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屋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陆正平开始整理自己负责的案件的卷宗,叶嘉星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摞报纸,坐在旁边似懂非懂地看起来。
“这个劳动模范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连老母亲去世都没能赶回家,大家都在夸他,可我觉得他的老母亲是不是也太可怜了,就那么孤孤单单地走了……”叶嘉星读了一篇文章,开始大发感慨。
陆正平没有说话,兀自愣起了神,叶嘉星的读后感扎进他的心坎里了,是啊,那位老母亲太可怜了,就像他的爷爷一样,彼时,他就是因为在执行一个任务而没有接到爷爷病危的通知,没来得及见爷爷最后一面。
可即便接到又怎样呢?任务做到一半就撤吗?犯罪分子到眼皮子底下了,不抓吗?人人都赞他是个好警察,可对于他的爷爷来说,他只是个不能尽孝的孙儿,一个混球罢了。
“我考你们一道题,娱乐一下啊!”高俊杰见气氛不对,及时岔开话题。
“值班期间,禁止娱乐,墙上贴着呢。你那些卷宗都写好了?”陆正平恢复了常态,继续在纸上刷刷地写字。
“最近我特别勤快,再复杂的卷宗,我就是熬通宵也及时整理好,这不是为了参加局里安排的刑侦队考试嘛,得腾出时间学习。”高俊杰伸了个懒腰解释说。
“学得怎么样了?”
“看了好多书,现在我正训练逻辑推理能力呢,给你出一道题,看你能不能答上来啊。”
“上次那个案子,今天又有群众提供新线索,我得赶紧整理在案宗里,你自己练习吧。” 陆正平摇了摇头说。
高俊杰朝陆正平撇了撇嘴,转头又问叶嘉星:“你要玩推理吗?”
叶嘉星感兴趣地点点头,高俊杰很高兴地念起题来:“说,有一天一个警察正在巡逻,突然听见一声枪响,远远看见一个人倒了下去,警方赶到现场,发现被害人的钥匙还插在房门上的锁眼里。警方找到了两个目击者,问他们案发当时的情况。第一位说:‘我刚刚到这条街上,看见被害人正在锁门,枪一响,他就倒下了。’第二位说:‘我听到了响声,但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跑过去之后才看见有人倒下了。’最后警方拘捕了其中一个人,请问拘捕了谁?为什么?”
叶嘉星稍稍思考了片刻,答道:“应该是拘捕了第一位目击者。”
“理由呢?”高俊杰问。
“这位目击者说自己只是刚刚到达这条街,那他怎么能知道被害人是要开门呢,还是要锁门呢。”
“没错,答案也是这么写的!”高俊杰兴奋地说。
叶嘉星神采飞扬,她回头看看陆正平,像是等待夸奖。
正平手里的笔暂时停下来:“你这道题不太符合现实情况吧,哪有这么草率就破案的,难道不讲人证物证吗?我建议你多看点以前的真实案例,对你考试有帮助。”
“陆大人分析得对,失了忆的人都能轻松说出答案,这推理桥段未免太肤浅,我换一本看啊。”高俊杰放下手里的书,又拿起了另一本。
嘉星有点失望,不过她也知道,现在自己的思维模式就是简单的一加二得出三,一些抽象的话题会让她觉得复杂和头大,但她听得进别人告诉她的常识以及对事物的描述,也听得出真假,辨得清亲疏,就像陆正平虽然基本没什么好脸色,却依然让她觉得亲近。
门外吵吵嚷嚷,进来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头发有点长,穿得松松垮垮,神色流露着不羁,像是在走摇滚路线;跟他同来的人留着个板寸,背心、短裤、趿拉板,步态很随意,好像对这俩人来说,进派出所跟进自家院子没什么区别。
见到陆正平之后,两个人都稍微收敛了些,可没过一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陆正平闻到了一股酒气,但见二人的神智还算清醒,便严肃地制止了他们的争吵,让他们一个一个说情况。
