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医院病房里,陆正平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几下,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牵牵”,他醒了。
又一个春天,小嘉星跟着爸爸走进了棉布胡同70号院子。“春色满园,爸爸你看,春联的横批上说得没错,这里真的是春色满园!”
小嘉星指着电视上播放的阿富汗战争的报道,对父亲说:“那个记者好勇敢啊!”
一个小孩子,眼窝深陷,神色惊恐,站在他那失去水分和脂肪、躺在地上已经干枯了的母亲身边,偶尔有只秃鹫在不远的空中盘旋。一个清晨,父亲扛着枪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在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何骥云用文字和镜头记录那炼狱般的生活,他变得更加坚韧了,他的笔也更加锋利了。
他离开故土,逆着人行,深入难民输出国,危险笼罩着他,子弹时常与他擦身而过,他随时都会带着枪,和枪一样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的,还有一张只有背影的照片,静谧的夜晚,他总是抬头望向夜空,寻找在北京见过的那颗星星,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铁窗的后面,住着一群空虚寂寞的人,为了让他们能够再次感受“人之初”的纯真,司法局举办了一次活动,组织小学生们匿名给在押服刑犯写信,小嘉星写信的时候,很认真。
用作忏悔的囚室里,身穿囚服的程非凡读到这样一封信。
“叔叔你好,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具体犯了什么样的错,不过听说可能是经济上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许很拮据,这个词是我新学的,是指鸟儿衔草筑巢很累,就是没有钱的意思,鸟儿为了自己的家,再辛苦,也是自己一点一滴地努力,我想所谓的鸠占鹊巢,大概就是犯罪吧。最后,我送给你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我们的心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程非凡在信纸上工整地写下了这样的字:“我也曾如飞鸟般奔忙,到头来却是白白辛劳一场。岁月有时是寂寞的、没有风景的旅程,在灰蒙蒙的路上,我也曾拼命反抗,可我却连该向谁反抗都无从知晓。生活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我,一点也不短暂,一点也不可爱,但我仍然感谢你送给我的诗,小朋友,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走进我心里的人,谢谢你!”
他用寥寥几笔在信纸的后面勾勒出一幅原野的图案,干净的天空、辽阔的旷野和七彩的长虹,所有美好的色彩都只存在于他的心里,那个为他的画上色的人,此刻,不在他的身边。
冬天过去了,却还是有些冷,远不及那个冬天暖。有一句诗忽然映在程非凡的心上,“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小嘉星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正当她不知该躲在哪里避雨的时候,一把伞为她挡住了急促的雨滴,伞的木质手柄上有一道很深的刻痕。
“要往哪边走?”到了胡同的交叉口,伞的主人低头问道。
“直走,棉布胡同!”小嘉星清脆地回答。
他们在70号的门前停住了脚步,“警察叔叔,你怎么啦?”小嘉星感到很奇怪,眼前这个警察怎么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家的院子,眼睛里面的光也变得闪动起来。
“我在这儿……把妹妹丢了……”陆正平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听上去像是哽咽。
“你别伤心了,我当你的妹妹好不好?”小嘉星安慰着送她回家的好心民警。
陆正平愣了一下,他看看院子,又看看眼前的小姑娘,好像想起了一些事,然后,他笑了,在那个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旧时光里,对着一个叫叶牵牵的女孩,他也曾这样笑过……
生活像是停不下的车轮,滚滚向前,叶嘉星正式地开始工作了,她仍然那么认真,所以也仍是那么出色。
父亲的忌日,嘉星站在墓碑前,又想起了梦中的星空,“没有人能永远陪伴你,爸爸也是。”这不是第一次与父亲道别了,她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怀,生命就像尘埃,折射的阳光是那么的有限,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黄白相间的花束寄托着哀思,留在了陵园里,叶嘉星忽然想去监狱看一看被判了死缓的程非凡。
由于不是亲属关系,叶嘉星去了公安局,找当时的办案人员想办法。孰料还没走到门口,她竟又与曾经熟悉的人不期而遇了。
“高警官、秦警官……”叶嘉星沉寂了许久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空,忍不住的激动,让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认识我们?”高俊杰和秦菲菲面面相觑。
“你们可能不记得我了,你们在什刹海派出所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叶嘉星知道他们不认识自己,所以只能按照正常的时间轴线述说。
