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叶老太太还没有回来,叶嘉星有些担心,准备出去迎一迎,刚走到院子里,便听到乌鸦哑着嗓子的叫声,云霞遮住本就衰弱了的阳光,那只年迈的鸟,乌黑的羽毛已经失去了光泽,就停在大枣树光秃的枝桠上。
院门打开了,何骥云的手扶在门上,他走得很慢,脚上好像有千斤重。
“你怎么啦?”叶嘉星见何骥云神色有异,担心地问。
“叶奶奶她……”何骥云的眼圈发红,始终说不出下半句。
“奶奶怎么了?你别吞吞吐吐的,快告诉我,奶奶怎么了?”何骥云的话让叶嘉星紧张得发抖。
“我刚从医院回来,叶奶奶心脏病发,抢救无效……”何骥云说不下去了。
“骗人,你干嘛……骗我……”叶嘉星感到一阵晕眩。
“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何骥云压抑着鼻腔酸涩的影响,努力地平稳语调。
“那怎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忘了,叶奶奶上次住院的时候,我写了一张紧急联系人的小卡片,上面有我的电话,我还嘱咐叶奶奶随身携带……她真的一直都带在身上。”何骥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半转过身去,偷偷用手擦眼睛。
“奶奶在……在哪儿?我想看看她,我不相信!”嘉星还做最后的挣扎,但她也明白,事情不会因为她不相信,就不是事实。
“在医院的……那个地方,你现在去看不到……”何骥云避讳说“太平间”这个词,而且只有家属可以去瞻仰遗容,可嘉星没办法证明自己是家属。
“都怪我,全都怪我,非要听奶奶讲故事,那些往事大喜大悲的,谁能受得了,她去买菜,我怎么能不陪着呢?奶奶那么疼我,可我却一点儿都没有爱护她,一点儿都没有!是我,是我害死奶奶的!”叶嘉星越说越自责,越说越激动,她的手攥成了拳头,发疯一样,随意地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何骥云试图拉住她的手,但被她用尽全力地挣脱,整个手腕都被拉得通红。没办法,何骥云只能抱住她,让她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身上,嘴里一直说着“不怪你”来安慰她。
好半天,叶嘉星才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软下来,不再动了,也不再骂着自己了,何骥云扶着她坐在椅子上。
“哭出来吧。”何骥云蹲在地上,柔声对叶嘉星说,而嘉星却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眼神空洞地看着旁边,也不言语,何骥云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希望她能听见自己说话,“牵牵,哭出来会好点儿。”
“啊?”叶嘉星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我……想一个人静静……”伤痛憋在身体里,无法释放出来,她显得很虚弱。
“我明白,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片儿警跟你爸爸联系上了,你爸说马上就动身赶来,最快明天就能到,你做好准备。正好赶上元旦放假,不用去公司,你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爸……”叶嘉星想念父亲,但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见面,她的心里很痛苦。
“放心吧,到时候我去接他,你等我消息。”
何骥云走了之后,嘉星环顾屋子,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叶老太太的影子,有时候,奶奶的身影又与父亲的重叠起来,她躲避不及,只有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此刻,她好想大哭一场,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叶嘉星的情绪管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甚至进入了一种心理和行为不一致的异常状态。对陆正平伤势的担心,让她一时间突破自己,迈出了感情的第一步,却没想到戛然而止,又要将这份感情再强塞回刚刚敞开的心扉;对程非凡的惧怕,让她的心颤栗,表面却还要表现得风平浪静,对杀父仇人的极度憎恨又被同情和感动冲淡了;她的鲁莽行为,让事事为自己着想的朋友担心、失望;而最无法挽回的,是奶奶因为照顾她的情绪,掏出自己的悲悲喜喜来安慰她,最终诱发心脏病离逝……
自责已经占据了她的躯壳,使她无法顺畅地呼吸。
整日躺在医院里,陆正平觉得憋闷,于是,他提前给自己办了出院,虽然还不能出外勤,但至少可以回所里帮忙接待一下来报案的群众。
这天,何骥云带着叶嘉星的父亲来给叶老太太销户口,并办理无其他亲属的证明文件。
陆正平从户籍科路过,和同事说话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要注销户口的是棉布胡同70号的叶老太太,这个地方他格外关注,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停留一会儿,因为他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在那里。
每每想起上次在医院里他说过的那些钻心凿腹的话,他都会感到内疚,想过道歉,但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去找她吗?见面之后又要说些什么呢?说误以为自己残废了这种蠢话吗?伤害了人家,一句道歉就那么管用吗?
他好不容易想到先打个电话,缓解一下先前的尴尬,再谈其它,没成想这么偶然,又让他知晓了那个院子的丧讯,这个时候打电话,让那个傻丫头用什么心情跟他说话呢?不太放心,还是去看看吧。
陆正平来到70号院外,看到叶嘉星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望着苍莽的天空,满眼悲伤和无助。这种状态,他似曾相识,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静默地坐了很久,不知道叶嘉星与这位老人家之间的机缘,但想必她们的感情很亲厚。
正平知道,这种时候,无论怎样的劝慰,都只是世间最苍白的说辞,他默默地在门外站了许久,然后又默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