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之后,叶嘉星就一直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她又睡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坐在院子里,她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关于陆正平,她单单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就会有微微刺痛的感觉,但偏偏,这个名字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有时候似乎走了,但过一会儿又貌似不经意地回来。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正平说出心意的时候,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结局。她曾嘲笑、鄙夷爱情,也许现在,是爱情嘲笑并鄙夷她的时候了,这场折磨才刚刚开始。
哥哥,就算你对我不是喜欢,也不用赶我走啊,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突然离开?难道你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叶嘉星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仍有诸多不解,就这样一直想着,眼泪在眼眶里委屈地打着转。
叶老太太正喂着猫,看到嘉星这副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走过来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牵牵,这是怎么啦,没精打采的。”叶老太太关切地问。
“没……没事啊,没精神也正常,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嘛……”叶嘉星硬挤出一丝微笑。
“你瞒不过奶奶的,一定是有心事,对吧?”
“嗯……”奶奶的关心让嘉星不好意思再隐瞒了,她羞羞答答地讲出了心中的困惑,“就是吧,有一个人对我特别特别好,本来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我不知道他是只对我才这么好,还是对谁对会这么好。”
“我们牵牵这是遇到感情问题啦?”叶老太太笑着问。
“哎呀,奶奶,嗯……算是吧!”叶嘉星难为情地承认。
“那你希望是哪种答案呢?”
“我希望啊?嗯……我也不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肯定是谁有困难都会尽力帮,但是我又希望他对我的好是特别的。”
“这个问题啊,你只有自己去问他本人了,别人谁都代替不了他的回答。”叶老太太说,“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想不通,好像什么事都是那么的矛盾。”
“奶奶,我是不是又有故事听啦?”
有一种暂时驱除烦恼的神秘灵药,它的名字就叫做“好听的故事”,于是,花茶的香气又随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散在矮树围成的小园子里了。
“那么,奶奶就把从前的故事讲给你听吧,”叶老太太捧着茶杯,娓娓道来,“你知道奶奶是个外科医生,在学医之前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心里只有‘救死扶伤’四个字,直到建国的前一年,我到一家医院里实习,才知道每天都和血淋林的伤口打交道是多么可怕的事。幸好作为实习大夫,我接手的病人并不是很多,其中有一个男孩,和我年龄相仿,我们很谈得来,自从他住进我负责的病房,那间阴森森的医院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明亮了许多,我也不那么讨厌上班了。他总是很乐观,有时候痛得咬着牙也不忘开个玩笑,我希望他能一直留在那儿,可是如果真的那样,就意味着他要一直生病,那我也不会开心的。”
叶嘉星从叶老太太的眼神里,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她的悲喜牵动着嘉星的心。
“后来他痊愈出院了,那一阵子我做什么都好像没精神,总是分神,医院里又变得阴冷了。就在解放的前夕,北平突然停水、停电,大家都要排队打井水,我排不上队,连水都没的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个男孩,原来他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停水的那些天里,他每天都往我家送水。冬天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了,有时候天上会有飞机飞过,有时候又会听见远处的炮声,我们在城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真实的情况,传言满天飞,弄得人心惶惶。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当时很害怕,天稍有些擦黑,我就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了,而他呢,就坐在我家院子里那颗大枣树底下,也不说话,偶尔还会吹上一段口琴,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他在那儿,让我安心。过了没多久,北平和平解放了,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很奇怪,礼貌得就像陌生人。”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叶嘉星在故事中找到了深切的共鸣,急着想知道结果。
“别着急啊,孩子,听下去你就知道了,不过看来你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那这中间的种种心情,我想你都深有体会,我就不用描述了。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建国之后,我从原来的医院调到了部队医院,但心里好像有个结一直堵在那儿,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再见他一面,让我说清楚,也问清楚。终于有一天,我真的又见到了他,还是在医院里,他负伤了。
