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有一位老太太引起了陆正平的注意,她走得很慢,左顾右盼,时而还会转几个圈,好像分不清方向似的。
陆正平走上前去,礼貌地问道:“您好!需要帮助吗?”
“我要回家,我找不着家了!”老太太激动地说。
“怎么会找不到家了?是不是刚搬到孩子家里,还不太认识路?您告诉我大概方向,我帮您找!”陆正平耐心地询问。
“你在说什么啊?我儿子才十五岁!你这个人太不贴谱了,我不告诉你,不能告诉你!”老太太似乎带有敌意。
“您不告诉我,我怎么带您回去呢?”陆正平想起叶嘉星的建议,特地在脸上加上了些微笑。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老太太好像有些茫然。
陆正平刚要继续问,叶嘉星拦住了他,她走到老太太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您看,他穿着警服,是人民警察,专门抓坏人的,您现在找不着家,就是因为有坏人捣乱。”
“捣乱?是反动派?”老太太脱口而出。
“啊?哦,对,反动派!”看来,这老太太的记忆还停留在建国初期。
正平不解,小声问嘉星:“什么情况?”嘉星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急。
“那怎么办呀,我赶着回家给儿子做饭呢!”老太太更焦急了。
嘉星稍事观察了一下,老太太一头银发纹丝不乱,推测她离开家的时间应该不是很长,她的衣着颜色朴实,但质地上乘,应该是衣食无忧,只是肩上背着的小皮包略显陈旧,大概是经年累月惯用之物。
“您不知道,有人偷偷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您这儿了,只要东西找到了,您就可以回家了。”叶嘉星有条不紊地说。
“放哪儿了?”
嘉星指了指老太太身上背着的那个表面的皮料已经斑驳了的手提包,老太太麻利儿地把包摘下来,递到嘉星手里,像脱手一块滚烫的番薯。
“向***保证,我跟反动派没有关系!”老太太显得很紧张。
“您别怕,警察就是来帮您的,一会儿就能回家了。”
叶嘉星一边打开皮包翻找,一边小声对陆正平说:“随身的包里应该有线索才对,”看到陆正平一头雾水的样子,又解释道,“这位老奶奶大概是患有阿尔茨海默氏症,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看这情况,她的病情应该已经很严重了。”
“哦——这个我听说过,老太太白发苍苍的,可却说她儿子只有十五岁,她的记忆应该是退回到几十年前,她的儿子还小的时候了吧?”陆正平恍然大悟。
终于,他们在老太太的包里找到一张纸,纸上记录了很多生活的细节,还有好多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最上面的名字一般会是最亲近的人,这张纸上的第一个名字写的是“冯凯”,陆正平用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果然是老太太的儿子,正平便通知他到派出所来接他的母亲。
没过多久,冯凯就到了,他人到中年,一副干部派头,从一辆银色轿车的后座上下来,情绪略显激动,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过来,一把拉住老太太就不再放手,感谢的话语,重复了好多遍。
叶嘉星不放心地叮嘱冯凯:“您母亲现在这个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家人应该轮流看护,并且最好给老人挂一张卡片,写下亲属的联系方式。像今天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有下次了,因为每个下次……也许都是遗憾。”
冯凯连连称是,他的司机把车掉了个头,然后车上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为老太太开车门,冯凯对他说:“今天的会议我不去了,什么能比我老娘重要!”然后又费尽唇舌哄老太太上车,临走时还不忘再次对陆正平和叶嘉星点头致谢。
金钱买不到亲情,地位换不来时间,多大的领导也好,孝顺老人这种事,还是要亲历亲为。
“你说得没错,这种事每个下次都是遗憾。”看着老太太和她的儿子离去的背影,正平对嘉星说,“今天这个事能够这么快速妥善地得到解决,完全是你的功劳,重点表扬你,想吃什么别跟我客气,都买给你。”
“也不算什么功劳,这也许……是老太太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最后几个年头了……”痛苦的记忆回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沉重了,而“好吃的”对叶嘉星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唔?这丫头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陆正平正琢磨着,点缀着零散阴云的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他跑回所里取了一把雨伞出来,对嘉星说:“幸好上次把爷爷的伞放在所里了,好多年了,没想到还能用。”
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泥土的味道,陆正平撑起伞,雨水被伞面分散到各个方向,然后像珠帘一样,沿着伞的边缘垂落下来,嘉星被完全笼罩在这珠帘下面,而正平一侧的肩膀已经被雨水微微打湿……好熟悉的画面!
雨伞的木质手柄上,有一道深深的刻痕,记忆中也有一个这样的刻痕,一位年轻的民警打着伞送一个小学生回家,为了不让这个小学生被雨淋到,民警一边的肩膀湿透了。
“警察叔叔,您也遇到烦心事了吗?”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学生鼓起勇气问道。
“唔?”
“您为什么总是绷着脸呢?跟其他那些严肃的大人一样。”
民警诧异了一下,脸颊渐渐放松,微微地笑了,这时,雨竟然神奇地停了,民警看到前方有事故,跑去帮忙,就把伞留在了小学生那里。
那个年轻的民警,就是此刻握着这把伞的人,而那个小学生则是十五年前的叶嘉星。那是刚来北京的时候,小嘉星还没有完全适应生活的变动,然而一把伞和一个温暖的笑容,让她稚嫩的心灵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
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用着那把木质手柄的雨伞,用到自己都已经淡忘了伞的来历。
回到家,推开房门,叶嘉星客套地感叹了一句:“你家好干净啊!”
“啊?这不都是你打扫的吗?”陆正平有些诧异。
“哦,呵呵,我打扫得还挺干净。”叶嘉星笑得略显尴尬,记忆骤然回到脑袋里,她的思绪有些不太稳定,偶尔还会跳转到2016年。
“嗯……家里都是你在打理,辛苦了!”陆正平仍然把叶嘉星当成是那个期待表扬的小丫头了。
呃……他是在夸奖我没错啦,可听起来我怎么好像家庭主妇,或者小女儿……嘉星想起这段时间自己那副撒娇耍赖的死样子,真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叶嘉星专注地看着陆正平,恢复记忆之后,她已经明白了将于2003年关停的收容所与后来的民政局救助站有何不同,也明白了陆正平的帮助对她的意义有多大,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仅仅是凭着责任感,就把另一个人的命运从危险的崖边拉了回来。
若伞下只能容一人,他就是那个被淋得精湿也要为他人撑伞的人,而伞下的人,身上是干的,心头是暖的。
叶嘉星想牢牢地记住眼前这个人,如果自己哪一天离开了这个时空,她也绝不要忘记这个人,他在她的心里,是一种安全感,更是一个精神寄托。
正平发觉嘉星一直在注视自己,他很不自然,但又不想让她的目光离开,在他心里萌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饭很香,菜也很美味,于他而言,这是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就不曾有过的美好时光。
陆正平吃罢,放下筷子,也转过头来,看着叶嘉星,她的眼神少了之前的天真烂漫,更不似初遇时那样空洞和茫然,而是变得像星空一般深邃,有了丰富而细腻的层次,闪现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你今天有没有想起什么?”陆正平不由自主地问道。
“想起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该去找陶医生复诊了,差点忘了,还好你提醒我!”叶嘉星没有正面回答。
夜晚,叶嘉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虽然现在恢复了记忆,但却不能对别人提起,如果说实话,自己是从未来的世界回来的,分分钟会被当作精神病送去就医,如果不提自己的来历,只说恢复了记忆,那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陆正平的家里了。
所以,尽管陆正平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也决定将心里的秘密暂时封存起来。毕竟,在这个旧世界,除了这里,她又有什么别的去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