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塾院里闲了许久,便想着到镇上去,去见一个人。
夫人想随着去的,但被先生拒绝了。他约莫是想一个人去见那人。
过了石板桥,再行不久,便到了镇子离塾院最近的街道,镇里人称之为“拜石街”。
拜石街一路两旁,有九条巷子。
先生见到一个农夫扛着一捆比他人还高的柴火走过街道。那人也觉察到先生的目光,回头与先生对视一眼。
那农夫似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但脸上棱角分明,眉眼间便都是沧桑。
他向先生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便继续前行。
先生也没在意,往第二条巷子走去。
到了巷子口,先生目光向巷里深处探去。但里面只是一片漆黑,光线都被那些屋檐阻挡了。
不过,若细细看,看久一点,便能见到,那最深处,似有一点微弱的荧光。
然后,那荧光变为两点,三点。不到片刻,便是有千万点荧光点缀在那最深处的黑暗当中。让那畔看起来似一片星空一般。
先生看着,往里走去。
巷子静极了,没有一点人声,也没有其它声音。先生踏过铺着青石的巷道所发出的脚步声,是此间唯一的声音。
先生是极喜欢静的,因为那样适合读书。而此间的静,却令先生颇有些心悸。
若把先生喜欢的静说成是安逸的话,那此间的静却像是迟暮。先生喜欢的静是生灵不言,而此间,是生灵不能言。
先生驻足,皱着眉头望着巷子深处,有人正在死去。那种气氛压抑着此间的生灵,所以没有声音。
他再往前走,鞋子踏在青石上的声音消失了。先生知道,青石还在,鞋子自然也不会消失,他也没有刻意放轻动作,只是声音消失了。
先生看到,不远处一只白色的猫蹲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它往着巷子最深处,目光之中似有些难过。
先生自它身边而过,他望了一眼先生,转身顶开半掩着的木门,钻了进去。
再往里走了两步,先生顿住了。他怔怔地仰着头,眼眸中映出一片翠绿色的荧光。
在他面前不过三十步处,巷子最深处的人家的院子里,自敞开的门扉望进去,一棵约莫有五六人高的大树矗立在那。
大树的枝叶繁茂,苍翠欲滴。每一片叶子都在闪烁着翠绿色的荧光。
树下,一张摇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他仰着头躺在摇椅上,那一头白发散乱着。
在他的身旁,一个小女孩握着他的手低着头跪在那。
先生一步步向那畔去,腿便像是灌了铅一般,越走越慢。
也不知他走了多久,终是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院门口。
他看清了那老人的模样,他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眉头舒缓,嘴角仿佛还略微有些勾起。
先生的喉咙不知为何很干,很干,似是发不出如何声音了。也或许是先生不愿发出声音。
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便望着,似一个傻子一般。
院子里是见的着阳光的,但不知何时院子里暗了下来。而那棵大树的荧光却是越发的明亮。
先生微抬了一下头,天空一片阴沉,是要下雨了。
乌云压顶,先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了,但他知晓并不是因为乌云。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过了好久,此间也没有雷声响起。
大树的荧光更甚,就连天上的闪电都不及它。先生的眼被刺痛,他用手遮着眼睛,自指缝中看去。
女孩的身上也亮起了光辉,那光辉顺着她握着老人的手流走,流入老人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镇上的人们都看见了此处的光芒,它于这乌云之下漆黑的镇子之中实在太过耀眼。
塾院里,夫人远远的望着镇子里那处光辉,叹了口气。白寒站在她身旁,问道:“这是谁?如此不要命地耗费自己的寿元,是疯了吗?”
夫人伸手按在了比她高出许多的白寒的头上,叹道:“对她来说,比起她自己的命,那个人的命更重要。”说着,她还揉了揉白寒的头,把白寒的头发都揉乱了。
白寒躲到一旁,道:“那可真傻,修行几百几千年换来的寿元,轻易地便送给了他人。”
一声惊雷炸响,夫人皱起眉头,道:“约莫她想送,也送不成了。”
那畔,先生见天空一道雷霆落下,劈向那棵大树。
一声巨响,他见到一节树枝脱了树干,连带着不知凡几的树叶,落到地上,便在女孩不远处。女孩看都未看那树枝一眼,只是抬眸看向老人,他依旧闭着眼。
先生忽地想到什么,道:“生死轮回有常,你为周老爷子续命,是有违天道的!”他说话间,又一道雷霆落下,劈在那棵参天大树上。
女孩仰起头,这次被劈掉了两节树枝。令得那原本茂盛的大树如今看来“秃”了一大块。
她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道:“公子可喜欢这树了,要是没了,他会骂我的。”
她如此说着,树却是更亮了起来。
先生被光芒闪了一下,一时间有些看不见,目里尽是白茫茫一片。
恍惚间,先生觉得身体一麻,便晕了过去。
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先生身侧,扶住了被天雷的余波电晕的先生。她将先生扛在肩上,犹豫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树枝已经少了一半,但光辉仍没有半点消散。
女孩面色苍白,却是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自语道:“可总比他骂不了我好。”
说着,她体内的光芒全部向老人涌去。
天空中,三道雷霆齐齐落下。夫人连忙转身,几个纵掠之间便没了踪影。
一声龙吟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一条浑身金鳞的巨龙腾空而起,吞了其中一道雷霆又伏了下去。
远处传来铜锣敲响的声音,一声一声,便将一道雷霆敲散了。
最后一道雷霆劈在树上,树枝都断了去,但树干幸免于难。
女孩吐出一口鲜血,老人悠悠转醒。
女孩忙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对老人唤道:“公子。”
老人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笑了。即便他脸上布满皱纹,但那笑容,却宛如一个孩童。
他轻声道:“来世愿与天同青,方得长生不负卿。”说着他仰首望着天空,便又闭上了眼。
此时乌云散尽,院子一地的树枝树叶。女孩看了看,叹了口气,道:“这可要扫好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