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星随陆正平来到一处十分老旧的青砖楼房,虽说是楼房,但只有三层,比起旁边屋顶高耸的平房院落并没有高出多少。进到屋里,灯光温暖明亮,陈设整洁质朴,和昏暗狭窄的楼道判若两个天地,这里,就是陆正平的家。
“这间是客房,你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你就喊我。”把陌生女孩带回家,陆正平心里总有些不安,还不免有点尴尬,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匆忙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借着客厅的灯光,叶嘉星走进客房时没有意识到需要开灯,她隐约感到屋里有一个严厉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往旁边一看,是一个人的脸,她被吓得“啊”地一声喊了出来。
陆正平闻声而至,把灯打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叶嘉星这才看清,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准确讲应该是,一幅遗像。
陆正平介绍说:“这是我爷爷,这房子就是他留给我的。”见叶嘉星仍惊魂未定地看着遗像,他很不解,“你在害怕什么?我家老爷子面相多和善啊。”
“啊?”叶嘉星看着那位老爷爷不怒自威的眼睛,对陆正平的话实在无法认同,“也许是这张拍摄角度的问题,一定还有其它的照片吧,能让我看看吗?”
“有。”陆正平打开一个五斗橱的大抽屉,拿出了一本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的大部头相册,然后停在了那里,“不过……没必要看吧。”
“看相片有助于增进了解,”叶嘉星不由分说地把相册从陆正平的手里拿了过去,“既然住在你爷爷的地盘,就应当了解他、尊敬他,你说对吗?”
陆正平无奈地摇摇头,和叶嘉星一起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相册翻看起来。柔软的沙发,虽然略显陈旧,却仍不失弹性,坐上去依然感到舒适。
翻开相册,陆正平的眼神里浮动着的忧伤,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本相册,还是他和爷爷在一起时的回忆。
“你爷爷总是很严肃呢,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吧?”叶嘉星一边看照片,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
“哪有?他只不过是不习惯对着镜头笑吧。”陆正平仔细端详着照片里面爷爷的脸,并不同意叶嘉星的话。
“这个不会就是你小时候吧,像个女孩子似的,难怪不想让人看相册呢!”叶嘉星笑作一团,陆正平不动声色地把照片迅速往后翻了几页。
“哎,翻那么快干嘛?还有好多没看呢!”叶嘉星显得兴趣十足。
“你到底是看我的照片,还是看我爷爷的照片?”陆正平用手挡住前面的几页。
“啊……这么多照片,你爷爷真的是很疼你。”眼见陆正平的冰川脸又开始挂霜了,叶嘉星只好接着往后看。
“嗯,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谈起爷爷的爱护,陆正平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对哦,没看到你父母和你奶奶的照片,他们不会都……”
“没有,他们都还健在,是因为……”
“因为什么?”这个停顿让叶嘉星很好奇。
“因为一些与你无关的原因。”陆正平不愿谈起会让自己感到烦乱的话题,更没有必要对一个认识还不到12小时的失忆症患者(简称无脑路人)聊自己的私事。
叶嘉星更加好奇了,她没有放弃追问:“怎么会无关呢?我是因为找不到家人才跟你来到这里的,我这么空虚,晚上睡不着可能会找爷爷聊聊天呢,什么都不了解的话,怎么聊啊?惹他老人家生气怎么办?”失去了记忆之后的叶嘉星,单纯的就像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八岁之后就已经不会再这样缠着人耍赖了,待记忆恢复的那天,她大概会为此而羞愧难当吧。
哼,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她当自己是几岁啊?看来这车祸的后遗症还挺严重的。虽然这样想着,但陆正平还是为这个天真的小姑娘的恳切目光动摇了,于是他给叶嘉星讲:“嗯……简单来说呢,是这样的,我奶奶的父亲是高官,解放前败军撤走的时候,奶奶家里的人强行将她带走了,那时候我爸才刚出生,爷爷独自一人把他抚养成人,等后来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工作忙,又把我丢给爷爷照顾。”
“爷爷好辛苦啊!那……你奶奶就没再回来吗?”
