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星走在这些年来早已无比熟悉的街道上,十五年,时光无痕,而时代的标签却悄悄地印刻在路牌上、车流里,科技的进步是无法阻挡的洪流,街道和楼宇的变化就是城市中的沧海桑田。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这是一个平凡的时代,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改革开放的浪潮逐渐平静了下来,成为常态,新鲜事物已经足够丰富,九零后的童年无缝连接进入新世纪,与七零后和八零后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多因事物更替而显得弥足珍贵的年代记忆。
这岁月长河中的一小段,尽管因平淡而被人遗忘着,却也曾流光溢彩地存在过,浸染在这个时期的青年人,在十五年后将成为中坚力量,掌握着社会巨轮的航行方向。
对于叶嘉星来说,一切都不重要,有蓝天,爸爸还活着,就是一个足够美好的世界了。
经过一所小学,叶嘉星透过大门的栏杆向里面张望,几只小麻雀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悠闲地梳理着羽毛,提醒她学校正在放暑假。
这个时空里的小嘉星只有八岁,即将来到这里开始全新的学习生活。还记得场院里那根高高的单杠,是体育课上她最不愿面对的,直到小学毕业,她纤弱的胳膊才勉强能抓住并悠荡起来;静悄悄的教室仿佛又传出了朗朗书声,昔日同窗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正是跟着这班友善的小伙伴才说得一口京腔京韵。
虽是假期,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仍可以继续做附近街坊的生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竖在门口,上面印着两颗心套在一起的“和路雪”标志。那个时候,这把伞常常把路过的小朋友吸引到印有同样标志的冰柜前面,小嘉星也不例外,不过,她只是看看,却并不买。
不远处总有一位老婆婆,脚边摆着一个大泡沫箱,打开盖子,是一层棉被,里面裹着一些雪糕,味道照那些品牌的比起来也许是差点,但价格要比冰柜里的,可低上不少呢!
小嘉星每次都从泡沫箱里选一个喜欢的,在她看来,老婆婆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大热天还坚持出摊儿,生活上一定有困难,而她自己家里经济条件也很一般,爸爸早出晚归特别辛苦。她看待老婆婆,大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买老婆婆的冰糕,她这儿省了钱,老婆婆那儿也赚了钱,自是畅快。
这样,她把节省下的零钱再交到傍边儿正在打鸡蛋的老大爷手里,还能带着一袋子热乎乎的鸡蛋糕回家跟爸爸一起吃。
既管不了嘴馋,又想着零用钱要如何省着花,那副纠结的模样真是好笑,现在的叶嘉星多想见见当年那个懵懂的自己啊!
棉布胡同离学校不远,沿着小路一直走,不用转弯就到了,70号的大门依然开着。姑奶奶也太没有安全意识了!叶嘉星迈进院子,顺手把门带上了。
叶老太太正巧在家,她问嘉星:“姑娘,我看你眼熟啊……前些日子你好像来过吧?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叶嘉星没有准备好答案,正当含糊其辞之际,突然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她连忙说:“您稍等啊,我去帮您开门!”
嘉星把大门拉开一个缝隙,见敲门人的是何骥云,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还调侃道:“无冕之王,又是你,来干什么?”
“怎么是你?你上次不是走了吗?”何骥云看到叶嘉星,倒是有些吃惊。
“这是我奶奶家啊,我们家没什么故事,你还是去别处找故事吧,再见!”叶嘉星音量很低,但不容置疑,说完顺势关上门,并且插上了门闩。
“怎么把门关上了?外面是谁啊?”叶老太太也来到了门口。
叶嘉星本想掩饰,可是何骥云从门缝里看到了老太太,便大声介绍自己:“我是晚报的记者,想采访您!”
