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到青岛,下了车,安顿了住处,天色已晚了,我们去看海。走过一条湿湿的街道,腥风扑面,内地已经躁热难耐了,哪知道,这里还这样清爽。拐过一道弯,喧闹的大街空旷了,隐隐有风雷声,地似乎也在震动。不知道海这样近,心里很惊骇。忽然,就听见了蝉鸣,一声声,那么亲切,那么悠长,就在草坪边的矮树上,草很绿,像一个梦。熟悉的乡音,让人无比亲切,汹涌的大海,也变得温柔了。
到上海时,夜半我和二弟出去,从僻远小城一下子钻入这都市森林,晕头晕脑,我们沿了一条街走,忽然就听到了旁边草丛里的虫鸣,唧唧、啾啾、叽叽,是蟋蟀。刚刚下了一场夜雨,叶片还湿漉漉的,这可爱的小虫,一下子消除了陌生,与这座城市的距离拉近了,亲切了。
在云梦山里,我们睡在青石板上,山风像清泉,一阵阵流过。四面鼾声起伏,我却睡不着,看着山腰上那轮朦胧的圆月,悄悄地站了起来,拐个弯儿,就是一阵阵喧哗的喷泉,呼呼哗哗地流。湿气飞洒,还带着细碎的水珠,让人想见白日阳光下砌,飞花碎玉的神彩。可是,忽然的,你眼前有一盏盏小光点闪动。那细微的光点,淡黄的、微绿的,有的甚至还泛一点粉红,盈盈的,轻轻的,就像小精灵,一颤一颤的,像是小船儿在潭水里飘。半天才缓过神儿,这就是萤火虫,说也惭愧,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萤火虫。光影晃动着,又一点点飘到远处去了。远处就是密密的山林。走过去,那喧闹的虫鸣,像密团团的细麻,一缕缕纠结着,交错着,芜杂着,长的短的,响的弱的,大的小的,我一时已经辩不清这些声音了。只知道这是秋虫,这是声音的海,在这静静的大山中,它们啼叫着,它们呼喊着,它们欢腾着。生命没有大小,存在就是意义。它们用叫声证明他们的存在,它们用呼喊烙下生命的印迹。即使零露一样的苦短、蜉蝣一样的存在,又有什么呢?这夜,这线团一样的声音,在我生命里永远解之不去了,到现在忆起,还满满都是情味。
到哪里,似乎总是有很多印象已经模糊了,包括景致,可忘不了的却是那鸟叫虫鸣。只要有鸟叫虫鸣,就消融了陌生感,迅速地融成一体。那里就变得亲近,亲切,不再陌生,隔阂,特别是那令人难言的恐惧。
小时候,在家乡,最亲切的就是那咣咣古古的叫声了。这声音浑厚,清亮,在那微风泛黄的时节,麦香遍野,一个早晨,刚刚刚古,刚刚刚古,声音是移动的,是飘忽的。初夏,绿色,麦原,和暖。诸多意象在心里构筑,织出一片细密的美好,像一匹壮锦,像一个故人,像飘移的云,挟带着一个季节的丰腴,匆匆而来,却又是从容舒缓。
乡村的初夏,是在这种叫声里开启的。多年后,一个男人农事农村的记忆,也在这种鸟鸣里浮动。
乡下麻雀,又是另一种味道了。它又是一种长舌妇一样的絮语,叽叽喳喳,从天色微亮开始,聚在树梢屋檐,一直到暮色时分,才停止喧哗。那个时节,常常上树上躁,树下笑,孩子闹,鸟雀跳,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吵,更多的是一种快乐,无拘无束,四下流转。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乡音常常更移,即使同处一乡,三里五里,就是一个音调。但有一种乡音永远不变,它放之四海而皆准,走遍天下而不变,这就是鸟鸣虫吟,一声声,一句句,那么亲切,那么有情味,是最醇厚的乡音,足以慰藉我们孤独的心和薄雾一样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