“两岸局势好转之后,奶奶曾经回来过,想和爷爷一家团聚,可当时我爸太固执,不理解当年奶奶的苦衷,不但不接受她,还把她骂走了。奶奶本想让爷爷和她一起离开北京,但是当时我还太小,爷爷舍不得扔下我没人照顾,只得忍痛放弃了,奶奶大概也就因此误会了他的意思。好多年之后,等到我爸想通了,奶奶也已经有了新的家庭,爷爷嘴上没说过什么,但心里肯定不好受,从那之后就没什么话跟我爸说了,时间一长也就疏远了。爷爷这一辈子,为了我爸和我,放弃了很多机会,有事业,有家庭,唉……他太苦闷了。”
陆正平说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泪光,因为一种爱而割舍另一种爱,而最终这个被爱着的人,越是成长,越是难以扑灭内心的歉疚。
其实从相片中就可以看出,陆正平原本也是个爱笑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正是因为家里的变故吧。
叶嘉星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也很难过,虽然想不起自己的事,但仿佛内心的伤痛都被唤醒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正平愣住了,他没想到叶嘉星看上去比他还难过,是因为感动吗?还是对他的切身理解?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默默递来手帕,帮她拭干脸上的泪水。
叶嘉星也发觉自己有点失态了,怎么能比伤心的人还伤心呢?她随即指着一张照片抿嘴一笑:“其实爷爷也不是一直都那么严肃的,你看,他看着你的时候,脸上也有笑容。”
看见这张照片,陆正平舒心地呼了一口气:“这是我警校毕业的时候,当时爷爷很开心,不过,这也是我们最后一张合照了。”
真是个多事的丫头,不过……幸好有她在,平时自己一个人都不敢看这些照片,能再见到爷爷的笑,真是太好了!他们选的遗像确实太严肃了,根本不像爷爷平时的样子嘛,要不然还是把这张照片放大了挂墙上吧……
“这样吧,我住客房,你去我房间睡吧。”陆正平对叶嘉星说。
“不用不用,我已经不害怕了!”叶嘉星赶忙说。
“没关系,我陪爷爷。”陆正平把相册放回五斗橱,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件T恤衫,递给叶嘉星,说:“天这么热,你也出了不少汗,换上这个睡吧。对了,你等会儿啊,我去给你拿套新床单。”
叶嘉星没有再推辞,她走进陆正平的房间,深棕的窗帘、花灰的床单、家具也都是未经上漆的原木本色,屋子里没有什么活泼的色彩,却意外地有一种镇定的效果。等陆正平拿着床单准备去换的时候,叶嘉星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包裹着她,睡得恬然无梦。
哼,不是说空虚得睡不着,要找爷爷聊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去找周公聊了……陆正平轻轻地关上叶嘉星的房门,自己去和爷爷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时候,陆正平被镜子里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还不小心把漱口水咽到了肚子里。一觉醒来,他迷迷瞪瞪的,忘记了自己昨晚收留的女孩。
陆正平迅速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做了一个深呼吸,嗯……不是在做梦,我竟然真的把无脑路人带回家了!刚才上厕所的时候也没关门,幸好她起来得晚了一点点,否则我以后没法做人了!
他稍作调整,打开门一看,这女孩也是迷迷糊糊,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这儿有新牙刷,毛巾没有新的,你就……自行甩干吧。”陆正平边说边从洗手间的门边挤出去,跟叶嘉星保持着距离。早上起来,有个女孩突然出现在家里,还真是不习惯,回到房间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叶嘉星对着镜子,虽然没有记忆,人类基本的审美观还是在线的,她看着头上的纱布,走到哪里都这样包着一道白条,样子太奇怪了,经过一番改良,她把纱布弄成发带的样子,戴在头上自然多了。
只是洗完脸之后真的要甩干吗?叶嘉星试了试,除了头晃得有点晕之外,并没有起到沥干的效果。
她看了看门边的墙上挂着的一条毛巾,很白很柔软,上面还有好闻的香皂味道。用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她悄悄地接近那个纺织业送给人类柔嫩肌肤的礼物。
这时候,陆正平突然出现在门口,叶嘉星光速把双手背在身后,隐藏她对那条毛巾的不轨企图。陆正平郑重其事地说:“用卫生间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千万别忘了!”走的时候,还顺手把毛巾也带走了。
唉,真小气!没办法,叶嘉星只好继续甩干了。
一出门,他们就直奔了医院,叶嘉星头上的伤口该换药了,她内心是拒绝的,早上刚刚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发带……啊不,是把纱布弄好,现在又要重新包扎,好麻烦!
她央求护士姐姐帮她包得好看一些,护士本来有点不乐意地说:“你是处理伤口来了,还是美容美发来了?”但架不住叶嘉星像个小孩子一样唠叨个没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精神不太正常,唉……”护士小姐怀着帮助残障人士的热心勉强答应了,没想到后来她竟找到了儿时打扮洋娃娃的乐趣,认真地用纱布给叶嘉星绑了个蝴蝶结。
叶嘉星顶着蝴蝶结,很开心地问陆正平:“好看吗?”
“跟之前有什么不同?”陆正平随便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很不同啊,这是个蝴蝶结!”叶嘉星特意把脑袋摆正,让陆正平看清楚。
“不还是纱布吗?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纱布,还不如之前那样低调些好……”陆正平实话实说的风格,让叶嘉星感到这个世界太不和谐了。
从医院出来,陆正平又带着叶嘉星来到街边的小吃店吃早餐,叶嘉星吃东西既快又干净,不一会儿,桌上的豆汁儿、焦圈儿、糖火烧,就被一扫而光了,而在她的唇边又找不到任何食物输送的痕迹。
昨晚一口气干进去三大碗面,这一大早又饿成这样?她难道是饕餮变的不成?陆正平摇了摇头,又给她加了一份炸鲜奶和一份杏仁豆腐作为餐后甜点。
此时叶嘉星的脑袋里,还是相当的空旷,寻亲的念头并没有多么强烈,反而是饱餐一顿更能够使她立竿见影地产生最原始的快乐。
吃罢早饭,两个人又走进了横纵交织的胡同里。
“你说,这样一直问,能有结果吗?”叶嘉星抬头问陆正平,眼神里没带什么希望。
“你没听说过吗?嘴勤能问出金马驹。”
“就算听过也不记得了呀,再说,金马驹能带我回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