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勒住你的人是否是死者吴义德?”检察官再次发问。
“是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然而当高俊杰听到“死者”一词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这是他第一次击毙真实的人,即使事出有因,那一声枪响,也还是对他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案发前,你们是否认识?”
“认识,他有过酒后斗殴的前科,之前的案子就是我处理的。”
“案发前,死者是否曾经多次出言辱骂你?”
“之前的事跟这案子有关系吗?你的意思——我故意报复他是吗?你这不是挖坑让我跳吗!”
“这些都是合理怀疑,从刘天宝离开,到你的同事和附近赶来支援的武警赶到,有超过三分钟的空白时间,现场只有你、杨斌和死者,我们就杨斌的证词和现场的证据对你进行合法讯问,请你配合。”检察官想了想,转换了一下态度,“高俊杰,我们现在不假定你是否有罪,但如果你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你就更应该努力还原案发时的每一个细节,你说呢?”
“是,那次吴义德对我处理的结果表示不满,再加上他酒劲还没过,嘴里一直不干净,”听了检察官的话,高俊杰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但我没有理会,当警察好几年,这样的事情见多了,这样的话听多了,要是都放在心上,不被气死,也得憋出毛病。我真的跟他没什么仇怨,他酒后斗殴那个案子都过去快半年了吧,案子处理完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好,那你说说他从背后勒住你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挣脱,并尽可能将他制服,但我刚一挣脱掉吴义德,就发现杨斌拿着射钉器向我走过来,我一分神,就又给了吴义德可乘之机,他冲过来抢夺我手里的警枪,当时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死死地抓住枪,吴义德抢不动,就使劲抠我的手,你现在还可以看出来一些,我手上的这些伤痕都是他抢枪的时候抠的。”
“你的意思是说,死者吴义德主动上前抢夺你的警枪?”
“是的。”
“于是你就开枪了?”
“没有,在抢夺的过程中,我本来可以扣动扳机击伤、甚至击毙吴义德,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绝对是合法的,但是当时我觉得我能够制服他,没想到他在抠我手的时候,误扣了扳机。”
“按照你的说法,吴义德等于是自己开了枪?”
“可以这么说,枪上应该有他的指纹吧?”
“公安部物证检验报告证明,你所持六四式手枪的枪套筒上擦拭物含有死者吴义德的DNA型,但无法确定所检验的DNA来源于人体的任何组织细胞,仅凭DNA鉴定结论不能确定死者是否接直接触过涉案手枪。”
“我不是说了吗?”高俊杰又有点忍不住大声了一点,但随即调整了回来,“我不是说了嘛,枪被我死死地抓在手里,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留下完整的指纹,不过他一直在抠我的手,我手上的伤不能作为证据吗?”
“你手上的伤口,并不能确定是死者造成的,就算可以证明是死者造成的,也不能证明伤口是在死者抢夺警枪的过程中造成的,无法确定其与枪击结果的直接关联性,所以不能作为直接证据。”
“那还有什么能作为证据?”高俊杰靠在椅子上,因极度失望而极度低落。
“案发当天刘天宝离开之前的情况,你所表述的与刘天宝的证词基本一致。刘天宝离开之后,证词由杨斌提供,他说他听到你鸣枪示警之后,就向你表明他所持的射钉器里没有钉,只是吓唬人的,是被恶意拖欠工钱,才出此下策,他还主动配合你的调查,并把射钉器放在了地上。关于这点,后来赶到现场的其他民警和武警也证实,射钉器的确是在地上的,经检查,确实是未经改造的,装修专用射钉器,里面也的确没有钉。”
“他在说谎,他当时只说了射钉器是装修用的,为了吓唬店铺老板才顺手拿出来,而并没有说里面没有钉,也没有提及被恶意拖欠工钱,这些都是回到派出所之后才交代的情况。并且在我的警告之后,他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射钉器。其他同僚赶到的时候,看到射钉器在地上,应该是杨斌趁吴义德抢夺警枪的时候才悄悄放下的。”
“杨斌说吴义德只是路过那个胡同,他们之间并不认识,吴义德从你身边经过的时候,认出了你,对你进行了言语上的攻击,说了几句脏话,然后你就很生气地拿枪指着吴义德,他说你不敢开枪,你很激动骂了他几句,然后就开了枪。
“你的两位同僚在枪响之后十秒钟之内赶到了现场,包括后面赶来支援的武警,他们都可以证实你的手里握着枪,而死者已经中枪倒地不起。经调查,吴义德与你当天所处理的案件没有丝毫关系,只是偶然路过。你说的和杨斌说的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只是你的供词没有证据支撑。”
高俊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再因为这些与事实不符的证词而激动不已,别说跳进黄河了,就算是跳进太平洋,也洗不清这一身的嫌疑。
他只有无力地又快速回顾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我再说一遍啊,吴义德当时是从背后勒住我的,我挣脱之后,发现杨斌拿着射钉器走了过来,吴义德很快就开始抢夺警枪,他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能确定他们之间是否认识,因为警枪被抢,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也没有顾得上警示他什么,只是刚刚喊了一声‘危险,别动!’,他就已经倒在地上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作为证据,但我问心无愧。”
“你认为吴义德为什么会抢夺你的警枪呢?”停顿了一下,检察官突然发问。
“我不知道,毕竟人都没了,我也不想妄作揣度,分析前因后果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高俊杰的声音很低很低。
“好的,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看看笔录和你说的是否一致,然后在下面签字。”
两位检察官离开了,高俊杰也真的累了,身体的劳累,他可以坚持,但心理的束缚和灵魂的屈辱,他实在难以忍受。警校受训时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在警队工作时熬过的夜、受过的伤,一点一滴都在这个空空的审讯室里盘旋起来。
高俊杰闭上疲惫的双眼,不想面对这些,但耳边却又响起了入警时的誓词。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高俊杰心想:这些誓词,我有哪一点没有做到吗?到头来等待我的,是故意杀人罪,我一个警察,要被送进监狱了吗?如果这次,死的人不是吴义德,而是我,大概就不会这么憋屈了吧,也许我还是烈士呢!
一向坚韧的高俊杰,脸上竟多了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