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星的心底很柔软，要不是身负仇恨，她可能会同情程非凡。
这是一个可怕而又可悲的人，他曾经困苦的境遇，催生出极端的欲望，为了得到财富和地位，不惜使用犯罪的手段，为了保护自己所得到的，不惜以他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确，那些曾经鄙夷他的人，现在都在仰视他，但他只是一个犯罪集团里的挂名掌柜，出事后的替罪羔羊，这么多年的努力，却只得到了一个依然不快乐的，甚至扭曲了的自己。
也许每个穷凶极恶的凶手身后都有一个故事，可是同情凶手，谁又来同情那些惨遭杀害的冤魂呢？
棉布胡同70号院子里那阴冷的笑声，在叶嘉星的耳边不断回响，她无法轻松地把那种笑声与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然而，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她的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也许只有在监狱里，才能抑制住程非凡心中逐渐成长的魔鬼吧。
“我讲了这么多，你倒是不怎么说话。”程非凡打断了嘉星的遐思。
“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把你的一生都说了一遍，我也得消化一下，不是吗？”叶嘉星费力地把最后一口牛肉吞下去，紧张的情绪仿佛暂时缓解了一些，“嗯……你受过的苦，我没有受过，所以我说什么都会显得不负责任，只是我觉得，你现在也没有多快乐……呃，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句，那我就把他的另一首诗送给你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我们的心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程非凡的心前所未有地震动了一下，他很有深意地看着叶嘉星，感慨万千：没错，她说的对，快乐的感觉，我已经记不清了，从前的我还总是抱着一种希望，而现在，掉进一个泥潭，不是我想出来就能干干净净地走出来的。假如生活欺骗了我？嗯，叶牵牵，有意思的女人。
程非凡一直没说话，不安的情绪又围着叶嘉星来回旋转了。
难道这就是嘴欠的代价？
程非凡突然把刀叉放在碟子里摆好，站起来说道：“走吧！”
坐在车上，程非凡凑到叶嘉星的耳边轻声说：“牵牵，要不要去我家喝点什么？”
叶嘉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差点跳到外面去。
“今天太晚了，我再不回去，家人会着急的，我奶奶心脏不太好！”她再怎么没有感情经验，也上网，也看电视，不会不知道程非凡的话有什么内涵，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和程非凡拉开一点儿距离。
“真羡慕你，有家人真好！”程非凡感叹着。
虽然他有发自内心的孤独，但叶嘉星此时却在心里流泪：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听到你这样的感叹，我在原来的时空里唯一的家人，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就是被你害死的！
“这是我的号码，下次想约我吃饭，一个电话就好了。”程非凡不由分说地把叶嘉星手里的手机拿过去，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然后又把手机放回到嘉星的手里，并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其实，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
叶嘉星本能地缩回了手，但同时又忐忑不安。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把手放在那里，自自然然地成为杀父仇人的女朋友？
“你——不是商业间谍吧？”叶嘉星正在苦苦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程非凡的这句话把她给问愣了。
“商业间谍？呵呵，”是啊，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商业间谍，越是急于否认越是可疑，为今之计，只有反推了，“如果我是商业间谍的话，应该是想获取更多的商业秘密，那么跟你回家喝点什么不是更合理吗？”
“那你是在吊我的胃口？”程非凡又问。
“程总，你不像是情商这么低的人啊，正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我一直觉得吧，感情是要一点一点培养的，怎么，你原来的感情生活都是那么快节奏的吗？”叶嘉星步步为营，丝毫不敢松懈，没想到程非凡听了之后，只是问了她家在什么位置，就不再说话了。
车停在了胡同口，叶嘉星说：“车进不去，我自己走进去就行了！”
“其实，你不喜欢吃牛排，对吧？下次带你吃别的！”程非凡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叶嘉星的后背直发麻，她自认为已经掩饰得够好了，没想到却早已被轻松看穿，那之前编造的各种理由以及她内心的恐惧，能逃得过程非凡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吗？
回到自家院子，嘉星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她推开房门，看见姑奶奶在一进门正对着的椅子上坐着，胳膊支撑在旁边的桌上，打着瞌睡。
听见叶嘉星开门的声音，叶老太太醒了。
“奶奶，您怎么不回屋里睡啊？”
“这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啊，你一个女孩子，要是遇上危险怎么办？”叶老太太有些着急，她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能就要报警啦！”
虽是说教，但在嘉星听来，却是无比的温暖，一个晚上的紧迫感让她几近虚脱，她走过去抱住姑奶奶，好久好久都不松开。
程非凡说得对，有家人，真好！
程非凡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午夜的街头兜圈，他心头微热，第一次想带一个人回家，虽然被拒绝了，可他并不恼恨，喜欢喝的茶，他自然也享受慢慢品味的过程。
最后，他照例还是驱车回了酒店。
丁岚又来了，程非凡一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说：“今天没心情，你走吧。”
“又赶我走，你这是要为谁守身如玉啊？嗯？你该不会是……爱上谁了吧？”出于对上次不欢而散的报复，丁岚也轻蔑地笑了笑。
“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我会把这个房间退掉。”程非凡坐在窗边，看也不看丁岚一眼。
“好绝情啊……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冷酷无情，奉劝你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千万别对谁动真情，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丁岚故作潇洒地走了，虽然她从不付出真心，但她欣赏程非凡，她不祝他幸福，却也不想看到他受伤害。
程非凡望向窗外，不停地抽着烟，在这个深秋的夜里，一个女孩为他读了一首诗，这是他所收到过的最暖心的礼物，他的世界仿佛也不那么萧瑟了。
本来要喝茶的，他却由着自己像砂糖一样溶在了一杯热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