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什刹海派出所,叶嘉星的心就被揪了起来,她一字一句地分析,最后总算是排除了陆正平,却也没有高兴起来,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报道中提到的民警系高俊杰无疑。
高俊杰那个人,为人热情,也曾积极地帮助过她,也曾真诚地为她考虑,看到报纸上这样的写法,她自然是义愤难平。
“这怎么可能!”嘉星“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桌上,吓得捧着热茶的何骥云差点烫到自己。
“怎么啦?”何骥云也拿起报纸来看。
“这报纸怎么能胡说八道呢,报社的编辑不审查清楚就刊登吗?”
“你认识报道里的这位民警啊?”
何骥云观察叶嘉星的神色,仿佛只有怒气,所以报道里的民警应该不是她那位心上人吧?
“对,我认识,所以我知道报纸上说他平时出警态度恶劣,还有很多群众对他不满,这些都不是事实。要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就好了,有执法记录仪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百口莫辩了!”
叶嘉星越说越激动:“大新闻啊,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个标题,没有人把重点放在对案情的解读上,靠着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塑造出一个十恶不赦的警界败类,对于这个发稿人来说,他成功了!”
“这上面采访的唯一和该案件相关的竟然只有死者家属,可是他们当时并不在案发现场,也可能是其他当事人都在羁押期内,之后应该会有追踪报道吧。”何骥云分析道。
“生命不可复制,对于死者家属来说,亲人的生命比事实的真相更重要,这我理解,但对于媒体来说也应该是这样吗?”报纸在何骥云手里拿着,叶嘉星指着其中的一段说,“你看这篇报道,案子的经过也不交代,全文基本都是在主观臆断,要说暂时没有进一步的调查机会,为什么言之凿凿地给当事人定罪啊?法院都没审呢,报纸就先给定罪了?这等于就是在第一时间控制舆论导向!这些记者,打着披露真相的旗号,实则是掩盖事实!”
何骥云把报纸放下,没有说话,叶嘉星发觉自己失言了,何骥云就是个记者,想到他执着地帮“玫瑰王”洗刷冤屈的事,她意识到自己的打击面太广了,至少何骥云就不是她所批判的那种记者。
“人们通过媒体来认识社会,的确,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应该审慎。”愣了半晌,何骥云不想让气氛继续尴尬下去,说了一句颇为中立的话。
可没想到叶嘉星的火气又燃起来了:“法院判错了案,会有国家赔偿,而媒体判错了案呢?现在的媒体自由度是不是太大了?”
“你说自由度?不排除有被舆论暴力、道德暴力绑架的受害者,但是,如果公开事务不能公开表达,执法者没有舆论监督,那么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会更多,滋生的病菌也会更多,千疮百孔的社会,百姓将如何生存?”这是何骥云第一次反驳叶嘉星。
“这个我明白,我不是说媒体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也知道你是个好记者,但是不能因为你是记者,就偏帮你所在的群体吧,那些记者所做的不就是消费‘他人不幸’吗?你们新闻界有句话——‘All bad news are good news’,期待不幸,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叶嘉星被那篇报道气坏了,没有忍住,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世界上每天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如果能够因为新闻业的存在,让这些坏消息都不再是坏消息,或者能够减少同类型的坏消息,那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又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呢?你听说过法拉奇吗?”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意大利战地记者?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没错,她说过——‘你曾经渴望战斗,你现在仍然斗志昂扬吗?就我自己而言,一息尚存,就要战斗。’”何骥云很严肃,声调里少了抑扬顿挫,“作为记者,我们也是在坚持一种战斗,多少年来,我们战斗的成果是民众的信任和政府的重视,我们报导的载体有了公信力。做记者是我毕生的理想,我相信这也是千千万万同行的追求。”
叶嘉星看着何骥云,他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他热爱记者这个职业,而嘉星的某些话触碰到了他这根敏感的神经。
“我……真的不是全面地指责新闻业,我只是在说个别记者的做法……好吧,对不起,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嗯……我有事出去一趟。”
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啦?叶嘉星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争执不休,何骥云是她的朋友,不能因为一时的见解不同而让彼此心生龃龉,也许彼此冷静一下就会好了吧。
何骥云在叶嘉星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中开始了反思,他认为记者的艰辛没有被别人理解,而那些在错误舆论导向的重压下,透不过气来的受害者,他们的困扰和屈辱,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嘉星的抱怨也不无道理,人很容易为自己所在的群体辩护,他也没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记者最重要的客观视角,在某个时刻也被他不经意地忽略了,这点多少让他对自己有点失望。
正想着,小猫向何骥云走了过来,猫咪这次竟然出奇的温驯,没有对他发起攻击,他也第一次可以抱起这只猫轻轻抚弄,他对着那一团雪白说:“喵星人,你还没有名字吧,要不我来给你取一个吧?”
猫儿“喵”地回应了一声,骥云有些意外:“这么痛快?好,那我就叫你小贤吧,‘道远知骥,世伪知贤’,我们都一样,日久方见良贤!”说完,他捏起软乎乎的小猫爪握了握。
走在路上,叶嘉星心里头仍不熨帖:报纸上说高俊杰被检察院带走了,也就是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哥哥肯定也急坏了吧,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呢?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时候的网络普及程度,还远远没有形成巨大的影响力,要是在2016年,不说开个直播间念叨一下吧,好歹也能在网上搞个真相热帖啊!