“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走了,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因为憋得太久,我一边说一边惹不住哭了。他拉住我的手说:‘我是个战士,回北平探亲的时候旧疾复发,才耽搁了那么久,北平解放之后我就归队继续作战了,后来又跟着部队去抗美援朝。我们要是结了婚,我残废了你照顾我,我战死了你管埋,我心安理得,但当时,我们并不属于彼此,你让我怎么跟你说?让你等我吗?我不能那么自私,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能疏远你,让你觉得我不重要。’我跟他说:‘重不重要,是你说得算吗?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了,不过以后,你残废了我照顾你,你战死了,我管埋。’他的伤势好转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哦,原来是这样,隔着这么多年我都觉得你们好幸福啊!”叶嘉星得知结果之后,激动地眼泛泪花。
“是啊,很幸福,他最爱吃我做的鱼香饼,我做这个尽得我母亲的真传,外酥内软,还有鱼的鲜味,吃过之后,毕生难忘,光听名字就会流口水。”
“鱼香饼?” 对叶嘉星来说,这真是令人怀念的美味,爸爸特意跟爷爷学了这个手艺,做给她吃,她突然想起了和爸爸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候的情形。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吃上整整一盘!”这后半句话,嘉星一不小心说出了声。
“呵呵,你这个小馋猫,跟小贤一样!奶奶晚上就做给你吃。”叶老太太慈祥地笑了,“他也特别爱吃,每次吃完这个,他都会开心得吹上段口琴,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幸福。后来我们还有了儿子,我对他说,你不要再突然离开我了,他说,除了岁月,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从你身边带走。可是没想到,岁月,真的把他带走了……”说到这儿,叶老太太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奶奶,您别伤心了,我懂,我都懂。”叶嘉星抱着奶奶,就像每次奶奶抱着她一样。
“唉,几十年了,没有他在身边,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可是想起那些事,却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好半天,叶老太太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好几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会头痛,情况愈来愈严重,他就那么走了,后来才知道,是有一个弹片一直残留在他的脑中。孩子跟他感情特别好,爸爸不在了,孩子就变得不爱说话了,长大一些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很反常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关心我,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一口气都说完似的,没想到第二天,他就随军戍边去了,后来在对越反击战中,他……牺牲了。”
老太太努力熨平声音里的轻微颤抖,“他生前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上说,他一直想着像他的父亲一样,当一个战斗英雄,如果他为保卫祖国而死,让我一定要为他骄傲,千万不要哭泣。我依着孩子说的话,没有掉眼泪,可我心里难受啊,我天天抱着他爸的照片埋怨,孩子就是学他,不怕流血牺牲,把自己当成钢筋铁骨的啦!后来,我就不埋怨了,我在部队的医院,见过那么多负伤的战士,我想通了,国家之所以还是国家,就是因为有人在保卫它,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就是我家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父亲、丈夫、儿子,都选择了这条路,我为他们骄傲,可是我同情我自己,我就这么孤孤单单地在这院子里住了大半辈子,有时候,我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来把我接走……”
那被尘土封盖的往事,擦一擦,竟还清晰如昨,树叶因悲伤而停止了吟唱,时间因思考而忘记了奔跑,院子里的两个人陷入了对亲人的深深思念,许久之后,嘉星说:“奶奶,您不能走,还有很多新鲜事您没有经历过呢,等到了那边,他们问您,您没有什么可讲的,多尴尬呀,您要想去见他们,至少也要再等上二十年,不,三十年!”
“好孩子,奶奶不走,奶奶啊,还要给你做鱼香饼呢!”叶老太太宠爱地抚了抚嘉星光洁的额头,“奶奶这就买菜去,你就乖乖地在家等着吧,小馋猫!”说完她就拎着菜篮出去了。
叶嘉星生活在安定繁荣的环境里,战争离她太遥远了,遥远到她从未把战争当成过一件和自己有关的事。此刻,她的心里积满了悲凉,奶奶那些平实的话语,展开了历史波澜壮阔的画卷,在这画卷上星星点点的,是人间平凡的幸福,而当时间宛若白驹,匆匆掠过之后,又变成了一个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奶奶告诉她,那些没日没夜冲锋陷阵的战士,他们的愿望并不是回家,因为那太难以实现了,他们只想握着家人的照片,在战壕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疲惫与思念,混乱与动荡,饥饿与不安,肮脏和疾病,伤痛和死亡,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能理解,这些印在纸面上的简单的词汇,勾勒出的是与天堂相反的方向。战争,从来就不是她在艺术作品中听到、读到、看到的浪漫的冒险和漂亮的制服,也不是游戏世界里的通关、攻略,抑或秒杀、群战……
能源、种族、信仰抑或和平本身,任何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可以拿来掀起一场人类的对决,鼓吹战争的侵略者,以最体面的姿态侮弄着生灵,他们清洗民众的大脑,在里面灌输主义,他们用尽世间最残忍、最卑劣的手段,让无数的青年人欢呼雀跃地奔赴战场。而被这些失去了灵魂的战争机器碾压的土地上的人们也纷纷举起武器站起来,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战,为了守护自己深爱的人而战,为了尊严和未来而战。抱着热血沸腾的信念的年轻生命,像野草一般,不断消失,然后又疯长出来……
战争,或仓促或漫长,都可以轻易地粉碎所有的美好,而有些伤口永远都无法愈合,那些失去所爱的平凡人的心,如战场般满目疮痍,他们活着,却早已在战火中死去。
叶嘉星不禁问道:战争,是如同上帝的大洪水一样的世界重构吗?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复仇引起的战争也不胜枚举,那报复是对的吗?如果以牙还牙也为人所诟病,那么,仇恨也是荒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