层露天,可供戍卒眺望,下层方是人马安歇之处。杨云骢到了上层,蹲了下来,短剑轻轻一插,穿了一个小洞,伏下偷看,只见飞红巾和那少年正在下面,他们取干草点起了一堆火,似乎谈兴很浓。

飞红巾见上面有些泥土簌簌落下,瞧了一瞧,并没有发现什么,说道:“这堡垒也太古老了,风一吹泥土就剥落下来。”但她还不放心,随手一挥,杨云骢急闪过一边,用掌风一震,只见几枚银针跌在露台之上。心想:“那飞红巾好厉害!她也提防到上面穿有小孔,有人偷看,所以放出飞针。若是我不避开,怕不瞎了双目。”

杨云骢震落银针,再伏下来。飞红巾见毫无动静,也不再起疑,杨云骢只听得飞红巾喝道:“押不卢,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唤做押不卢的少年道:“飞红巾,你怎净听别人的说话,却不相信我的说话?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我怎能暗害你的父亲?唐努老英雄在阿克苏草原,骤遇清兵,受了包围,激战三天三夜,我都陪着他老人家,后来清兵人多,破了我们的阵形,冲到唐努老英雄的帐篷,把他杀死,我痛心之极!你怎能怪我?”飞红巾道:“胡说,我的父亲何等英雄,岂有同一帐篷,你能逃出,他却不能逃出?而且我听得长老说,他有凭有证,证实是你引清兵夜袭,并将他暗害的!再说,如你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远远逃避,不敢回到部落?”

押不卢忽然抽噎起来,带着哭声说道:“飞红巾呀,你怎能一点也不信我,你是明理的人,你想想看,你父亲是我们一族族长,清兵夜袭,当然先要捉他。我不和他一道死,是我不对,你骂我做懦夫,我也不敢反抗。但你要说我暗害他,那却是太冤枉了呀!你知道族里的几个长老都和我不和,他们陷害我,所以我不敢回来。但你来捉我,我不是亲自来见你了吗?飞红巾,你不要赶我去送死呀!”

这时飞红巾似乎有点意动了,声调也和缓了许多,低声说道:“押不卢,长老说,他们有凭有证呢!你和我回到部落去吧。若是他们误会的话,我请他们饶你便是。”押不卢道:“长老有什么凭证,说我暗害族长?”飞红巾道:“你们受包围时,我正到帖马儿泊去联络,我还未回到部落,就得到长老报信,要我先捉你了。”押不卢道:“那你也还未见到什么凭证,怎能轻信。飞红巾呀,你放我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道到草原飘泊去,我天天晚上,给你唱歌!”飞红巾说道:“咱们的长老是正直的人,说什么你也要回去和他们对质!”她话虽如此,可是声调已更柔和。押不卢又取出芦笙吹了起来,吹完一曲,轻轻说道:“飞红巾,你还爱我吗?”

杨云骢正听得出神,忽然堡垒外好像有脚步之声。杨云骢耳目何等聪敏,顾不得再听,站了起来往外一瞧,只见四条人影,已迫近堡垒。就在此际,下面飞红巾一声冷笑,喝道:“押不卢,你不许动。我看是什么人敢来袭击姑娘!”

古堡夜战

那四个夜行人正行近堡垒,忽见堡门倏地打开。夜色沉冥中一条红巾迎风飘拂,显得特别鲜艳夺目。飞红巾左手持着一条马鞭,右手拿着一柄宝剑,一声不响,站在门的正中,就如古代一个女神的石膏雕像。大漠之夜,寒星闪闪,衬着这个少女冷艳的容颜,令人不期然的感到一股寒意。杨云骢伏在堡垒上层,向下窥望,心想:先看看飞红巾的技艺如何。

那四个夜行人骤见飞红巾仗剑现身,反给慑住,一时不敢动手。飞红巾突地冷笑一声,左手马鞭刷的一响,一个夜行人竟给卷了过来。飞红巾向外一挥,把那个人抛出数丈开外,头破血流,这才骂道:“先把你这奸细废掉!”原来这人是罗布族人,那另外三人则是清军武士,飞红巾一见就知他带领清军武士来捉拿自己的。

飞红巾出手如电,那三个人全吓了一跳,兵刃急急出手,围了上来。飞红巾冷笑声中,左鞭右剑,盘旋飞舞,独战三名武士,毫无惧色。

这三名武士功夫委实不错,一个使单刀,一个使铁拐,另一个使的更是奇门兵刃虎头钩,施展开来,分进合击,声势也很是惊人。可是飞红巾比他们更厉害,近用剑挑,远用鞭击,左鞭右剑,全是进手的招数。杨云骢看得啧啧称奇,连连赞叹:飞红巾果真的是名不虚传,称得上大漠中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战了片刻,飞红巾攻势越发凌厉,一口剑寒光闪闪,护身进招;一条鞭响声呼呼,更如怪蟒毒龙,张牙舞爪,凌空飞舞。那三名武士,给她迫得团团乱转,用尽本领,也不能迫近八尺以内!

飞红巾正在占尽上风之际,忽然红巾一拂,扭头叫道:“你出来做什么?”

原来是她同行的那个少年押不卢,像小偷似的,静悄悄地溜了出来。飞红巾一个旋身绕步,长鞭倏地收回,回身反手打出,只听得“哎哟”一声,押不卢已给鞭梢扫中腿弯,跌倒地上!这还是飞红巾手下留情,只用一二成力,只用鞭梢轻轻扫他一下,要不然他焉能活命?

飞红巾一鞭扫出,口中嚷道:“你赶快自己爬回去,要不然我可要再打你了!”押不卢呻吟嚷道:“飞红巾,你好狠啊!我是想出来帮你的忙啊!你怎的把好意当成坏心!”飞红巾不理不睬,宝剑划了半个弧形,一转身又挡住了三般兵器!

就在飞红巾回身对付押不卢之际,那三名武士以为有机可乘,使虎头钩的从侧面一跃扑进,一招“青龙出海”,就向飞红巾胸口扎去,飞红巾宝剑一格,只听得“咔嚓”一声,虎头钩上的月牙断了两齿!那使铁拐的和使单刀的这时也双双从中路攻到。飞红巾宝剑划了半个弧形,挡过虎头钩,余势兀是未衰,把单刀铁拐也荡了开去!使虎头钩的不知死活,兵刃一沉,照准飞红巾腰肋再扎,飞红巾勃然大怒,左手长鞭一个横扫,喝声“撒手”,那柄虎头钩已飞上半空,飞红巾猛的一掠而前,刷的一剑刺出,把那名武士搠了个透明窟窿,短剑自前心直透后心!

使虎头钩的武士,在三人中本领最强,近身厮拼,不过两招,就送了命,其他两人,惊心动魄,哪敢争前,并肩一立,铁拐横敲,单刀侧击,且战且退,连打胡哨,似乎是在召唤救兵。

杨云骢在古堡上看得分明,只见古堡远处,两条黑影,飞驰而来,一看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不禁大诧!怎的大漠之中,夜深时分,还有这样的高手前来。难道他们就是清军武士的帮手;但以自己所知,关外武士,长于击剑骑射,轻功最好的,也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份轻功,显明是汉人中的内家高手,有这样功夫的人,又岂肯为虎作伥?

飞红巾也似乎瞧见这两条人影了,招数一紧,长鞭连挥,把两人裹着,剑光鞭影中,只听得一声清叱,飞红巾猛的跃起,长剑一个“乌龙搅海”,那使单刀的武士,看也未看得清,胸口便中了一剑,扑地便倒!那使铁拐的乱扫一拐,便想奔逃,但哪里还来得及。飞红巾长鞭一卷,又把他的铁拐夺出了手,反手一鞭,这名武士的天灵盖立被打裂,惨叫一声,脑浆流了满地。

这时那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已赶到来。杨云骢大吃一惊,前面这人,竟是自己的师弟楚昭南。杨云骢心想:原来他在沙漠的大风砂中,逃出了性命,又到这里打什么坏主意了。我倒要看看他和飞红巾又有什么“过节”。

飞红巾挥剑扬鞭,连毙三名武士、一名叛徒,快意之极。这时见楚昭南蓦地来到,面色倏变,扬鞭指道:“楚昭南,原来是你!”楚昭南道:“是呀,飞红巾姑娘,咱们不见面已快有三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起我。”飞红巾冷笑一声,说道:“听说你投了满奴,在清军中,很是得意。”楚昭南面上一红,强笑说道:“飞红巾,你一直都不知我的心意,我还不是为了你?”飞红巾刷的一鞭打去,叱道:“胡说八道,你既投了满奴,你就是我的敌人!”楚昭南反身一跃,避过长鞭,冷笑道:“你所爱的那个歌手,比我更不如!他要投降过去,人家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小角色!”飞红巾气得柳眉倒竖,喝道:“甘心作贼,休要多言!”刷!刷!刷!长鞭直扫,宝剑横挥。

杨云骢听得大为诧异:原来楚昭南竟是和飞红巾相识的,听这些话,似乎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恩怨。大约是楚昭南有意于飞红巾,飞红巾却爱上了那名歌手。杨云骢不禁替飞红巾十分不值,以这样一位大漠女英雄,追求她的人和她所爱的人,却都是灵魂卑劣的东西。

楚昭南连避数招,飞红巾越打越急,楚昭南苦笑一声,游龙剑铮然出手,叫道:“飞红巾,是你迫得我动手!”飞红巾一声不响,刷的又是一鞭扫去,楚昭南飘身一晃,宝剑上撩,鞭梢立刻给截去一段。飞红巾怒道:“有宝剑也不怕你!”左鞭右剑,展开了轻灵的招数,竟然和楚昭南打了个平手。

楚昭南一声长啸,剑法一变,迅如闪电雷飙,在剑光鞭影中欺身直进。飞红巾也娇叱一声,长鞭挥舞,短剑盘旋,两般兵器,攻守相连,配合得妙到毫巅,楚昭南天山剑法,虽然神妙异常,飞红巾的招数,变化也极为繁杂,大战数十合,兀是未能得手。

杨云骢在上面看得极为惊奇。刚才见飞红巾打败三个武士,虽然佩服她的武功,还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见她应付楚昭南神妙的剑法,仍是挥洒自如,这才知道她确有独到的技艺。她能左右两手,使两种不同的兵器,丝毫不乱,只此一点,在第一流好手之中,已是难找!只是楚昭南功力较强,又有宝剑,久战下去,飞红巾只怕要抵挡不住!

飞红巾力战楚昭南,全神贯注,无暇旁顾。和楚昭南同来的那个人,竟然走进了古堡,把押不卢扶了出来。押不卢受了一鞭,却只是稍伤皮肉,并不碍事,出来之后,就和那人急急奔逃。飞红巾一见大怒,待去追赶,却又被楚昭南的剑光罩住,脱身不得。而且因为这一分心,楚昭南还抢了先手,剑招催动,有如长江大河,攻势绵绵不绝!飞红巾迫得凝神防御,那两人已在她的身边一掠而过!

正当此际,古堡上一条黑影,突地疾冲而下,就如半天飞下来一头大鸟!押不卢正在奔逃,蓦觉肩头一紧,好像给五支铁钩钩住一样,痛彻心肺,刚叫得一声:“罗大哥,快来救我!”胁下已被手指一戳,顿时全身软麻,瘫在地上。

这冲下来的正是杨云骢,他把押不卢制服之后,双掌一错,就迎上了楚昭南的同伴。这人名唤罗大洪,是关内的独脚大盗,后来多尔衮带清兵入关,收罗满汉武士,把他延揽了去,纳兰秀吉进军新疆,又把他要去,在帐下当一名牙将。现在是楚昭南的副手。

罗大洪正领着押不卢奔逃,忽听得背后叫声,回过头时,押不卢已是倒在地上,又惊又怒,藤蛇棒连忙出手,打头顶上一个盘旋,棒挟劲风,呼的一声,向杨云骢拦腰扫去。杨云骢一扭身,藤蛇棒贴肋而过,说时迟,那时快,罗大洪棍棒还未收回,已给杨云骢扑入怀中,罗大洪急用棒头敲击,杨云骢大喝一声,双手抓去,一照面就用大擒拿手把他双腕拿住,手指用力一捏,罗大洪惨叫一声,浑身无力。杨云骢把他抓起,随手一抛,不再管他死活,径自去救飞红巾。

飞红巾正在吃紧,听得叫喝声也无暇顾望。猛然间楚昭南收招急退,飞红巾正自惊奇,忽听得一声大喝:“站住!”睁眼看时,只见一个人疾如飞鸟,拦住了楚昭南的去路。

楚昭南见师兄双手空空,心里虽然惧怕,还希冀仗剑逃生,游龙剑狠狠刺来,杨云骢怒喝道:“你还敢与我动手?”双掌飞扬,在剑光中直劈过去,刹忽之间,就拆了二三十招,飞红巾赶了过来,看得惊异不已:怎的这个人竟敢空拳来斗楚昭南的宝剑?她想出手相助,只是这两人厮杀得极为激烈,身形迅疾之极,连帮手都插不进去!

楚昭南许多功夫都是杨云骢代师传授的,杨云骢就是闭着眼睛,也熟悉他的剑招变化,他还是仗着宝剑,才能拆到四五十招。时候稍久,就抵挡不住,正想设法逃命。杨云骢手腕一翻,劈手夺了楚昭南的游龙剑,双指向上一招,点了他的“愈气穴”。回身笑道:“姑娘,这个人交给你了!”飞红巾双目闪光,见杨云骢正是日间向自己讨水喝的人,翘起拇指道了一声“好”,就请杨云骢牵着楚昭南,她自己也拉着押不卢同进古堡。

飞红巾睁眼看着楚昭南,喝道:“原来你这厮真是投了清军,现在还有何话可说?”楚昭南一声不响,眼光直盯着她。飞红巾双指向前一伸,喝道:“先把你的招子废掉!”伸手就要挖楚昭南双目。

女侠与叛徒

飞红巾手腕一抬,伸出双指,正要挖楚昭南眼珠,忽觉胳膊酸麻,杨云骢轻轻伸手,将她手腕托住,飞红巾诧异道:“你这是干吗?”杨云骢微微笑道:“他是我的师弟!”飞红巾睁大眼睛问道:“你是……?”杨云骢道:“我叫做杨云骢,我帮哈萨克人打仗,惭愧得很,打败了,现在我要到南疆去,纠集南疆的哈萨克人,再和清兵决个胜负!”飞红巾跳了起来,叫道:“啊!原来你就是杨大侠,我的爸爸,生前一直称赞你,只是没有机会和你见面!”杨云骢微微一笑,正想说道:我也久仰你的的大名。飞红巾又抢着说道:“你想把他放了吗?”说罢,伸手向楚昭南指了一指。

杨云骢哈哈大笑,也指着押不卢道:“姑娘,你肯把他放走吗?”飞红巾怒道:“当然不肯!”杨云骢道:“那你还问我干吗?你要押他回部落,我也要押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回到天山。”飞红巾面上一红,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怀疑杨云骢会徇情私放,给他反问回来,当下默然不语。

杨云骢面色一端,双眸炯炯,迫视楚昭南,说道:“昭南,你还记得天山学艺的时候吗?师父和我是怎样对你?你是一个孤儿,我爱护你就像爱护自己的弟弟一样。师父又是怎样教训你,他难道没有再三叫你记着自己是贫苦人家出身,要你技成之后,替草原上的牧民做一点事?难道他没有再三叫你记着,千万不要仗着自己的技艺,去替官府当差,欺压穷苦的人?”楚昭南避开杨云骢迫视的眼光,默然不答。杨云骢沉声说道:“师弟,我这是最后一声叫你,你若再不悔悟,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不用把你押回天山,也可以惩罚你。你告诉我,是你自己甘心投靠胡虏,还是受了别人的引诱?投靠胡虏,欺凌自己的同胞,哼,这比替官府当差更可恶!”楚昭南低声答道:“两样都不是。”杨云骢怒道:“那你是怎样过去的?”楚昭南向飞红巾一指,说道:“你问她!”飞红巾勃然大怒,执起马鞭,一鞭扫去,骂道:“是我叫你投降胡虏的吗?问我?”杨云骢道:“姑娘,你别动气,你就告诉我他是怎样认识你的吧!”

飞红巾道:“三年前,我们的部落来了一个小伙子,他说是晦明禅师的徒弟,我们就把他收容下来啦!他常常借故和我亲近,我也把他当成兄弟一般,哼!谁知他没安好心眼!”杨云骢心里笑道:“如果只是他向你追求,那还不算是坏心眼。”飞红巾“哼”了一声,继续往下说道:“那时我们正和清兵打仗,很需要人,像他那样武艺高强的小伙子,我们尤其看重。哪料不久我就看出来啦,他并不是诚心帮我们打仗来的!”楚昭南抗声说道:“那时在你们的部落里,我杀的清兵,不是比谁都多吗?”飞红巾冷笑道:“如果是编著你和我在一队,你就比谁都勇敢;如果不在一队,你就没精打采啦,你杀清兵好像只是杀给我看似的。”杨云骢眉头一皱,飞红巾继续说道:“你的剑法在我们部落里,那是谁也比不上的。可是,一到危险之时,你的剑法就只晓得拿来保护自己。杨大侠,你领哈萨克人打过这么多年的仗,你当然懂得,打仗的时候,不是靠一两个人,打起仗来,全军就是一个整体,要配合得十分适当!”杨云骢点点头道:“是的,姑娘,你很懂得打仗!”飞红巾又道:“可是你这师弟啦,他只晓得自己!只晓得自己逞威风,很少去救援别人。有一天,他和我不是编在一队,而是和我的哥哥同在一队,忽然间中了清兵埋伏,被包围起来啦,形势十分危险,他急起来,一个人挺剑就冲出去,仗着他的剑法,居然给他冲出重围,可是我的哥哥却给围了三天三夜,为了救死扶伤,掩护同伴,我的哥哥受了七处箭伤,浴血死战。后来我们及时赶到,给他解了围,救出了许多族人,但我的哥哥却已救治不了,过两天就去世啦!”杨云骢大怒,骂道:“混蛋!”飞红巾道:“打那件事之后,我对他就说不出的讨厌。可是我的爸爸却原谅他,说他到底是个客人,见到危险,自己逃出来也无可厚非。只要他继续帮我们打仗,我们也就不必责怪他啦!比如没有他帮忙又怎样?那次受围,你的哥哥还不是逃不了一死。我的爸爸很爱我们兄妹,他都原谅啦,我也就不再说了。只是我一走近他,就好像闻到一股臭味,我可以原谅他,但却实在不愿接近他。”杨云骢道:“这样,过了不久,他就逃跑啦,是不是?”飞红巾点点头道:“正是这样!”杨云骢又气又恼,抬头一看,见楚昭南眼中蕴着泪珠,心中又是一软。想到:楚昭南人很聪明,又是孤儿。因此,当在天山之时,师父和自己都对他特别宠爱,也许正因如此,就造成了他的任性和自恃。下山之后,更没人教导他,他品质中坏的一面,就慢慢暴露出来,终于走上歧途。这,自己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自己是他的师兄,知道了他下山,却不派人找寻他。虽说当时军旅匆匆,无暇及此,但终是一个遗憾,若他在自己身边,也许不会这样糟。杨云骢想了一会,蓦然说道:“昭南,按说我应该把你杀掉,念在你是我的师弟,我给一个机会给你,你若能改过自新,我就把你放走!”飞红巾怒道:“只说说那可不行,谁敢担保他真能改过自新!”杨云骢继续说道:“你自己细想一会,然后告诉我们,你错在什么地方,投降清兵那是一个大错,但在这个大错之前,你已经有许多错了!比如说,你只是为着这个姑娘而打仗,虽然作战勇敢,也是错误。”杨云骢沉吟半晌,再道:“我不提你啦,一个人的错误,要他自己去细想,自己去挖掘出来。你投降胡虏这个大错,是许多错误的总因,你要把错误的根挖出来!”杨云骢面色十分庄严,飞红巾看见他明亮的眼光,听他这番话,其中似大有道理,本想反对,也转口说道:“就由他去想吧!”

这刹那间,楚昭南心中一阵激荡,师兄的话,似乎在他的心中响起警钟。猛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刚下山之时,也曾仗着本领,做了几件侠义之事。后来听说飞红巾是大漠中第一个美女,武艺又十分高强,不禁起了求偶之心,千里迢迢,找到了她的部落,本以为以自己这样英雄少年,和飞红巾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不料飞红巾却越来越疏远自己,不久又发现她爱上了那个歌手,那个漂亮的但却是卑贱的歌手。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抬起头来看看那押不卢,押不卢正在呼呼的打着鼾,睡得像个死猪。楚昭南轻蔑的笑了一笑,心里说道:“这个人有哪点比得上我,飞红巾却爱上了他!”直到此际,他还不清楚飞红巾为什么不爱他,心中仍是有着一股愤愤不平之气。

现在都还这样,那时候,更是可想而知!那时他恨不得把飞红巾和押不卢全要斩死;可是飞红巾的武艺和他不相上下,押不卢又经常和她在一起,他没有下手的机会。同时他又发现唐努老英雄渐渐地疏远自己,虽然他对他还算客气,但重要的任务都不交给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战士看待。那时,他不止一次的怨骂:“哼,我楚昭南的剑法,谁比得上,你却把我如此轻视!”起初是在心中怨骂,后来就渐渐说出声来。有几个和他气味相投的“朋友”,听了他的怨骂,就劝他道:“以你这样的英雄,何必在这里受气,若是为了飞红巾,飞红巾这个小狐狸可又有了心上的人。于是有一天,那几个人带他去见一个伪装成驼马商人的清军军官,一说之下,就把他拉过去了。这几个人原来都是清军的奸细。那时楚昭南还这样的想:我一朝得志,要把你这飞红巾气死。他没想到从此就越陷越深,变成了替清兵屠杀草原上善良牧民的刽子手。”

此际,楚昭南越想越乱,师兄威严的眼光直迫着他。他想起师父师兄对自己的爱护,心中起了一阵悔意。但自己的错在么地方呢?满洲人已坐稳了江山,要想建功立业,不替朝廷出力又替谁出力呢?在清军这两年中,他给灌输了一套“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思想,师父师兄的话已渐渐抛在脑后了,甚至他还把当时追随唐努老英雄,抵抗清兵的事,看作是少年的冲动。

杨云骢见他久久不语,又迫他道:“昭南!你想得通透没有?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错在什么地方?”楚昭南本想抗声说道:“我没有错!”但他害怕师兄的目光,也害怕飞红巾手上的长鞭。他想:“师兄还好,飞红巾这个野女郎,脾气可坏透啦,我和他们争辩,她真会把我打死!”于是他转口说道:“师兄,待我再想一想!”杨云骢叹口气道:“我的性子也是太急,一下叫你通想透,那也真难。好吧,我索性给你两天工夫。我们先陪这位姑娘回到她的部落,然后我再带你走。那时你该想得有些眉目了。”杨云骢心想,楚昭南曾追随过唐努老英雄,那边有他当年的战友,带他去那里,让他见见旧时战友,听听唐努老英雄的壮烈事迹,可能会把他感动,帮助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可是楚昭南一听这话,却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知道罗布族人,把清兵恨得刺骨。他们若知道自己是清兵的军官,一个人一块石头就会把自己打死,于是他暗暗盘算逃走之法。

这时已过三更,古堡外夜风低呼,杨云骢镇日奔驰,又捱了大半天的饿,大病新愈,不觉打了几个呵欠!飞红巾道:“杨大侠,我和你轮流守着这厮吧,你先睡片刻,到五更时我唤醒你。我再去睡一个时辰,明天晚一点才赶路。”杨云骢道:“还是我先轮值吧,你去睡。”飞红巾道:“我生长草原,跑惯沙漠,我并不觉得疲倦。”杨云骢见她好胜,笑了一笑,伸手在楚昭南的“软麻穴”上重重点了一下说道:“不妨事了,你看着他,到五更时分叫醒我。”

在飞红巾轮值的时候,楚昭南想跟她说话,飞红巾总是不理不睬,有时还挥挥手上的皮鞭。楚昭南心里气极,暗自调好呼吸,运内力来解开自己被封闭的穴道,杨云骢也是过于托大,他只知道楚昭南在天山时还没有自解穴道的本领,不想楚昭南在这几年中,功夫已经大进,虽未比得上他,可是运气解穴,却是不难,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已气达四梢,心中大喜,正想发难,忽然听得杨云骢在地上叫了一声:“师弟呀!”

歌手的死亡旅程

楚昭南猛然一惊,杨云骢叫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觉了,原来是说梦话。飞红巾瞪了楚昭南一眼,恨恨说道:“你的师兄在梦里还记得你,你却尽不向好!”楚昭南噤声不语,暗想:“怎么这样糊涂,把师兄都忘记了。幸好自己尚未发难,要不然纵打得赢飞红巾,给她一喊,师兄一定惊醒,自己即算逃得出古堡,也会给他擒回!”这时他穴道已解,但仍装着不能转动自如的样子,低声嚷道:“飞红巾,给我一点水。”飞红巾不理不睬,楚昭南又大叫道:“渴死啦!给我一点水!”飞红巾骂道:“渴死活该!你这小子,成心要把你的师兄吵醒。”刷地一鞭横扫过来,楚昭南挣扎着趋避,“哎哟”一声,伏在地上,趁这时机,偷偷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飞红巾毫不注意,皮鞭在空中挥动,噼啪作响,骂道:“你赖死,还不起来?”

杨云骢给他们这一阵吵闹,果然醒了过来,睡眼惺松,在地上问道:“飞红巾,出了什么事?”飞红巾道:“没有什么,你睡吧!”楚昭南又叫道:“师兄,我要一点水喝!”杨云骢道:“飞红巾,就给他一点吧。”飞红巾瞪了一眼;将水囊递过,说道:“好,瞧在你师兄的份上,给你水喝!”楚昭南用臂弯夹着水囊,作了转动艰难的样子,俯下头来,“嘟嘟”的喝了几口水,右手却偷偷一捏一弹,把那小包东西弹进了水囊。

杨云骢这时已经醒转,睡意消失,坐了起来,说道:“飞红巾,轮到我当值了!”飞红巾道:“尚未到五更哩!”杨云骢说道:“我睡不着了,何必要两个人都守着他。”飞红巾把皮鞭摔在地上,道,“也好,你可要小心点儿。”取出一件披风,铺在地上便睡。杨云骢心里笑道:“真是个直率的姑娘。”

过了一会,地上起了鼾声,杨云骢悄声说道:“昭南,你不倦么?你也睡好啦。”楚昭南低声答道:“我听师兄的教训,正在想呢。”杨云骢甚为欣慰,说道:“也好,你就好好想吧。”楚昭南垂头闭目,状如老僧入定,杨云骢暗暗嗟叹,过了一会,杨云骢自己也感口渴,拔开了水囊的塞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楚昭南偷偷开眼来瞧,又过了一会,杨云骢忽觉眼睛发黑,身子摇摇晃晃,楚昭南忽然大叫一声“倒也!”托地跳起,闪电般的将挂在墙上的游龙剑抢在手中,杨云骢骤出不意,睁眼看得清楚,楚昭南已刷的一剑,分心刺到。

原来那小包东西乃是麻醉药,明末海禁初开,已有些西洋药品输入中国。外科用的麻醉药,尤为带兵的将官们所珍贵。楚昭南投了清军之后,屡建功劳,伊犁将军纳兰秀吉见他出生入死,为笼络他,特别给了他几包药品,告诉他道:“这是麻醉药,如果你中了箭伤,或中了喂毒的暗器,要刮骨疗毒,用这些药那是最好也不过了,一点也不会痛。”楚昭南当时还笑道:“我虽然没有关公的勇武胆量,若真的要刮骨疗毒时,保管不会皱眉头。”纳兰秀吉道:“有备无患,带上一两包总有好处。”楚昭南细问用法,知道这种药品,若然进口,可要比江湖上用的蒙汗药还厉害,当时暗暗记在心里。

再说杨云骢蓦觉眼前发黑,神志昏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内功深湛,屡经大敌,知道受了楚昭南暗算,急忙一摄心神,刚看得清楚,楚昭南游龙剑微带啸声,分心刺到。杨云骢一声大喝,刷地腾起,双掌一翻,左掌直劈楚昭南的“华盖穴”,右掌一搭,便来抢他的宝剑。

楚昭南料不到师兄吃了麻醉药后还是这样勇猛,一个“盘龙绕步”,避过掌锋,夺路便走,杨云骢眼前一片模糊,强摄心神,听风声,辨方位,身形起处,疾如闪电般地封着了楚昭南去路,双掌翻翻滚滚,硬斗楚昭南的宝剑!楚昭南未曾试过这些药品,只道是药性不灵,暗暗叫道:“苦也!这回若再被擒拿,师兄一定不会轻饶了。”

两人刹时之间,已拼了许多凶恶的险招。飞红巾刚刚入睡,忽闻喊声,托地跳起,一抹眼睛,只见杨云骢和楚昭南斗得非常激烈,大吃一惊,拾起皮鞭,拔出佩剑,骂道:“好小子,居然还敢逃跑!”抢了上来,长鞭呼地一响,向楚昭南狠狠抽击!楚昭南冷汗沁肌,师兄一人他已不是敌手,更何况加上飞红巾!暗自叹道:“想不到我楚昭南年纪轻轻,就命丧此处。”

不料飞红巾不加入还好,一加入反累了杨云骢。原来此时药力发作,杨云骢双眼已看不清东西,只是强摄心神,辨声进击。飞红巾的长鞭刷刷作响,还易辨认,佩剑的击刺劈挡,发出的声响和带起的风声却和楚昭南的游龙剑一样,楚昭南为避师兄的掌力,已中了飞红巾一鞭,飞红巾正自大喜,猛的猱身急进,一剑刺去,宝剑从杨云骢身侧刺出,杨云骢忽然大喝一声,身子一翻,双指往剑身一搭,劈手就夺了飞红巾的宝剑。飞红巾大叫:“你这是干嘛?”楚昭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师兄顾念旧情,又一次的救了自己。心中大喜,转身便逃出古堡。

飞红巾大怒,正想喝骂杨云骢,忽然杨云骢“咕咚”一声,跌在地上,叫道:“飞红巾,我受了暗算了!”飞红巾大吃一惊,急忙看时,杨云骢已昏迷不醒人事。飞红巾不知他受了什么暗算,只道是中了喂毒的暗器,但细细检视,衣服并未破烂,皮肉也未受损,心中暗暗纳闷。

这时押不卢也已醒来,见这般情景,莫明其妙。拔开水囊塞子,也喝了几口水。飞红巾见他起来,正想喝他,忽见他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心中大骇,只道那袋水已给楚昭南放下毒药,短剑一剑刺去,把水囊刺破,水流满地,刹忽就给地下的黄沙吸得干干净净!

