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非凡解开了他的领带，整整齐齐地卷起来放在桌边，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条件非常好，那个年代，有几个人坐过私家汽车？我每天都可以坐，因为我家里有一辆，至于吃的、用的，不用说，都是高级货，在那个物资贫乏的时期，我还经常能用到进口的东西，是不是太让人羡慕了？但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只过到十三岁，由于一些原因……哼，其实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又不是我的耻辱，事实上是我父亲因为贪污巨额公款被判了死刑，而我母亲早在他被抓之前就外逃了，从此杳无音信。
“原来家境好的时候那些经常来往的亲戚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个比我大很多的表姐还愿意资助我上学，但当年我年少气盛，不想要别人的施舍，总想着证明我只靠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后来在社会上沉浮多年，我才发觉那种落难时的好心相助才最珍贵，所以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去拜访那位表姐，不知情的邻居甚至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哈哈，不小心讲成一个亲情故事了！
“当年的我真的很惨，房子被查封之后，我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一开始我还很不习惯，出入没有车接车送，吃喝没有珍馐美味，不过呢，环境这个东西，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很快就能适应，因为不适应就得死，我面临的是饿死。一个小餐馆可怜我，给了我一碗别的客人吃剩下的饭，我当时头晕眼花，已经快拿不起筷子了，只能把饭往嘴里扒，我永生难忘，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饭。为了挣钱，我开始四处打工，干各种辛苦活儿……”
程非凡停顿了一下，那些无家可归的日子好像又在他的眼前回放了一遍，没钱交房租被赶到大街上，为了躲避巡警而睡在桥墩下面；好不容易在一个饭店里找到零活，没有人管他是否被烫伤，只有谩骂声不绝于耳；因弱小而被流氓欺负，辛苦钱被一抢而光，还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没有钱去医院治疗，伤势反反复复，好久才勉强恢复。
困苦迫使他接受了表姐的资助，虽然他为了攒钱而选择住在潮湿的地下室，但好歹也算有了片瓦遮顶。干净的城市里，四害似乎被除尽了，老鼠、蟑螂和臭虫不知怎的，相约躲进了他的世界，他就在这样凄怆、肮脏的环境里逐渐长大了，大到可以做正式的工作养活自己，大到不但可以保护自己，还有还击的余地，大到自尊心不容许他再这样活着……
“我省吃俭用确实攒了一些钱，但是我很快意识到，没有更高的文化，我就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于是我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学习，三年的高中课程我不到一年就学完了，我自信满满地参加高考，结果却令我失望了，天赋异禀的光环被无情的击碎了，我很失落，但没有放弃，第二年我又参加了考试，这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虽然不是心仪的学校，但我仍然激动不已。
“毕业之后，学校分配的工作并不理想，也是我太挑剔了，想着付出了那么多，当然要有更多的回报。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我也远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优秀，加上我毫不谦逊的态度，我能看上眼的工作全都把我拒之门外。后来赶上九十年代的创业潮，我就试着自己创业，开始的时候的确很成功，但留给我沾沾自喜的时间并不多，由于缺乏经验，又不幸遇上了骗子，之前的所有积蓄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
“我不得不再一次向环境低头，又去做那些我认为是最底层的工作了，我受尽了冷眼和嘲讽，甚至还有富婆说要包养我，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侮辱，我当时就发誓，在这个站在金钱上说话的社会里，我一定要站得很高很高，让这些鄙夷我的人都仰视我……”
服务生轻声敲了两下房间的门，得到允许之后，悄无声息地进来放下餐盘，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程非凡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激动了，把有些应该放在心里的话都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唉，对这个默不作声地听他讲故事的女孩，他的警惕性放得太低了。
他为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但还是觉得有东西堵在心里不舒服，他握着上面印有Martell字样的大肚瓶，准备往杯子里倒一点酒。
叶嘉星看见是白兰地，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果断地把那只矮脚杯抓在手里。
结果，二十年酒龄的白兰地被直接倒在了桌子上，嘉星又变得紧张起来。
“你不陪我喝两杯吗？”程非凡没有介意酒的损失，反而满怀期待地问。
“这酒太烈了！”叶嘉星仍然紧紧地攥着酒杯。
“我倒是觉得这酒馥郁芳香，后劲还很有冲击力，喝上一杯再看这世界，棱角都不那么明显了……”
“还是别喝酒了，一会儿还要开车呢。”叶嘉星心想：十五年前的人，难道对“酒驾”这么没有概念吗？很多事故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造成的！
“喝得烂醉如泥也没关系，这后面有客房，一会儿我们可以……”
“啊，不是！”程非凡一句不以为然的话，把叶嘉星吓个半死，她火速打断了程非凡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喜欢头脑不清醒的感觉吧？”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程非凡不错眼珠地盯着叶嘉星问道。
“刚才你说你做了很多种类的工作，为什么不考虑去当演员呢？以你的条件，一定会成为明星吧。”叶嘉星尽可能地转移话题，她总不能直接说对面这个人是个恶魔、杀人犯吧。
“你是在夸我——吗？你觉得我怎么样？”程非凡向来都很自信，短暂停顿之后，又在陈述句的句尾加上一个“吗”，使之变成问句，是因为他实在很在意叶嘉星的评价。
“你……外型很好。”虽然叶嘉星不愿意承认，但对于这个，她用不着说谎，他的容貌确实俊美，年少时受过的伤害没有留在脸上，而是全都留在他的心里了。
“以你说好话一贯含蓄的表达方式，我当这是盛赞了！”程非凡满意地笑了，“你说的那个我当然做过，还出演过《XX》电视剧里的配角，你可能没看过那部剧吧，挺烂的，被那个有夫之妇纠缠，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还说下一部戏就让我演男一号，可我是个男人，与其做有钱人家的玩物，我宁愿做更低级的工作，不，我宁愿饿死在街头！”
叶嘉星没想到，程非凡竟然是这么刚烈的一个人，不由得心生怜悯：“我知道你提到以前的事，心里不太舒服，但是你现在过得很好啊，不如讲讲你是如何走向成功的，讲这些应该会开心点儿吧？”
程非凡盯着叶嘉星看了一会，不做声地把碟子里的牛肉切成一个个小块，然后递给叶嘉星，“一直听我说些无聊事，你都饿坏了吧，快吃吧！今儿立冬，吃涮肉更合适，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都是肉。”
程非凡继续切着牛排，他手里的银质餐刀闪闪发亮，而在叶嘉星的眼里，却有如凶器一般，像医院墙壁一般惨白的瓷碟里，七分熟的牛肉还微微渗着粉红色。
叶嘉星平时最不喜欢吃生的东西，她拼命忍住恶心的感觉，装作吃得十分惬意，逃过了白兰地，再拒绝牛排，气氛可就真的会不好了。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机会结识了一位老总，”程非凡接着说，“他很赏识我，让我替他做事，他告诉我一句话——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就成了我的座右铭，没错，要是我爸当年注意细节，就不会是那个下场，我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人生……”
叶嘉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不觉得你爸爸是因为贪念才会有那样的下场呢？
“跟着这个老总，我学会了看人眼色行事，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我做的事总是让人加倍的满意。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轻松，我每走一步都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现在，很多人觉得我可以呼风唤雨，殊不知我还是有很多身不由己……”
程非凡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学会了忍耐、欺骗、谄媚和尔虞我诈，他学会了一切他内心排斥的东西，但仍是身不由己，需要怎样的努力才能做到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有尊严的活着？这是一个他一直在问，却从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