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小镇里的空气中夹杂着些许湿气,还有乡间田里特有的青草泥泞味。在私塾上学的学童们却早早地回来了。
三两个学童相伴,手中握着方才还撑着的油纸伞,嬉笑追逐着,踏过了雨城山通向镇里的石板桥,又走过泥泞的青石道上,两旁都是田野,约莫要个一刻钟,方才能见到人家。再往前,见到了街道和巷子,才是真正到了镇子里。
一众学童都说笑着匆匆而过石板桥,唯有一个高过其他学童许多的女孩止住了脚步,她回首望向不远的雨城山,那半山上,竹林之间,隐约可见两栋连在一起的屋舍,即先生的塾院以及本来相邻如今并入塾院的朱家的宅邸。
那里离镇上可不算近,为什么朱家会在那里居住呢?她问过镇上的人,问的是那些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镇上的人。他们说在之前的千年里从不知道雨城山有户姓朱的人家,大概是近些年搬来的。可是什么样的人家会搬到山里去?若是出世修者,那又怎会与人为邻?而且,似周先生那半出世的修者,都离了镇子,为何却愿与之为邻?她问了自己父亲,父亲只说那是周先生自己的意思。
她讨厌朱璃,就像朱璃讨厌她一样,可先生教她尊师,而朱璃是先生的夫人,那便是她的师母,可讨厌的人教她怎么尊敬?此时,她对着半山上的塾院做了个鬼脸,然后撑开自己那印着桃花图样的油纸伞,缓缓地行过石板桥。
山上的塾院里,后院的厢房中,一身素衣素裙的美艳少女坐在床边,借着一旁妆台上蜡烛的光亮,绣着手帕。依着帕上未成形的图样看来,应该是鸳鸯。正绣着,不小心扎到了手,一滴鲜血沾到帕上。仅仅一息间,手帕便化成了飞灰,再一看针尖,却是融成铁水,滴落到地面,将乳白的石砖融出了一个窟窿。
少女呆呆地望着地面,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道:“先生,信哥哥,快点回来啊!教人与绣鸳鸯都没意思,璃儿果然更喜欢听先生念书。”两只黄鹂儿飞落在窗台上,对望了一眼,又傻傻地望向少女。先生修不来道,但喜欢念道家的书,讲起道来,总是头头是道。
她甚是想念先生,虽不过才几个时辰未见,但对于一个新婚不到一年的新妇来说,就是将丈夫绑在自己身边也不为过吧?她也甚是听先生的话,先生昨夜嘱咐她莫要去扰她,今早又提醒了一遍,她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
一场东风拂雨花,拂不去,谁家娘子愁思。
塾院不远的那座山前,有一片空地,是这十年来某个执着的先生辟出来的。空地上有一块突兀的立在地上的方正巨石,倒不是先生搬的,它本来就在这。
先生披着夫人教黄鹂儿送来的袍子,坐在巨石上,盘着腿,右手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帮子凝视着那座大山。十年来,他渐渐能看清山中的剑,或横或竖或斜,遵循某种规律列布在山中各处。先生寻了许多道家阵法的书籍,参研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解阵之法:便是找齐结阵的所有剑器,将之自上而下一一除去,之后阵法就破解了。
想是简单,但找这些剑便用了先生许久的时间,到昨日,已找见九百九十九柄长剑。大衍剑山阵乃是千罡剑阵之一,是由一千柄剑器所结成,他在这坐了有几个时辰了,就是找不见那最后一柄长剑。
一道火焰突兀燃起,化成一个火人儿,是那大妖。火人儿看着他,问道:“小子,可寻到了?那最后一柄剑。”她缓缓行来,越上巨石,坐在了先生身旁。
先生摇了摇头,伸手想去摸头顶束发的簪子,可一想起自家夫人说过多次如此不雅,摸到了簪子后的手又默默收了回来。他换左手抵膝盖,托住自己的头,仍凝视着那座山。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于是扭头问道:“说起来那道人为何要囚您,若是灭妖道,早便把你杀了!”火人儿低头思考了一会,抬头对先生道:“谁能知晓呢?他囚妾身的理由还是妾身使那大周国遭了旱。引动一国的气候,那是儒家圣人,道家仙师,佛家浮屠和一些隐世修才有的本事。妾身若有那本事,又怎会被他所囚。他大概是疯了,修道修疯的可不少见。”
先生淡淡笑了笑,这大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似的。他望着大山道:“一个疯子或许悟得了道,但这阵法他却绝对学不来。道阵是讲究规律的,疯子最理解不来就是规律,或者说,正因为不按照规律来,疯子才是疯子。”说完,他忽地愣住了。火人儿只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按照规律来,疯子才是疯子。”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火人儿道:“或许那道人,还真是个疯子。”说着,他大步向山上走去,行行停停,好一会终到了山顶。只见他随手在一棵大树前空握一下,一柄剑现在他手中,他随手丢开。一路下山,时不时此处抓出一柄剑,那处又是一柄,很快便到了山脚,细细数来,已是除去了九百九十八柄长剑了。
他站定在那巨石前,火人儿仍坐在上边,呆呆地看着他。他开颜一笑,道:“知道大衍剑山阵的人都知道他是千罡剑阵之一,而千罡剑阵便是需要千柄剑器,这是规律。而那道人,没按这规律来,他只以九百九十九柄剑器结成了大衍剑山阵。”他伸手在巨石前方空握一下,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乒”的一声,长剑自先生手中脱出,掉在了地上。然后他身后的那座山一瞬间消散了,只留下一地的长剑。火人儿晃动了两下,也是散去。
“你倒是好生聪明!”身后传来了一道如银铃般动听的女子声音,但不知怎的,在先生听来似是不如火人儿的声音。
他回身,终是见到了那大妖真正的人形面貌,一时间居连应谦虚地回句:“哪里哪里!”都忘了。他是见过许多美人的,他家夫人也正是个美人,但此时见了大妖的真容却还是呆了。
大妖见他这般神情,不由“扑哧”笑出了声,道:“却也是好生呆傻!”
先生回过了神来,闻言,不由脸红,挠了挠头,没有言语。
“说起来,你唤作什么?”她从来都是称呼他“你”或者“小子”这倒是第一次问起名字。
先生脸色一正,对着大妖一拱手,道:“小生于信,文号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