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星的头上包着一圈纱布,跟着陆正平,回到了她被撞倒的那个路边。下午两点多,因强光烈焰的炙烤而蒸腾起热气的柏油路边上,没有几个人影,就连路旁的行道树也都蔫头耷脑的,两个人满头大汗,毫无头绪。
陆正平只好带着叶嘉星到附近的胡同里挨家挨户地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位姑娘,大多数人都用摇头来回复他们,不过也有一两个沿街店铺里的伙计回忆说好像记得看到她从西边走过来。问了一个下午,虽然没有得到太有价值的信息,但至少也算有了个方向。
深深的胡同,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并排走着,叶嘉星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然而她站在这位表情缺失的家伙身边,还不到他的耳际。她悄悄地观察着他,他的眉形颇为灵秀,天生应是笑颜,可目前这副样子,看起来好冷漠!
在一个胡同口,迎面走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手里提溜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好像很沉重,老人家走不快,还有点颤巍巍的。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叶嘉星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力,可是看到老太太吃力地提着东西,她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虚弱,热情地跑过去帮忙。
老太太客气地表示不用帮助,叶嘉星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结果在轻微的推拉中,塑料袋竟意外地裂开了,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嘉星赶忙蹲下去捡,但捡起来之后又没有地方放,场面尴尬至极。
陆正平刚刚一直在本子上记录已经排查过的胡同名字和信息,没有留意到老太太沉重的袋子,这时也急忙加入捡东西的行列。老太太的袋子像个杂货铺,装着各种蔬菜水果以及日用品,难怪会这么沉。
一只手举着刚拾起的白菜,一边还要追赶滚动的苹果,两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由于没有多余的袋子,他们只得捧着这些东西往老太太家里送。
老太太就住在这条胡同和下一条胡同交口处的一个院子里,这是个大杂院,一个小门房挤占了半个大门的空间,他们进门时都不得不侧着身子,想必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也都是细瘦的,不然想要进这院门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偌大的一个院子,被几个私自搭建起来的水泥小屋和罩着厚毡布的木头棚子分割之后,只剩下一条不大宽绰的走道通向院子的深处。墙边凡是能倚靠的地方,全都堆满了杂物,如果非要说这还是个院子,可能指的是刚进门的前院这可怜的一小块空地吧,不过,也被几辆破旧的自行车给占满了。
不知道是哪个念旧的人家,舍不得扔的破烂儿砌满了一个大箱子,这箱子摆放的位置,很明显曾经有过一棵大树,可能是为了节约院子已经所剩无几的空间而被硬生生地锯断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木桩。没有了这棵树,院子里唯一的绿色可能就是青苔了,骑着墙根长得很是欢实,翠绿和墨绿相间,似乎有放松视神经的功效,倒像是特意养起来的植物了。
窗台上、门窗的玻璃格子上都是土夯夯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北京的降尘量就是这么大,其余的地方还算利索吧,在这种公共区域大于自身居住面积的大杂院里,没什么土坷垃或者脏脏歪歪、下不去脚的地方就已经称得上很有公共卫生理念了。
在这巴掌大的天地,人们还智慧地寻到着力点,牵起一根废旧电线,用来晾晒衣物,出来进去的,必得猫着腰,要是不小心把挂在上面的东西碰掉了,少不得又要重新清洗一番,可在这院子里洗洗涮涮的,又是另外一件辛苦活……
“周奶奶!周奶奶!”在院外玩耍的几个孩子,看见老太太回来,都拥过来亲切地呼唤着。
“奶奶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了!”周奶奶想掏自己的塑料口袋,突然记起塑料袋刚刚破掉了,回头看着那两个助人为乐的年轻人,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在他们怀里的杂货中翻找着给孩子们买的糖果。
孩子们冲穿着警服的陆正平,响亮地喊了声“警察叔叔”,然后抢着帮周奶奶把东西搬到院子最深处的那间屋子,那就是周奶奶的家。东西都放妥当了,这几个活泼的小童才笑嘻嘻地把糖扔进嘴里,然后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跑出去继续他们的游戏了。
“住在最里边那间,是最清静,但同时也最不安全,您看看,这么窄的过道就别再搁东西了,”陆正平一边帮忙归置狭长通道上的东西,一边对周奶奶说,“您也得跟他们说说,是谁的东西让谁收一下,这都是消防隐患,万一起火了,里边的人出不来,外边救援的也进不去,那可就麻烦了!”
唔,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有点严肃,但其实好像挺热心的,应该也算好相处吧……叶嘉星不由得放心了许多。
陆正平顺便询问周奶奶对叶嘉星有没有印象,周奶奶很希望能帮上忙,她站远了看看,离近了瞅瞅,又带上老花镜仔细地端详,最后,不得不失望地摇摇头。
院里的一户人家已经起灶了,不知道在烹炒什么美味,一股浓浓的醋味扑面而来,叶嘉星的胃袋也随之“咕咕”吵嚷。
简易小厨房里急火火地跑出个中年妇女,周奶奶关切地问:“小徐,瞧你这着急忙慌的,怎么了?”