飞红巾先摸摸杨云骢的心口,又摸摸押不卢的心口,只见两人的心都在跳动,面上也不见有什么黑气,只是呼呼的睡得很甜,松了口气,索性持鞭仗剑,守在两人的身边。

这一守直守到第二天的中午,杨云骢才悠悠转醒,第一句话就问道:“楚昭南这厮逃跑了?”飞红巾点了点头,杨云骢叫声“惭愧!”蹦起身来,活动筋骨,只觉一如平时,说道:“这厮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蒙汗药偷偷放进水囊,哎,这可怪我太过粗心,想不到他会自己解穴!”飞红巾想了一想,说道:“我比你更粗心,他喝水时,伏在地上,敢情就是那个时候做的手脚。哼!我们两人都粗心,因此都不要埋怨了。谅他也逃不到哪里去!”说罢哈哈一笑。

过了一会押不卢也醒了转来,见飞红巾和杨云骢谈笑甚欢,又妒又恨又是害怕。哀求道:“飞红巾,你放我走了吧!”飞红巾道:“为什么要放你走?你若没有做错,回到部落里去,又怕什么?”押不卢低声说道:“飞红巾,我们总算相好一场,你若另外有了喜欢的人,就让我去吧,我在天涯海角,也会给你们唱歌,求真神保佑你们!”飞红巾大怒,一鞭扫去,喝道:“胡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来了!这次回去,若你无罪,我会向你赔罪,但以你这样的人品,我不会再喜欢你,若你真是谋杀了我的父亲,哼,那我可要亲手宰了你!你若现在要逃,那可更是找死!我会把你割碎!”押不卢吓得面无人色,战战抖抖,哪里还敢再说半句?

飞红巾押着押不卢上马,对杨云骢道:“你也到我们那里去,我们的族人一定很欢迎你!”

杨云骢道声“好!”跨上马背,就与他们同行。

快马行了两天,第三日走过南疆的“铁门关”,只见一排高山中间,劈开一条隙缝,一条急湍的河流,从这隙缝中通过。飞红巾道:“这就是我们南疆有名的孔雀河了。”押不卢面色苍白,取出芦笙,又唱起哀伤的歌儿。飞红巾先是皱皱眉头,后来叹口气道:“唱吧!唱吧!让你唱一天,以后再不听你唱了!”押不卢又哀求道:“飞红巾,你不是很爱我的歌吗?你愿意以后永远听不到这歌声吗?”飞红巾鞭子刷地一响,但却并不打他,只是作势说道:“你爱唱就唱!再多话,我就要打你了!”

走过了“铁门关”,前面是一大片草原,孔雀河在草地上蜿蜒如带,远处雪山隐现,云彩变幻,两岸垂杨丝丝飘拂,景色雄壮之中,带着旖旎,杨云骢心胸开阔,弹剑长啸,飞红巾道:“快到了!”长鞭遥指,远处已隐隐现出炊烟。押不卢歌声骤止,面色益发苍白。

三骑马在草原上疾驰而过,不一会,只见帐幕林立,许多牧民迎了出来,妇女们小孩们跑在前头,又跳又笑。叫道:“我们的哈玛雅(飞红巾之名)回来啦!”有一队青年弹起东不拉唱道:

我们的女英雄哈玛雅,

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

孩子们看见她笑哈哈,

敌人们看见她就害怕!

白手巾四边绣满了玫瑰花,

挥动巾儿歌唱我们的哈玛雅,

草原上的青年人人知道她!

依啦,你看她的马儿跑来啦!

杨云骢低低说道:“飞红巾,这许多人的歌声比一个人的歌声好听得多。”飞红巾眼角潮湿,也低低说道:“我知道!”一跃下马,牵着押不卢,带着杨云骢,缓缓地走进了人丛之中。押不卢身子微微颤抖,竭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情。

帐篷中最后走出三个老人,须发如银,对飞红巾弯腰作礼,飞红巾跪了下去,流泪说道:“我来得迟了。”老人扶起了她,问道:“押不卢已经捉回来了,这位又是谁呢?”飞红巾道:“这位就是杨云骢杨大侠!”

旁边的人一阵欢呼,青年们围拢上来,三个老人又弯腰作礼。杨云骢知道这三人定是族中的长老,急忙答礼。老人道:“杨大侠来,好极了!”长老们把飞红巾引进帐中,把押不卢缚在帐外,带杨云骢去沐浴歇息。在草原上作客,主家请客沐浴,那是对最尊贵客人的待遇。

黄昏日落,草原上新月升起,晚饭之后,帐幕外的草地上烧起野火,罗布族的妇女们青年们,弹着各种乐器,围着野火,高声唱歌。歌声苍凉悲壮,令人激愤。一个长老揭开帐幕进来请道:“杨大侠,今晚我们祀祭唐努老英雄!”杨云骢跳起来道:“借一扎香,我也要向老英雄致敬!”长老说:“留待哈玛雅祭过再说吧。”杨云骢跟他走出帐幕,只见飞红巾和押不卢已站在草地上,飞红巾全身缟白,押不卢面如死灰,空气十分沉重。

草原夜祭

仲夏夜的草原,天空特别明净,满天星斗,像一粒粒的宝石嵌在蓝绒幕上,远处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草原上,罗布族人围着野火,围着他们的女英雄飞红巾,也围着叛徒押不卢。草原上已搭起一座高台,台上放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瓷瓶,三个长老跪在瓷瓶之前,默默祈祷。台下鸦雀无声,空气十分肃穆。杨云骢用眼角偷瞟飞红巾,只见飞红巾垂下了头,眼角有晶莹的泪光。杨云骢为她一阵难过,心中暗叹在这样美丽的草原之夜,演出的却是这样沉重的悲剧。

三个长老祈祷完了,默默地站了起来。飞红巾带押不卢走上高台。首座长老伸开双手说道:“押不卢,在唐努老英雄的骨灰之前,你知罪么?”押不卢面如死灰,默不作声。长老手掌一挥,叫道:“带那清军俘虏来!”台下一声应诺,两名罗布族勇士,押着俘虏上台,长老银须飘动,和颜悦色对俘虏道:“你说真话,我们绝不害你!”那俘虏回转身来,一面对着台下众人,高声说道:“我是清军蓝旗都统阿巴古的卫士,上月在阿克苏草原和你们打仗,激战了三日三夜,我们死亡很重,还怕你们续有援军,都统本来准备在第二日就拔寨退军。那天晚上,中军进谒都统,说是已和你们那边的内应联络上了,随即交出一片竹简,竹简上画有地图,还刻有‘第三座帐幕,援军难赶来’十个小字。都统问了一声:那人可靠吗?中军道:绝对可靠,是楚昭南担保的。都统‘唔’了一声,第二晚就抄捷径去夜袭。后来我才知道,第三座帐幕就是你们族长的帐幕。我们打进了帐幕,唐努老英雄只有几个亲兵陪着他,可是他作战得非常勇敢,我们的都统本想把他生擒的,给他一连斩杀我们十几名勇士,他自己也是血染战袍,受伤很重。都统见他受了重伤,还是恶战,亲自带领卫士上去围捉,不料他虎吼一声,忽然杀了出来,又斩了我们两名卫士,都统一刀刺进他的胸口,他的兵器也给我们打掉。哪料他和身扑上,抱着都统不放。卫士们乱刀把他斩死,拉了起来,一看,我们的都统也已给他扼死了!我赶紧收拾都统的遗物,退出帐幕,想去报告副统领,哪料刚出帐篷,就碰到你们一队勇士,拼死来救唐努老英雄,我们一队卫士,只有我受伤被俘,其余全战死了!”

那俘虏讲完之后,台下起了一片啜泣声,首座长老合掌说道:“他的名字是我们罗布族的光荣,他的鲜血保存了我们的儿童和妇女,他不愧是真神阿拉的儿子,他不愧是我们的父亲。他的名字永垂不朽!”台下巨雷般的应道:“唐努老英雄永垂不朽!”杨云骢热血沸腾,心道:有这样英雄的父亲,怪不得有那样英雄的女儿!

长老颂赞完了,待众人静下,又问那名俘虏道:“都统的遗物是你收藏,那片竹简可在里面吗?”俘虏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长老接了过来,转递给飞红巾道:“哈玛雅,你自己去看!”

飞红巾接过竹简,低头一看,面色大变。上面刻着的字,正是押不卢的笔迹。虽然她一路上已对押不卢起了很大的怀疑,可是心中有时还希望那是假的。这心情非常微妙,押不卢到底是她曾爱过的人,她实在不敢想象他是那样卑劣的汉子。

首席长老见飞红巾捧着竹简的双手微微颤抖,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哈玛雅,我们的族人都看着你!你说该怎么办!”飞红巾蓦地秀眉一挑,面对族人,扬着竹简说道:“真凭实据已在这儿,害死我的父亲的,就是这个押不卢!”她一个旋身,将竹简掷在押不卢面前,喝道:“你敢说这个不是你刻的吗?”押不卢颤声说道:“是我刻的!”飞红巾凄厉长笑,叫道:“把他绑起来,我要取他的心肝祭奠!”

这时刻台下鸦雀无声,空气死寂。除了三个长老之外,其他的人,事先不知道押不卢就是奸细。押不卢是许多姑娘心爱的歌手,谁都没有料到,歌声唱得那样美妙的人,心地竟是那么肮脏。青年们又全都知道押不卢是飞红巾的情人,这时除了为飞红巾难过之外,全都怀着又惊奇又战栗的心情,看着飞红巾。

飞红巾拔出短剑,跪在装着父亲骨灰的瓷瓶下面,哭道:“父亲啊!女儿替你复仇了!”在众人注视下,飞红巾倏地起身,揩干眼泪,短剑在夜空中闪闪发光,一步一步,走近押不卢!

押不卢忽然高声叫道:“飞红巾,你准不准我说几句话?”长老道:“若有冤屈,尽可辩解!”飞红巾倒提青锋,迫近一步,陡然停下,喝道:“你说!”

押不卢哈哈狂笑,大声叫道:“飞红巾,你的皮鞭呢?你把我一剑刺死吧,我再不用怕你的皮鞭了!”

“我不想辩解,唐努老族长因我而死,这是我的错,但,飞红巾,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我,押不卢,叫做是你的情人,但你动不动就用皮鞭威吓我,事无大小,一切都要听你的话,我哪里像你的情人,只是像一个卑微的仆人,而你就是我至高无上的主子!”

“就是你表示爱我的时候,也总是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押不卢,乖乖的听话啊!’‘押不卢做这样不要做那样啊!’‘押不卢,现在我有点烦闷啦,你赶快给我唱歌吧!’‘押不卢,在我的身边,你不用害怕呀!’你瞧,你哪里是将我当作同等的人对待?我像是什么本领都没有的人,全凭你的保护。青年们又把我当成‘暴发户’,好像全是因为你飞红巾把我看上,我这才抖起来啦。在我们的民歌里,男的比做太阳,女的比做月亮。但在我们之间,你是太阳,我只是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我若是有一点点光辉,也全是沾了你的恩泽!”

“你是值得骄傲的,我们草原上的女英雄,你走到哪里,小伙子们就像众星拱月的围绕着你!可是难道我没有半丝骄傲?难道当我的歌声在大草原飘荡的时候,吸引不着年青姑娘的眼光?”

“飞红巾,你是女英雄,可是我忍受不了!这时候,楚昭南暗地来见我,叫我帮他的忙,将唐努老英雄捉去,然后向罗布族招降。他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人马都疲倦咯,不如投顺了清军,好好地过日子吧。你们这族,最坚决要打仗的是唐努父女,把老的捉住,小的就不敢强硬啦!打仗不打仗,我倒不在乎,但是我成心想气气飞红巾,我要做一桩惊人的事,令她有一天也要求我。现在我知道错啦,飞红巾,但我也不求你饶恕了,你用剑剖开我的胸膛,把你所爱过的人的心肝拿出来吧!”

飞红巾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她恨极押不卢,她对他的爱已完全消灭了,她不是举不起手杀她,完全不是!而是押不卢所说的话,是她以前完全没有想过的!

有一些年青的姑娘们,本来就喜欢押不卢的歌,听了他这一番临死前的说话,忽然觉得这个人虽然该死,但也有些可怜,有些姑娘竟低下头来,不敢看台上的景象!

杨云骢站在台前,清清楚楚的看到飞红巾的短剑轻轻颤动,他也看到了飞红巾性格上的优点和缺点。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好好的和飞红巾讲。

青年们怒叫着,许多人想上台去驳斥押不卢,长老伸开双手,缓缓说道:

“如果为了我们一族的光荣,要你把牛羊都拿出来,你就说连我的母马也拿去吧!如果为了我们一族的光荣,要你去打仗,你就说连我刚长成的儿子也算上一份吧!如果你为大家做事,受了委屈,不要忙着申辩,把事情做好了再说吧!”

“这是我们经书上说的话,在草原上流传了许多年,大家都知道的话,不是吗?押不卢?”

押不卢低下了头,长老声调高亢,越说越快,斥道:“我们罗布族人都懂得这些话的意思,在真主的名下,在正义这一边,为了大家的事情,我们的一切都可以奉献,难道不是这样吗,押不卢?”

“现在,满洲的军队从关外打到关内,又打到我们的新疆,他们的战马在草原上肆意奔腾,他们的士兵焚烧我们的帐幕,劫掠我们的财物。他们要草原上的牧民像羔羊一样驯服,做他们的奴隶,受他们的鞭笞。除非是完全没有骨头的人,否则没有哪一个愿意这样做!”

“押不卢,我们的族人在抗暴,在流血,他们为了罗布族的光荣,一切都奉献出来。而你却一点点委屈也受不住,而你却要和你心爱的人比赛骄傲!”

“这有什么骄傲呢?害死我们尊敬的老英雄,害死你的兄弟和姊妹,替敌人做走狗,这是最最下贱的没有骨头的奴才,亏你还敢说飞红巾!”

“飞红巾,你的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你的族人在台下看着你!现在你是我们族长的继位人,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飞红巾,你要怎样去做呢?”

飞红巾高声叫道:“拿酒来!”一个青年捧着一双牛耳大酒盅走来,里面有半盅烈酒。飞红巾左手接过酒盅,右手短剑闪电般地插进了押不卢的胸膛,刹时间,押不卢的鲜血飞射出来,飞红巾用酒盅一挡,装满了满满一盅血酒!

飞红巾短剑拔出,剑尖上刺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心!一声凄厉长笑,脚尖起处,押不卢尸身滚落台下。

飞红巾提着短剑,捧着血酒,回过身来,缓缓地走到父亲的灵前,三个长老跟在背后,血酒倒在灵前,心肝钉在台上。飞红巾失声痛哭,叫道:“父亲啊!你可以瞑目了!”

大草原上沉默无声,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忽然间,远远传来了一阵胡笳,马蹄声渐近,东面冲来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挥着一面大旗。把风的罗布族人叫道:“塔山族酋长到!”不一会,西面又冲来了一队马帮,把风的又通报道:“莎车五部联盟代表到!”不到半个时辰,竟到三族酋长和十四个部落的人马,离高台数十步远,一字排开。高台上三个长老面色大变。

比武定盟

草原上夜风低啸,台下的野火烧得正旺,飞红巾提着短剑,转过身来,对着下面的人马,茫然不知所措。长老低声说道:“哈玛雅,先请叔伯上来祭奠。”飞红巾把血酒一倾而尽,朗声说道:“各位叔伯和朋友们,多谢你们从各处赶来,我的父亲虽死犹生。他的鲜血滴在草原上,叛徒的血和敌人的血,也滴在草原上。看到你们一大群一大群的到来,我敢相信,如果我们的血将要流成小溪,敌人的血就要流成大河。草原埋葬我们一个人,就要埋葬他们十个人!我父亲的骨灰在这台上,我父亲的灵魂在你们中间,他聆听着你们的说话,现在请你们上台来吧。”

杨云骢心里赞道:“好一个飞红巾!这些人成群来到,看来并不只是参加祭奠。若果他们有什么企图,飞红巾这番话会令他们惭愧!对着唐努老英雄的骨灰,谁都会发誓要消灭敌人吧!”

各族酋长和各部落的代表鱼贯登台,飞红巾向杨云骢招招手,杨云骢默默地跟在后面,众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一个个在唐努老英雄的灵前倾下血酒,最后轮到了杨云骢,塔山族的酋长忽然问道:“他是谁?”飞红巾答道:“他就是杨云骢大侠!”众人陡然一惊,塔山族酋长又问道:“他算是代表哈萨克人还是你们罗布族人?”杨云骢亢声说道:“我是汉人,我又是哈萨克的战士和哈玛雅的朋友!我不代表谁,谁抵抗清兵,我就帮助谁!”酋长们和各部落的代表们轰然道“好!”塔山族的酋长缓缓地向三个长老问道:“唐努老英雄死了,是不是他的女儿承继他的位子?”长老反问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的哈玛雅不配吗?”塔山族的酋长正色说道:“飞红巾女英雄威震南疆,谁敢说她不配!可是你别忘记了,唐努老英雄不但是你们的族长,也是我们的盟主。”莎车族的代表接着说道:“我们来奠祭唐努老英雄,我们也想在今夜决定,谁是新的盟主。我们不是不服飞红巾姑娘,可是按照我们的规矩,总得比试一番,那才能推定。”飞红巾急忙说道:“我年纪轻轻,盟主那是万不敢做,我不参加竞逐了,若选出新的盟主,我第一个听他调遣!”萨马儿族的酋长笑道:“那不行!飞红巾女英雄和罗布族的勇士们怎能不参加竞选?我们并不是争夺盟主,而是要公平选出一个大家心服的人,带领我们和敌人打仗!”杨云骢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这样,只要肯抵抗清兵就成!插口说道:“哈玛雅,大敌当前,谁也不要推让,按照你们的规矩办事吧!”飞红巾看了杨云骢一眼,点头答应。

竞赛开始了。虽然不是性命之争,但也极其惊心动魄。头一阵是摔跤,莎车族的把萨马儿族的勇士摔到地上爬不起来,罗布族的勇士又把他摔脱两个门牙,塔山族的勇士又把罗布族的打败。飞红巾是个少女,不便参加,最后没人敢来敌对,正要算塔山族得胜,杨云骢忽然越众而出,说道:“我也算一份,赢了就算是哈玛雅姑娘的!”飞红巾低声说了句“谢谢!”塔山族的勇士名叫阿盖,是南疆第一名摔跤好手,心中怒道:“怎见得就是你赢!”当下跑到杨云骢身旁,说道:“杨大侠,请赐教吧!”

杨云骢微微一笑,双手紧贴膝旁,说道:“你先请。”摔跤是四臂相交,两人互抱,从没有双手下垂,双腿挺直的道理。阿盖奇道:“这样怎能算是摔跤?”杨云骢笑道:“你尽管发力就是,我给你摔倒了就算我输。”阿盖大怒,两腿微弯,膝盖向前一顶,双手扳着杨云骢的身躯便摔!杨云骢喝声“去!”但不见他闪身动手,阿盖已飞仆一丈开外。众人相顾骇然。阿盖打了个挺,企起身来,站稳马步,双手一搭杨云骢的肩头,左手前推,右手五指如钩,向下一拉,这是摔跤中很厉害的一招,名为“推窗望月”。杨云骢又喝一声:“去!”阿盖庞大的身躯,又直飞出去,跌了个四脚朝天!阿盖哇哇大叫:“妖术,妖术!”

飞红巾武功深湛,一见杨云骢纹丝不动,便将对方摔倒,脱口赞道:“好个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这种绝技,非内家功夫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绝不能为。“沾衣十八跌”的道理正与太极拳的借力打力一样,都是用敌人自己发出的力量去打击敌人。只是“沾衣十八跌”还需要懂得运气反击的功夫,比单纯的借力打力还要难上许多。

阿盖虽然精于摔跤,却不懂得这种内家的上乘功夫,仍然不服,叫道:“你若不使妖术,依正摔跤规矩,把我摔倒,我就服了。”塔山族的酋长是个内家高手,笑骂道:“你不懂这种武功就别胡说!”他自忖不是杨云骢对手,不敢出来替下阿盖,只是替阿盖认输,催他回去。阿盖却直直挺挺地站在杨云骢面前,并不理会。

杨云骢知他不服,双腿微弯,伸出双手,道,“来吧!”阿盖一把扑去,捉着杨云骢的手腕便扭,杨云骢疾的手腕一沉,脚尖一勾,阿盖力发难收,重心不稳,身子前仆,给杨云骢轻轻一勾,便跌在地上。阿盖站起来,翘起大拇指说声“好!”又道:“这才是摔跤绝技,我服了!”

杨云骢正想退下,塔山族的大力士德卡出来说道:“杨大侠,我们来比比拳。”此人身长六尺有余,两臂肌肉坟起,屈伸之间,骨骼格格作响。飞红巾突然一掠而前,说道:“杨大侠是客人,不好尽烦扰他,我来和你比拳!”飞红巾腰肢袅娜,玉立亭亭,比起那个巨无霸来,真是相映成趣。

杨云骢一笑而退,德卡道:“哈玛雅,你的剑术驰名南疆,拳脚相搏,可是取巧不得,我一拳可以打死一头骆驼,碰伤了你,那可不好意思。”说罢随手一拳打在一棵小树上,那棵小树果然应声倒下!飞红巾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只是笑道:“树是死物,如何比得溜滑的人!你发拳吧,打死了我,我的族人也不会怪你。”德卡心想:“纵她再溜滑,只要被我拳风扫着一点,就会倒地。而且就算我打不着,她也不会打着我。她若只是躲闪,也算是我上风。”忽地一拳打出,飞红巾轻轻一闪,已到了他的背后,玉掌一扬,啪的一声打中他的背心。飞红巾用的是内家重手法,德卡痛得哇哇大叫。但他也好生了得,反手一捞,蒲扇般的大手朝飞红巾便抓,飞红巾轻轻一闪,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推,德卡跄跄踉踉地后退数步,虎吼一声,一稳身形,即便跃上,双拳齐发,直如巨锤击石,勇不可挡!飞红巾身躯一旋,伸手抓着他的手腕一带,德卡这一击之力,何止千斤,而今给她借力一拉,只觉得身子似腾云驾雾一般,向前直飞出去,杨云骢急展绝顶轻功,身形起处,如箭飞射,一把将德卡接着,放了下来。草原上掌声雷动。德卡是个直爽汉子,先向杨云骢拱手谢过相救之恩情,继对飞红巾一揖到地说道:“姑娘真好武功,俺德卡是心服口服了!”

飞红巾微微一笑,道声:“承让!”堪恰部落队中突然飞出四骑骏马,马上人骑术精绝,在草原上跑了一圈,倏地停下,说道:“我们想领教罗布族勇士的骑术鞭术!”飞红巾接声叫道:“牵我的白马来!”四骑士齐声问道:“飞红巾姑娘,你也参加比赛么?那么再选三名骑士就够了!”飞红巾的女伴牵出一骑白马,飞红巾飞身跨上马背,抽出软鞭,迎风扫动,噼啪有声,笑着说道:“让我一人领教你们四骑士的鞭术好了!”双脚一夹,白马腾开四蹄,在草原上飞驰而过。四骑士喝声“好!”四匹马齐向飞红巾冲来,倏地分开左右前后,一齐截击,四条长鞭,看谁会打到飞红巾身上。罗布族姑娘大叫起来,忽然马背上不见了飞红巾人影,飞红巾早已躲在马肚底下了,那匹白马中了一鞭,长嘶一声,猛地向前冲去,前面那名骑士,提缰一闪,白马疾的擦身而过,飞红巾闪电般地翻上马背,长鞭一卷,那名骑士尚未看清,已给摔下马背。飞红巾更不放松,反手一鞭,又把另一名骑士迫落马背。其他两名骑士都发了慌,策马躲闪,不消片刻,又给飞红巾一一摔倒地上!

塔山族的酋长按捺不住,飞步而出,拦着飞红巾的马头,问道:“姑娘累么?”飞红巾跃下马背,拢袖一揖,说道:“若得酋长赐教,岂敢推辞!”塔山族酋长名叫巴拉,深通西藏天龙掌法,算得是一名内家高手。当下说道:“我想领教姑娘的掌法。”飞红巾道:“那就请你进招吧!”巴拉刷地一窜,快似飘风,双臂箕张,向外一展,左掌掌击飞红巾额门,右掌打出一半,忽化为拳,猛击飞红巾前胸,飞红巾步法轻灵,倏然转身,一个“推手”化解了敌人攻势,双掌轻飘飘地拍去,巴拉肩头中了一掌,急忙沉肩缩腕,右掌向下一截,一招“金刃劈风”,猛切飞红巾脉门,这一招疾如电光石火,是天龙掌法中反守为攻的绝招,哪料飞红巾盈盈一转,身子竟似随着掌风直飘出去,直如舞蹈一般,十分美妙。杨云骢心念一动,“这掌法竟似在哪儿见过的。”细细一想,才想起自己在天山学技的第三年,那时楚昭南才刚刚上山,师父要自己代传掌法,有一日师兄弟正在喂招对掌,忽然面前现出一位老婆婆,笑道:“好掌法!”叫自己师兄弟同时向她发掌,她轻飘飘地东转西转,片刻之间,自己就中了她几掌。幸而她毫不用力,并未觉痛。这时,师父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笑道:“白太婆,你怎的欺侮小孩子?”那老婆婆道:“晦明,你总不肯和我比试,我以为天山掌法天下无双,原来也不过如此!”师父给她激得没有法子,只好和她比掌,两个小孩子看得眼花缭乱,连人影也分不出来,忽然那个老婆婆倏地跳出圈子,一声不响,飞驰而去!师父叹道:“这老妪怎的如此好胜!”师兄弟再三请问,才知师父赢了一掌。

杨云骢一看飞红巾的掌法,蓦地想起老太婆来,不用再看,便知飞红巾一定获胜,果然不过片刻,忽听得巴拉大叫一声,跌出两三丈外!