嘴里咕哝着心事,没多久叶嘉星就走到了她熟悉的那个派出所的门口,来都来了,进去问一下情况吧,没有能力帮忙,尽点心意总是可以的。
一进门,叶嘉星就习惯性地望向陆正平的座位。
他竟然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资料。
嘉星呆呆地立在门边,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就是这样一个严肃的人,竟给了她最高等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她甚至有些感谢那个撞倒她、然后逃逸的摩托车司机。
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见到了他,尽管他们之间未曾许下任何诺言,然而为了别的原因离开他的身边,她在心里始终有一个很大的亏欠。
等到程宇的事情有个了断,如果我还留在这里,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待在你的身边了,到时候不管你对我是不是喜欢,我都要像从前一样,每天早上送你出门,晚上等你一起吃饭,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直到听见另一位民警在跟陆正平讨论高俊杰的事,叶嘉星这才想起此行原本的目的。
正平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嘉星,心里一直牵挂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眼前,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疲惫而产生的幻觉,于是低下头接着研读案情资料,旁边的同事见状,干咳了两声提醒他,他才恍然又抬起头来,嘉星仍然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陆正平赶忙起身来到门口。
“中秋节还上班啊?”叶嘉星浅浅一笑。
“犯罪分子没有节假日,我们又怎么会有?不过厨房给我们准备了月饼,我还没吃呢,拿给你尝尝……”还是家人般亲切的口吻,仿佛嘉星从未离开过。
笑了,他笑了!是有多久没见了,这世上最美好的笑容……
叶嘉星的心绪又纷乱了,她接过正平递来的月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今天是中秋,她中午还吃了美味的螃蟹,而高俊杰现在估计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家人团聚过节了,于是,她感叹了一句:“高俊杰那么开朗乐观,一定可以撑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的?”陆正平有些惊讶,拉着叶嘉星走到院子里。
这些天除了正常的警务工作,陆正平还在为高俊杰的事费心思,他的黑眼圈加上忧闷的表情,让嘉星心疼。
“我看了报纸,大概知道是个什么事情了,我知道他和你一样,都是好警察,不是说好警察就一定不会犯错,但起码不会犯这样的错,我才不相信报纸上写的那些……”
“你相信俊杰是冤枉的?”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枪对于警察来说,是一种万不得已,只有一种情况才能使用,就是当有人的生存权即将被非法剥夺的时候……唉,我也帮不上什么。”
“这个案子现在很复杂,人证、物证都对他不利。案子现在已经由检查机关接手了,我们除了积极地帮忙找证据,同样什么也做不了。”陆正平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来应该是我……”
“什么应该是你?”
“本来那天出现场的人应该是我,俊杰不当值,只是碰巧来了所里,临时调班替我去了,都怪我,我应该坚持去的……”正平的语调里透着深深的自责。
“换你含冤莫白吗?”嘉星心尖一颤。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怕。”
“可是,我怕。”这句话叶嘉星没说出口,她差点掉泪,心里很是后怕,如果当时去现场的是正平,结果会不一样吗?如果现在被检察院带走的人是正平,如果稍有差池,被枪口对准的人是正平,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很快,她就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联想,不然搞得好像高俊杰替陆正平入狱是值得庆幸的事一般。而且她知道,此时正平的心里比他自己受屈还要难受。
“他会没事的吧?如果以那个罪名判决的话,就……”
“现在惟有相信法律,他不用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承担责任,不管怎么说,我先替俊杰谢谢你,还有……我也谢谢你……”陆正平不知所措地客气起来。
“谢我——什么?”
“那个汤……很好喝,我全都喝了,然后,我的嗓子也好了……”说完这话,陆正平又后悔了:我在说什么啊?不要因为一个甜汤就又自作多情了吧,生日那天不就被我搞砸了吗?
然而嘉星听到他的话却是无上的欢愉,那满含在汤里的心意,他也都收到了吧,太好了!
她笑而不语,虽然只是清浅的笑,但正平这些天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得到了一个短暂的机会可以松弛一下。
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在院子里相对站着,与刚才倾倒式的谈话相比,此时的无声更让他们之间显得清冷。
嘉星不敢表达对正平的关心,正平不敢问嘉星离开他的原因,两个胆怯的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
“嗯……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嘉星不想让他们的背景里只有乌鸦和省略号,她用试探的口气,想让正平再跟她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这就回去?”对于正平来说,相见的时间太短暂了,哪怕就那么默默地,再站一会也好啊。
“那……不然呢?”叶嘉星有一丝期待,她以为正平一定会挽留她的。
复仇的计划也许和她的感情并不冲突,一瞬间,她突然想挣脱身上那道看不见的枷锁,握牢正平的手,告诉他,她有多么的想念他……
“小陆,有警情!”屋里突然有人高声呼喊陆正平。
“你快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听到“警情”二字,嘉星显得比警察还焦急。
“哥哥……”正平进屋的前一秒,这个熟悉的称呼终于再次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的心不规律地抖动了一下。
嘉星停顿了片刻,又说出了以前送正平出门时常说的那句话:“万事小心!”
陆正平迅速取了装备出警,在路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嘉星单薄的背影。很短的时间,他收回视线,继续赶往出警地点。
秋风寂寥,不知今晚的满月能否得见。
叶嘉星手握着陆正平送她的月饼,好似捧着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