“我们俩发小,打从穿开裆裤就一起混,哥们儿今年不顺,遇上点麻烦,求他帮个忙吧,答应的倒是挺痛快的,可是一到见真章儿的时候,他就没影了。”长发男子操着浓重的南城腔调。
“一喝酒就出来散德行!我没帮你啊?我没少帮你吧!”寸头青年毫不示弱,指责起他的同伴来。
“不帮就不帮呗,他还打我……哥,您来给评评理!”长发男子撩开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一块轻微擦伤的痕迹。
“哥什么哥,跟谁套瓷呐?这是警察同志!”寸头青年把他的好哥们儿往后拽了两步。
“别吵了,”陆正平打断了他们的相互抱怨,直接对长发男子发问,“从头开始捋啊,你先说说你怎么不顺,怎么需要帮助啊。”
“我……欠了别人一点钱,这不周转不开嘛……”长发男子略显窘迫地说。
“明白了,拆了东墙补西墙。”陆正平简单总结。
“以我们俩这关系,临时拆兑一下不也正常嘛,这么点小事都往后躲,咱先不说这么大个人了,局气不局气的,关键是多伤面儿啊!”长发男子为自己辩驳。
“先等会儿,咱先说说你这债是怎么背上的吧。”陆正平觉得这个问题才是正根,便钉着长发男子问。
“这个……就是吧……”长发男子果然吞吞吐吐。
“他学人家赌博!”寸头青年提起来一肚子气。
“赌博?知道什么后果吗?”陆正平的音调突然提高,严厉地质问长发男子,不由他闪躲。
“拘留、罚款……”长发男子心虚地低下了头,头发又把脸上的伤盖住了。
“挺熟的啊,有前科?”因为可能涉及更为严重的案情,陆正平抓住不放。
“没有没有,我真没玩几回……要不这样吧,我举报他们,将功补过,我知道一个窝点,规模不小呐!”
“那敢情好,不过你自己的问题也还是得处理,你说你这算干嘛来了呢?自首?”陆正平见这个年轻人也不是穷凶极恶、屡教不改的惯犯,想着给他一次机会,从轻处罚。
“确实是我要来的,那他打我这事就这么算啦?”长发男子还妄图转移话题。
“你想主张什么权利啊?你这皮儿都没破,连轻微伤都算不上,再说人家这不都是为你好吗?你怎么浑不论呢?”陆正平尽量劝导。
“不打你,你能长记性吗?还把我揪到派出所来了!”寸头青年对他好哥们儿的行为痛心疾首,“你说我是不帮你吗?帮了你几回了,没跟你提过还钱这茬儿吧,可这年头谁都不容易,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小子吃凉不管酸,你妈她老人家都那么大岁数了,愣是让你把她的棺材本儿都给糟没了!黄赌毒可沾不得,上这儿来正好,让警察同志好好教育教育你!”
陆正平接过话来:“说实话,你这朋友真是挺仗义的,你得好好感谢人家。赌博这东西,不光是概率学的范畴,还有好多下套的,说白了就是明摆着骗你,你说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嘛,输红了眼的人,我见多了,那就是六亲不认,当然,家破人亡、缺胳膊少腿的,也大有人在。我想跟你说的是,一个人想要自找麻烦,那最后他一定会找到的,所以,是时候换一种生活状态了。”
陆正平又转向寸头青年强调:“当然,说到底,打人是不对的,以后好好说,别动手,他要是实在不听劝,你就把他带过来,我跟他聊聊……”
陆正平摆事实、讲道理,又说了好半天,不仅调解了朋友之间的矛盾,还根据长发男子的供述,整理出一个关于赌博窝点的材料,并发给了分局刑侦队。
派出所的墙上挂着很多锦旗,玻璃拉门的柜子里也摆着不少奖章,叶嘉星盯着一直看。
高俊杰小声对她说:“你看这些奖章和锦旗,好多都是正平挣来的,我们所长特器重他,可是如果看到他付出的努力,别人就没那么羡慕他了。我也觉得他有点太拼了,虽说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但是有消耗还要多睡觉呢!
“每天都有新案子,小到居民纠纷,大到暴力犯罪,除了费心思、费体力,光是写各种案宗和报告就能写到手软,他这连着两周了,就今天休息了一天,是不是又帮着你找家人去了?今天是夜班,明天还要上班,这哪盯得住啊?”