内心的骄傲

飞红巾飞身一掠,疾如弩箭,伸手捉着了巴拉的皮鞋后跟,往后一拉,硬把巴拉拉了回来。巴拉适才与飞红巾比试时,天龙掌法的一百二十六式招数,已用了一半以上,兀是碰不着飞红巾,甚至连她随风飘动的彩裙也捞不着,又急又惊,一下子使出了天龙掌法的泼风盘打三绝招,头一招“乌龙绞柱”,双掌风车般的一转一绞,向飞红巾身影猛扑,飞红巾身子一仰,轻飘飘的随着掌风直荡出去,巴拉喝声“好!”身子一伏,猛的向前一窜,第二招“双龙出海”,双掌齐发,猛击飞红巾后心,飞红巾微微一闪,旋过身来。巴拉双掌打到中途,突然化掌为拳,第三招“登山跨虎”,左拳一封,右拳猛击出去,这一招变招奇速,快若流星,以为飞红巾定避不了,哪料飞红巾手掌一扬,托着了他的手肘一送,娇喝一声“去!”巴拉水牛般的身躯,腾云驾雾般的直掼出去,草原上的人齐声惊呼,巴拉也是灵魂儿飞出七窍。不料飞红巾身法竟是如此之快,将他飞摔出去之后,又将他拉了回去。巴拉站稳之后,抹了抹汗,拱手说道:“姑娘神技,真是名不虚传!我和我的族人,愿诚心尊奉姑娘做我们的盟主!”草原上一阵欢呼,莎车族、萨马儿族和堪恰族的酋长们也纷纷围拥上来,同声道贺。

飞红巾连胜三阵:击败南疆著名的力士,鞭摔四名最强的骑士,又以掌法赢了塔山族的酋长巴拉。每一阵都显出深湛的武功、超凡的技艺。三族十四部落,没一个不心悦诚服,没一人不深庆得人。飞红巾还待谦让,哪还推让得掉?当下被各族酋长和各部落的代表拥上高台,杨云骢也跟了上去,在她的耳边低低说道:“飞红巾,你就答应他们,当了盟主吧!”飞红巾星眼流波,轻回盼睐,也轻声的对杨云聪道:“杨大侠,你可得留在南疆呀!”各族酋长又围拥着杨云骢道:“是呀,杨大侠,你刚才代表罗布族出场,你可得扶助咱们的新盟主呀!”杨云骢笑道:“凡是抵抗清兵的我都愿帮助。哈玛雅姑娘现在是南疆抗清的主帅,我若留在南疆,当然在她的帐下效力。”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飞红巾再祭过父亲,于是和各族酋长及各部落代表,滴血为盟,就了盟主之位。

这一来,大草原上的气氛,顿从悲痛激愤变为兴高采烈,青年男女们围着野火,又唱起那首风行草原的,颂赞飞红巾的歌来。一时间,“我们的女英雄哈玛雅,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的歌声震荡了原野。

罗布族的长老们见大家兴致甚高,也是十分开心。当下宣布为了庆祝飞红巾当选新盟主,今晚要彻夜狂欢,并许可青年男女们玩“刁羊”的游戏。

“刁羊”是一种把“骑术”和“求爱”联在一起的游戏,青年男女骑上骏马,在草原上追逐,男的在前,女的在后,若男的给女的追上了,可得任由姑娘们鞭打。看来是女的占了“便宜”,但有些男子,想姑娘们鞭打也得不着。原来姑娘们也不是胡乱追逐男子鞭打的,她们追逐的只是自己心爱的人。有一首诗道:“秋夜鸣芦管,歌声遍草原,姑娘骑骏马,长鞭打所欢。”就是歌唱这种风俗的。

杨云骢这时已退至台下,杂在人群之中,跟着他们跳舞歌唱,看着一对对的青年男女,骑着骏马,在草原上互相追逐,玩“刁羊”的游戏,一时间,鞭声噼啪,笑声格格,整个草原都好像充满了欢乐。杨云骢心旷神怡,忽然间他两旁的人群纷纷闪开,飞红巾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高台,走了进来,含笑招呼他道:“杨大侠,你不玩‘刁羊’的游戏么?”杨云骢一阵心跳,急忙说道:“我的骑术不行,不懂得玩。”飞红巾爽朗笑道:“你别慌,我不是想用鞭打你,他们年轻小伙子们借‘刁羊’来求爱,我们借‘刁羊’来练练骑术难道不行么。我最喜欢夜晚的草原,你陪我出去玩玩好吗?”杨云骢满面飞红,自觉多疑,正想答应,但看看周围的青年男女,含笑看着自己,心念一动,转口说道:“那我们就在草原上走走吧,不必骑马了,我们的脚程大约不会输过小伙子们的骏马。”他到底还是避过和飞红巾同玩“刁羊”游戏。

深夜的草原,夜风送来一阵阵青草的气息,星星像顽皮的孩子,眨着眼睛,好像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两人越行越远,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喧嚣的人群,跑到了开旷的原野。背后诵赞飞红巾的歌声还隐隐传来。飞红巾笑语盈盈,似乎开心极了!杨云骢蓦然想起了押不卢的话,轻轻地拉着飞红巾的手,说道:“哈玛雅,恭喜你当了盟主!”飞红巾愕然说道:“怎么你也跟我来这一套,我的本领可比你差得远呢!”

杨云骢微微一笑,忽然说道:“飞红巾,你既不欢喜客套,那么我就对你说一些不客气的话,你怪我吗?”飞红巾双眼闪闪放光,颇感奇怪,说道:“杨大侠,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呀,我怎会怪你?”

杨云骢沉思了好一会,这才在飞红巾注视下开声道:“哈玛雅,草原上的青年男女歌颂你,你的本领也的确是巾帼罕见的女英雄。但你可想到,这些歌颂也可能是旋风扬起的风砂,会倒过头来把你埋掉吗?”

飞红巾嘟着小口说道:“又不是我叫他们歌唱的,你不高兴听,我以后就禁止他们唱好了!”

杨云骢大声笑道:“飞红巾,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很喜欢听那些歌,因为我高兴看到,你们南疆的牧民,有他们衷心信奉的英雄。他们团结在他们所信奉的人的周围,会发生很大的力量。而你,飞红巾,也的确值得他们歌唱!”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你可曾想过,这些歌颂,也可能给你带来伤害。飞红巾,你还记得押不卢临死前的话吗?”

飞红巾把手一摔,眼睛充满疑惑,问道:“杨大侠,难道你以为押不卢的话对吗?”

杨云骢正色说道:“飞红巾,押不卢是死有余辜,但他对你说的话,有一些却值得你自己仔细的想。他是你的情人,为什么他会背叛了你,反而去勾结敌人?”

飞红巾杏脸通红,说道:“这是他自甘下贱!”杨云骢说:“不错,他原是灵魂卑劣的东西。但他这样快的背叛,和你也有关系!”飞红巾道:“你是说我也有错?”

杨云骢紧握飞红巾的手,低声说道:“是的,飞红巾,你也有错!我和你相识不久,但在这几天里我觉察得出来。大家都在歌颂你,说你是女英雄,‘在草原之上声名大’,我觉察到,在你心里滋长着一种情绪,这就是内心的骄傲!”

飞红巾跳起来道:“你说我骄傲?你问问我的族人吧,我对他们不是挺和气吗!小孩子们也愿意和我交朋友!”

杨云骢笑道:“你的骄傲在表面上看不出来,所以甚至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内心的骄傲,常常会流露给自己至亲至近的人知道。押不卢曾经是和你所亲近的人,他就深深地感受到你内心的骄傲!你并没有把他当成平等的对手看待,不是吗?飞红巾!”

“押不卢的事还小,但如果你任由自己的骄傲在心里滋长,甚至开花结果,那么,飞红巾,那个果子就会把你的心灵毒害了。”

“飞红巾,你真实的告诉我,当你听到那些赞颂你的歌声时,你的感觉怎样?是引起你的高兴呢,还是引起你的戒惧?我猜,你是高兴的,就是表面上表现出不高兴听,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是不是这样呢?飞红巾。”

飞红巾点点头道:“这是真的!杨大侠,我不骗你,的确是那样子。”她重复地说了之后,就沉默下来,牵着杨云骢的手,缓缓的在草原上漫步,许久,许久,才如梦初醒的吁口气道:“杨大侠,我谢谢你!”

杨云骢心上顿感轻松,仰望天空,月亮已过中天。他觉得飞红巾也如这月亮一样,非常皎洁。他愉快地吹着胡哨,飞红巾也迅即为他欢乐的情绪所感染,低声地唱起草原上迷人的牧歌。杨云骢笑道:“正经的事谈完了,现在让我们好好的玩乐吧!”这时正好有一只羚羊在草原上飞快的奔跑,似乎是听到了人声而奔逃的。

飞红巾一声娇笑,指着羚羊道:“我们去追它,我们比赛一下轻功,你可不许说我骄傲!”杨云骢笑道:“这个与骄傲无关,好,你先追吧!”话刚说完,飞红巾已如疾风一样追上前面,又象一团白影在大草原上滚过,杨云骢赞道:“好轻功!”当下也展开身形,疾忙追赶。

飞红巾跑得疾,杨云骢也赶得急,不久两人都已赶过了羚羊,但兴趣正浓,还是风驰电掣般地追逐!

两人各展绝顶轻功,越跑越快,杨云骢因为先让了飞红巾一段路,相距总有一二十步,飞红巾一面跑一面娇笑道:“你赶得上我吗?”杨云骢道:“你瞧着!”一提气,展开“八步赶蝉”的功夫,几个起落,抢到了飞红巾前面,回过头来,双手一张,笑道:“飞红巾,你的轻功真好,我追是追上了,额头却也冒汗了!”

飞红巾笑道:“我不高兴听你故作谦虚的话,你不如干脆说‘我赢了!’”两人笑了一会,飞红巾忽道:“你看,我们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那座山叫‘马萨尔山’,风景很好,我们的族人常常到那里游玩和打猎,从我们的部落到那里去,他们要走整整一天!”

杨云骢一时高兴,说道:“我们就到山上玩玩,好吗?”飞红巾拍掌笑道:“好呀,我们就玩到天明再回去。”说罢,又是一阵风似的跑在前头。

两人刚跑上山岗,飞红巾忽然回头说道:“你听听,里面好像有人声!”杨云骢道:“我们攀上那棵大树去看。”两人脚一点地,同时纵上了一棵大树,霎忽攀上了树顶,向下一望,只见山口的斜坡之上,有两人打得很是激烈。一个是哈萨克人装束,手使一柄长剑,一个却是满洲旗人的样子,左手抡刀,右手使剑,招数非常古怪,杨云骢见了,几乎喊出声来!

幽谷战双凶

使长剑的人正是伊士达,他是哈萨克的勇士,又是杨云骢的盟弟,一个月前,在横渡大沙漠,突遇大风砂时走散了的,那旗人装束的,杨云骢却不认得。

两人在月光下打得非常激烈,那旗人左手抡刀,右手使剑,招数繁复古怪,伊士达虽是有名的勇士,却兀是抵挡不住,给他迫得连连退后。但山麓上还有一条大汉,抖着一枝花枪,恰恰封住了伊士达的退路。那旗人边战边喊:“你这回还不把图交出来!”伊士达怒道:“呸!你要恃强夺取,我偏偏不给!”那旗人冷笑一声,刀劈剑戳,连发几招怪招,伊士达长剑一格,忽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那柄长剑给敌人短刀一绞,长剑一撩,竟自脱手飞出!伊士达腾身一跃,夺路奔逃,一柄花枪,又迎面刺到。

那旗人装束的名唤邱东洛,是长白山派“风雷剑”齐真君的门下,排行第三。那使花枪的名叫柳西岩,是他的师弟,排名第五。齐真君是关外第一名武师,武功颇有独到之处,路数与关内不同,邱东洛在他门下本领最高,他左刀右剑的怪招,杨云骢看了也暗暗惊异。为了看清他的路数,因此并不立即出手。

柳西岩一枪刺出,邱东洛叫道:“师弟,留活口!”话尤未了,忽觉头顶呼的一声,一条人影似大鸟般飞掠过去,尚未看清,又听得柳西岩大叫一声,他的那根花枪,已给来人劈手夺去。

杨云骢使出“鹰击长空”的轻功绝技,一手夺了敌人的兵器,一手拉着伊士达,并肩一站,喝道:“你们为什么欺负我的朋友,说得有理,就放你走,若然无理,哼,哼,可要你们留点记号!”

邱东洛正想答话,忽然树顶又是一声娇笑,红巾飘飘,如云鸟般落下地来。柳西岩惊叫道:“飞红巾!飞红巾!”飞红巾冷笑道:“你们也认得我!”长鞭刷的出手,短剑也拔了出来,对邱东洛一指道:“原来你也会两手同使两般兵器,好,咱们比划比划!”杨云骢叫道:“哈玛雅,别忙,听他们怎样说!”拉着伊士达过去和飞红巾见面,伊士达乐得什么似的,抱着杨云骢又叫又跳,频频说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还结识了这样一位女英雄!”

邱东洛自出师门,罕逢对手,杨云骢露出那手惊人的轻功虽令他大吃一惊,可是他还以为在刀剑的功夫上未必会输给对方。此刻见对方三人纵声谈笑,好像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勃然大怒,叫道:“伊士达,不怕你有帮手,你们三人一齐上来我们也不怕,你的宝图还是要交出来!”

飞红巾挥动长鞭,跃跃欲出,杨云骢将她拉着,问伊士达道:“什么宝图?是他们的吗?”伊士达道:“说来话长,宝贝我不希罕,不过,那图不是他们的,他们却一路来抢,我气不过,偏偏不给他!”

杨云骢听了之后,叫道:“成了!我出去发放他们,飞红巾,伊士达,不准你们帮手!”飞红巾嘟着小嘴,很不高兴,伊士达却笑孜孜地看着他的盟兄。

杨云骢一掠而出,叫道:“好,你们两个鞑子不服气是不是,都冲着我来!”邱东洛道:“咱们一对一比比兵刃,你报上名来。”杨云骢哈哈笑道:“你也值得我亮兵刃,报姓名?哼,接着!”他右手握着那根夺来的枪,轻轻一抛,向柳西岩掷去。柳西岩只觉锐风劲射,哪里敢接,往左一闪,那柄花枪“咔嚓”一声直插入山石之中,激得火花四溅。柳西岩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拔得出来,脸都青了!

杨云骢双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怎么样?你们两人摆兵刃同上打我这空手的人,都不敢吧?哼,真是废物!”邱东洛见杨云骢又显了一手“李广射石”,掷枪没顶的功夫,心里也已发慌,但转念一想,自己的风雷刀剑,称雄关外,这人功力虽高,但双手空空,我却怕他作甚。他不知道杨云骢是谁,但他的师弟却认得飞红巾,喊了出来。飞红巾的名头他是知道的,心想:此人要用肉掌和俺比试,那我无论如何不会落败。只是久闻飞红巾乃是南疆第一位女英雄,若她出手,大约可和我打平,我师弟功夫较弱,只怕克此人不住。正沉吟间,杨云骢又喝道:“怎么样?你们若不敢比划,就得向我的盟弟叩头赔罪!”邱东洛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话说在前头,咱们是明刀明枪,旁边的人可不准用暗青子,若要用暗青子,咱们也可划出道来另外比试!”杨云骢喝道:“你啰嗦作甚,我的同伴绝不出手就是,你们一齐上吧,省得麻烦。”

邱东洛突然一刀刺去,叫道:“这是你自己划的道儿,死别怨我!”杨云骢左掌一顿一搭,轻拔刀把,右掌疾展大擒拿手中的恶招“金雕抓兔”,硬抢邱东洛右手的长剑,邱东洛左刀一侧,右手长剑“乘龙引凤”,一招三式,刺咽喉,挂两肩,以攻为守,好不容易才将杨云骢的擒拿手拆开。叫道:“西岩,他要较量咱哥俩,你还不上来!”柳西岩心里发毛,给师兄一喝,只得挺着枪从旁闪击。

邱东洛的风雷刀剑古怪之极,柳西岩虽然较弱,也非庸手,一口刀,一把剑,一枝枪,紧紧裹着杨云骢。伊士达在旁边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淌汗,飞红巾却在他耳边轻轻笑道:“你的盟兄要赢了。”

原来天山剑法是晦明禅师综合各派之长,独创出来的。关外的风雷剑法,杨云骢虽未见过,但看了一阵之后,已揣摩出道理来,邱东洛的招数虽怪,仍脱不了一攻一守,互相配合的道理,若以短刀攻时,长剑便撤回防守;若以长剑攻时,短刀便撤回防守。这样战法沉稳异常。杨云骢看清之后,掌法一变,着着抢先,对方剑未刺出,他已缩掌闪身,对方收回,他又擒拿扑击,十数招一过,邱东洛攻守次序全被打乱。杨云骢长啸声中,掌法再变,紧紧盯着邱东洛,左掌横扫直劈,使的竟是刀剑路数,右手骈指如戟,竟在兵刃纷飞中,伸手去探敌人穴道。他虽然双手空空,却似捏着两般兵器,把邱东洛迫得满头大汗。柳西岩见师兄连连后退,迭遇险招,虽然心里发慌,也只好挺枪来救,他花枪打了一个圈子,走偏锋,刺肩胛,刷的一声朝杨云骢肩后刺来。杨云骢头也不回,忽地反手一捞,喝声“去!”花枪已再被杨云骢夺在手中,而柳西岩也跌出三丈外。邱东洛急忙跳出圈子,叫道:“算了,我不是你的敌手,宝图我不要了。好汉,可肯留下名字?”杨云骢哈哈笑道:“现在告诉你不妨,我也不怕你报仇!”伊士达在旁边冷笑道:“连他你们也不认识,还充哪路好汉?仔细听着,他就是杨云骢大侠!”邱东洛打了个抖,暗道怪不得这样厉害,这仇看来今世也不能报了。当下垂头丧气,拉着柳西岩就要走出山谷。杨云骢喝道:“且慢!”回过头问伊士达道:“他们是什么人?”伊士达道:“他们自称是关外风雷剑齐真君的门下,寻宝来的,强蛮得很。”杨云骢记得师父说过,四十年前,关外的齐真君曾漫游新疆,上过天山来找他。并说这人在关外还算正派,武功也有独到之处。念在武林一脉,晦明禅师开关见他。两人在天山绝顶谈剑,齐真君不肯以后辈自居,颇为狂傲,两人话不投机,也就作罢。杨云骢想:这两人师父既和自己师父有一面之缘,虽然种族不同,若他们不是助清军与己为敌,也不妨网开一面。当下又喝道:“你们好好在那边站着,不许乱动,我问明后,再让你走。”边说边用手拾起一块岩石,轻轻一搓,岩石裂为无数碎粒,其时适有一群飞鸟飞过,杨云骢把手一扬,飞鸟纷纷落下。杨云骢道:“你们若不听话,请看这群飞鸟。”邱东洛一看这手搓石成弹的功夫,心想:这手功夫,自己师父虽然也会,却是没有如此功力,哪里还敢违拗。

杨云骢把伊士达拉过一边,细问别后经过。才知那日沙漠风暴,伊士达伏地掘壕,藏在里面,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才止。伊士达拨开堆在身上的浮沙,起来四处察看,同行八人,除杨云骢和麦盖提不见之外,其他五人和四匹骆驼,埋在沙堆之下,掘了出来,已全被砂压得窒息死了。伊士达大哭一场,在沙漠上把同伴埋葬。幸好水囊和干粮袋尚未压坏。伊士达背了两袋水囊,一袋干粮,切下一大块驼峰,觅路南行。可是沙漠大风暴之后,地形全改,又没有指南针,根本无从辨别方向,伊士达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兀是漠漠黄砂,走不出大漠,而干粮和水,已吃掉一半了。

一日黄昏,伊士达看着沙漠上自己的足印,越看越害怕,忽然在沙漠又发现另一个人的足印,不禁狂喜,忽忙循着足印找去,只见一个沙堆之上,躺着一个老人,臂有剑伤,创痕未复,伊士达把水和干粮喂他,久久老人才说得出话。据他说也是在沙漠遇到仇人,中剑之后,拼命奔逃,不料又遇到沙漠的大风暴,像自己一样,躲过灾难,却找不到出路。

这老人力竭神枯,虽然喝水之后,精神稍振,自忖仍是走不出沙漠,当下就叫伊士达不必理他,自己求生。伊士达生就侠义心肠,不但不走,反留下来服侍他,老人非常感激,断断续续的和伊士达谈话,伊士达也不瞒他,将来历说了,老人知道他是哈萨克抗清的义士,叹口气道:“我是维吾尔人,清兵入关,我一点也未尽力,真是惭愧。只是我和你虽然道路不同,却是想这草原上的人生活过得更好,你信我的话吗?”伊士达点点头,老人又道:“我在草原流浪一生,为的是要找出一个宝藏,不,不止一个,可能是几十个,几百个!宝藏发现之后,草原的人,个个都有好处。最近我已发现一个大宝藏,只要走到南疆,过了孔雀河,就可以找到了。”说罢,他深沉地看了伊士达一眼,说道:“我知道我快要死了,现在就把宝图交给你。”说罢取出一小块羊皮,上面画有地图,还有文字。

伊士达说到这里,将羊皮取出给杨云骢看,杨云骢首先看到那文字是:“若然找到黑泉水,草原遍地放光明!”奇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黑泉水之谜

伊士达道:“我也不知道呀!”杨云骢再看那张地图,只见草原上一座高山,半山处画有曲曲折折的道路,山峰环抱中,有一大片盆地,盆地上画有许多标志。杨云骢奇道:“这上面画的,不就是我们现在的这座山吗?”伊士达道:“是呀!要不,我怎会到这里来呢?”杨云骢问道:“你是怎样碰到那两个家伙的?”伊士达道:“那老人将地图交给我后,双腿一伸,就死去了,我在沙漠草草挖了个坑,将他埋葬,心里充满了神秘之感。这老人是什么人呢?他一生所寻的宝物又是什么呢?我猜想了一个整晚。第二天一早,正想赶路,这两个家伙来了,一到就问我有没有见着老人,我如实说了。他们拔出兵刃,要我交出这张地图。杨大侠,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况那老人临死时说得这样郑重,甚至说和草原上的人都有关系,我又怎肯轻易地交给他们。结果自然是和他们动手,这两个家伙武艺着实不错,杨大侠,适才你也见到啦,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们没有水囊,又缺乏干粮,看准了他们的弱点,就说,你们若再迫我,我就把水囊刺破,把干粮抛掉,大家都活不成。他们想了一会,说道:也罢,我们知道道路,你有食水干粮。我们带你出沙漠,你将食水干粮供应我们。我答应了,走了三天,出了沙漠,迎面就是这一座山。这时,他们可凶啦,又拿刀弄枪地迫我交出地图,一直追到山上。”

杨云骢道:“好,我们进去看看!”押着邱东洛和柳西岩,一行五人,走过山腰,果然半山之上,群峰脚下,有一大片盆地,盆地中有一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景色颇为幽美。飞红巾道:“这个地方,以前我们常常来玩,在湖中还洗过澡,难道宝藏就在这儿?”飞红巾一马当前,跑到湖边一看,忽然“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杨云骢跑上前去,只见湖水墨绿,好像上面铺了一层油腻腻的东西。杨云骢皱眉道:“这水怎这么脏?亏你们还敢在这里洗澡!”飞红巾道:“以前哪里是这样的!水清见底,明净沁凉,湖中还有莲花呢!”杨云骢在湖边走了一周,觉得脚下泥土松松散散,正惊异间,忽然距湖滨不远之处,地面忽然喷出一股股的黑色水柱来!杨云骢等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晓得这黑色水柱是什么“怪异”,杨云骢想道:“难道这就是可以使草原遍地放光明的‘黑泉水’”?

原来新疆石油藏量最富,只是几百年前,人们不懂勘探开采,大好富源,埋藏地底。那老人自小生长沙漠,遍游新疆,五十年前,有一次他偶然发现一股原油从地底喷上来,十分惊异。那时正是深秋时分,天气寒冷,点火取暖,火星和原油接触,蓬的一声,烧了起来,那股原油只有极少量喷出地面,片刻烧尽。这人名叫阿达多,也是精通武艺,胸怀大志的异人,当下就立誓要在新疆各地,找寻这种“黑泉水”。

他找了几十年,也曾发现过几处小量的自己喷出来的油柱。那个时候,他当然不懂什么叫做钻探和炼油,只是想道:“假若能发现大量的‘黑泉水’,草原上一定会大放光明。”有了几十年找寻“黑泉水”的经验,他已渐渐能够分别出有油矿的地方,泥土分外不同,他找到了马萨尔山的盆地,隐隐觉得这儿的土质,好像和有“黑泉水”的地方相同,大喜之下,画了地图,想回去找族人开掘,看看地底下是否有“黑泉水”,不料在沙漠之中,遇到仇人,身受重伤,又找不到道路,竟然命丧沙漠之中。

阿达多猜得不错,这盆地果然藏有丰富的油矿,只是油层深厚,所以没有喷射出来。不料一个月前,沙漠起大风暴(亦是杨云骢遇到的那次),马萨尔山发生地震,地上松散,原油渐渐渗透出来。而那澄明如镜的小湖,也变了黑绿色了!

此刻,杨云骢和飞红巾正在看着“黑泉水”出神,没有留到意邱东洛和柳西岩,这两人乘机挪后几步,邱岳东向柳西岩打个眼色,从百宝囊中取出火石,用力一擦,闪电般的向湖中心一掷,杨云骢喝道:“你们捣什么鬼!”身形方动,正想回身擒拿,忽然湖面“蓬”的一声,突然冲出一条火柱,刹忽间整个湖面化为火海,火蛇直向岸上卷来,来得迅速异常,杨云骢叫声“不好”,一手提起伊士达,身如弩箭般倒纵出去,站稳之时,只见浓烟布空,火光熊熊,浓烟中飞红巾跟着跑出,仅仅迟半步,手脚胸腹,已受火焰灼伤,杨云骢急急救治,哪里还顾得邱东洛和柳西岩。这两人竟已乘机跑了。

杨云骢随身携带有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能治内伤,能消火毒,赶忙找出给飞红巾服下,问道“妨事么?”飞红巾强自支撑,说道:“不要紧,歇一歇就没事啦!”飞红巾上衣烧破,露出晶莹的肌肤,杨云骢不敢迫视,急忙解下自己的上衣,给她披上。

杨云骢看着湖上火蛇飞舞,赞叹道:“果然是遍地光明。”飞红巾躺在地上,抬头望天,空中尽是带着微臭的浓烟。飞红巾忽然惊跳起来,说道:“糟了!糟了!”说罢,“哎哟”一声,又倒在地上,杨云骢顾不得避嫌,急忙将她扶起,问道:“怎么啦?”

飞红巾道:“我不妨事,我是担心我的族人。”杨云骢道:“你们聚集的那个草原,离此谅有百里开外,哪会烧着他们?”飞红巾道:“亏你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想不起来吗?清军在大草原上建了许多烽火台,以烽火为号,聚集军队。我们南疆各族在危急时便烧马粪,牧民一见浓烟蔽空,也会赶来。马粪的烟味是臭的,牧民们一闻便知道,你看这里的火焰腾空,带着一股臭味,只怕清军和我们的人都会赶来,两方接触,便是一场大战。我们赶快回去,赶快回去!”

杨云骢敲着脑袋道:“你说得对,我真是愚钝!”其实他并非不知,只是为了专心替飞红巾治伤,所以没有想起。

杨云骢检视飞红巾的伤势,知道不是重伤,却也不宜于运用轻功,踌躇一阵,说道:“我背你回去吧!”飞红巾毫不忸怩,抱着杨云骢脖子,让他背出山谷。

杨云骢因为背着受伤的人,不敢像来时一样,和羚羊赛跑,脚程慢了许多,饶是这样,还是时时要停下来等伊士达。出了山谷,天色已经大亮,忽见远处尘泥大起,似是有军马杀来。杨云骢又给飞红巾服下一颗“碧灵丹”说道:“我要跑快了,你要小心点!”一手拉着伊士达,放开脚步疾跑。

又过了半个时辰,约莫已走了七八十里,后面马铃叮当,有十多骑马队,追了上来,弩箭纷飞,杨云骢没法,将飞红巾放在地上,吩咐伊士达道:“你守卫她,待我把这些追兵杀退。”飞身掠出,双手迎着弩箭疾抓,边接边发,将射来的箭反掷回去,刹忽伤了几人。那十几骑马,围了上来。杨云骢展开极其迅捷的身法,纵高跃低,掌劈剑戳,十几名骑士,没消多久,全被杀死!杨云骢一声长笑,抢了两张弓,两袋箭,牵了两匹马,大步走回,可是这十骑马乃大军的“斥堠”(即侦察兵),杨云骢和他们厮杀完毕,又有百多骑先锋部队围上来了。

杨云骢和伊士达扶着飞红巾躲在一个土丘之后,清兵一近便放冷箭,箭无虚发,冲来的十几个骑兵,都给射下马来,清兵只敢远远围着,乱飞羽箭。他们哪有杨云骢的神力,弓箭多半没有射到,便落在地上,射到的也失准头,杨云骢挥剑拨打,不时还和伊士达用强弓还射,虽然只是两人,却和那队骑兵,僵持了许久。

先锋部队到后,接着便是大军。杨云骢看着一大队一大队人马,自远而近,一直冲来,看情势万难逃脱,而背后又是金鼓齐鸣,杀声震天,好像是两军追逐。

正在危急,四骑骏马,忽然自斜刺里冲来,杨云骢发了两箭,直射为首的骑士,那人骑术极精,竟然一个“蹬里藏身”,接着“横穿马腹”,两箭都没有射着。飞红巾道:“自己人!”杨云骢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是昨晚和飞红巾比试的那堪恰族的四骑士。

四骑士旋风般的冲到,叫道:“我们给敌人突袭,你们赶快随我们突围。”为首的将飞红巾一把拉上马背,又冲出去。杨云骢和伊士达跨上刚才抢来的那两骑马,跟着冲出,可是已给清兵隔断了。杨云骢看着那四骑士追上了他们的族人,约有二百多骑,虽然后有追军,可是脱险有望,倒放下了心,挥剑疾冲,和伊士达浴血死战。

没有多久,伊士达中箭倒地,给清军俘去;杨云骢肩上也受了箭伤,只听得四处杀声,各族的酋长,似乎都已带兵杀到,“哈玛雅,你在哪里?”的呼声,此起彼落,想他们还不知道飞红巾已被四骑兵救出,仍在到处寻找!塔山族的酋长巴拉,已远远望见杨云骢,可是却被清兵隔着,冲杀不进!

这时大草原上陷于混战,杨云骢见清军阵中,飘有纳兰将军的帅旗,心想:“这人也来了!”心念一动,左臂又中了一刀,杨云骢运力反击,单掌劈死几人,短剑舞成一道银光,护着身体。

混战愈烈,杀声愈高,忽然间清军阵脚大乱,千军万马,如潮倒退。杨云骢虽是绝顶武功,也挡不住这股狂潮,给人群马队,拥着跟着后退。这时清军只顾逃命,竟不理自己队中还藏有一个敌人,败兵像一个个的浪头打过来,反而没人围着杨云骢攻打了。

乱战中,杨云骢的战马给冷箭射倒,杨云骢奋力跃起,用大摔碑手,摔飞了几名清军,可是仍无法脱围,仍是被如潮的败军涌着,身不由己地奔逃!