“周大妈,我这菜都下锅了,才想起来忘买调料了,瞧我这脑子,真该扔锅里一起炖了!”徐家大嫂自嘲地回答。
“调料缺哪一味啊?先从我这儿拿去应急吧!”周奶奶笑呵呵地说。
“好嘞,一会儿菜做得了也给您盛点,您今儿个都不用开火了!”徐家大嫂一脸和气的笑容,经过陆正平和叶嘉星身边的时候还感叹了一句:“周大妈家里啥都有,比小卖部还全乎呢!”
“他们都是亲人吗?这个院子住了这么一大家子啊?”失去过往记忆的叶嘉星,思维也随之变得格外简单了。
“这就叫做街坊,住久了相处得好,和亲人是一样的。”陆正平解释说。
天色不早了,陆正平和叶嘉星跟周奶奶辞别,尽管这个忙帮得有添麻烦之嫌,但老太太还是真心地对这个热心肠的姑娘表示了感谢,叶嘉星则因为弄破了塑料袋而一个劲儿的道歉。
陆正平在一旁听着,表情竟渐渐有了些许的变化,那是笑容吗?比微笑还要淡一些,但那应该也是笑吧……叶嘉星不知道陆正平正是在笑她,眼前这个女孩虽然刚刚认识,或者说还并不算真正认识,但她笨拙的善良,让他觉得既有趣又温馨。
陆正平见叶嘉星一副饿得随时会晕倒的样子,只得先带她去吃东西,随便走进一家小面馆,叶嘉星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面,还是不过瘾,准备再接着要,可想到等下需要陆正平结账,又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能……再要一碗面吗?你放心,等我找到家人,会把钱还给你的!”
陆正平正在喝汤,听到她说的话,差点被呛到,如此吃法搁在门口都能当活招牌了,这丫头是饿了多久了?
陆正平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不用担心,你的交通案现在已经由交通队接手了,他们会找到那个肇事逃逸的车主,到时候就可以追究责任、索要赔偿了。”
听了这话,叶嘉星一下子开心了起来,她马上招来服务员:“麻烦再来一碗牛肉面,嗯……还有一份小菜,谢谢!”
之前由于悲伤过度、粒米未进,叶嘉星的脸上毫无血色,像纸片人一样单薄,大快朵颐之后,两颊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也恢复了生气,就好像黑白连环画里的女主角,走出了平面的书册,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她灵秀的脸庞不再是惹人怜惜,而是变得赏心悦目,虽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但起码大脑可以开始运转了,她也有了开心起来的能力。
两人走出面馆的时候,月亮已经和太阳换班了,街上的人群汇入了小区和小巷,千家万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由于吃得太撑,叶嘉星走得很慢很慢,不声不响地跟在陆正平的身后。走了一会儿,陆正平说:“不早了,今天先安排你去旅店住一晚吧,明天如果还找不到你家人的话,我会帮你申请收容机构。”
叶嘉星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跟着陆正平的脚步,正巧路过一家小旅店,他们走了进去。
旅店的门厅有些促狭,他们本以为店员不在,走近之后才发现,高高的前台后面,一个壮汉正斜靠在椅子上看着杂志,顾客的到来显然没有引起壮汉的注意。
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中年女人,卷曲油亮的长发遮住一边的肩膀,厚厚的脂粉难掩满脸的倦容,穿着有些暴露,首饰夸张而俗气,一只手还拈着细细的香烟。中年女人从陆正平和叶嘉星的身边经过,走了出去,烟味混合着劣质的香水味,呛得他们没忍住咳嗽了两声。壮汉听到咳声,头都没抬,就不耐烦地说道:“开房50块,先交钱!”
陆正平穿着警服,听了这话极其气愤,正准备教育一下这位群众,没想到门厅的灯忽然闪了起来。这可能影响到了壮汉求知的伟大进程,他“嚯”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边呼唤着一个名字,一边用拳头捶着桌子来发泄不满,他手臂上的纹身图案在闪烁的灯光下映入了叶嘉星的眼睛。
陆正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叶嘉星就以最快的速度拉着他的胳膊飞奔出旅店,跑出好远才停住脚步。
陆正平问道:“你不想住这儿啊?”见叶嘉星点头,他又接着说:“那就换一家吧,不过我带的钱可不多,只能住这种规格的了。”
叶嘉星把头压得很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你去哪儿啊?”
“把你安顿好,我就回家了。”陆正平发现叶嘉星好像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又补充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能带你回家,这么做违反纪律,你就先凑合一晚吧。”
“违反什么纪律了……”叶嘉星被刚才的场面吓着了,光是想到“小旅店”三个字就害怕,可是又没有其它选择,情绪很是低落,她看看路灯背面那棵黑森森的树,又看看陆正平,满眼的委屈,她只知道,跟在渐渐熟悉起来的陆警官身边,才是安全的所在。
这话倒是把陆正平给问住了,虽说于程序不符,但警队的纪律里好像确实没有一条不准他以个人的身份留宿需要帮助的人。
陆正平看到叶嘉星这般表情,也不忍心扔下她不管,这种小旅店藏污纳垢,安全很成问题,把一个女孩孤身一人放在这儿,确实不合适,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