没办法,叶嘉星只好又打开门,把何骥云请进来,但仍然在用眼神威吓他。老太太看这两个人像是认识,以为嘉星也是记者,就把他们请到院子里,在围着桌子的小凳上坐下来。
“您好!我叫何骥云,您可以叫我小何!”何骥云礼貌地问候。
“我叫牵牵!”叶嘉星浑水摸鱼,让对面的两个人分不清她是在跟谁介绍自己。
“我姓叶,都七十几岁的人了,有什么好采访的呀?”老太太谦和地说。
“我在寻找一些老北京的故事,您这院子看起来饱经沧桑,一定有不少故事吧,可不可以跟我们的读者分享一些啊?”何骥云认真地说。
叶老太太慈祥地笑了:“那又有何不可呢?别看我一大把年纪了,但是和这院子比起来,却还只是个小孩子。”
事关家族历史,叶嘉星屏气凝神地听着,何骥云则拿出本子认真地记录起来。
叶老太太啜了一口茶,开始了讲述:“我父亲小的时候,本来生活在天津当时的日租界,在租界里,华人的生活并不如意,失去了民族自豪感,好像处处都低人一等,本来,小孩子并没有注意到这种无形的压力,但偏偏有个日本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总是颐指气使,命令中国孩子给他鞠躬,我父亲对此很是反感,这让我的爷爷奶奶担忧起来,当时父亲只有十岁,怎么打得过那个半大小子呢,就算侥幸没受重伤,只怕也会招来祸患。
“思前想后,我的爷爷奶奶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搬到了英租界。本以为这样就相安无事了,可是父亲想念从前的小伙伴,还是会时不时回日租界找他们一起玩耍,当他得知那个日本人还在无理羞辱他的小伙伴的时候,内心的屈辱感让他忍无可忍。
“父亲从小学习武术,在同龄人中称得上敏捷而矫健,可是对手毕竟大他好几岁,直接的正面交锋肯定没有优势,所以啊,他事先埋伏在胡同里的一棵大树上,等那日本人一过来,便纵身一跃到他面前,趁其不备,发起猛攻。在这过程中,父亲虽然受了点伤,但也让那个小日本人流了血,不过,也正因如此,他被擒住不得离开,最后,幸得一个跟他最好的伙伴来帮忙,他才得以脱身。自豪感让他们翘首,让他们忽略了疼痛,却也让他们罔顾大祸将至。
“回到家里,爷爷奶奶看到父亲受伤流血,心疼至极,等父亲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之后,他们的心情又复杂起来,自己的儿子这么小,就这么有尊严、有气节,面对羞辱,勇于反抗,他们很骄傲,但同时也由衷地担心,那个日本孩子的家里一定会找上门来。为了保护我的父亲,爷爷奶奶想都没想就放弃了高薪的工作,举家迁来北京,买了这座宅院。”
叶嘉星听着关于曾祖父的故事,想到自己的父亲,何尝不是面对威逼利诱,毫不妥协,终惨死于恶人之手,看来“刚正”已经写在基因里了。
“原来这院子的来历是这样的,您的父亲从小就这么有正义感,长大以后一定大有一番作为!太精彩了!叶奶奶,您喝口水,接着讲。”何骥云很激动。
叶老太太一边带他们参观院子,一边介绍:“老话说‘桑松柏梨槐,不进府王宅’,那些树都是思敬逝者的,不适合种在家里。你们看,我家这棵是枣树,这是我爷爷奶奶亲手种下的,夏天可以乘凉,立秋之后啊,还有枣子吃。本来院子里还有很多花草,可惜啊,都没撑过前几年那场大暴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折腾不动了,这不就一直空着嘛……
“看这墙砖,有几块上面还特意刻了蝙蝠,代表福泽绵延。你们到门口来,看见门洞上方左右两边的砖了吗?雕成如意形状,这叫如意门。再瞧这两个门簪,花纹多精致啊,将近一个世纪了,还是这么清晰……”
从院子里一直介绍到院门口,叶老太太的笑容逐渐落寞下来。
“小何,你说饱经沧桑,还真是,我在这院子里从年轻慢慢变老,看着这座宅院从新变旧,从热闹变得冷清,从满庭花木变成满园荒芜。唉……今天就先讲到这儿吧,我那饭都闷得了,菜还没炒呢。”
离开院子,何骥云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走出几步才回过神来问叶嘉星:“你叫什么牵牵?”
“我奶奶姓叶,我当然也姓叶了。”叶嘉星心不在焉地说。
“不应该是你爷爷姓叶,你才姓叶吗?再说这真的是你奶奶吗?你们看起来根本不熟嘛,你还是说实话吧!”何骥云满腹疑窦。
“她真的是我的奶奶,你不信就算了!”叶嘉星说完又要走。
何骥云当然不肯罢休,拦在叶嘉星:“你每次都不说清楚就走,第一次是惊慌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第二次根本不记得这个院子,现在又说这是你奶奶家。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万一你是坏人,要对叶奶奶不利怎么办?你是在这儿跟我说清楚,还是去派出所跟警察说?”
何骥云虽然很难缠,但他对叶老太太的一片热心,让嘉星也不好再恶语相向,于是,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何苦非要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但说无妨,让我听听有多科幻!”何骥云很坚持。
“你怎么知道的?还真的是科幻,你看过电影《回到未来》吗?”
“当然看过,你不会是想说你……穿越时空了吧?那你是从过去回来的,还是从未来回来的?”何骥云的眼睛睁得很大,表情跟随他的想象力变幻着。
居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这让叶嘉星感到很惊讶,可是,她连最信任的陆正平也没有透露,又怎么会这么随意地对交情尚浅的何骥云如实相告呢。
“这你都相信啊?我说笑的!”叶嘉星趁着何骥云脑洞大开之际,又一次匆匆离开了。
下班归来,陆正平把一个纸袋放在餐桌上,飘散出的香味引着叶嘉星凑过去偷看。
“干嘛还偷着看?给你买的,趁热吃吧!”正平笑她。
是鸡蛋糕,甜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