爱恨难分还孽债

大草原上战马奔腾,两军追逐;杨云骢夹在满洲的败兵群中,纵有绝世武功,也挡不住排山倒海般的狂潮,给败军涌迫,身不由己,一直奔逃!

忽然满清的败军中有人四处传呼,大声叫道:“我们的援军就来了,不准后退,违令者斩!”但哪里呼喝得住,就是有些兵士,想停下脚步来,也给前头退下来的败军拥着倒退。杨云骢暗叫“苦也”,正奔逃间,忽见纳兰将军的帅旗在身旁飘动,杨云骢侧面一望,只见纳兰秀吉跨在一头骏马上,两边拥着亲兵,大声呼喝,在败军中呼叫。也不知他们喝的是什么?纳兰秀吉忽然看见杨云骢的面,大吃一惊,把马一提,疾冲过来,冲倒了几个兵士,手扬处,几枝弩箭,闪电般射来,杨云骢被夹在人群之中,无可闪避,一扭腰左胁又中了一箭!杨云骢急聚气凝神,双手抓住两名清兵,向纳兰秀吉掷去,纳兰秀吉的战马狂嘶几声,向侧面冲去,纳兰秀吉的亲兵紧傍着主帅奔逃,而杨云骢也给败军拥着直向后退,刹忽之间,那枝帅旗,又已离开他二三十丈了!

过了一阵,杨云骢忽觉得胁下发麻,心念一动,想道:莫非中了毒箭?百忙中,腾手取出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咽下,但仍是感到心头发闷,双腿也觉酸软。这时只要稍一松气,立刻就会给败兵们挤到地上,践踏而死!杨云骢心内叫道:“我不能死,哈萨克的兄弟们尚未找到,我不能死!”一种奇异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又跑了一阵,周围的败兵已分成许多小股逃命,“人潮”的压力减了许多。杨云骢趁势脱了出来,专拣人少的地方奔逃。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忽见前面有一个山沟,里面似有人声马声,敢情也是藏有败军。但杨云骢这时顾不得了,一飘身进了山沟,正想奋力跃上山坡,忽然双腿一酸,百骸欲散,刚跃起几尺就跌了下来,杨云骢神志未乱,知道是精神用得过度,支撑不住,更兼毒箭所伤,牵累肌肉麻痹,他急忙爬到几块山石围成的峦障之后、盘膝打坐,又咽下一粒“碧灵丹”,这“碧灵丹”善治内伤,兼能解毒,只是服下之后,就应静坐。杨云骢刚才奔跑逃命,本来非常危险,幸他仗着内功深湛,硬把毒气迫在胁下,不会发散,所以才得没事。现在精神耗尽,那是再也不能拼硬走动了。

杨云骢坐了下来,用短剑在胁下轻轻割开一道裂口,将手指按在周围,用手指一挤,黑色的浓血汩汩流出,约流了一大茶杯,血色这才转淡红。杨云骢把底衫撕破,将伤口包扎起来,暗道:“好毒!”

这时毒血虽已去尽,精神尚未恢复。杨云骢盘膝静坐,自己运用气功疗法治疗,心内暗自祷告:“天见可怜,不要让人闯进来!”

杨云骢潜心默坐,运气活血,对周围一切,几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自觉气达四梢,小腹发热,知道已不碍事,这才站了起来。睁眼一看,已是子夜,风吹草动,远有笳声,山沟外一片静寂,渺无人影,两军追逐,不知已到何处。杨云骢试试活动筋骨,自觉除了气力稍减以外,已如平常。忽然想起跃入山沟之时,似有马嘶人语之声,不知现在是否还在山沟内,是友是敌,得看分明,于是拔出短剑跃上山坡,只见山沟内草长逾人,乱草之中有辆破烂的车子,杨云骢伏地聆听,忽听得有一个极熟的声音喊道,“你别近我!”杨云骢大吃一惊,这可不正是纳兰明慧的声音!

杨云骢急忙跃出,只见那辆破车旁边,有两个彪形大汉,威吓着车上的少女。杨云骢心想:“纳兰明慧的武功也非泛泛,如何会给别人威胁,莫非也像我一样受了重伤!”正疑惑间,又听前面的大汉叫道:“你这小姑娘,真不识好坏,你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得听我们处置,我们一不杀你,二不打你,你还叫嚷什么?”纳兰明慧叫道:“谁过来,我就是一剑,你别瞧我不能走动,你敢近来,我不把你杀掉才怪!”两条大汉哈哈大笑,说道:“真瞧不出,你这小姑娘口气好大!”

杨云骢一掠而前,叫道“慢着!”两条大汉跃前数步,迎了上来,喝道:“你是谁?”杨云骢一看这两个人血染战袍,竟是维人装束,急忙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可认得飞红巾吗?”前面那条大汉看见杨云骢的装束,也似乎吃了一惊,问道:“你是飞红巾的部下?”杨云骢点了点头。那为首的大汉道:“我们是喀达尔部落的。我知道飞红巾做了南疆各部的盟主,只是前晚草原的聚集,我们的部落并没有参加。”杨云骢道:“既然你们都是南疆部落的战土,那么咱们是一家,把这个姑娘放了吧!”

纳兰明慧这时也已看出是谁,不住的用汉语叫道:“杨大侠,杨大侠!给我把那两人赶掉!”这两条大汉听不懂她说什么,急问杨云骢道:“怎么样?你认识她?你和清军将官是朋友!”杨云骢摇摇头道:“我是飞红巾的朋友,也是这位姑娘的朋友。你们不能纠缠她!”

为首的大汉忽然冷笑起来,说到:“你拿飞红巾吓我?哼!你懂不懂规矩!她是我们两人的俘虏,就是飞红巾来,我们不放她也没有办法!你是不是也瞧上她啦?老实告诉你,我已经要她做妻子啦!这位兄弟要她的车辆兵器。你是后头来的,没有你的份!”杨云骢怔了一怔,猛然想起,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以前为了争牧场,争水源,时常互相斗殴,各部落的规矩,捉到了对方的人,就迫他做己方的奴隶,谁捉到的俘虏归谁处置。后来清兵打了进来,各部落比以前团结了许多,互相残杀的事情已是少之又少了!只是这种夺获俘虏,任由处置的规矩,还没有明白宣布废除,现在这两条大汉抬出草原上古老相传的规矩来,杨云骢一时间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纳兰明慧又叫嚷道:“杨云骢!你为什么不帮我赶走他们?你要和他们一齐算计我吗?”杨云骢大声应道,“有我在这里,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你放心。”话还未了,那两条大汉已要向车辆扑去。杨云骢双手一伸,轻轻地将他们拉了过来,一条大汉反手一刀,骂道:“你干什么?”杨云骢伸指一钳,将刀背钳着,那大汉怎么用力也劈不过去,杨云骢道:“且慢!你就看我的面把她放了好不好?我给你们每人十匹马。”另一条大汉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看你的面?”杨云骢微微笑道:“我是从北疆来的,我叫做杨云骢,你们没有听说过吗?”杨云骢以为他们听了,总得给点面子。哪料这两条大汉吃了一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条大汉道:“你真是杨云骢?杨云骢替哈萨克人打了那么多年仗,更应该懂得规矩,若果赏罚不明,我们干吗还要打仗?”另一个大汉却道:“你冒充什么杨云骢?杨云骢怎会单身到这里来?哼,我看你和清军军官的女儿这样亲热,叽哩咕噜不知是讲汉话还是满洲话,分明是多年的朋友。哼,你一定是奸细。”杨云骢又气又急,这草原部落处置俘虏的陋习,他很久以来,就想帮助他们革除。可是一种习俗,不是短期之内就可改革的,兼且为了忙于抗清,所以一直没有提出。现在想说服他们两人,料想一时也说服不了。那两条大汉趁着杨云骢一愕,挣脱了手,又向纳兰明慧扑去。杨云骢没法,随手拾起两块泥土,向前一掷。两条大汉“哎哟”叫嚷,都给打中腿弯的穴道,跪了下去。杨云骢正待上前,忽然又听得两声惨呼,两条大汉滚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泥土!原来纳兰明慧见这两个人跑了近来,杨云骢又不拦阻,又气又急,用力掷出两片飞刀,那两人给杨云骢打中了穴道,无法躲闪,都给扎进了心窝。

杨云骢走了上去,说道:“明慧,你怎么这样手辣?”纳兰明慧已哭得如带雨梨花,叫道:“原来你的心肠竟然这样,别人要把我抢去污辱,你也不理,还倒头来怪我!”杨云骢不觉心软,想道:“她为了保护自己,也怪不得她出手毒辣。”走上车上,用衣袖轻轻给她揩泪。见她头发蓬松,满面血污,急忙问道:“你受伤了?”

纳兰明慧这时如遇亲人,身子忽然倒了下去,伏在杨云骢的胳弯上,说道:“嗯,是受伤了,我的肩头麻辣辣的,你赶快给我瞧,是不是中了有毒的暗器?”

杨云骢处此境地,没法不顾,索性给她揩干了面上的血迹,一看到没有受着刀刃伤,那张面孔还是如美玉一般,俊俏动人,心念一动,问道:“你杀了人了?沾了那么多的血迹?”纳兰明慧道:“我要逃命嘛,不杀人,人就杀我了,怎么样?你还不给我看看肩头,我中了女魔头的有毒暗器啦!”杨云骢这时心乱如麻,纳兰明慧杀的人一定是南疆牧民的战士,她这岂不是自己的敌人?但她曾救过自己的命,而眼前的她,又是这样一片宛转可怜的样子,他又想自己在乱军之中厮杀,也难保不会伤人,叹了口气,问道:“你帮你的父亲出来打仗吗?”纳兰明慧摇了摇头,忽又叫道:“你先给我料理好不好?你一点也不疼我!毒气散开,我就要死啦!”

杨云骢俯下头去,看了一会,不见有血,将短剑把她的肩头衣服轻轻挑了一道口子,只见她那肩头黑肿,叫道:“啊!你原来真的中了毒针了!”急忙摸出两颗“碧灵丹”,给她吃下,问道:“你忍得着痛吗?”纳兰明慧道:“什么?”杨云骢道:“毒针要吸铁石才能吸得出来。这里没法去找,要救治只有把它拔出来!”纳兰明慧道:“你给我拔吧,我忍得着痛的!”杨云骢用左手定住她的肩头,俯首下去,只觉香气袭人,手指所按的肌肉如有磁力,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女人这样亲近,心中一荡,急忙用短剑轻轻把她的肉剜开,找着了针尖,运内力用指一钳,钳了出来。一连拔出三口银针,并代她挤出毒血,又把内衣撕开,撕成布条替她扎好伤口,说道,“你躺下来休息吧,这可好了!”

杨云骢拔出三口银针,惊异不已。这种细小有毒的暗器,若非内功深湛,无法使用,她到底是碰到什么人了?正待问时,纳兰明慧已先自说道:“我本来是跟着父亲,随军移动,想回转伊犁的,中途看见烽火,父亲带兵赶来,我哪能不随着来呢!哪料一到这里,就碰着大混战,我撞着四名骑士,要抢我的车,我拔剑伤了两人,有一匹马上有一个女人,忽然把手一扬,我就受了伤啦!”杨云骢面色倏变,大声叫道:“飞红巾!”

草原心盟

“飞红巾!”纳兰明慧也喊了出来,惊异地望着杨云骢,叫道:“你认得飞红巾么?大哥,你替我报仇。”她的头索性枕在杨云骢的膝上,称呼也由“大侠”改成大哥,一半撒娇一半真怒地叫着。杨云骢痛苦地嗯了一声,轻轻地将她扶起,说道:“明慧,这仇报不得哪!”纳兰明慧板着面孔问道:“为什么?哼。我知道了,大哥爱上了这草原上的女魔头啦!”

杨云骢忽然轻轻扳着她的肩头,两只眼睛,如寒冰利箭一样对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急促的沉重的声调问道:“明慧,咱们说正经的。你说,在你的眼中,飞红巾是什么人,她是女魔头?是你的敌人?如果不是她用毒针射伤了你,你也恨她?因为她和你的族人为敌?因为你的父亲经常地提起她,教你恨她,把她说成女魔头,是吗?”杨云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怀着愤激的感情,又怀着战栗的感情,期待着她的回答。纳兰明慧的样子是这样的爱娇,杨云骢在她的身旁,好像感到一股温暖;然而由她的话语所带的阴影,又使他感到寒冷。这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个决定,如果她是站在她父亲那边,因为飞红巾是草原的女英雄而恨她的话,那么她就是他的敌人,他要把她杀死!最少也不理她。正是这个念头,使他感到颤抖,语声也震抖了。

纳兰明慧奇异地看着杨云骢,她不知道杨云骢心里的念头,只是她感到气氛的沉重,她觉察到杨云骢的话,似乎已超出爱情之外了,他的话不是一种儿女之情,而好像是他已奉献给一种神圣的东西,飞红巾也是一样,所以他和飞红巾的情谊是牢不可破了。纳兰明慧感到异样的悲哀,她低声地道:“你听我说,我厌恶战争,你也厌恶战争,你对我这样说过的,是吗?但是我们厌恶战争,战争却偏偏把我们卷进去了,如果有命运的话,这对我们就是一个命定的恶运。”

“我不认识飞红巾,但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就常听人提起她的名字。是的,你说的不错,我的父亲,我的族人都把她说成女魔,杀人如铲草的恶魔,我对她也感到害怕的,可是我也并不全信父亲的话,我知道我们打进来时,也杀了许多人的,这是战争嘛,我们杀他们,他们杀我们,我们把飞红巾称为魔头,焉知他们不将我的父亲称为魔头。”

“我有时甚至这样想,一个像飞红巾那样的少女,跨着战马,在草原上飞驰,被她的族人尊崇,被我们的人咒骂,不管怎样,她都是一个英雄,老实说我也曾偷偷的羡慕过她哩!”

“我不认识飞红巾,直到我受到她毒针射伤的时候,我猜,这样精通武艺的女子,一定是飞红巾。当针毒令我非常痛苦的时候,我恨她,恨她出手这样毒辣。另外,我还有恨她的,大哥,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她的好朋友!”纳兰明慧忽然娇羞地低下了头,眼睛有着一种感人心魄的光彩!

杨云骢松了口气,是的,纳兰明慧是恨飞红巾的,可是这种恨的性质比他所害怕的要轻得多,轻得多!她的恨跟她父亲的恨是完全不同的!她的说话里也有糊涂的地方,她把战争中的双方同一看待,“这是战争嘛,我们杀他们,他们杀我们!”好像这里面没有是非黑白,这是不对的,不对的!杨云骢在心里头重重地说道:“不对的!”杨云骢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想教她怎样分辨是非,可是他知道些道理不是她一下子就能听进去的。而另一方面,他觉得在满洲人中,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已经是一个奇迹,他感到,他和她之间,心灵上也有互通的地方,这是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仇人的女儿,在心灵上互相感应。

杨云骢抚着纳兰明慧的头发,轻轻地说道:“明慧,我一点也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恨飞红巾了,你给她的毒针射伤,怪她手辣,可是你知道,我不是也给毒箭射伤,几乎丧命了吗?你叫我替你报仇,如果我也叫你替我报仇,你会怎样呢?”

纳兰明慧撅起嘴巴道:“我的本领虽然比你差得多,但你又怎知我不能给你报仇呢?告诉我,谁拿毒箭射伤你!”杨云骢冷冷地说道:“你的父亲!”

纳兰明慧好像给雷击着一样,面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跳了起来,又颓然地倒下去。杨云骢扶着她问道:“怎么啦?”纳兰明慧闭着眼睛痛苦地道:“你一定恨死我啦!”杨云骢急忙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你又不是你的父亲!”

可是纳兰明慧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她心头里翻腾汹涌的波浪。她自从见了杨云骢以后,就深深为他的英雄气概所吸引了,离开之后,她的心头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又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她在梦里曾好多次见过他,想不到现在就在他的身旁了,而且还枕在他的膝盖上。可是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她和杨云骢距离得是这样近却又是这样远!“他是属于飞红巾的,不是我的!”这个思想像铁锤一样敲击着她的脑袋,像利针一样,插刺她的心,比飞红巾的毒针更令她痛苦!

杨云骢忽然看着她像凋谢的花一样枯萎下去,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用手把她的脉搏,只觉跳动得快得出奇,他瞧见她面上的肌肉在痉挛,心里奇怪道:“怎么我将她中的毒针拔出来了,她反而忽然病得这样厉害?”幽谷里静寂无声,只有近处寒虫凄叫,远处山涧呜咽。杨云骢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再掏出两粒天山雪莲配成的“碧灵丹”给她咽下,说道:“你好好休息,我会带你出去的!”

这一晚纳兰明慧一夜发着恶梦,说着谵语。她不时从梦中哭醒过来,叫道:“大哥,不要恨我!”杨云骢一再地对她说:“我不恨你。”可是她还是这样的说着梦话!

黑夜过去了,白天又来了。草原上空又布满丽彩霞辉,朝阳普照。杨云骢折腾了一夜,也感到身上疲软,可是有一个病人要他照料,一种责任感支持着他,他要带她出去。在这个幽谷里没有医药,没有粮食,只好听死。带她出去,假如碰着清军,就将她交给他们,自己逃跑;假如碰到牧民战士,凭自己的面子,也可以保全她。

杨云骢修好那辆破烂的马车,将她轻轻放好,推出山谷。草原上尽是尸骸,天空上有成群的大鹰,时不时扑下来食死人的尸首!有些大鹰,两翅展开竟有丈余宽,扑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十分可怖!放眼四望,草原上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几十匹失掉主人的战马,在草原上茫然的乱跑嘶鸣。杨云骢打了个寒战,喃喃说道:“战争,战争!几时才能没战争呢?”

杨云骢拉来了两匹战马,套上马车,又在战场上搜到一些粮食,放在车上,驱着马车,一路向南面走去,沿途都是尸首,一片荒凉,昨日厮杀的两军,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渐渐,尸首少了,但仍然找不到活人。

纳兰明慧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她发着高热,仍然不停地说谵语,气息也越来越弱了。

草原无边无际,好像要远延至天边,昨晚那么多的人在草原的“青色的海洋”上消失了。杨云骢独自驱车,在大草原上驱驰,感到异样的荒凉。纳兰明慧的病,更使他的心情特别沉重。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快要从西边降落了。

纳兰明慧双颊火红,杨云骢的心突突地跳,她的样子可爱极了,但也恐怕是“回光反照”,临死前的娇艳了。杨云骢这时再也不能顾什么男女之嫌,他轻轻地解开她的领子,解开她的衣钮,给她推血过宫。杨云骢学过针灸,可是手头上没有针,只好用手指在她的穴道骨节上揉捏,纳兰明慧悠悠地醒转过来,忽然问道:“大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对我说一句真心话,一点也不许欺瞒我,行吗?”杨云骢道:“你说吧,我一定会真心地答你!”纳兰明慧面上飞霞,直红到脖子,低声说道:“大哥,你说……你要真心地说,你欢喜我吗?”杨云骢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对一个病得这样沉重的人,难道还能给她失望,而且,他实在也不能仔细的分析自己的感情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明慧,我真心地欢喜你!”

枯萎的花复苏了!杨云骢这句话比他的“碧灵丹”更有效,比一切仙丹灵药都有效。纳兰明慧只觉一股暖流流过五脏六腑。杨云骢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有力起来了,渐渐,她坐了起来,倒在杨云骢的怀中,口唇压在杨云骢的面上,一颗火热的少女的心,也熨在杨云骢的心上,草原的黄昏渐渐寒冷了,可是杨云骢的心,却感到异常的热,热,热!

杨云骢茫然地抱着她,情感像奔马,又如巨潮,混乱极了,也激动极了!不能说他没有一点点后悔之感,在这刹那间,他曾想起了飞红巾,飞红巾是那样的爽朗,笑声就像草原上的驼铃!他又想起草原夜祭之后,飞红巾和他在草原的赛跑和夜话,是那样的淘气,而又是那样的豪迈!那一晚,飞红巾也曾向他表示过深沉的感情,但他的犹豫轻轻地将她的感情关在门外,他并没有为她打开心扉,虽然,他自见飞红巾第一面后,就把她当成自己最亲密的人,那份感情,应该说是远在他与纳兰明慧之上的!

但这种后悔的念头刹忽就过去了,杨云骢是一个英雄,他英雄的心命令他不许反悔,重视自己的诺言,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何况怀中的少女又是那么样真挚地爱他!他又觉得飞红巾是像他一样的人,应该受得起任何挫折,包括情感的折磨在内!而纳兰明慧在他的眼中,却是一朵嫩弱的花,虽然她也懂得武艺。她是那样的纯真、无邪和温柔,就像小孩子一样,他需要爱护她,保卫她,将她慢慢引导到自己这面来。

杨云骢和纳兰明慧紧紧地拥抱着,陷在一种“混乱的陶醉”中,过了许久许久,才给一阵马铃之声所惊醒。杨云骢抬头一看,只见远方有几十匹马飞驰而来,刹忽到了近处,为首的人嘿嘿冷笑,大声叫道:“你就是杨云骢吗?你为什么抢了我的俘虏,又杀了我的人?”

恶毒的诬蔑

杨云骢赶忙放开纳兰明慧,纵了出来,倚着车辕,只见为首的虬须大汉叫道:“杨云骢,你这反贼,吃我一刀!”杨云骢身子一侧,嚷道:“且慢,你是谁?我杨云骢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容你污言侮蔑,我几时反了,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们,你说不出来,我也要揪你去见飞红巾!”

那虬须汉子“哼”了一声道:“飞红巾,你就晓得拿飞红巾做你的护符!我问你,你杀害我们的战士,包庇敌人,抢走我们的俘虏,你还敢强硬?你不是反贼是什么?”杨云骢气得满面通红,喝道:“我几时杀了你们的战士又包庇敌人了?我在北疆打了几年仗,现在又到南疆和你们一起打仗,我若要反叛,何必千辛万苦,横渡大沙漠,到你们这里来反叛?”

虬须汉子道:“我问你,你这马车上载的是谁?你们在山沟里杀的两个人又是谁?人赃并获,难道是我赖了你?”杨云骢愕然一惊,心想这误会可大了,正想辩解。那汉子又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喀达尔族的酋长孟禄,你杀的那两个人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战士,你车上载的是我的俘虏!”

原来前晚纳兰明慧用飞刀扎进了那两个人的心窝,其中一个一时尚未死去,临死前满怀愤怒,想把仇人的名字划在地上,但他又不知纳兰明慧的姓名,糊里糊涂,在临死时蘸血在地下就划了杨云骢三个大字。那时正当黑夜,杨云骢又忙着照顾纳兰明慧,竟没留意那个汉子在临死前留下最毒恶的诬蔑!

“喀达尔”是南疆草原上一个好勇斗狠的部落,他们有一个古老相传的风俗,若是和敌人争斗,力不支敌,被杀伤时,若认得敌人是谁,在临死前,就要用鲜血写下敌人的名字,希望能让族人看到,代为报仇。

那日草原大混战,起先是南疆各族占优势,后来满清的援军赶到,(其时杨云骢已跃入山沟),南疆的各族战士反给包围,各族各部落,拼命突围,损失甚重,这也就是杨云骢行了一天,都碰不着活人的道理,清军已向南方的大城伊宁收兵,而各族战士又都在浩瀚无际的大草原上分散了。在那日的大混乱中,喀达尔族的酋长孟禄和他们的战士,被截在一角,大军追逐,反而无暇消灭他们,给他逃出性命,在战场上到处找寻族人,找到了山沟里,忽然发现两个战士的死尸,地上留有血字。孟禄大吃一惊,杨云骢在北疆虽鼎鼎有名,孟禄也听过他的名字,但他却不知杨云骢的为人,也不知杨云骢在北疆的威望,就如飞红巾在南疆一样。他只道杨云骢也像楚昭南一样,只是个“助拳”的人,仗着剑法高明,所以才有名气的。他又恍惚听人说过,杨云骢乃是楚昭南的师兄,当日楚昭南来投效唐努老英雄,捧的就是杨云骢的名头。楚昭南反叛之事他是知道的,他只以为杨云骢给他的师弟拉去,到南疆来暗害他们。因此,带着三十多匹马,一路追踪觅迹,而杨云骢又因处处要照顾纳兰明慧,不能驱车疾走,竟然给他们追上!

杨云骢一阵愕然,纳兰明慧忽然揭开车帘,露出脸来,叫道:“你们不要赖他,那两个人是我杀的!”纳兰明慧得了爱情的滋润,虽在病后,却是眼如秋水,容光照人,她本是旗人中的第一位美人,在这草原蓦然现出色相,颜容映着晚霞,孟禄只觉得一阵光采迫人,眼花缭乱,急忙定下心神,再喝问道:“你说什么?”纳兰明慧冷笑道,“你听不清楚么?那两个人是本姑娘杀的!”

孟禄这时也注意到了车帘上绣着的“纳兰”两字,又惊又喜!他起初以为车上只是普通的清军将官的眷属,而今一见这个气派,蓦然想起久闻满清的伊犁将军纳兰秀吉,有一个美丽的女儿,文武双全,莫不是她!

孟禄皮鞭一指,笑道:“是你杀的也好,不是你杀的也好!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随我回去再说!”纳兰明慧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也想跟那两个人去见阎王吗?他们就是说要捉我做俘虏,才给我用飞刀扎死的!”

孟禄指挥手下,就想来捉。杨云骢大叫一声:“使不得!”孟禄一鞭打去,喝道:“怎么使不得?”杨云骢夹手将鞭夺过,折为两段,叫道:“你们为什么打仗?”孟禄见杨云骢双目圆睁,威风凛凛,一时倒不敢迫过来。反问道:“你到底是帮谁打仗?”杨云骢道:“我和清兵大小数百仗,从北疆打到南疆,可笑你们连为什么要打仗都还不知!”孟禄手下的一个战士怒道:“杨云骢,你以为帮我们打仗,就可以胡说八道吗?我们也打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打仗为的就是要把鞑子赶出去!”

杨云骢又叫道:“对呀!但为什么要把鞑子赶出去呢?难道不是为了满洲鞑子不把我们当人,抢掠我们的牛羊,侮辱我们的妇女,奴役我们的百姓吗?现在你们要捉这个女子做俘虏,不是也要侮辱她,不把她当人,要把她当奴隶吗?你们不许鞑子那样做,为何你们又要这样做?”孟禄手下三十多人却答不出来,这道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没办法分出是非,孟禄又喝道:“她是我们的敌人呀!她还杀死了我们两个弟兄,为什么不能捉她做奴隶?”杨云骢道:“和你们打仗是满清军队,不是她!在战场你们杀拿刀的鞑子,杀得越多越好!但在这里,你们要侮辱一个空手的少女,你们不害臊吗?她杀死那两个人,就是因为他们要欺负她,她才迫得自卫。我说,错的不是她,是你们!”

孟禄的手下都知道杨云骢是个抗清的英雄,虽然孟禄怀疑他反叛,率他们来追,可是在还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他们到底对杨云骢还有多少敬意。这时杨云骢理直气壮的这么一说,又似乎颇有道理。但捉俘虏做奴隶之事,是部落民族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这习惯已深入人心,因此又似乎觉得杨云骢是在强辩。

孟禄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也曾有意于飞红巾,可是飞红巾不睬他。推选盟主那晚,他不参加,一来是有心病,二来也是因为不服飞红巾。杨云骢说完之后,他瞧了纳兰明慧一眼,大声喝道:“杨云骢,我问你为什么要保护她,你说你不是反贼,是大英雄,那么我们的大英雄为什么要替一个敌人女儿驾车,做起马车夫来啦!哈!哈!”杨云骢气得身子颤抖,孟禄又大声叫道:“弟兄们,你们看,这就是大英雄杨云骢的行径。你们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吗?她就是满清的伊犁将军纳兰秀吉的女儿,哼,杨云骢如不是早和他们有勾结,为何要处处维护她,甚至别人打仗,他却去替纳兰秀吉的女儿驾车。把他们两个都缚起来吧,弟兄们!”

孟禄一番话好像将油泼在火上,他的部下果然受了煽动,轰然嘈杂起来,刀枪齐举,竟围了上来,纳兰明慧摸出飞刀,杨云骢急叫道:“使不得!”纳兰明慧的第一口飞刀已经出手,银光电射,对准孟禄的心窝飞去,杨云骢疾忙一展身形,将那口飞刀钳住,那时,飞刀离孟禄的心窝不到三寸!孟禄慌张中一刀劈下来,杨云骢一矮身躯,在他刀锋下钻过,叫道:“明慧,你躲进去!”纳兰明慧给他一喝,飞刀是不放了,可是却不肯躲进去,她要看杨云骢打架哩!

孟禄毫不领情,马刀又再砍到,他的手下也纷纷扑了上来,还分了七八个人去捉纳兰明慧,杨云骢暗叫“不好!”心想这事不能善休,猛然展开轻灵迅捷的身法,在刀枪缝中,钻来钻去,举手投足之间,把三十多条大汉都点了穴道,连孟禄也在内,或作势前扑,或举刀欲砍,却是个个动弹不得,好像着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儿。纳兰明慧在车上纵声娇笑,杨云骢却有苦说不出来,这真是误会加上误会,不知如何才能收场!