“你是哪个案子……”高俊杰认真地回忆着。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我知道高警官暗恋了秦警官长达……长达N年之久,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现在……”
“你怎么会知道的啊?那时候就看出来啦?”秦菲菲和高俊杰都很惊讶,又有点不好意思。
“爸爸、妈妈,可以回家了吗?”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跑过来,拉起秦菲菲和高俊杰的手。
“看来我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你们的女儿好可爱,真替你们开心!”叶嘉星真诚地说。
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有说有笑地走了,“菲菲,说真的,最终打动你芳心的,究竟是我,还是马尔代夫的海?”高俊杰的话,又牵出了一连串甜蜜的笑声。
叶嘉星羡慕地目送着,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她刻意不去想陆正平,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再去多想也只是无谓的自我伤害,不过,她再也不吃饺子了,有时也会说错自己的生日,那个上面缀着小星星的发绳还是被当成名贵的首饰戴在手腕上,一摘下来就会觉得空落落的。每次不小心在梦里重遇陆正平,醒来时都会经受再次失去的痛苦,她以为思念只有那么短,原来却这么长……
几经周折,叶嘉星终于见到了那个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这个时空的程非凡在庭审时见过叶嘉星,但他想不通,此时的会面,又是何用意呢?他也许并没有对他曾经做过的事感到歉疚或者懊悔,他只是很茫然。
叶嘉星并不说些什么,她看着程非凡,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他的神态没有了那种镇定自若,他俊美的面容也因终日思虑过度而初现阴鸷的沟壑。
在那个时空里,嘉星从红眼的口供中得知了,在她生死的一瞬之间,是程非凡拦住了她通向死亡的路。
叶嘉星淡淡地笑了,时空旅行给她的额外奖赏,是帮她接受父亲的离去,化解她心头汹涌的仇恨,让这些阴冷、沉郁的东西,消失在她未来的岁月里。
一个冬天,叶嘉星因为工作的关系,在纽约停留一段时日。
隆隆冬日,喝上一杯热咖啡,或许是个好选择。叶嘉星被一家风格古朴的小咖啡馆吸引了,每个不甚忙碌的午后,她都会进去坐坐。
这天,她一边等咖啡,一边看着手头的文件。和咖啡一同来到她桌前的,还有一位穿着考究的陌生男士。
“您好,打扰了!”对方用中文问好。
“哦,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叶嘉星礼貌地回应。
“我可以坐下说吗?”
叶嘉星微耸了下肩膀,表示她不介意。
“其实是有一个礼物……”
叶嘉星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等待下文,咖啡馆的音乐声突然间被切换了。
“礼物就是这个。”陌生男士指向小舞台。
演奏助兴的小舞台亮起了灯,粤语老歌的节奏让身在纽约的叶嘉星有种恍然跳脱的错觉,低沉、迷人的嗓音已经开始了演唱。
“不断默默地寻访,
但觉这影像在我眼内摇晃,
缘是没法去寻觅,
为你寻找千万趟,
盼会遇着那忧郁的眼光。”
灯光打在演唱者的脸上,照出他深情的目光,那是何骥云的眼睛,叶嘉星怔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烧烤摊的前面,她也曾不顾他人诧异的眼光,唱着陈百强的歌。
凝望着何骥云,叶嘉星满眼泪光,属于他们的回忆在心里翻开,十五年,他成熟了,但眼神却还似当初那样,干净、真诚。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这位朋友,他可是个知名的战地记者,常年身处战火之中,最近才调回美国总部,虽半生传奇,可至今仍孤身一人。上个礼拜,你跟同伴讨论的那篇文章就是他写的,他听了你的见解之后念念不忘,一直期盼再次遇到你,还很用心地准备了今天这个‘深情演绎’。要是换做我们,遇上一见钟情的姑娘,直接搭讪就好了,所以他单是这点就很加分,对不对?”何骥云的朋友侃侃而谈。
叶嘉星诧异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这位男士,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于眼前的何骥云,那段往事也不存在,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没有改变,过去和未来,他都爱上了她。
“人潮内一再凝望,
令我全身触电了,
我已遇着我欣赏的眼光。
幻想的她已在旁,
从前完美幻象,
能遇上怎么可反抗,
愿意打开心里爱念,
凝望千百趟。”
后面一首乐曲稍稍有些吵,叶嘉星与何骥云站到咖啡馆门口说话。
“我叫何骥云,是个记者。”
下着雪,很冷,骥云说话的时候吐气若雾。
嘉星也白了睫毛,她一副初相识的样子道:“叶嘉星,我叫叶嘉星!”
“夜空中最美的星?”和那时一样的解释,和那时一样的表情。
雪安静地飘洒着,安静地落在嘉星的身上,她用手托住的雪花,每一片都在世间独一无二地短暂存在着,那些精致复杂的形状逐渐消失,随着掌心的温度变成晶莹的水滴,恰似那曾经的美好时光,悄悄融化在记忆之中。
叶嘉星微微愣了一下,继而嫣然一笑,那是何骥云所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