“都怪我,给他添麻烦了……”因为自己的事情,牺牲陆正平仅有的休息时间,叶嘉星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用自责,他那人就这样,不管干什么都尽心尽力,从来不抱怨,有危险冲在前面,对群众微笑服务……”
背景里,陆正平正厉声质问长发男子,叶嘉星看了看他,然后问高俊杰:“微笑服务?你说的那个人是他吗?”
“我说的是他以前负责社区的时候,现在他主要接案件,这审案子就得严肃。”高俊杰的解释有点打马虎眼。
“是这样吗?那他对着我也没笑过啊,是不是讨厌我?”叶嘉星有点失落。
“你想多了,他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一口小白牙,笑起来倍儿灿烂,社区里的姑娘那是排着队的来找他帮忙啊,我们派出所差点成了婚介所,自从他变成现在这样,就没人敢来招惹他了,怕被他的眼神冻死!”
“为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唉……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爷爷的事吧。”高俊杰笼统地回答了一句。
“哦,是这个原因啊,我也知道……”果然是这样,爷爷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心都结冰了,脸上肯定也是僵硬的啊,如果有什么快乐的事能够冲淡他的悲伤就好了!
“什么?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都是刚刚才知道,你认识他才一天就知道啦?”高俊杰一激动不觉大声了一点,他仿佛感受到陆正平在远处调解纠纷的桌子后面目露寒光,所以马上又把音量放低了。
“当然不是!”叶嘉星摇了摇头。
“我就说嘛……”
“半天就知道了。”叶嘉星一本正经地说。
“啊?”高俊杰再次受到了打击。
“去了他家,傻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们俩兄弟情份走到尽头了呢……”高俊杰夸张地做出擦眼泪的手势。
叶嘉星想了想,问高俊杰:“你认识他的爷爷啊?”
“认识啊,以前去他家的时候,他爷爷还特地做老北京炸酱面招呼我呢,那面、那酱,啧,那叫一个香,正宗、传统、好吃!”
晕,他这是介绍爷爷呢,还是作美食节目呢……不过也太馋人了,刚吃完没多久,硬是又让他给说饿了!炸酱面?炸酱面?炸酱面!到底什么样啊?感觉应该吃过,但是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叶嘉星想得出神,高俊杰摇了摇她:“哎,你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你们的工作好辛苦啊!”叶嘉星心虚地转移了话题。
“嗐,也有不那么辛苦的,有怕麻烦不愿意出警的,有为了不影响破案率,不愿意立案的,这事就看你怎么想了,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人,在其位不谋其职。我虽然没有正平那么拼,但是我也从来不干给自己的岗位抹黑的事!”
“那你参加刑侦队的考试,是不喜欢这里的工作吗?”叶嘉星追问。
“当然不是,只不过在刑侦那边的话,就有机会进重案组,我主要是从小就对侦破刑案特感兴趣,后来阴差阳错来了什派所,申请几次调职了,都没成功。”听得出高俊杰的遗憾,但他并不沮丧,毕竟能当警察就已经达成了梦想的一大部分。
每个人都有自己运行的轨道,叶嘉星也开始渴望早点想起自己的事,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处理完酒后纠纷,高俊杰指了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叶嘉星,问陆正平:“睡这儿不太好吧。”
“哎呀,我给忘了,应该让她先回家!”陆正平拍了下腿,抱怨自己的疏忽。
“现在怎么办?一会儿咱俩要是出警,她这……要不让她去休息室睡会吧。”高俊杰提议。
“楼上还有其它部门值班的同事呢。”
“倒是,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太不方便了,咱这小所儿,也没个配楼当宿舍,那破休息室,说实在的,我都不爱去……”
“会议室吧,晚上没人,拿张个椅子搭一下,应该可以。”陆正平考虑了一会儿说。
两位民警在会议室摆好椅子,像筑巢一样,在椅子上铺了好几层衣服、垫子,就这样,叶嘉星迷迷糊糊地转移了阵地,继续酣睡。
“怎么觉得咱俩好像在照顾孩子啊!”高俊杰感叹,“记不记得去年冬天那个走失儿童,大冷天儿的,咱们给他围了好几件衣服,包得跟个粽子似的。”
有趣的回忆,萦绕心头,这个夏夜,在清爽的晚风中,安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