猛然间,纳兰明慧高声叫道:“清兵来了!”杨云骢跳上车顶一看,果见远处尘头大起,杨云骢急忙跳下来,高声叫道:“你们赶快走吧,清兵势大,让我在这里给你们抵挡一阵!”说罢又像穿花蝴蝶一般,在人丛中穿来插去,片刻之后,又给那些人解开了穴道,孟禄冷笑道:“我不领你的情。”跨上马背,带了队伍,径自驰去。

杨云骢拔出短剑,准备清兵一到,将纳兰小姐的身份说明,自己马上突围,去找飞红巾解释。正盘算间,那队清兵已杀了到来。前头跑出两个人,杨云骢起初还以为是清军的军官,近处一看,始知不是,清军在后面放箭,这两个人挥剑拨打,时不时还回身厮杀一阵,又再奔逃。

清军越来越近,杨云骢已看得分明,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儒生打扮,武功极高,女的二十来岁,身手也是不弱。杨云骢心中大喜,这女的自己不认得,男的却是自己的好友,武当派的名宿卓一航,据师父说,他也是因为中原糜烂,方万里投荒,隐身漠外的。师父还说,他内功精湛,年近六旬,看来还像三十余岁。杨云骢在天山时,曾屡次见过他,他并不以长辈自居,硬要杨云骢以兄弟相称。杨云骢当然不敢,后来才知道,他本来要拜晦明禅师之门的,晦明禅师因他早已是一派大师,不愿居为尊长。因此卓一航和晦明的交情是近乎师友之间,而卓一航和杨云骢的交情也是介乎师友之间。

杨云骢见卓一航被清兵追赶,舞起短剑,便迎上去。卓一航这时也认出了杨云骢,大喜叫道:“老弟,你和她敌住后头那四条兔崽。我去杀散清兵。”一回身,就向敌人冲去。杨云骢抬头一看,只见那队清兵,由四名军官带领,为首那人竟是以前在沙漠中和楚昭南合斗自己的纽祜卢。这时忽然听得背后纳兰小姐叫了一声,纽祜卢面有异色,杨云骢无暇追问,龙形飞步,剑随身走,一缕青光,刷的向纽祜卢刺去!

多铎说亲

纽祜卢举丧门挫一挡,杨云骢闪身直进,短剑疾如风卷,“咔嚓”一声,把纽祜卢一个同伴的兵器削掉,旋身一掌,又把另一名军官震出数丈以外,第三名军官手使丈二长枪,重七十二斤,奋力一挑,猛的撅来,杨云骢避开枪尖,左手疾伸,一把掳着枪杆,喝道:“倒!”不料那军官是清军中出名的大力士,虽给杨云骢扯得跄跄踉踉,直跌过来,却并未倒下,犹在挣扎,尚想支撑。纽祜卢乘势疾窜过来,丧门挫一招“仙姑送子”,直扎杨云骢的“分水穴”,左掌运足力气,猛劈杨云骢右肩,杨云骢大喝一声,长枪猛的往前一送,那名军官禁不住杨云骢的神力,惨叫一声,虎口流血,给自己的长枪撞出数丈以外,登时晕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杨云骢回身一剑把丧门挫撩上半天,反手一掌又迎个正着,纽祜卢在关外号称“铁掌”,竟吃不住杨云骢掌力,身子像断线风筝一般震得腾起三丈多高,倒翻出去,幸他武功也有相当造诣,在半空中一个筋斗,落在乱军之中,抢路飞逃。

这时卓一航和那少女仗剑扑入清军之中,双剑纵横挥霍,把清兵杀得鬼哭神嚎,如汤泼雪,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一大队清兵刹忽消散,草原上又只剩下杨云骢等四名男女。

卓一航道:“云骢,想不到你功力如此精进!”杨云骢道:“还望师叔教诲。”卓一航望望车上的纳兰明慧,颇感惊讶,杨云骢生怕他滋生误会,急忙说道:“她单身一人,离群散失,流浪大漠,我想把她送回去。”卓一航道:“应该!说来凑巧,你送人我也送人。”说罢替杨云骢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我故人的女儿,名唤何绿华,我要把她送回关内。日后你若见她,还托你多多照应。”说罢把手一举,与杨云骢匆匆道别,各自赶路。杨云骢看卓一航眉目之间似有隐忧,而且以他和自己的两代交情,若在平日,一定不肯这样匆匆道别,纵算在百忙之中,也会一叙契阔,而现在他却连师父也不提起就走了,这可真是怪事。他想不透像卓一航武功那样高的人,还有什么忧惧。他却不知卓一航此次匆忙赶路,乃是怕白发魔女来找他的晦气。

卓一航与白发魔女之事暂且不提,且说杨云骢与纳兰明慧再走了几日,到了伊犁城外。这时纳兰明慧已完全康复,轻掠云鬓,对杨云骢笑道:“你入城不方便了,晚上我和你用夜行术回去吧!这辆马车,不要它了!”杨云骢心如辘轳,有卸下重担之感,也有骤伤离别之悲,半晌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你多多保重!”纳兰明慧一把将他拉住,娇笑道:“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你一定要陪我回去。你不用害怕,我们的将军府很大,你不会见着我爸爸的。我有一个奶妈,对我非常之好,她住在府里东边头的一个院子里,独自占有三间屋子呢!委屈你一下,我带你见她,要她认你做远房侄子,你不要乱走动,包没有人看破!”杨云骢摇摇头道:“不行,我还要去找哈萨克人。”纳兰明慧沉着脸道:“还有飞红巾是不是?”杨云骢正色说道:“是的,我为什么不能找她?我要知道她们南疆各族打完仗后,现在在什么地方,是怎么个情景?”纳兰明慧又伸伸舌头笑道:“大爷,一句话就把你招恼了是不是?谁说你不该去找飞红巾呢,只是大战之后,荒漠之中,是那么容易找吗?不如暂住在我这儿,我父亲的消息灵通,各地都有军书给他,他一定会知道南疆各族在什么地方的,我给你打探,把军情都告诉你。到你知道你的飞红巾下落时,再去找她也不为迟呀!”杨云骢“呸”了一声,但随即想到,她说得也有道理。就趁这个机会,探探敌人的情形也好。

那晚纳兰明慧果然带他悄悄进入府中,找到奶妈,一说之下,把奶妈吓得什么似的。但这个奶妈宠爱明慧,有逾亲生,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终于答应了,但奶妈也有条件,要杨云骢只能在三间屋内走动。杨云骢也答应了。第二天一早,纳兰明慧又悄悄溜出城外,驾着马车回来,她见了父亲之后,谎说是从乱军中逃出来的,纳兰秀吉一向知道他女儿的武功,果然不起疑心。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纳兰明慧还没有探听出飞红巾和她族人的下落,另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像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这重压又一次的使她陷入痛苦混乱之中,就像上一次自己怀疑杨云骢爱上了飞红巾那时候一样,这种心头的重压怎样也不能消除。

上一次在她心头造成重压的是飞红巾的影子,而这一次却是一位将军府中的贵客!

在她回来之后十多天,将军府中到了一位远方来的贵客。这位贵客叫做多铎,今年仅仅二十五岁,可是已被任为定远将军,官职比自己的父亲还大。而且,不单单是年少高官,他还是一位亲王的儿子,在皇帝跟前甚为得宠,那是纳兰秀吉远比不上的。但多铎之能够年少高官,却并不是全靠他父亲的力量,他乃是旗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汉,自小就能拉强弓,御驽马,骑术剑术,在八旗兵中首屈一指。三年前他随皇帝西征,平定了准噶尔和大小金川,英名远播,满朝文武,谁都羡慕他。

他年纪轻轻,尚未定亲。贵族大臣,来王府说亲的,真是络绎不绝。可是他眼界很高,无一当意。他理想中的妻子是文武全才美如天仙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却哪里去找!

自十七八岁起,就有人给他说亲,转瞬之间已是二十五岁了。在清初的时候,男子二十五岁尚未定亲,做父母的可担心。他的父亲鄂亲王一打听,听说伊犁将军纳兰秀吉府有一个女儿,美艳聪慧,在旗人之中,堪夸第一。今年也快近二十,也是还未定亲。以前因为明慧还小,而纳兰秀吉又远处塞外,所以多铎的父亲并未注意及她,而今想起了她,觉得除了她,恐怕再难找适合的人了。

多铎的父母和他一说,多铎也素闻纳兰明慧之名,尤其多铎的一个师叔纽祜卢就在纳兰秀吉帐下,多铎在青海打准噶尔族时,纽祜卢曾从新疆来见他,说起纳兰明慧,纽祜卢把她夸得不得了。说她不但美若天仙,就是武功也远在八旗的一般勇士之上。他还笑道:“将军,我看她的武功比你还好呢!”把多铎听得心痒痒的。

可是多铎未亲眼见过,总有点不大放心,父母跟他提起,他说:“慢点提亲吧!待我到新疆去看看再说。”恰巧新疆各族,抗清甚为激烈。纳兰秀吉在伊犁统兵,虽然连打胜仗,可是仍无法把新疆牧民的抗清运动压平。多铎自请到新疆去巡阅一次,皇帝大喜,马上封他为钦差大臣,到新疆去视察军务。皇帝还说,你是咱们满人中的第一流将材,去看一次,替纳兰秀吉出出主意也好。皇帝却不知道多铎到新疆去,另有深心。

多铎到了新疆伊犁之后,住在将军府中,他是纳兰秀吉的贵客,又是他的上司(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新疆期间,纳兰秀吉要听他调度)。纳兰秀吉自然把他奉承得了不得,纽祜卢猜知他师侄的来意,悄悄地对纳兰秀吉道:“将军,大喜呀!小王爷还未定亲,和明慧小姐可不恰是一对?”纳兰秀吉一颗心扑扑地跳,说道:“我怎么高攀得上?”纽祜卢道:“只要将军愿意,这事就成了十之八九,其他的包在我的身上,他虽然尊贵,说起来总还是我的师侄,我一说准成。”其实他早已料到多铎心意,这一个现成媒人,自不妨抢来做。纳兰秀吉又道:“鄂亲王(多铎之父)远在北京,难道我们在这边塞之地,突然向他提亲?”纽祜卢道:“也不用这样急,让他们先见见面,我担保我那师侄回京之后,老王爷一定派人来向你求亲。”

纳兰明慧虽然知道有个钦差大臣叫做多铎的前来巡阅,起初并不放在心上。一日,父亲叫她到后花园去玩,父女俩走到了园子里的练武场,纳兰秀吉笑道:“女儿,我和你比比箭法。”明慧见父亲这样高兴,娇笑道:“哎呀!爸爸要较量我了,好,好,比就比吧,如果我赢了,爸爸给我什么?”纳兰秀吉道:“给你一件最好的东西,令你一世荣华富贵!”明慧道:“爸爸你乱说,哪有这样的好东西,我也不稀罕哩!我赢了你你把猎得的那张犀牛皮送给我吧!”秀吉道:“一张犀牛皮算得什么?好!咱们射吧!”他张弓引箭,在百步之外,嗖!嗖!嗖!三箭连中红心,背过头来,接连三箭,又是连中红心,掷弓长笑,说道:“女儿,你看你爸爸还未老吧!”

纳兰明慧笑道:“爸爸当然不老,箭法好得很呢!可是女儿也不会丢你的脸,你看看我的吧!”她在地上拾起弓箭,嗖的一箭射上高空,跟着又是一箭,第一支箭刚落下,给第二支箭射个正着,两箭一碰,又再升高,然后飞落。纳兰明慧若不经意的手不停射,连射六箭,每一支都跟上一支碰个正着!

“真好箭法!”在纳兰明慧娇笑声中,花木丛中蓦地转出两个汉子,一个是纽祜卢,一个是多铎。纳兰明慧见了纽祜卢,想起那日自己和杨云骢同车,给他撞着之事,虽然不知道他当时有否看清,可是面色已是大变。纳兰秀吉拉着她,正想介绍她见多铎,她已蓦然挣脱了手,一溜烟地跑了。秀吉顿足骂道:“真没有规矩。王爷请别见怪,女儿家不懂事,又怕羞,她不知你是王爷,不敢见生人哩!”其实纳兰明慧经常在草原游猎,她哪里会像汉人一样,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是秀吉故意把她说得像汉人的大家闺秀罢了。

这时,多铎魂魄已飞至九霄云外,他绝料不到世间真的有这样美若天仙的少女,还有这样高的武艺!他根本听不进纳兰秀吉说些什么。

再说纳兰明慧跑回去后,在奶妈屋中,悄悄地对杨云骢道:“我见着那个什么多铎了,他和你一样很年轻哩!”杨云骢咬牙切齿道:“这个混蛋,他来新疆干吗?敢情又是来屠杀牧民了,哼,我要把他刺个透明大窟窿!”

生离死别

纳兰明慧伸伸舌头道:“哎哟,这样狠!”杨云骢板着面孔,不作一声。纳兰明慧抱着他的身躯,摇了两摇,撒娇地说道:“不提他了,别生气啦,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杨云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纳兰明慧乘机劝道:“你单身在这里,危险得很。你还要做好多事情,犯不着和多铎去拼啊!十个多铎也比不上一个你,你听我说,不要去干傻事情!”

杨云骢的心甜甜的,感到一种少女的关怀。这样的关怀在飞红巾处领略不到,飞红巾缺乏少女的温柔本质,她还不懂得怎样表现自己纤细的感情。忽然间,一种幸福之感像电流似的通过了杨云骢的心头,他紧紧拥抱着明慧,用脸孔轻擦她的脸孔,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他想:“明慧说得对,我要纠集哈萨克人,把满清的军队驱逐出去。打仗不是靠刺杀敌人一两个将领就能成事的。”

第二天,纳兰明慧照常去给父亲请安。纳兰秀吉一见她,就堆满笑容,说道:“女儿,你今年几岁啦?”明慧撅着嘴儿答道:“好一个糊涂的爸爸,十九岁哟,爸爸连女儿的岁数还记不得?”纳兰秀吉纵声笑道:“十九岁了哟!是呀!你的爸爸真糊涂,女儿十九岁了,还不给她找婆家!”明慧变色道:“爸爸,我不准你拿我开玩笑。”纳兰秀吉抚着女儿的秀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道:“明慧别害羞!爸爸真给你寻到了一个最好的婆家,你呀,做梦也没有想到!”明慧急得睁大眼睛,纳兰秀吉自顾自地说下去道:“你猜是谁,就是多铎呀!你嫁过去就是个现成的王妃!”

纳兰秀吉喜孜孜地看着女儿,纳兰明慧忽然大叫道:“我不嫁!”眼泪线般地掉了下来。纳兰秀吉大为奇异,大声问道:“这样的人你不嫁,你还嫁谁?除了当朝太子,还有谁比得上他?你呀,别小孩子气啦!”纳兰明慧突然掩面痛哭,嘶哑着说道:“我不嫁就是不嫁,我也不希罕什么王妃。”纳兰秀吉气得连连顿足,这时房外忽然传来纽祜卢的声音,禀报求见。纳兰秀吉挥挥手道:“你回去仔细想想,我叫你的妈妈和你说。”他一点也不知道杨云骢的事情,还以为是女儿故意诈娇。

自此一连数日,明慧的母亲都陪伴着女儿,左说右说,明慧只是流泪。最后她的母亲道:“你想想我吧,我和你爸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晚年也得望有个依靠呀!你是旗人,多铎是鄂亲王的独生子,又是年纪轻轻立了那么大的军功,你想在宗室子弟中,还找得出第二个?他又是你爸爸的上司,你不嫁给他,你爸爸也下不了台啊!你要气死我们吗?明慧,你素来孝顺,怎么这次这样刁蛮,爸爸妈妈又都是为你好!”明慧听了这一席话,犹如五雷轰顶,整个儿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妈妈叹一口气,走了。

母亲去后,纳兰明慧的思想就似大海中的海浪,起伏不休。她极爱杨云骢,可是杨云骢是她爸爸的敌人,是满清的敌人,她和他痴恋下去,有什么结果?他们是绝不可能成为一对的啊,而且,就是像现在这样,把杨云骢藏在自己的身旁,也只能是暂时的啊。周围都是想伤害他的人,纵使有天大的本领,孤身陷在敌人之中,也是极大极大的危险。自己和杨云骢若想有好结果,除非跟着他逃出去,跟着他拿起刀枪,反抗自己的双亲,自己的族人!“这是不可能的啊!”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反抗父母,那是她连想也下敢的事。她爱杨云骢,她也爱她的父母。她不知道要牺牲谁,她整整想了一天一晚。

杨云骢一连数天不见纳兰明慧来找他,正自奇讶,这日晚上他独坐房中纳闷,明慧忽然来了,数天不见,她竟然瘦了许多,眼睛肿得胡桃似的,杨云骢一见大惊,急忙问道:“你怎么啦?”明慧一下滚进他的怀中,疯狂般地吻他,揉他紧抱他,杨云骢抚着她的秀发,爱怜地说道:“明慧,什么事情这样令你激动,和你最亲爱的人说说吧!不要这样!”纳兰明慧问道:“你真的喜欢我,生死不渝?”杨云骢道:“要不要我把心挖给你看?”明慧忽然地叫道:“你爱我就离开我吧!”杨云骢骇道:“为什么?”明慧哭道:“一切苦难由我承当,我不愿意你在这里冒着生命的危险!”杨云骢道:“明慧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要尽我的力卫护你,你以为我不能卫护你吗?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草原这样广大,难道你还怕找不到容身的地方吗?”明慧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说道:“我们绝不能成为夫妇的,绝不能!”杨云骢似吃了一鞭似的跳起来道:“为什么不能?”纳兰明慧道:“不必问了!你和我注定不能在一起的,谁教你是汉人!”杨云骢面色大变,想起她是敌人的女儿,内心的声音责备他道:“清醒过来吧,杨云骢!是啊!你怎么能迷恋敌人的女儿。”他不能理解纳兰明慧纤弱的感情,他听到她表示不愿跟他出走之后,心头如中利剑,他以为纳兰明慧始终还是站在她父亲的那一边。

杨云骢正想推开纳兰明慧,但看着她满面泪光,手又软下来了。纳兰明慧又紧紧抱着他,嘶声叫道:“在我们分手之前,我求你不要发怒,不要恼我!”

杨云骢叹口气道:“明慧,我永远不会恼你!”明慧道:“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愿意解开你心上的结。我把我的一切奉献给你,我们虽然不能成为夫妇,但我仍然还是你的妻子!”杨云骢挣扎道:“明慧不要这样!”但一刹那间,他的口已给纳兰明慧柔软的嘴唇压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渐渐,他感到一阵昏迷,在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刺激与痛苦!

到清醒过来时,纳兰明慧已经不见了,小房内只留下无边的黑暗与空虚,杨云骢叹口气道:“我该走了!”正待收拾行囊,忽然窗门倏的打开,跳进一条汉子,叫道:“杨云骢,你是该走了!”来的人乃是纽祜卢。

杨云骢蓦然跳起,低声喝道:“纽祜卢,你找死!”纽祜卢笑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怕你杀我我就不来了!我早知道你在这儿,你爱我们的小姐是不是?”杨云骢怒道:“不要你管!”纽祜卢道:“你自命是英雄豪杰。我看你却没有一点英雄本色!”杨云骢圆睁双目斥道:“我有哪点不对,你说!”纽祜卢冷笑道:“你如真的喜爱纳兰明慧小姐,为什么你不替她想想。她已有了意中人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她就要出嫁了,她的丈夫比你好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缠她,令她受苦!”杨云骢喝问道:“谁?”纽祜卢应声答道:“大将军多铎!”话刚说完,忽地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杨云骢出手如电,一下子就点了他的软麻穴。

纽祜卢在草原上追卓一航时曾碰过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在一起,那时纳兰明慧虽然很快的躲进车中,但他已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她的面容。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这几天来,他隐约听到纳兰小姐不愿嫁给多铎的事。他和纳兰秀吉闲谈,纳兰秀吉也唉声叹气。虽然没有讲明,但纽祜卢已料到其中定有原故。他想来想去,想出个“釜底抽薪”之策,黑夜里单独来见杨云骢,想用说话把他激走。

再说杨云骢把纽祜卢点倒之后,心中又气又苦,他本来是准备走的了,经此一说,另一个念头忽然出现:“我且进将军府去看看!反正我也要探探敌人的情形。”他一飘身出了窗户,在急怒攻心之下,他根本不理什么生命的危险了。

半个时辰之后,将军府中来了个不速之客,伏在大厅的屋檐上向下窥看!这人正是杨云骢,里面恰好坐着纳兰秀吉和多铎。杨云骢捏紧短剑,想道他们一定是谈明慧的婚事了。我且听听他们说什么?我拼着血洒黄砂,也要给多铎这贼子一剑,正思想间,只听得纳兰秀吉开声道:“钦差大人。我们这就提那两个回子来审问好不好?”杨云骢心道:“咦,奇了,原来不是说婚事,却要提什么回子来了!”

他不知道这婚事只是暗中进行,多铎的父亲远在京中,按他们亲王宗室的规矩,问聘一个王妃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绝不会由多铎亲自提出来的。他们这次聚会,办的倒真是“公事”,要审问哈萨克族的抗清英雄。

纳兰秀吉传令下去,片刻之后,卫兵带进一男一女,杨云骢一见热血沸腾,这人正是自己的结盟兄弟麦盖提,自那次大风砂中散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麦盖提。在找黑泉水的时候,他和另一位盟弟伊士达相逢,伊士达也不知道麦盖提的生死,却不料会在将军府中遇见,而且在麦盖提身边还有一位漂亮的哈萨克姑娘!

麦盖提和那位姑娘带着沉重的锁链。纳兰秀吉喝他们跪下,麦盖提和那位姑娘却都傲然不理。多铎翘起拇指道:“好汉子!你们哈萨克人聚集在什么地方,你和我说。我敬重你是个好汉,我答应让你去招降,一点也不会伤害你的族人!”麦盖提怒喝道“谁信你们满洲鞑子的话!”纳兰秀吉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拉下去打!”话声未完,忽听得一声大喝,杨云骢自屋檐上一跃而下,短剑电闪,疾风般的向多铎刺去!

麦盖提和曼铃娜

多铎骤见杨云骢在屋檐上飞纵下来,剑光如练,直刺面门,大叫一声,举起张椅子一挡,咔嚓一声,椅子已被劈成两半,多铎反手一掌打去,杨云骢哪会给他打着,腾起一腿,把他踢翻地上,刷的一剑,俯身刺下。忽见纳兰秀吉舍命抱着多铎,瞪着双怪眼,瞅着自己。“你不许伤害我的父亲!”纳兰明慧的话忽然在脑海中浮起,杨云骢略一迟疑,纳兰秀吉和多铎已滚出数丈开外!两旁的卫士纷纷围上,杨云骢舌绽春雷,霹雳般一声大喝:“挡我者死!”掌劈剑戳,刹那之间,杀了五人!纵身一跃,短剑连挥,把麦盖提和那个哈萨克少女身上的铁链斩断,问道:“能上屋吗?”那少女点了点头,杨云骢单剑断后,叫声“走”,破门而出,跃上瓦面。下面弩箭,雨点般射来。杨云骢脱了身上长衫,暗运内力,上下飞舞,弩箭给长衫一荡,四面激射开去。片刻之后三人已脱离险地,出了将军府了。杨云骢将长衫披上,麦盖提仔细一看,只见长衫上连一个小洞都没有,不禁赞道:“杨大侠真好功夫!”杨云骢微微一笑,带领他们抄小街陋巷,走出城外。

到了城外,麦盖提对那个少女道:“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杨大哥!杨云骢大侠!”少女施了一礼,麦盖提道:“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姑娘,她叫曼铃娜。”曼铃娜是他小时的好友,两人常常一同出去打猎,后来她随她的部落转到南疆,音信隔绝。麦盖提却还惦记着她。伊士达常常爱拿他们开玩笑,所以杨云骢耳熟能详。麦盖提的故事很简单,他在那日大风暴之后,遇到一队到南疆去的驼马商人,其中恰巧就有曼铃娜的族人在内,麦盖提就和他们同行,找到了曼铃娜,那日他们的部落正举行“刁羊”大会,小伙子们都纷纷骑马和青年姑娘们互相追逐,有人邀曼铃娜去“刁羊”,曼铃娜总是不肯。正纠缠间,恰好麦盖提来到,曼铃娜一声欢呼,就叫哥哥给一匹马给他,也不知道别后情况,就和他双双“刁羊”去了。那些小伙子们一问,知道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情侣,都替他们高兴,杨云骢听他叙述之后,也赶忙向他们道贺。

麦盖提说起南疆哈萨克人集居之地,原来与飞红巾部落定居之所,相隔不过三百多里。只是草原各族,往来无定,大家互不知道。哈萨克族是新近迁去的,除了曼铃娜那一部落外,还有许多部落。

杨云骢问起麦盖提为什么被擒,麦盖提面色骤变,恨声说道:“杨大侠,你样样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杨云骢奇道:“哪一样不好呢?”麦盖提道:“你有一个很坏的师弟,你为什么不管教他?”杨云骢点点头道:“这是我的不好!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变坏的。怎么,楚昭南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麦盖提道:“就是他把我们捉着,从喀尔沁草原直送到伊犁城的。”杨云骢忙问道:“是他送你们来的吗?那么他现在在伊犁城?我回去把他抓来!”麦盖提道:“不是他亲自送来,他现在才忙呢!他和一个什么将军带领一队清兵驻防在喀尔沁草原三十里外的一个城堡,监视我们。他派人来要哈萨克族出人出粮,酋长把来人轰了出去,他突然半夜孤身来袭,把酋长的儿子捉去,当成人质要挟。酋长强硬不理,但爱子情深,暗中却叫我去探查。”杨云骢点点头道:“是了,你和伊士达是哈萨克最出名的两个勇士。你来到南疆,他自然要派你去了。我猜酋长要你暗中把儿子夺回,可是?”麦盖提道:“是呀!他不知道我的武功比楚昭南差得很远。我呢,我却不能推辞不去呀!我的武功虽然比不上楚昭南,可是你知道我们哈萨克人,从来就不怕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我不能丢我们哈萨克族的脸,说我不敢去呀。而且我也的确不怕他,我想遇见了他,最多不过一死,那又算得什么?也教他知道知道,我们哈萨克族也有不怕死的勇士,他半夜袭我们,我们也会还敬!”杨云骢翘起拇指道:“好!你真不愧是我的兄弟!”他是衷心的称赞麦盖提,甚至自己暗暗觉得惭愧,麦盖提和曼铃娜是久别重逢的一对的情侣,相聚不过数天,麦盖提就愿意去拼死争取哈萨克人的荣誉,讲得那样坚决,毫不犹疑,好像是天经地义一样,自己自信,若遇到必要之时,也定能视死如归,可是现在却割不断对敌人的女儿的情感。麦盖提又道:“不瞒你做大哥的,我也有点舍不得曼铃娜呢,临行之前,我和她说,我此去九死一生,因为敌人比我厉害得多。我对她道:我死之后,你好好保重,不要惦记我。我们哈萨克族有许多年轻的小伙子,你千万不要发傻,你要选一个好的结婚,把我的名字给你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傻姑娘忽然流下眼泪,又匆匆地揩干,一定要和我同去,我不答应,她就要自刎在我的面前,她又说我看不起女人,说为什么男人去得,女人去不得。我说道:曼铃娜,我知道你也会武艺,但我要和你实说。我和你加起来,恐怕都不是敌人对手!曼铃娜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是淡淡说道:要死就一同死好了,也教敌人知道,哈萨克族的姑娘也不是可欺负的英雄!她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陪我去死是连想也不用想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杨云骢噙着眼泪,笑道:“曼铃娜姑娘,你真好!”他想起了纳兰明慧,明慧就不肯舍弃父亲,跟随自己,他对着曼铃娜,又是欢喜,又感辛酸,他是为麦盖提欢喜,而为自己辛酸,曼铃娜微微一笑道:“杨大侠,你听他说呢!一点点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就那么大吹大擂,好像这份应做的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真讨厌!”杨云骢拍拍麦盖提的肩膀,说道:“好兄弟,你的故事很好听,说下去吧。曼铃娜明是骂你,实是欢喜你。她做的事情,的确是了不起,你一点也没有夸大。”曼铃娜道:“哟,杨大侠,你替他撑腰,更把他纵坏咯!”

麦盖提接下去说道:“我和曼铃娜姑娘夜探楚昭南所住的城堡,还没有找到酋长的儿子,就给楚昭南碰着了,楚昭南认得我,我们两人和他拼死恶战,他真损,把我们杀死也还罢了,他却用剑光把我们罩着,我们伤不了他,他的一柄宝剑,却在我们的面门闪来闪去,大声叫我们投降,我们气死啦,舍出性命向他的宝剑冲去,却不知怎的,一下子我们两人就全身麻软,倒在地上了。”杨云骢道:“你们给他点中穴道了。”麦盖提道:“我也曾听你说过点穴这门功夫,却不知如此厉害!他把我们捉着之后,说道:好呀,麦盖提,我早就知道你是哈萨克族的勇士,杨云骢的臂膊,好,我得叫你吃点苦头,曼铃娜也被人认出是哈萨克族中那个最勇敢的姑娘——敌人一向就是这样的叫她。于是楚昭南把我们每人打了二十鞭,把我们打得几乎不能动弹,然后叫人将我们押上伊犁,交给那个什么纳兰将军。我们到伊犁后,被监禁在将军府里面,那些人对我们倒很客气,天天有酒有肉,我想最多是死,乐得吃他的,曼铃娜看见我的食相,还替我担心,她说:麦盖提呀,你可得小心,不要上敌人的当呀!他们这样款待我们,一定是想用软功,把我们拉过去,要我们投降,你不要相信老虎的慈心,狐狸的微笑呀!我大笑起来,悄悄对她说道:你和我虽分别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从来不懂忧愁,有吃有喝你还客气做啥?做个饱鬼总好过做饿鬼吧。我做鬼脸,把她逗得笑了,她后来吃得比我还凶。”曼铃娜啐道:“乱嚼舌头!杨大侠,我知道他是个好汉子,但时刻提醒他,总不是坏事,你说是吗?”杨云骢肃然说道:“麦盖提,你真好福气,你的姑娘是真正的关心你,比拥着你吻,还千百倍的爱你!”歇了歇又道:“麦盖提,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我要把楚昭南捉来交给你们,让你们每人把他打四十鞭。”

三人一路谈别后情形,走了五六天,已进入大草原,离开伊犁很远了。一日走至草原上的一个驿站(给马匹加草料和供人住宿的地方),驿站旁有小食店,有马肉和酒卖。三人进去买酒,忽见有七八个清兵也在那里烤马肉。其中有人道:“纽祜卢自夸武功了得,是关外出名的武师,打起来却一点也不顶事,几百人给三个人打得七零八落,我们没有什么本领,那还罢了,他也不是一交手就逃。”另一个道:“我们追那个卓一航,听说是什么武当派最强的剑客,后来那个青年,听说更是厉害,就是名震北疆的杨云骢!我们没有见过他,不知是不是?不过我倒相信纽祜卢的话,那日我亲眼看见那个姓杨的把几名统领抓起来就摔,好像兀鹰扑麻雀一样,想来不是杨云骢别人也没那样本事!”说到这里,忽然瞧见杨云骢正在对面的角落蹲着喝酒,慌得大叫一声,“快走!快救命呀!”其他的清兵愕然不知,杨云骢大口大口的呷酒,也不想理他们。清兵们见同伴慌张的叫嚷,又有几个瞧见了杨云骢,一时惊叫之声四起,纷纷夺门而出。忽然驿站中扑出一个老婆婆,双臂一伸,就把几个清兵弹回店内,另外两个想从她胁下冲过,给她双手一抓,全都摔死。老婆婆喝道:“不准走,你们快说,卓一航在哪里?你们追他干吗?”清兵们吓得魂不附体,大半说不出话,有几个抖抖索索地说道:“他给杨云骢救走了,去哪里我们不知道。”老婆婆瞧见杨云骢在喝酒,哼道:“好!你也在这里!那就不必问他们了!”随说随把清兵一个个抓起,向外乱摔,话说完时,七八个清兵都已给她摔死。曼铃娜悄声问道:“这老婆婆是谁?这样凶?这些清兵又不是在战场上和我们打仗,何必要他们死得这样惨!”杨云骢也急忙悄声说道:“她是白发魔女!你们千万别得罪她!”白发魔女伸手来抓杨云骢,杨云骢轻轻一闪,在旁边给她行礼,说道:“白老前辈,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白发魔女道:“我没有功夫和你多说,你快告诉我,卓一航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杨云骢道:“卓师叔是和一个姑娘在一起,他说他要送那位姑娘回关内去!”白发魔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我以前赶他们都不走,现在倒肯乖乖地走了?”杨云骢不知她说些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白发魔女迎面又是一抓抓来,叫道:“杨云骢,你带我去找他们!”

猜疑

杨云骢身形闪动,白发魔女一抓抓空。杨云骢道:“白老前辈,弟子实在不知卓师叔去处。”白发魔女怔了一怔,怫然不悦,冷峭说道:“你的武功已大有进境了,对后生晚辈,我一击不中,绝不再度出手。算你造化,你自去吧,没有你,我也一样能找着他。”

白发魔女飘然西去,杨云骢和麦盖提、曼铃娜三人也续向南行。一路上,麦盖提犹自愤愤不平,杨云骢道:“白发魔女手底极辣,她的话不容别人不听,这次还算是好的了。”至于白发魔女为什么要找卓一航,杨云骢就不知道了。

杨云骢等三人行了七八天,到了喀尔沁草原,杨云骢兴奋异常,他所要找的哈萨克人终于找到了,他正自盘算如何重组抗清义军,麦盖提向前一指,欣然说道:“转过这一个山丘,前面就是我们的部落了。”杨云骢一马当前,绕过山丘,果然见着大大小小无数帐幕。麦盖提和曼铃娜狂呼道:“兄弟姐妹们,我们回来了!”帐幕里牧民纷纷涌出,欢声雷动。

人群中忽见一条红巾迎风飘拂,杨云骢吃了一惊,一个少女疾风般越群而出,高声叫道:“杨云骢,怎么你也来了!”这少女正是飞红巾,这刹那间,杨云骢的心就如倒翻了五味瓶,又苦又甜又酸又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飞红巾抿嘴一笑,低声说道:“你傻了么?为什么老是看我,却不说话?”这刹那间纳兰明慧的影子倏的泛上心头,杨云骢忽然有一种自疚之感,正待说话,一个虬须大汉突然自旁闪出,纵声笑道:“杨云骢可并不傻,我们打生打死的时候,他却有美人同车,护送纳兰秀吉的女儿去伊犁呢!”杨云骢怒喝道:“闭上你的鸟口!”飞红巾面色一变,随即镇静下来,把杨云骢和孟禄拉开,面向孟禄说道:“有话今晚再说,哈萨克人正在欢迎他们族中的英雄,你却在这里吵嘴!”

南疆的哈萨克酋长,一听杨云骢到来,如同突然间从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杨云骢这几年来帮助北疆的哈萨克人打仗,南疆的哈萨克人自然也耳熟能详。酋长高高兴兴地说道:“杨大侠,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来了。前几天哈玛雅女英雄到来,还提起你,你们两人原来是认识的,那真是大好了,我正和哈玛雅盟主商议加盟的事情,你来了,可要替我们多出点主意。”孟禄在旁边嘿嘿冷笑。杨云骢满肚皮闷气,强自忍着,一面与哈萨克的酋长倾谈,一面问飞红巾别后的遭遇。

原来那日在草原的大混战,起初是南疆各族占了上风,后来清兵大举增援,牧民们抵挡不住,四散奔逃。飞红巾在探“黑泉水”之时,身受灼伤,幸得堪恰族的四骑士保护,直逃出数百里外,这才找着了哈萨克人。至于孟禄,则是后来和南疆的各族酋长同来的。

这一晚,哈萨克族和南疆各族酋长款待杨云骢。正当哈萨克的酋长盛赞杨云骢之时,喀达尔族的酋长孟禄忽然站起来道。“我们‘招子’可要放亮一点,别把懦夫当成好汉,把奸细当成英雄!”哈萨克酋长瞪眼说道:“什么话?”孟禄冷笑道:“杨云骢在大战之时,私自逃脱,帮助纳兰秀吉的女儿,杀了我们喀达尔族的两名勇士,一路与敌人的女儿同车,在伊犁住了这么久才回来。我想请问哈玛雅盟主和各族的父老们,像杨云骢这样的行径,到底是奸细还是英雄?”飞红巾凛然对杨云骢道:“有这样的事吗?”塔山族的酋长叫道:“杨云骢是奸细,我死也不信!”

杨云骢缓缓起立,面对着飞红巾道:“纳兰秀吉的女儿是我救出来的!”飞红巾面色大变,全堂哗然。杨云骢道:“但孟禄也是我救出来的,有一股清兵追来,是我和一位武林前辈挡住,他才能从容逃走的!”孟禄满面通红,大声叫道:“我不领你的情,你先把我的穴道点了,然后又假仁假义的替我解开,和那班清兵厮杀。”飞红巾道:“那么杨云骢替你挡住清兵的事是真的了!”孟禄不语,麦盖提却叫起来道:“你不领他的情,我领他的情,我们两人都是他救出来的!我们全靠他杀退纳兰秀吉的卫士,伤了多铎,这才能逃脱出来!”飞红巾道:“杨云骢,我也不信你是奸细,但你为什么要救护纳兰秀吉的女儿?”孟禄加上一句话道:“还有你为什么要帮她杀掉我们的两名勇士?”

杨云骢面色庄严,大声问飞红巾道:“哈玛雅,你是女人,我问你,假如你遭受别人的强暴,你抵抗不抵抗呢?纳兰秀吉是我们的敌人,但他的女儿却未与我们为敌!孟禄的手下要侵犯她,给她杀了,为什么要将责任压在我的头上?”孟禄道:“她是我们的俘虏,为什么不可以随我们的意思处置?”杨云骢朗声道:“我就反对不把俘虏当人的处置,满清鞑子捉到我们的人,随便奸淫奴役,难道你也要学他们的样子?”俘虏属于胜利者的制度,是部落民族几千年来的习惯,杨云骢的话一出,顿引起窃窃私议。杨云骢又对孟禄冷笑道:“何况她还没有成为你们的俘虏,你那两位手下,刚上前动手,就给她杀了。那时她还在重病之中!”

飞红巾面色沉暗,忽然拍掌叫大家静下,毅然说道:“欺负病中的妇女,那是罪有应得。只是杨云骢,我倒要问你,你是怎样认识纳兰秀吉的女儿的?你为什么要保护她?”杨云骢低声说道:“对不住,飞红巾,那是我的私事!只要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她结交?”孟禄大声喝道:“你分明心里有鬼,纳兰秀吉是我们的死对头,他的女儿就不是好人,岂有和他的女儿结交,却又和他为敌的道理。杨云骢。我揭穿了你吧,我看你是被他女儿的美色迷住了!给她招你做娇客了!”飞红巾心中阵阵刺痛,却不说话。众人又窃窃私议,在敌人阵营中把好人划分出来的观念,大多数的酋长们都还未有。杨云骢眼睛横扫全场,朗声说道:“我也知道这会犯疑,但怎样才能使你们不疑心呢?我倒想得一个办法,诸位看看行不行?”塔山族的酋长道:“请说!”杨云骢道:“我听说哈萨克族酋长的爱子给楚昭南虏去,现在还未放回,我愿意替他把爱子夺回,并将楚昭南活捉回来!”哈萨克族的酋长眼角潮湿,喃喃说道:“杨云骢,我可没有疑心你啊,你是我们的擎天一柱,我可不愿你单骑冒险!”孟禄冷笑道,“谁不知道楚昭南是你的师弟,你哪里是什么单骑冒险,你分明是想和他勾结,让你去那是放虎归山!”杨云骢双瞳喷火,心中怒极,双掌一击,就要发作。飞红巾忽然拍掌说道:“诸位总不会怀疑我也是奸细吧?我陪他去,捉不着楚昭南我们就不回来,我用人头担保杨云骢不是奸细!”飞红巾是南疆各族的盟主,此话一出,全堂肃然,没有人敢说第二句话。

第二天晚上,飞红巾和杨云骢换上夜行衣,同探几十里外楚昭南所驻的城堡。一路上飞红巾都是含嗔不语,杨云骢屡次想向她说明纳兰明慧的事情,飞红巾却板着面孔说道:“这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何必说给我听!”杨云骢最后慨然说道:“飞红巾,以你我的交情,为何这样见外?我不愿意对那些人讲,并不是不愿意对你讲呀!我把你当成至亲的姊妹,如果你不嫌弃,我也愿你把我当成至亲的兄弟!”飞红巾嫣然笑道:“是吗?我自然愿意叫你做哥哥,只怕你见了姊姊就忘了妹妹!”杨云骢蹙眉说道,“飞红巾,我要对你说我和纳兰明慧之间……”飞红巾截着说道:“并没有什么苟且之事,是吗?你不要忙着解释,且先把楚昭南捉回再说吧!”杨云骢心如刀绞,为她难过。她还以为自己和明慧并没有其他关系,想向她解释明白,谁知自己已和明慧成了夫妻。杨云骢见她这个样子,话到口边,又再留住。心想,一说出来,恐怕她抵受不住,岂不误了要活捉楚昭南之事?也罢,等事情办完之后再说也好。

两人轻功超卓,话未说完,楚昭南所住的城堡,已现在目前,两人约好暗号,一南一北,飘身登上城头。

活捉楚昭南

杨云骢和飞红巾两人都是轻功绝顶,进了城堡,沿着两边民房,鹤伏蛇行,轻登巧纵,不消多时,已到城中的府衙。飞红巾正要跳上屋脊,冷不防呼一声急风飒然,一条硕长人影,带着一股金风,直向飞红巾头顶飞扑下来,飞红巾出其不意,几乎被他砍着,不禁大吃一惊,来不及拔剑出鞘,急忙用个“细胸巧翻云”,托地向后一跳,方才避过凶锋,等到定睛看时,见袭击自己的,竟然是一个高大番僧,手使一柄大砍刀。飞红巾一欠身,铮铮两响,短剑向刀背上一格,把番僧的大砍刀直撩出去,番僧一击不中,身似风车,倏然一转,刀光闪处,呼声风响,“怪蟒翻身”,又向飞红巾拦腰斩来。飞红巾勃然大怒,长鞭刷的一响,把番僧手腕缠住,趁势一拉,借力打力,把番僧水牛般的身躯,直扯过来。那番僧正要叫喊,忽然腰胁一麻,杨云骢快如闪电,伸指点了他的穴道,飞红巾一剑刺去,却给杨云骢托着,说声“且慢!”宝剑架在番僧的颈后,问道:“你是不是天龙禅师的门下?”番僧怒道:“是又怎样?”杨云骢道:“五年前,我奉师父之命,去见天龙禅师,算来也是朋友,我不伤你的性命。你快说哈将军在哪一间房子?”

天龙禅师是西藏一个大喇嘛,武功卓绝,独创一百二十六式天龙掌法,刀剑路数,就从掌法变化而来,别具一格。天龙禅师在西藏广收门徒,闻得晦明禅师武功剑法独步海内,派人找他比试,那时杨云骢正投入哈萨克军中,有事要到西藏,联络藏民,共同抗清。晦明禅师懒得下山,就叫杨云骢顺道拜谒。杨云骢和天龙禅师论剑,知道天龙剑法虽然颇有独到之处,却是破绽颇多。他年少坦率,直说出来,天龙禅师怫然不悦。当下便叫大弟子和他比试,杨云骢不过数招,就把他的剑法破去,大弟子愤而比掌,又是不过数招,就给杨云骢封着掌力,发不出来。天龙禅师虽然妄自尊大,却是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杨云骢的功力还在自己之上,更不要说晦明禅师了。当下傲气尽消,反而折节论交,和杨云骢结了忘年之交。这事,天龙禅师门下多数知道。这个红衣番僧,那时不在天龙禅师跟前,听杨云骢说起,凛然一惊,忙问道:“你是杨大侠吗?”杨云骢道:“不敢,我正是杨云骢。”把剑拿了下来,解开他的穴道。番僧道:“我是哈将军请来做护院的,不能将他的住处告诉你。你既是我师父的朋友,我不叫喊是了。你若不高兴,要杀尽管杀!”杨云骢见这喇嘛倒是一条汉子,微笑道:“好!就是这样。”和飞红巾使个“白鹤冲天”之势,飞上屋脊直入内院。

飞红巾见院落深深,重门叠户,问道:“似这样,如何去找?”杨云骢道:“你别急,我有办法。”在百宝囊中取出硫磺弹,向马厩里一丢,登时烧将起来。群马狂嘶,破厩而出,将军衙中的卫卒,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乱成一片。杨云骢和飞红巾一身黑色夜行衣,纵上屋顶,看得分明,只见一个满洲大汉,穿着战袍,神态威严,指挥卫卒,镇住他们,不许慌乱,倒是井井有条。杨云骢道:“闻得这个哈合图乃是多铎帐下一员大将,清廷在新疆的将领,除了纳兰秀吉,就数到他。看来也真有点将才。”扯一扯飞红巾,两人不约而同,飞掠下去,火光中看得分明,底下顿时哗叫起来。几名卫士,如飞抢到,为首的手使一对八卦混元牌,才一照面,就用“独劈华山”招数,向飞红巾当头劈落,飞红巾正要扬鞭反击,哪知杨云骢出手,比她还快,剑光一闪,由斜刺里直铲过来,寒光绕处,把这卫士斩为两截!飞红巾扬鞭急挥,把第二名卫士摔入火堆。短剑倏翻,将第三名卫士又刺了一个透明窟窿。这三名卫士乃是将军衙中武功最高的三人,不过一个照面,全都丧命,其他的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哈合图饶是如何镇定,也发了慌。说时迟,那时快,杨云骢如巨鸟般凌空扑下,哈合图一拳打出,顿觉全身软瘫,颈项给杨云骢左手夹着,捉小鸡似的提将起来!断玉剑冷气森森,在哈将军面门一晃,喝道:“哈萨克酋长的儿子在哪里,快放出来!”

火光中闪出一个人,哈哈笑道:“杨云骢,哈萨克酋长的儿子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来抢吧!”飞红巾骂道:“楚昭南你这叛贼!”扬鞭一挥,楚昭南将哈萨克酋长的儿子向前一推,笑道:“你狠,你打好啦!”哈萨克酋长的儿子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满面惊惶之色,飞红巾倏地将鞭收回。杨云骢喝道,“你将他放了,要不然我就把你的将军杀掉!”楚昭南嘻皮笑脸,说道:“师兄,你别生气,你先把哈将军放了,我再将这个孩子交给你。”杨云骢心中愤极,忽然叫了一声“好,你接着!”双手一推,把哈合图像皮球般直抛出去。楚昭南不禁双手来接。杨云骢忽地长啸一声,声到人到,一招“推窗望月”,把楚昭南迫过一边,左手将那少年一带,飞红巾一跃而前,连忙接过。楚昭南把哈合图一放,游龙剑铮然出手,手起一剑“金针引线”,刷的一缕青光,向飞红巾背心便刺,杨云骢喝道:“你还敢逞凶?”

身形霍地一转,剑光闪处,反向楚昭南肩背刺去,楚昭南忽然大叫一声:“天蒙禅师,快来助我!”力挡数剑,杨云骢叫道:“飞红巾,你先走,在城外等我,我将这叛贼擒了,马上就来!”楚昭南叫了数声,无人答应,杨云骢一招快似一招,楚昭南无法招架,挺身一跃,还未跳出圈子,杨云骢步似猿猱,身形一闪,已到楚昭南背后,左手往外一拂,击在楚昭南的“三里穴”上,楚昭南正待缩手,已来不及,虽没有给打正穴道,一条臂膊也麻木了。杨云骢夹手抢过了游龙剑,叫道:“跟我走”,三指一捏,扣着他的脉门,径自飞身上屋。卫士们惊魂未定,没有一个敢跃上去追赶!

片刻之后,杨云骢出了城堡,忽听得旷野之处,有叱咤嘶杀之声,放眼看时,只见飞红巾右手拖着哈萨克酋长的儿子,只用左手长鞭,和一个和尚打得十分激烈。那和尚手使一柄长剑,步按八卦方位,把飞红巾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楚昭南失声叫道:“天蒙禅师,杨云骢在这里!”

天蒙禅师是天龙禅师的师弟,剑法精妙,闻得杨云骢挫折天龙之事,心中不服,总想找杨云骢比试,因此给楚昭南拉来,哈合图待他甚为尊敬。杨云骢和飞红巾双双跃下之际,他本已到场,但他不认识杨云骢,见楚昭南挺剑和一个少年相斗,而一个少女却拖着人质在外飞逃。他想楚昭南武艺高强,对付一个少年必无问题,加上人声嘈杂,也听不清楚昭南叫些什么,不假思索,便去追飞红巾。飞红巾的独门轻功,本在天蒙之上,但因为多了个累赘,竟然被他赶上,斗了一百多招,飞红巾只得一只手使用,竟是堪堪落败。

天蒙见楚昭南被杨云骢像牵羊一样的牵着,大吃一惊,放开飞红巾,提剑过来。杨云骢用重手法点了楚昭南的晕眩穴,纵使他能自解穴道,也要过六个时辰。天蒙讶道:“你不是楚昭南的师兄?”杨云骢道:“楚昭南帮助清廷,欺凌新疆蒙族的老百姓,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天蒙道:“我出家人不管俗家事,我闻天龙师兄说,你妄敢议论我们的剑法,我倒要领教领教!”杨云骢道:“那时是我年少无知,其实天龙禅师的掌法剑法,远非我等后学能窥堂奥。”天蒙冷笑道:“居士不肯赐教,那就是太看贫僧不起了!”飞红巾气这和尚不过,也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要他赐教,那不是自讨苦吃!”天蒙满面通红,勃然大怒,叫道:“杨英雄留心接招。”话未说完,刷的一剑分心便刺。

杨云骢身随剑转,连闪三剑,天蒙喝道:“你为何不拔出剑来?”杨云骢垂手贴膝,朗声说道:“晚辈不敢在前辈面前动兵刃。”表面谦虚,实是不屑。天蒙暴跳如雷,连环数剑,迅疾异常,骂道:“你敢瞧我不起?”杨云骢身随意转,天蒙的剑法虽然厉害,却伤他不得。飞红巾道:“你和他客气什么?清兵追来了,岂不麻烦。”杨云骢一想也是道理,蓦然间身形骤长,两指一伸,竟指向天蒙双目,天蒙大吃一惊,回剑挡时,给杨云骢左肘一撞,长剑登时落地。杨云骢道声“承让”!抱起楚昭南,与飞红巾疾驰而去。天蒙怀恨在心,自回西藏,按下不提。

且说哈萨克和各部落的酋长在杨云骢与飞红巾去后,点起大牛油烛,围坐帐幕之中。大多数的酋长都关心飞红巾和杨云骢,不肯去睡,只有孟禄,还窃窃私语,担心杨云骢一去不回。

各族酋长秉烛夜谈,不觉过了一个更次,堪恰族的酋长打了一个呵欠,塔山族的酋长笑道:“怎么如此不济,今夜我们都不打算睡了,最少也要等到天亮。”哈萨克族的酋长忧形于色,说道:“只怕天亮也不能回来。为了犬子,教杨大侠和哈玛雅去冒险,我实在过意不去!”孟禄冷笑道:“几千清兵聚在一个小城,更加上楚昭南那样的厉害人物,他们两人要去救人虏人,闯进闯出,要想得手,除非做梦。只怕杨云骢此时已和他的师弟联成一气,把我们的盟主扣留起来了!”塔山族的酋长横了他一眼,正想发话。忽然帐幕揭开,飞红巾笑吟吟纵步入来。将那少年向哈萨克族酋长一推,说道:“令郎回来了,毫发无伤,我们可以交差了!”孟禄急问道:“杨云骢呢?”帐篷外杨云骢应声走入,把楚昭南放在帐幕中心,哈哈笑道:“幸不辱命!这人就是你们所要的楚昭南!”

不速之客

哈萨克族的酋长这一下惊喜交并,搂着自己的儿子,滴下泪来,连连向杨云骢道谢,塔山族的酋长翘起大拇指,大声道好,孟禄默言无声,飞红巾喜气洋洋。

杨云骢对哈萨克族的酋长道:“叛贼楚昭南交给你了。”哈萨克族的酋长命人将楚昭南用铁索缚个结实,任他多好武功也挣不脱,准备在第二晚上,再召集各族酋长到来,举行复仇的仪式,将楚昭南活祭死难的战士。杨云骢和飞红巾累了一个晚上,饮了马奶之后,各自休息。分手前飞红巾对杨云骢盈盈一笑,低声说道:“明儿见,咱们再细细谈。”杨云骢黯然点头,飞红巾又笑道:“干么你还不开心?你有什么话儿,明天好好地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的。”说罢,又回眸一笑。飞红巾满心以为明天杨云骢就会对自己表白相恋之情,这一晚做了好几个美梦。

第二天一早,杨云骢在帐篷里给人唤醒,报说外面有人找他,杨云骢披衣起视,哈萨克族的酋长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进来;杨云骢叫道:“啊,辛龙子,原来是你,你怎么也找到这里来了?”

辛龙子是卓一航到新疆之后所收的弟子,他本是哈萨克族一个牧民的儿子,投师之后,虔心向学,不理外事,对本门拳剑已得真传,在天山之时,和杨云骢楚昭南都时相往还,只是他脾气怪僻,和杨云骢倒并不怎样投合,反而和楚昭南很谈得来,三人时时讨论武功,都以兄弟相称。辛龙子和哈萨克族的酋长,本来相识,哈萨克族的酋长也很高兴,自己的族人中,有这样一个武当派名剑客的门徒。

辛龙子见了杨云骢,翻着怪眼问道:“我的师父呢?你可知道他的去处?”杨云骢笑道:“怎么我这几天老是给人查问,白发魔女向我要你的师父,现在你又来问我了。”辛龙子道:“我就是碰见白发魔女这老妖怪,才来问你的。我向白发魔女问师父的下落,她把我踢了一个筋斗,连连冷笑道:‘你去问晦明禅师的弟子杨云骢去,我才懒得管你的师父呢!’哼,她不管,她把我的师父迫得在天山立不住足。如果她把我的师父害了,我虽然本领不济,苦练几十年,也要找她报仇。”杨云骢笑道:“白发魔女绝不会伤害你的师父的,你放心好了。你的师父,我见是见着了,可是一点也下知道他的下落。”杨云骢把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辛龙子红着眼睛道:“走遍草原,我也要把师父找到,我还有一两套剑法未学哩,就可惜没有一把好剑。”说罢,盯着杨云骢腰间的两把佩剑。杨云骢笑道:“可惜我这两把佩剑都是师父的宝物,要不然送一把给你也没有问题。”辛龙子道:“我就是觉得奇怪,怎么你佩着两把宝剑,我可没有想到要你的东西。”杨云骢道:“这两把剑你还不认识吗?一把是我的断玉剑,一把是楚昭南的游龙剑,在天山之时,你是见过了的。”辛龙子又翻着怪眼道:“怎么他的宝剑会到你的手中?”杨云骢黯然说道:“我这不成材的师弟,他投降了清军,甘心为虎作伥,是我把他拿下来了。”哈萨克族的酋长插口道:“是呀!今晚我们还要举行复仇仪式呢!你也留在这里瞧瞧热闹吧。”辛龙子“啊”了一声说道:“师兄活捉师弟,这也真是武林中的奇事!”杨云骢忽然想起一事,问辛龙子道:“你还要回天山去的,是不是?”辛龙子点点头道:“当然回去,我去找师父,找到了就和他一道回山,若找不着,我也要回去一转,拜别晦明师伯再去找他。”杨云骢解下楚昭南的游龙剑,递给辛龙子道:“这是我们镇山的两剑之一,不能落在外人手中。我东飘西荡,出生入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天山,更不知什么时候遭遇不幸,我拜托你把这剑交回给我的师父,同时请为我向他告罪,因为楚昭南犯了师门大戒,我来不及禀告他老人家,已先自把他处置了。”辛龙子接过宝剑,手指微微颤抖。

帐幕外又有人禀告,这回来的是飞红巾的侍女,对杨云骢道:“哈玛雅小姐请杨大侠过去。”辛龙子也想告辞了,哈萨克族的酋长苦苦把他留着,说道:“你离开部落已许多年了,好些事情,你都不清楚。我们的族人正给人欺负呢。你就多留一两天,和族人们叙一叙吧。”辛龙子点头答应,杨云骢独自走进飞红巾的帐幕。辛龙子好奇问道:“怎么杨云骢和一个什么小姐很有交情吗?”哈萨克族的酋长笑道:“这位哈玛雅小姐就是南疆鼎鼎大名的飞红巾女英雄呀!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龙子?你不知道飞红巾的大名吗?”辛龙子摇摇头道:“我十二三岁上山,住在天山二十年了,怎会知道你们草原上出了个女英雄?”哈萨克族的酋长道:“听说她就是白发魔女的徒弟呀!”辛龙子恨恨地道:“白发魔女欺负我的师父,可是她从来未带过徒弟来,我怎会知道什么飞红巾飞白巾?哼,白发魔女的徒弟,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哈萨克族的酋长皱着眉头道:“你全心学艺,那是非常之好,可是对外面事情,一点不闻不问,那是会吃亏的呀。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当心会上当哩。飞红巾是南疆各族的盟主,她打仗打得非常之好,人人都称赞她,怎么会不是好人!”辛龙子给他教训一顿,很不高兴,但碍于他是老族长,未便发作。恰好,有人来请族长,哈萨克族的酋长道:“这两天事情非常之忙,反正你是我们自己人,你到各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和族中的兄弟姊妹们叙一叙吧,我不陪你了。”

再说杨云骢走到飞红巾的帐幕,飞红巾请他吃了早餐,拉他到草原散步。草原的清晨,朝阳普照,绿草凝珠,就宛如一个刚刚梳洗过的少女,展开她的笑脸,美丽极了,娇艳极了。飞红巾喜上眉梢,傍着杨云骢低声唱歌,杨云骢心中的思想如浪潮冲击,哪里听得进去?飞红巾唱完了几支草原小调,见杨云骢若有所思,拉着他的手道:“云骢,有什么话你说呀,我们相处的日子很短,但却相处得很好,你说是吗?你昨晚说把我当成妹妹,那么哥哥的心事,妹妹应该知道呀,云骢,你不知道,在那次草原混战,失散了你之后,我是多么的惦记着你!”杨云骢咬着牙根,低声说道:“哈玛雅,你是我的好妹子,我一生都把你当成好妹子。”飞红巾盈盈笑道:“除了是好妹子之外,就不是其他的了吗?”杨云骢点点头道:“是的,只是兄妹。”飞红巾见他非常庄重,面上流露着一种痛苦的奇怪的表情,蓦然吃了一惊,跳起来道:“云骢,你说什么?是不是你另外有了人了?”杨云骢点点头道:“是的!在你之前,我碰着一位小姐,她就是……”飞红巾颤声插问:“她就是纳兰秀吉的女儿吗?”杨云骢又咬着牙根答道:“是的!”飞红巾的面上突然变了颜色,有如明朗的天空,遮上乌云。她不发话,她忍着眼泪,坚强的性格与初恋少女柔软的心冲突起来,这刹那间,她完全混乱了,她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激动,最凶猛的敌人也不会像杨云骢那样令她震撼,卒之,她外表的坚强给内心的痛处征服了,她掩着面道:“哈,孟禄他们说的话竟是真的,你真的爱上了敌人的女儿了!”杨云骢又点点头道:“是真的,她将是我今生的妻子!”飞红巾蓦然叫道:“杨云骢,你做错了!”杨云骢全身战抖,忽然纳兰明慧的影子泛上心头,是那样温柔,那么端淑,那样的令人爱怜,纳兰明慧像草原上的小草,需要他的保护。他抗声辩道:“飞红巾,她是一个好人,我想她将来会叫你做姊姊的。你也愿意把她当成妹妹吗?”飞红巾蓦然向回头路疾跑,她的眼泪已经滴出来了,她不愿让杨云骢看到她的眼泪,看到她感情上的弱点,虽然杨云骢是她最亲爱的人。

飞红巾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杨云骢手足无措,拉她不好,不拉她又不好,他定了定神,拔足追赶叫道:“飞红巾,我的好妹子,请等一等呀!”飞红巾流着泪飞跑,杨云骢的心完全乱了,惘然地跟着她跑,忽然迎面冲出几骑快马,大声叫道:“杨大侠,飞红巾,你们知道了吗?不用赶回来了,向西南追,赶快换马吧!追呀!追呀!楚昭南和辛龙子逃跑了!”

负气出奔

杨云骢一听,大吃一惊,从感情的纷扰中陡然醒来,接了一骑马,猛的一鞭,如飞追去,在马背上高声叫道:“哈玛雅,助我一臂之力,快追,快追,把那叛贼擒回!”飞红巾闷声不响,也接了一骑马,跟着追去。

草原上四骑马风驰电逐,刹那间把其他的人抛在背后,杨云骢和飞红巾并骑风驰,可是飞红巾连看也不看他,过了一会,辛龙子楚昭南的两骑马已经在望。杨云骢双腿一夹马腹,疾风一样地冲去,回首对飞红巾道:“等下你截那个辛龙子,不要伤他的性命,我去捉楚昭南。”飞红巾仍是闷声不响,杨云骢的马已跑到前头,看看就要和前面两骑,衔尾相接。

陡然间,迎面又飞驰来两骑快马,杨云骢尚未看清,忽听得前面辛龙子大声叫道:“师叔祖,替我挡一挡,他们要害我!”杨云骢陡然一勒马缰,那两骑马已冲到面前,马上人是两个道士,各使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杨云骢正欲发话,背后飞红巾疾冲上来。年老的黄冠道士喝道:“你是白发魔女的什么人?”飞红巾正自满肚闷气,刷的一鞭扫出,怒道:“你们做什么拦阻我?你们还胆敢叫我师父的名字!”两个老道互相一望,叫道:“哈,果然碰到了,道爷且先把你们这两个小妖孽废了再去找你的师父。”一人一边,长剑一指,寒光电射,全是进手的招数。

杨云骢急忙喝道:“喂,有话慢说!”道士喝道:“谁耐烦和你说!”刷!刷!刷!连环三剑,迅捷异常,竟是武当派极上乘的剑法。杨云骢虽然料到他们来历,但武林高手对敌,生死存亡只是毫发之间,不能不凝心一志,细拆敌招。那老道剑剑辛辣,而且功力之高竟是杨云骢平生未曾遇过的敌手。杨云骢无奈,把天山剑法中的“寒涛剑法”使将出来,短剑一抖,蓦然寒光点点,一柄剑就好像几十柄一样,使到急处,真如寒涛掠地,怒潮卷空,银光飞洒,千点万点,乱洒下来!那老道也端的厉害,一口剑使得不急不徐,剑光缭绕,剑影如山,竟似在杨云骢之前,布了一个铜墙铁壁。杨云骢的剑尖指处,到处都碰着一股潜力,反击过来,寒涛剑法将要使完,兀是不能将他击退,百忙中偷看飞红巾,见她已战至披头散发,长鞭乱舞,短剑盘旋,看来已是不成章法。杨云骢大急,把天山剑法的精妙招数,尽量施展出来,攻如雷霆迅电,守如江海凝光,那老道微微噫了一声,仍是紧守门户,一口剑上下翻飞,暗运内力,时不时把杨云骢的剑黏出外门,杨云骢满头大汗,兀是不能脱出圈子。杨云骢的天山剑法本是天下无双,比那道人精妙许多,但若论功力,却还不如道人的深厚,因此竟是处在下风,而那一边飞红巾已是力竭筋疲,堪堪就要落败。杨云骢毫无办法,正想施展绝招,和老道拼命,忽然那老道托地跳出圈子,大叫“住手!住手!”杨云骢短剑一收,横在胸前,看那边时,飞红巾也已气喘吁吁,跳出圈子。

和杨云骢对敌的老道招呼他的同伴道:“师弟,这两人有点来历!”与飞红巾对敌的道士说道:“不错,是有点来历,她的独门武功,正是白发魔女的传授,她并没有瞒骗我们,他们既是白发魔女的孪徒,师兄为何罢手?”黄冠老道仰天长笑,朗声说道:“久闻天山剑法,天下无双,果然不错。咄,你是晦明禅师的什么人?”那老道以几十年功力,武当派的第一高手,竟给年纪轻轻的杨云骢拆了这么多招,额上也是微微沁汗,也是十分惊诧。

杨云骢恭声答道:“晦明禅师正是家师。不敢问老前辈法讳。”那边的道士喝道:“你既是晦明的弟子,为何颠倒起来,反给白发魔女的徒弟助拳?”杨云骢朗声说道:“我没门户之见,这位女英雄是南疆各族的盟主,驰名草原的女英雄飞红巾,我为什么不该帮她?”老道愕然道:“咳,原来这位女居士就是飞红巾,想不到她竟是白发魔女的徒弟!”飞红巾傲然道:“我是白发魔女的徒弟,塞外英豪,谁不知道?我的师父怎么,她是武林中第一位女剑客,有什么辱没武林之处?”那老道士词色已转温和,歉然说道:“女英雄,失敬了!说来话长,我不愿当面骂你的师父。但你年纪尚轻,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去抗清兵,行侠义,我们只有助你,绝不阻挠,只是你若听你师父差使,去欺负我的师侄,那我们可就不能放过你了!”杨云骢惊问道:“这么说,两位是卓大侠的师叔了!”两个道士微一稽首,说道:“正是!”排起来,杨云骢要低两辈,急忙施礼。老道士又道:“我们和晦明都是几代交情,各交各的,我们和他是平辈相称,他因为尊重我们的师侄曾是一派掌门,所以他们是平辈相称,你们既然按班辈叙礼,那你就称我师叔好了。”杨云骢道声:“得罪。”施礼之后,十分纳闷,却不敢动问。

这两个道士,都是新近从四川来的,所以不知道飞红巾的来历。原来卓一航本是贵家公子,后来做了武当派掌门,他头上还有四个师叔,他的武功除了比二师叔黄叶道人(即和杨云骢对敌的这人)稍低外,比其他师叔还强,和飞红巾对敌的则是卓一航的四师叔,名唤白石道人。白发魔女原是川中大盗,卓一航与她相爱,已论婚嫁。他的师叔辈却认为武当派是武林正宗,卓一航是本门最杰出的人,又是初接掌门之位,不应和女强盗匹配。在那个时候,婚姻还是要听父母之命,尊长之言。卓一航已无父无母,那就该听师叔的话,他的师叔横加阻挠,令他非常苦恼。本来,这还不是不可挽回,偏生白发魔女性情极为暴躁,一怒之下,竟和卓一航的师叔对敌起来。当时黄叶道人和白石道人都不在场,卓一航的另外两个师叔红云道人和青蓑道人率领门下六大弟子围攻她。白发魔女独战武当派八名高手,竟把红云道人伤了,而她自己也中了青蓑道人一剑,两败俱伤。白发魔女既失意情场,又自知不能在川中立足,所以远遁塞外,独上天山。头发在一夜之间,全部变白!卓一航经过这场大变,也是心灰意冷,忽然撇下掌门不做,也跑到塞外,可是白发魔女和他之间,误会太多,对他又恨又爱,反不肯和他和解了。几十年来,两人就是这样的恩爱冤家,参商异路,无缘复合。最近白发魔女误会他与黄叶道人的俗家女弟子何绿华相恋,发怒起来,要把他们逐出新疆,卓一航知道白发魔女手底最辣,怕她伤害了何绿华,急忙把她送出关去,不料黄叶道人不知从何得讯,远远赶来。辛龙子少时见过黄叶一面,他们这一突然撞来,恰恰替辛龙子和楚昭南解了困厄。

再说飞红巾听了黄叶道人的话,大为生气,说道:“哼!你们还说帮助我抗清兵,你们却把清兵的奸细放了!”黄叶道人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怎么,辛龙子是奸细?不会吧!我虽然不在天山,但也素闻卓一航这个徒弟,十分虚心学艺,他怎会出来帮助清廷!”杨云骢道:“辛大哥或许不会,可是恕弟子直说,他为人一向糊涂,可能是受楚昭南甘言所骗,放他逃走了!”黄叶道人问道:“哪个楚昭南?”杨云骢道:“楚昭南就是弟子那不成材的师弟,他背叛师门,投效清军,为虎作伥,昨晚为弟子所擒,今朝却给他逃跑了!”黄叶道人敲敲额角,连声说道:“是我老糊涂了!这样吧,我们找着卓一航,请他严惩辛龙子好了。至于楚昭南,他不是我本门中人,我们不便理他。”这时,辛龙子和楚昭南早已去远,要追也追不到了。杨云骢和飞红巾只好与黄叶、白石两位道人告别,回转哈萨克族的草原营地。

一路上杨云骢逗飞红巾说话,飞红巾都不理不睬,杨云骢不觉流下了热泪,诚挚说道:“飞红巾,算我辜负你一番心意,但咱们还是要合力抗清呀!”谁知道这话一出,越发惹得飞红巾的恼怒,恨声说道:“杨云骢,谁对你有什么心意了!你就把我飞红巾看得这样下贱,非要跟定你不行!哼!”她连打几鞭,放马飞跑,杨云骢吓得再也不敢说话!

回到帐幕之后,杨云骢见了哈萨克族的酋长,告罪之后,细说经过。老酋长拈须笑道:“算了,给楚昭南逃脱,虽然可惜,但有你和我们在一起,还怕不能再捉住他吗?正义必胜,真主保佑我们,敌人和叛贼一定不能得逞的。你去休息吧!”

杨云骢心头苦闷,回到帐幕,又不便去找飞红巾。第二天一早,哈萨克族的酋长忽然闯进,大声叫道:“这是怎么说的?飞红巾带她的人走了!”

孕育着新的生命

杨云骢心头一震,忙问道:“怎么她连夜走了?”哈萨克族的老酋长递过一张羊皮,上面写满维文,原来是飞红巾留下来的。杨云骢读道:“我们南疆各族,此次幸蒙收容,十分感激。现在流散的战士已重新聚集,大部回归营地。我们在此地的战士,决回原地,重新经营牧场,生聚教训,同抗清兵。与贵族愿永结同盟,联万世之好。哈玛雅。”杨云骢沉吟说:“她回去安辑流亡,重建牧场,也是正事。她们南疆各族在此,原是作客,不能久留。可是这样快就走,却是出我意外。她应该等大计议定之后才走的。”哈萨克酋长默然无语,杨云骢更是神伤。

可是战情紧张,战云密布,楚昭南逃走之后,回到清军驻地,战机一触即发,杨云骢要帮忙哈萨克的酋长策划,他是再无暇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杨云骢在喀尔沁草原的营帐中,心情十分紧张,千余里外,纳兰明慧在伊犁的将军府中,心情也是十分紧张,自杨云骢去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总是感觉睡眠不足似的,清晨起来,过了一会,又是闷闷欲睡,胃也很不舒服,常常莫名其妙的呕吐起来,吃了东西就吐,而且有时空肚子会吐出酸水。她美丽的颜容,也忽然起了一层黑晕,里面还生了一些斑点。吃东西也很奇怪,以前欢喜吃的现在反讨厌起来,以前不欢喜吃的,现在反而很想尝试,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脾气也喜怒无常,和从前大大不同,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极了。纳兰夫人并不常见到她,有一次见到,怀疑她是生病,要请医生给她诊治。她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回到房间里,只觉非常焦躁,没来由的砰砰膨膨乱摔东西,奶妈推门入来,纳兰明慧发气道:“妈妈要请医生给我看病哩,不知这是什么怪病,成天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原由来!”奶妈面色十分沉重,掩上房门,悄悄说道:“小姐,本来我不该说的,我想过了好几天好几晚,觉得还是对小姐说了的好。现在情势更急,我更非说不可,小姐,你千万不能看医生!”纳兰明慧十分惊诧,“咦”了一声道:“奶妈,你说什么?什么事情这样严重?为什么我又不能看医生?怎么你尽说怪话?”奶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在她的耳边说道:“孩子,你有了身孕了!”纳兰明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颓然倒在地上,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乐,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奶妈双手环抱着她,爱怜地叹息道:“我可怜的孩子,不要哭了,我替你想想办法。夫人请的医生是万万不能让他看的。明天你到草原去散步,我见到夫人就说你只是精神稍坏,并没有什么事,现在已经好了。本来让夫人知道是应该,只恐老爷知道,那就不得了了。多铎正派人向你父亲提亲哩。夫人一向又怕老爷,老爷知道了,不骂你也会骂她。”纳兰明慧道:“那么将来我的孩子出世,怎能瞒过他们?”奶妈又叹了一声道:“小姐,我再冒味说一句话,把这孩子打掉了好不好?”纳兰明慧瞪眼说道:“你是说让我打胎?”奶妈黯然点了点头。纳兰明慧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勇气,忽然跳了起来,用坚定的激动的声音喊道:“不行,我不愿意!我要保存这个孩子,不管他是男是女,他都是我最亲爱的人!”这时,她心中忽然充满了喜悦,感到杨云骢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已经联结在一起,只要孩子能够顺利诞生,那么杨云骢将永远活在她的身边,一直到他们两人都死了之后,他们的生命仍会继续下去,在孩子的身上继续下去。她爱极了杨云骢,也爱极了这个未曾来到人间、不知是男还是女的未成形的孩子!她突然叫出声道:“我再也不怕什么飞红巾了。他的生命已经活在我的体内了!”奶妈奇道:“什么飞红巾呀?”纳兰明慧含笑不答。奶妈焦急异常,心里暗道:“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还是这样的淘气?”她沉思了好一会,轻轻地推着纳兰明慧道:“小姐,起来,我想出法子了你看能不能行呀?”纳兰明慧如梦初醒,在自我陶醉中醒觉过来,含羞问道:“奶妈,什么法子?”奶妈道:“小姐,你不是常常打猎吗?到五个月左右,你就带女兵去几百里外的草原打猎,我有一个寡嫂住在那儿,我的侄儿现在将军府做事,就是那个傻里傻气的愣小子,你也见过了的,就叫他陪你去。他人虽然傻,可是却最听我的话。”纳兰明慧喜得搂着奶妈道:“奶妈,你真想得周到。我说要去打猎,那一定行,我忘记告诉你,我第一次碰见她的父亲,就是在打猎的时候呀!”奶奶问道:“哪个她呀?”一问出口,就醒悟起“她”就是小姐肚中的孩子,不觉“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转眼过了几月,纳兰明慧已有五个月身孕了。恰巧纳兰秀吉出发到远方作战,纳兰明慧去“打猎”那就更方便了,只告诉母亲一声,就带了十多个心腹的女兵和那个傻小子到草原去了。

纳兰明慧躲在草原的帐幕里,等候孩子的诞生,不觉又过了四个多月。一日,忽然夫人差了几个女兵来见小姐,带来一件惊人的消息,三天之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将军府里,忽然来了一个女飞贼,想找老爷找不到,却抓着了小姐的一个丫头,拷问小姐的消息。这个女飞贼本领十分高强,她闯进将军府后,直至捉着小丫头拷问之时,都没人发现她。到那小丫头被拷打喊出声后,将军府里的武师才纷纷赶来,可是这个女飞贼居然一点不怕,在众武师的围攻之下,竟毫发无伤,来去自如,临行前还用长鞭打伤了好几名教头。夫人十分害怕,叫小姐小心,还叫小姐最好回来给她壮胆。纳兰明慧躲在床上,听了女兵的说话,心知一定是飞红巾来找她,不禁恨恨地骂道:“好个毒心肠的女贼!”但她的武功还不及飞红巾,回去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她计算日期,临盆只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情了,她又如何能回去呢?她只好叫奶妈的侄儿回去,拖它一拖。叫他告诉母亲,她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纳兰明慧住的地方虽然隐秘,可是也很愁急,生怕飞红巾找来,她又不知那小丫头给飞红巾拷问,有没有透露消息。但她又旋即自己安慰自己的想道:“草原这样的大,就是她来到草原,也未必知道我在这儿。”她叫心腹女兵昼夜轮班防守,她自己虽然行动不便,也安一筒甩手箭放在床头,准备飞红巾来了,就和她死拼。

第三天晚上,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刚过了午夜,草原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阵的马蹄声,十几个彪形大汉骑着快马奔来。奶妈的侄儿给反绑在马背上。女兵们在火把光中看得清清楚楚,但却并不见一个女人。纳兰明慧的四个贴身丫头交互望了一眼。说道:“原来不是女飞贼!”立刻抡刀使剑,张弓飞箭,和那十几个彪形汉子大战起来!

一个女孩子的诞生

这些女兵都是纳兰明慧亲手训练的,武艺也颇了得,尤其是那四个贴身丫头,箭法更是厉害,强盗还未攻到帐幕,已给射倒几个!原来这彪人马,乃是草原上的马贼,为首的叫做王大须子,半月之前,他听出有一群女子,在草原上打猎,他不知道是纳兰明慧小姐,只道是草原上什么酋长的女儿,因此带了十多骑快马,从喀尔沁草原驰来行劫。半路上撞到奶妈的侄儿,顺手把他擒了,迫他带路。

一场混战,马贼并未占得便宜,王大须子急了,左手推着奶妈的侄儿,右手抡刀猛斫,女兵们投鼠忌器,居然给他冲进帐幕。纳兰明慧坐在锦垫上,一见王大须子冲进,扬手就是一把飞刀,准疾异常,把他的头皮削了一大片皮肉,王大须子狂嗥一声,手一松劲,奶妈的侄儿跌跌撞撞在地上翻滚,王大须子跨步上前,一刀向纳兰明慧斩去,纳兰明慧伏地一滚,扬手一柄飞刀,当的一声,王大须子的马刀竟给击飞出手,怔了一怔,忽然纳兰明慧“哟唷”连声,她用力过度,腹中阵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呻吟叫道:“杨云骢呀杨云骢,你的孩子不能保全了!”

奶妈的侄儿这时翻起身来,拼死和王大须子纠缠,不过几招,又给王大须子打倒。王大须子连声狞笑,跨上一步,一抓向纳兰明慧抓去,忽然帐幕外哗然大呼,王大须子未及回头,后心一阵剧痛,身子已给人悬空提起,纳兰明慧睁眼一看,只见飞红巾满面杀气,左手长鞭把王大须子卷着,右手指着纳兰明慧道:“哼,你就是纳兰明慧了?这样娇怯的样子,倒真是个小姐模样!”

飞红巾自从离开杨云骢之后,郁气难消,孤身一人,跑到伊犁将军府中大闹,虽然没抓着纳兰明慧,却捉着了她的丫头,逼问出纳兰明慧的消息,赶到草原,正好遇上这场混战。飞红巾不由分说,把马贼和女兵全部打得翻翻滚滚,撞入帐篷,只一招就把王大须子生擒。存心折磨纳兰明慧!

纳兰明慧抬头望着飞红巾,口角噙着冷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盯得飞红巾打了个寒噤。飞红巾气得一鞭将王大须子摔到墙角,厉声骂道,“你冷笑什么?有胆的就起身和我斗几个回合。我不愿杀毫无抵抗的人。”纳兰明慧小口微微开阖,语音虽弱,飞红巾听来却有如平地焦雷!纳兰明慧说道:“你要杀我,我毫不躲闪,你且等我生了孩子再杀我行不行?”飞红巾喝道:“什么,你有了孩子?谁的孩子?”纳兰明慧骄傲地笑道:“我和杨大侠的孩子!”飞红巾一看,纳兰明慧果然是挺着大肚皮,不发一言,回身便走,帐幕外马贼和女兵翻起身来又斗,王大须子也在墙角站起,俯身拾了那口马刀。飞红巾眉头一皱,再转过身来,喝问王大须子道:“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王大须子刚才看见飞红巾欲杀纳兰明慧,只道她也是线上的女匪,急忙答道:“我是喀尔沁草原上的马帮刀客,姑娘你是哪条线的?这个臭婆娘既是孕妇,咱们按规矩不杀她好了,她看来是个酋长的女儿,油水可厚哩,咱们把她洗劫来了平分吧,姑娘,你独自要一份好了,我王大须子最讲义气。”飞红巾面皮一绷,喝道:“哈,原来你是马贼!”王大须子“是”字还未出口,飞红巾出手如电,一鞭就把他的天灵盖打碎了,走出帐幕,惨叫声随之而起,不过片刻,飞红巾满身浴血,走回帐幕,冷冷地对纳兰明慧说道:“我把这帮马贼全都杀了,你好好地养孩子吧。”纳兰明慧定着双眼,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飞红巾收起长鞭,插回宝剑,忽凄然说道:“我走了,你见着杨云骢时就告诉他,我永不会再找他了。”纳兰明慧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忽然腹中绞痛,急忙呼唤丫头,女兵们纷纷进来,把奶妈的侄儿推了出去。飞红巾本来想走,这时却呆呆地站着,忽然帐幕中响起了“呜哗”的哭声,杨云骢的孩子出生了,女兵们手忙脚乱,帮助纳兰明慧料理。贴身的大丫头把早已准备好的锦缎,将孩子全身包着,纳兰明慧面上充满喜悦的神情,她在地上喘着气问道:“是小子还是姑娘?”大丫头道:“恭喜小姐,和你一样!”纳兰明慧道:“呀,原来是个姑娘,也好!抱来给我瞧瞧。”丫头道:“她可真像小姐呢!”纳兰明慧用手轻拍婴儿,低声笑道:“不!更像她的爸爸!你瞧,她的小口闭得可紧,长大了准像她爸爸那样倔强!”婴儿又“哗”的一声哭了起来,纳兰明慧笑道:“苦命的小丫头,才赞你口闭得紧,你又哭起来了!”纳兰明慧全神调弄孩子,完全把飞红巾冷落了。飞红巾黯然神伤站在旁边,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忽然走了上来,伸手对纳兰明慧道:“让我抱一抱?”纳兰明慧迟疑了一会,将孩子递过。飞红巾将女婴放在臂弯上仔细端详,果然很像杨云骢。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很喜爱这个婴儿,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念头,想把她抱走。旁边的丫头递上半温的开水,一口一口地喂她,有一个女兵笑道:“小姐,你可要学养孩子了,养孩子可不比掌刀弄剑,麻烦多着哩!”飞红巾微微一震,暗笑自己刚才的思想,把孩子交回纳兰明慧,又摸出一串珍珠,递过去道:“这是南海来的,就送给她做见面礼吧!”南海珍珠在草原上是极难得的东西,纳兰明慧看了一眼,她不是希罕那串珍珠,而是希罕飞红巾那种感情。她想不到在清国军中所传的草原上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她接了珍珠,眼光充满谢意,低声说道:“姊姊,我就把她取名叫做宝珠,谢谢你的好意!”飞红巾面色一沉,忽然又冷冷说道:“谁是你的姊姊,我是你的敌人,过了几年,我还要再找你见个高下,你好好等着吧!”女婴“哗”的一声又哭起来,飞红巾就在女兵们惊奇的注视下与孩子的哭声中走出去了!

再说,在喀尔沁草原之上,杨云骢也是兴奋非常,他帮助哈萨克的老酋长将楚昭南打得大败,把附近清军的城堡也占据了。这一天,他正和大酋长点数俘来的马匹,忽然一个士兵走来报告,说是捉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人虽然是牧民服饰,但问起游牧的事情,他却一窍不通,士兵们要打他,他才喊要找杨大侠。杨云骢叫士兵推那人上来,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浑小子。杨云骢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那人周围望了一望,嗫嗫嚅嚅地说道:“杨大侠,我是纳兰,纳兰……”旁边的士兵听了纳兰二字,全都愕然,哈萨克的老酋长却从容笑道:“杨大侠有事,我们不打扰了!”说罢率着士兵走开。杨云骢暗暗感激老酋长对自己的信任,再喝问那个人道:“你是纳兰秀吉派来的奸细么?”那人答道:“不,我是纳兰小姐派来的,纳兰小姐是我姑姑奶大的。”杨云骢“哦”了一声,问道,“纳兰小姐叫你带话给我?”那人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一面递过去一面说道:“小姐养了一个漂亮的小妞哩!”杨云骢大吃一惊,双手微微发抖,接过羊皮一看,果然是纳兰明慧亲笔写来,报道生了女孩的书信。信中还说因为女孩子差十多天才足月,因此身体瘦弱,很为担心,末后并希望杨云骢偷偷地来看她一次。

这刹那间,杨云骢又惊又喜,但渐渐喜悦的感情大大超过了惊惶的感情。在此之前,他虽然很爱纳兰明慧,但总觉得那种感情,并不是怎么巩固的感情,而今,他觉得和明慧已是真正联为一体了,对飞红巾负疚的感情也消失了。他莫名其妙的爱那个未曾见过面的孩子,他为她的瘦弱而担心,他幻想着她是怎样哭喊叫唤。收了羊皮信后,他心里迅速地作了一个决定,要冒险到千里外的草原去看自己的孩子!

天龙剑阵

当杨云骢从喀尔沁草原赶向伊犁的时候,纳兰明慧早已回到伊犁城。她是个练武的人,身体很好,生下孩子,满月之后,已如常人。那些女兵都是她的心腹,大家将孩子保护得好好的,谁也不会泄漏。她回到将军府,就将女婴交给奶妈,即算给夫人发现,也可推说是奶妈收养的孩子。

纳兰夫人见了女儿,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她搂着明慧道:“女儿呀,你怎么一去就去了半年多!打猎虽然好玩,也不该去这么久呀!你看家里闹成什么样子?你的爸爸又去边疆打仗,女飞贼一来,闹得人仰马翻,那么多人都擒她不住,真把我吓坏了!要是你在这儿,总可以给那女贼一点颜色!”明慧听了,蹙眉不语,她不敢告诉母亲,那女飞贼就是大名鼎鼎的飞红巾,更不敢告诉母亲,她对这个女飞贼其实却是又恨又爱,自从飞红巾在她匿居的草原大闹一场,杀尽马贼,赠珠给她的女婴之后,她对飞红巾的感情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当然她还恨飞红巾,恨飞红巾在杨云骢心头占着一角,但她已经不把飞红巾当做敌人了。飞红巾在她的心中已经不是一个“女魔头”,而是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女英豪。纳兰夫人见女儿沉思的样子,诧然问道:“怎样啦,孩子,连你的爸爸也称赞你的武功行,难道你也害怕那个女飞贼。”纳兰明慧苦笑道:“妈妈,我听了丫头的描述,那女飞贼的武功的确是世间罕见,只怕女儿真的不是她的对手。”纳兰夫人哈哈笑道:“原来你害怕这个。前几天我还慌女飞贼会再来,现在却一点也不慌了。”纳兰明慧问道:“怎么?父亲又请来了什么能人了?”纳兰夫人道:“不是你爸爸请来的,是纽祜卢邀请来的。不过纽祜卢早禀告过你的爸爸,所以你爸爸也捎有口信回来,叫那班人暂在将军府中居住。”明慧问道:“怎么?不只一个而是一班么?”纳兰夫人道:“听说是什么西藏天龙派的,为首的叫天蒙禅师,一共来了十八个哩,纽祜卢说天龙派的剑术西土第一,论当今剑法的大宗师,他的师父齐真君最高,晦明禅师第二,这个西藏天龙派的祖师也可以坐第三把交椅哩!”纳兰明慧听了,心里暗暗好笑,好笑纽祜卢的胡乱吹牛。齐真君的剑术她没见,但看纽祜卢那点技艺,他的师父无论如何不会超过晦明禅师。至于天龙派的祖师乃是天龙上人,她听杨云骢说过,单身入藏和天龙禅师论剑,折服天龙门下的故事。她想天龙禅师连杨云骢都比不上,如何能坐第三把交椅。纳兰夫人又继续说道:“天龙派的十八高手,愿应纽祜卢的邀请,据说是因为和一个叫做杨云骢的有仇。我听你爸爸说过,那个什么杨云骢可是咱们满清的大对头哩。”纳兰明慧陡然一震,心想:“哼,原来他们是为报仇来的。这天蒙禅师乃是天龙禅师的师弟,他的武功不在师兄之下,大约是天龙不好意思出面,所以叫师弟出面了。杨云骢的武功虽然了得,单打独斗,绝不会失手,只是要独战十八个高手,恐怕不行。”她刚刚差遣了奶妈的侄儿,送信给杨云骢,要他偷偷到伊犁来看望自己,如今听了这个消息,却又暗暗盼望他不要来了!

可是杨云骢终于来了,喀尔沁草原暂时平静无事,他辞别了哈萨克的老酋长,披星戴月,终于赶来了。他想念纳兰明慧,也想念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儿,他想这次把纳兰明慧母女都带出来。他不愿意他的女儿生长在一个满洲将军的家里。

这晚,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仗着绝顶轻功,偷偷进了伊犁城,摸入了将军府内。在飞身进去的时候,曾发现屋顶上有影绰绰的人影,但他自恃艺高胆大,疾如飞鸟,心想那些平庸的武师,就是自己从他们的身后掠过,他们也未必发现,因此毫不在意,循着熟路进入了奶妈的屋中。

纳兰明慧这时正和奶妈闲话,蓦地听得窗外有人轻敲,跳了起来,一看竟是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不觉惊喜交并,两人紧紧相拥,奶妈在旁边暗暗流泪。

纳兰明慧紧紧地抱了杨云骢一阵,倏又将他推开,叫道:“好,你终于来了,现在咱们总算见着了,你快走!”杨云骢愤然道:“你千里外将我召来,一见面又要赶我走,你这是什么意思?”纳兰明慧顿足道:“你听我话,快走!快走!这里有人等着要捉你!”杨云骢狂笑道:“什么人能够捉我?”纳兰明慧无暇多说,只是连声催他道:“以后咱们还可以见面,你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杨云骢顿然疑心大起,他怀着一股热情到来,不想却如碰着了一盆冷水,迎头淋下!他怀疑纳兰明慧舍不得富贵荣华,不愿跟他在江湖飘泊,所以连声催他出走。他想:我和她的父亲原是敌人,我的计划看来只是孩子的幻想了。突然,他板着脸孔对纳兰明慧说道:“我们的女儿呢?我总得见见女儿才能离开。”奶妈早进入内室,这时正抱着婴儿出来。杨云骢赶上去一看,只见婴儿睡得正酣,瘦削清秀的面庞,十足是个小纳兰明慧,杨云骢俯下了头,轻轻在女儿面上亲了一下。纳兰明慧又在后面吁气说道:“你快走吧。”杨云骢心头燥怒,想把婴孩夺了出走,但一想她还不过一个月大,尚未断奶,自己如何能够带她?正在此时,忽然瓦面有轻微的声音,杨云骢一听就知是有武林高手来到。他转过身躯,对纳兰小姐一稽首,反身跃出窗外,随手使了一招“过窗望月”,只听得“哎哟”连声,两个暗袭的人,已给杨云骢运掌力弹了出去。

杨云骢跃上屋顶,只见瓦面上高高矮矮,站满了人。个个手上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杨云骢认得为首的是天蒙禅师,冷冷发话道:“我与你们天龙派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前来暗算?”天蒙怒道:“杨云骢,你大言欺世,找上门来,奚落我们,把天龙剑法看得一钱不值,还说无冤无仇?”杨云骢哈哈笑道:“你们居然还是学武的人,心胸如此狭窄!各家剑法,各有长短,我好意与你们的祖师论剑,何曾奚落你们?”天蒙道:“你后生小辈,妄议宗师,这就是个大大的罪状。你在新疆作乱,啸聚牧民,反抗朝廷,这更是个天大的罪状!”杨云骢勃然变色,叱道:“我还道你们只是宗派之争,原来你们还要助纣为虐!”铮然一声,断玉剑倏地出手,天蒙禅师把手一招,十八个人在宽阔的瓦面上,竟排成了整齐的阵势。大家都是一身轻功,踏瓦无声。天蒙叫道:“杨云骢,你若过得天龙剑阵,我就饶你一命!”杨云骢冷笑道:“你瞧着吧!”天蒙往前一冲,杨云骢一剑削去,双剑相交,一阵断金戛玉之声,两方都无伤损。杨云骢暗道:“原来是一把宝剑!”待再进招之时,天蒙已自身旁掠过,另外两个喇嘛僧从两翼袭来,杨云骢一招“龙门击浪”左右开弓,两人却都是虚刺一剑,一掠即过。刹那间,阵势发动,十八名天龙派的高手,源源而上,此去彼来,各按着一定的方位,配合得非常好,四面八方都是天龙剑派的人,将杨云骢围得密不通风。杨云骢暗暗点头道:“天龙剑阵也还有点道理!”他本意只守不攻,看看他们的伎俩,哪料天蒙禅师长剑一指,催紧攻势,十八名高手,绕着屋面左穿右插,十九口利剑(其中有一人名天华和尚,乃天蒙的师弟,左手长剑右手短剑)竟如狂风暴雨,杂乱无章的向杨云骢击来,但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是按着八卦的方位,奇正相生,此呼彼应。剑剑都是直指要害,杨云骢勃然大怒,天山剑法骤地展开,急如掣电,剑花错落,宛如洒下了满天寒星!好几名喇嘛,受了剑伤,失声呼痛。杨云骢心想:自己与天龙有过一面之缘,这些人也还是刚被朝廷招揽,还是不要伤他们性命。反正天龙剑阵,自己也已摸熟。主意打定,宝剑归鞘,身法一变,竟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天龙剑阵中穿插自如,宛如一条水蛇,四处游走。那些喇嘛,一个个的觉得手腕麻痛,群相惊呼,杨云骢连袭十八名高手,每人都不过一招半式,就将他们的利剑夺去,掷在地上,片刻之间,地下散了满地利剑。其中只有天蒙禅师挡了三招,也终于被杨云骢夺去手中的宝剑!

独臂丐侠

将军府的卫兵在地下看上,只见无数黑影,一片剑光,在屋脊上纵横飞舞,乱作一团,其中却有一道匹练似的白光,闪电似的在无数黑影中穿来插去,白光所到,黑影如波,四面乱窜,刹时间屋上的黑影被白光扫得一个不剩,似无数黑影,化成了一溜一溜黑烟,向屋角滚滚散去!卫兵们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目定口呆,手足酸软,刀斧手刀落尘埃,弓箭手弓垂地下。再看时,那白光倏的凝止不动,现出一个英气迫人的少年,大声喝道;“天龙派的朋友们,这回又将你们的兵刃留下,下次再见,俺就不客气了!”这少年正是杨云骢,他穿了一身白衣,施展上乘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把天龙派十八名高手的兵刃全都夺了。

杨云骢旋身过来,把天蒙禅师那口宝剑挂在腰间,虎吼一声,一跃而下,卫士们纷纷逃避,杨云骢也不伤害他们,向将军府再闯,他还想再见一见纳兰明慧,问个明白。这时纽祜卢已率了一班弓箭手从内府走出,见杨云骢竟然闯过了天龙剑阵和外面卫士的重围,大吃一惊,急忙下令放箭。杨云骢无暇纠缠,身形起处,如巨鹰斜飞,闪开正面,飞身越过几间屋脊,扑入了后花园。到了奶妈的屋中,破窗而入,四处张望,纳兰小姐踪迹不见,连奶妈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杨云骢懊恼异常,他以前和纳兰小姐相会,总是借奶妈的屋子,纳兰小姐的闺房,他却从未到过。心想:偌大一个将军府,怎知她住在哪里。又转念道:她这样躲我,显见是恩断义绝,不愿再跟我了,又气又恼,反身再跃出屋子,正自决不定要不要再找,忽然树荫下转出一个人来,低声喊道:“是杨大侠吗?”杨云骢一跃而前,揪着这人一看,见他围着白巾,竟是厨子装束,急忙问道;“你是谁?”那人低声答道:“小的是这府中的厨子,我是哈萨克人,你的好朋友伊士达今晨起解,听说是押向关内,你用快马去追,也许还追得上!”

伊士达就是在那次草原大战中,被清军俘虏去的,这厨子给他送饭,交成朋友,因此知道杨云骢是他朋友。适才杨云骢在外面大闹将军府,个个惊惶,人人藏匿。他听人说来闹的是杨云骢,不顾危险,偷偷走出,果然碰个正着。

杨云骢目闪精光,问道:“你这话可真?”那厨子道:“小的岂敢骗你?”在围巾下摸出一块佩玉,乃是伊士达送给他的。杨云骢一看,点了点头,道声:“多谢!”跑出将军府外,夺了一骑快马,如飞追去。他和伊士达的交情,胜于骨肉,纳兰明慧既避而不见,他自然不愿再留在将军府了。

铁蹄追风,快马踏月。杨云骢神思惘惘,不知歇息,饿了就吃干粮,片刻不停,追了一日一夜,第二天黄昏时分,在草原上果然遥见十几骑马,押着囚车。再追了一回,那群人已将入一个山麓,这座山乃是横亘草原的天山山脉的分支,并不怎样高峻,所以驿道能穿过山谷。这匹马跑了一日一夜,直喘着气,幸它是新疆的名马,惯走长路,如换是关内的马,早倒下来了。杨云骢嫌马走得慢,翻下马背,一溜风地直追上去,到了谷口,忽听得里面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有人哈哈笑道:“罗铁臂,幸会幸会,今儿咱兄弟可与你见个真章了。”杨云骢奇道:“罗铁臂怎么会在这儿碰着仇家?难道押解囚车的人和他有过节?”囚车已驶入谷中,他想:“车中若有伊士达在,自己总能把他救出,且先看看再说。”一跃身,跳上了一块岩石,借草障身,登高下望,只见谷中远远立着一个奇丑的独臂老丐,面如瓜皮,发似枯草,鼻孔撩天,左臂自肩以外,截如刀削,右臂伸出鸟爪般的瘦指,握着一根叫化棒,正是罗铁臂那怪模样。

罗铁臂是塞外的游侠,和卓一航相识,因此杨云骢也认得他。此际只见他发出磔磔怪笑,尖声说道:“焦蛮子,三十年不见,居然在这里幸会,好,这一刀之仇,咱们算算。”杨云骢再看这“焦蛮子”时,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儿,两眼如火,身躯瘦小,半身赤露,背后结着大大小小的疙瘩,相貌也是极为丑陋。杨云骢心想,久闻罗铁臂颇有独门功夫,难得有此机会,且看看他的技艺。杨云骢满以为那焦蛮子和押囚车的人在一处,武功好极有限,谅他们比不上这位丐侠,所以按照江湖规定,在别人寻仇报复之时,不下去打岔。他哪知这焦蛮子乃是关内的大盗,后来被清廷收罗去当了大内的一等卫士,着实有些功夫。连那押囚车的,也非庸手。

焦蛮子真名叫焦化,纳兰秀吉因为连年征战,除了纽祜卢外,还想多添一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因此托多铎奏上皇上,派两个武艺高强的大内卫士来,这焦化就是其中之一。那押囚车的名叫甘天立,也是大内的卫士,武功比焦化稍低,和焦化同被派到纳兰秀吉帐下。这次纳兰秀吉差遣甘天立到伊犁去押解犯人,放心不下,又差遣焦化去接应。正是无巧不成书,焦化在谷中碰着了罗铁臂,甘天立押解的囚车又刚刚撞到,而杨云骢也已追到了身后。

罗铁臂等焦化叫完了一阵,一声怪笑,一个箭步,纵将过来,单臂一扬,就是一个独劈华山的招数,向焦化当头砍下,掌风飒然,疾如奔雷,如果被他砍上,脑袋也要分家。焦化身体瘦小,武功却极深湛,一偏身,左腕虚勾右拳疾吐,避实就虚,朝罗铁臂左肩穴击去,罗铁臂接招还招,一条手臂,真如铁铸一般,劈接锤拍,竟然运用自如。焦化大吼一声,伏身揉进,双拳嗖嗖,步走连环,手脚起处,全带劲风。杨云骢心想:“瞧不出这名卫士居然还有两下,使的竟是北派正宗的伏虎拳招式!”再看时,只听得罗铁臂又是一声怪笑,臂随身转,指东击西,忽纵忽横,变化繁复,招数奇妙,果然与众不同,在掌法中独创一格,掌风所到,呼呼有声,远看去好像他身上竟长满手臂一般。杨云骢赞道;“罗铁臂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以卓师叔那样崖岸自高的人,也愿和他交朋友。”

两人三臂,打了半个时辰,焦化渐处下风,激战中忽然惨叫一声,托地跳开丈余,罗铁臂独臂一抡,跟踪追上,甘天立忽然一抖手,飞出几点圆光,朝罗铁臂胸前撒去,罗铁臂一掌劈去,把暗器震落。但他却想不到甘天立的暗器非常歹毒,用的乃是喂毒蝴蝶镖,暗器虽小,内中却藏有机关,罗铁臂的掌风虽劲,却只能把它打沉落地,在地上机关一动,重又跃起,罗铁臂猝不及防,下盘竟给打中两枚。一声怒吼,单臂当头劈下,焦化拼命一拳。挡不住掌力,半边身子竟给劈开,而罗铁臂也已滚在地上,不能再起。

甘天立暗器奏功,正想补他一刀,半山腰处,杨云骢早如飞鸟般掠下!甘天立一抖手,又是几枚蝴蝶镖连翻飞出,杨云骢宝剑一抡,比罗铁臂的掌风厉害得多,几枚蝴蝶镖全给震得飞了回去,两名兵卒首当其冲,中镖倒地。杨云骢身随剑走,一缕青光,倏的到甘天立背后,甘天立暗器虽高,武功却在焦化之下,虽然不算庸手,但如何挡得住杨云骢的剑法?刚挡得一挡,右手五只指头,已全给剑锋削去!杨云骢顺手再补一剑,把他刺了个透明大窟窿,转过身来,一阵追逐,把十几个押囚车的清军全给了结。跳上了囚车,只见车中囚犯,正是他的盟弟伊士达,杨云骢无暇多说,嗖嗖嗖,一连几剑,劈开了他身上的镣铐,叫道:“贤弟,你自己出来吧。我还要去看一位老前辈。”他跑到罗铁臂身边,叫声“罗叔叔”,罗铁臂睁眼一看,依稀还认得是杨云骢,苦笑说道:“我不中用了!”

白发魔女

杨云骢见他面色瘀黑,知道所言不虚。武林豪侠,生死置之度外,也不便作儿女之态,躬腰问道:“老前辈有什么话要留下的?”罗铁臂道;“卓一航有封信托我交给白发魔女,你能代我送到么?”

原来罗铁臂当年是川中大盗,是白发魔女得力的助手,而卓一航则是贵家公子。白发魔女和卓一航情孽牵连(参见拙著《白发魔女传》),罗铁臂全都知道。白发魔女因卓一航的师叔们阻挠婚事,引起争执,把武当派的两个长者斫伤,逃到新疆,卓一航后来也放弃了武当派的掌门不做,追踪白发魔女。不料误会难消,风波迭起,又插上何绿华的事,白发魔女要找他们晦气,引得卓一航的两个师叔黄叶道人和白石道人,远远赶来。那日在草原上和杨云骢相遇之后,两人知道威震南疆的女英雄飞红巾就是白发魔女的徒弟,对白发魔女这才稍有好感。二人继续寻找,不久就找到了卓一航。其时卓一航已将何绿华送回关内,又折回新疆,在慕士塔格山隐居,辛龙子和楚昭南上山拜见,给他痛斥一顿。楚昭南在辛龙子手中取过了游龙宝剑,愤然自去。辛龙子则甘受师尊责罚,深山面壁,发誓在二十年内,不再下山。

黄叶和白石寻上门时,卓一航正是意兴萧索,寞寞寡欢的时候,婉转拒绝了师叔们要他重掌武当派的请求。黄叶和白石想继续去找白发魔女比剑,卓一航又跪下劝止。黄叶道人怒道:“那女魔头不近人情,看你总有一天伤在她手上。”卓一航泣道:“弟子罪孽深重,若遭横死,也不敢请师叔报仇。”白石道人叹了口气,知道情之所钟,无理可喻,拉了黄叶道人飘然自去。

卓一航送两个师叔离去后,左思右想,觉得误会若不消除,心事终难了结,想来想去,想起了罗铁臂也许可作调人,因此写了一封信,叫罗铁臂去送给白发魔女,不料罗铁臂在途中遇到仇家,阴沟里翻船,竟给甘天立喂毒蝴蝶镖伤了性命。

那焦化和甘天立原是四川的两个名捕头,二十余年前,罗铁臂在成都附近做案,给焦化追捕,争斗起来,寡不敌众,吃了一刀,那条胳膊就是这样给砍下来的。本来性命也难保住,幸得卓一航路过,把他救出。所以罗铁臂后来也到新疆,和卓一航时时来往。

杨云骢听罗铁臂说卓一航有信要交给白发魔女,他虽不喜欢白发魔女,却和卓一航有深厚的交情,何况又是罗铁臂临终所托,当下一口应承道:“你请放心,卓师叔的事情我一定替他做到。”罗铁臂双眼一翻,含笑说道:“恩仇了了,我可以安心去了!”单臂垂下,溘然长逝。

杨云骢掘了土坑,将罗铁臂草草埋了。对伊士达道:“兄弟,我有事要到天山的南高峰,你自己回喀尔沁的哈萨克营地去吧。麦盖提和他的姑娘曼铃娜也在那里。此地离喀尔沁草原只有三日路程,附近的清兵又已给赶跑,想来不会有什么凶险的了。”伊士达听说盟弟生还,甚为高兴,对杨云骢道:“你也快点回来呀,咱们三人重聚一起,又可大干一场了。”临别前杨云骢怕他遇到武功高强的敌人,又将夺自天蒙禅师的古剑送给他道:“这把剑乃是天龙派镇山之宝。你要好好保存。”伊士达接过宝剑,发誓说道:“我一定不辜负这把剑,如果我死了,也要传给矢志抗清的人。”两人各自叮咛,握手道别。

伊士达自回营地,按下不表。且说杨云骢披星戴月,重上天山。天山横亘三千多里,晦明禅师住在北高峰,白发魔女住在南高峰,两峰相距,也有一千多里。杨云骢先上北高峰拜见了自己的师父。晦明禅师对他道:“你这些年来,干得轰轰烈烈,果然不负我的教诲。只是清兵势大,成败难于预测,但求尽力而为,然失败也无足憾。你的师弟楚昭南很聪明,你若能引他回头最好,若然不能,可以替我把他废掉。”杨云骢谢过师父教训,晦明禅师又道:“你的卓师叔是性情中人,白发魔女虽然乖僻,也是性情中人,你不要拂逆她的意思,也许可以替他们两人调停和好。”

杨云骢和师父住了两天,再离开北高峰向南天山进行,南天山冰河很多,寻了七八天,远远望去,冰河仿佛白皑皑的积雪在流动,行近了看,只见冰河表面,又形成了千万个高低起伏、大小不同的冰锥。这些冰锥有高达数十丈的,在阳光照射下,丽彩浮空,真是人间难见的奇景。杨云骢沿着冰山的边沿,一直行进,又过了两天,已接近峰顶缓缓流动下来的原始冰河,远望如白色的大海浪从深谷里流泻而下,行至近旁,才看清那些浪头都是高达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层叠,有的似透明的宝塔,有的似巨人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万状。杨云骢沿着原始冰河上行,再过半天,走过一个好似瀑布状的冰坎,面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高达千丈的大冰坂,冰坂尽头矗立着一座明亮的壮峰,独出于群峰之上。杨云骢施展绝顶轻功,攀到了冰峰之上,只见峰顶又有一间坚冰筑成的冰屋。白发魔女低眉合什,坐在当中,杨云骢施礼求见,良久良久,白发魔女才睁开眼睛,招招手道:“你进来!”

杨云骢进了冰屋,白发魔女厉声说道;“是你师父差遣你来的吗?”杨云骢道:“不是,是卓师叔要我来的。”白发魔女脸色倏变,说道;“我虽在冰山,也已知道他的两个师叔从四川赶了到来。他叫你来,是不是要约我去和他们比剑?”杨云骢急忙说道;“这是哪里话来。黄叶、白石两位道长已回四川去了。卓师叔有信问候你。”白发魔女脸色稍缓,叫道:“拿来!”杨云骢将书信呈上,白发魔女拆开一看,只见锦笺上写着一首七言律诗,诗道: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夜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深情一片,表白真心。白发魔女一看,不觉滴下泪来。但几十年来的误会横亘胸中,虽然一时感动,转念一想,又拂然怒道:“他们武当门下,自命武林正宗,把我当成妖孽,我也高攀不上他们。你回去告诉卓一航吧,我以后不再找他晦气,但要想和解,那却是万万不能。”杨云骢不知其中原委,但细味语气,白发魔女与卓一航之间,似乎颇有一段情孽。当下婉言说道:“人生不过百年,何苦令本来亲爱的人受苦,自己也一样受苦?”白发魔女白发飘飘,变色说道:“卓一航告诉你了?”杨云骢道:“卓师叔从来不与弟子谈及私事。”白发魔女道:“那么这是你自作主张劝我来了!”杨云骢不敢置答。白发魔女忽然“哼”了一声,指着杨云骢道:“飞红巾算不算得是你亲爱的人?”杨云骢陡然一震,凄然说道:“我与令徒情逾兄妹!”白发魔女厉声说道:“那就是了!你为何又令她受苦?”杨云骢如受利箭攒心,答不出话来。白发魔女满腔怒火,好像要向杨云骢发泄似的,说得又急又快,指着杨云骢道:“你们名师门下,都是自命不凡。你将飞红巾折磨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还来劝我?不是飞红巾一上山就为你求情,叫我不要插手,我早把你废了!”杨云骢急忙问道:“飞红巾在哪儿?她怎么样了?”白发魔女道:“就在这儿,可是她发誓不见你了!”杨云骢游目四顾,冰屋里空荡荡的哪有旁人。白发魔女向窗外一指,说道:“飞红巾在下面的山峰结庐独住,你还有面敢去求见她吗?”杨云骢叫了一声,转头便跑,连要向白发魔女告辞也忘记了。白发魔女纵声狂笑,忽又颓然的倒在冰上。杨云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杭州大婚

秋天的阳光,把雪山冰峰,迫射起千万道霞辉丽彩,可是杨云骢已无心欣赏这人间难见的奇景了,他急着要去见飞红巾。“飞红巾会不会见我呢?”这一个问号迫使他像旋风一样的离开白发魔女。终于他在天山南高峰的山麓,找到了一间木屋,里面隐隐传出了梵呗之声。

“飞红巾,飞红巾,我来了啊!请你开门,开门!”杨云骢用力拍门,大声叫喊。可是里面的人毫无反应。杨云骢着急极了,拼着受飞红巾的责骂,飘身翻上屋檐,跳落屋内。屋内炉香缭绕,一个女人正趺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念经,对外面的纷扰,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杨云骢一眼望去,心灵如受风暴袭击,顿时呆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飞红巾吗?这蒲团上的女人难道就是那个明朗豪迈的草原女英雄?杨云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蒲团上的女人白发飘飘,在背后看来,和年近古稀的白发魔女,竟是一模一样。难道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居然会白发满头。

“哦!可怜的飞红巾,太多的忧患使她变成了这个模样!”杨云骢一阵颤栗,这刹那间,飞红巾过去的形象蓦涌心头,草原上的并辔驱驰,古堡中的欢愉谈笑,这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在目前的这位“白发少女”的身上出现了。杨云骢激动得几乎要跪上去抱着她,向她求恕。可是求她原谅什么?纳兰明慧的影子也涌现出来,自己和明慧也并没有错呀,感情上的负债,有时真是还不清的!

飞红巾仍然是在低声念经。杨云骢柔声说道:“飞红巾,草原上的兄弟们需要你,你和我下山吧!我们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飞红巾头也不抬,念经念得更起劲了。杨云骢隐隐约约地听得她念道:“世法如幻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化,如水中泡,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是以诸法无常,一念在我。……摩诃般若波罗密。”这是大乘般若经的经文。杨云骢叫起来道:“飞红巾,你怎么啦?草原上铁马金戈,狼烟处处,你却说什么如幻如梦。难道在浴血死战的你的族人,在你的心目中,也是一团幻影?飞红巾,不要发傻了,跟我下山去吧!”飞红巾仍如不闻不见,趺坐蒲团之上,除了嘴皮微微开合之外,简直就像古代遗留下来的一尊石像。

杨云骢呆然立在飞红巾身边,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许久,忽然想起来道;“飞红巾孤身遁迹雪山,难道草原上的抗争,已经被清兵扑灭了?”这一想,不禁冷汗沁背,呼口气道:“飞红巾,我此刻不能在这里伴你了,我还要下山去看看我的弟兄。过些时候,我再来见你。”横起心肠,又越墙走了。飞红巾听得杨云骢已经走远,把佛经一抛,说道:“你永远不会再见我了!”

这个时候,纳兰明慧也正是黯然魂消无限伤心,他的父亲纳兰秀吉被调任杭州总兵,听说这还是多铎的主意,多铎新近升任两江提督,平定了前明鲁王的遗部,又承袭了鄂亲王的王位,真是喜事重重,十分得意。他不想到塞外完婚,也不想万里迎亲到京中圆娶。因此凭着自己的职位,便索性把纳兰秀吉调到杭州来,当自己的属下。在江南桂子飘香之日完婚,那可是人生一大乐事。纳兰秀吉既是宗室,又在新疆积有战功,调任总兵,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是纳兰明慧却是柔肠寸断,她爱上了新疆的草原,因为草原上有她所爱的人。那晚杨云骢在将军府内大闹之后,她一直等着他再来,可是杨云骢却不见再来了。她怀疑杨云骢恨她恼她,不愿再见她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能体会我的苦心?”纳兰明慧在低低地埋怨了。可是杨云骢仍不见再来。倒是她的父亲突然从边疆回来,跟着便是举家南返了。

杨云骢下了天山,草原上的景象已与以前大大不同了,清军的营帐,随处可见。各族的战士们,却已流散四方,或藏起刀枪,销声匿迹了。原来就在他天山来去的一个月中,南疆草原上的抗清武装,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北疆的清兵在统治巩固之后,调兵南来,而多铎也请准皇上,把青海驻屯军的骑兵都调到新疆。而另一方面,喀尔沁草原上,自飞红巾率部离去后,实力也较前单薄,竟给清军各个击破了。

杨云骢千辛万苦,在草原上找到了他的两个盟兄弟,伊士达和麦盖提,问清情况,吁了口气,说道:“今后的事,全靠你们了。我要离开新疆一趟。”他飘然潜入伊犁,想和纳兰明慧见最后一面,问她愿不愿和自己出奔,他打算不论纳兰明慧肯不肯和自己同行,他都要进入关内了。关内有他的老家,而且听说在浙江南部还有明朝皇室鲁王的旧部,在湖北还有李闯王儿子李锦的大军。到了江南,也许还可做番事业。

可是他来得迟,纳兰明慧已经走了好多天了。他来到了伊犁,才知伊犁将军已经换了人。他偷入将军府看看有没有以前的熟人,一连去了三晚,才发现那个奶妈的侄儿还留在将军府里当差。夜深人静之后,他偷偷将这个傻小子唤醒,查问他小姐的下落。这傻小子倒不害怕,还鼓着嘴骂他道;“我们的小姐要到南边完婚了,你还找她做什么?我的姑姑临走前吩咐我,如果我碰到你,就要我说给你知道,劝你千万别再缠我们的小姐了。”杨云骢一听,如晴天霹雳,急忙问道:“小姐回到哪里完婚?”傻小子道:“杭州!”杨云骢狂笑一声,转身便跑了。

这晚他彻夜未眠,情思潮涌,不觉提起笔来,填了一首词道: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醒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留影中州?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怅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愤,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调寄《八声甘州》

词成酒冷,天已黎明,他跨上骏马,绝尘而去。自此草原上不再见杨云骢的踪影,只有他的英雄故事,被草原的歌手编成诗歌,永远留在民间。

一个月后,他到了杭州,那时正是中秋方过,钱塘江大潮就要来的时候。杭州城内,人山人海,热闹异常。这些人有些是来看潮的,有些是来看鄂亲王多铎成婚大典的。多铎和纳兰明慧的婚期已定了在八月十八日举行,杨云骢正好在他们婚前三天赶到。

正是:万里归来人未老,香车却欲入侯门。

欲知杨云骢是否甘心让纳兰明慧出嫁,请看拙作《七剑下天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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