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2015年3月,网传一段视频显示,一个被称为“自梳女”的群体,她们将头发挽髻梳起,以示终身不嫁。我很清楚,这是指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她们如今就生活在广东。五年前,我去探究过岭南珠江三角洲这一古老而奇特的女性群体。
蓦然间,这段网传视频触动了我一个念头:我不应该只停留在五年前粗浅的探究。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岭南而又对女性命题的思考和研究有所侧重的写作者,我有责任抢在最后一批自梳女逐渐凋零之前,对昔日珠三角这一独特的社会现象,以及对这组独特的近代中国女性进行细致梳理,系统剖析,以还原这一独特群体的生存状态、不低头命运的精神特质,以及她们为珠三角20世纪中后期的发展所奠定的经济基础和人文积淀。
没有纠结,没有犹豫。主意一定,立马联系佛山市顺德区妇联。
果不其然,顺德区妇联的同志直言相告:“要赶快来,越快越好。这是在抢抓历史文化遗产。上个月,96岁的十二姑也走了,没剩几个啦。”
仅存的自梳女到了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几乎不假思索,旋即,我约请《中国妇女报》驻广东记者站站长、我的中山大学中文系学妹林志文组成课题小组,一起再度走进珠三角宁静的水乡背后那深沉古老的历史和故事。
所谓再度,是因为五年前的初次探究,我们都有着共同的感喟和萦绕心头经久不散的特殊印记。
一个多世纪前,珠三角那河涌萦绕、蕉林遍野、桑基鱼塘满目的古老水乡,孕育着古老的民风,也孕育着惊世骇俗的自梳女的故事。当年,那些从钟灵毓秀的水乡深处款款走出的妙龄少女们,面对大多数女性在封建礼教束缚下唯唯诺诺、逆来顺受、附庸一生的景况,为追求身心自由与人格独立,勇敢地解下缠绕身上的礼教绞索,自己梳起发髻终身不嫁。依今日观点看来,当年,那些晨出暮归,采桑养蚕,不守困自封的乡村女孩;那些挽发素装、乌衣木屐、不仰人鼻息的缫丝女工;那些不低头于命运,在看似寻常实则决绝的自梳生涯中坚韧若磐笑对沧桑的奇女子们,真乃中国率先觉醒的女性群体。据载,作为这一独特风俗最重要发源地的顺德,一直拥有数量庞大的自梳女。30年代,顺德有女性40万,自梳女就超万人,这在当时颇为石破天惊。都说,女人的一生都在渴望爱情。女人是为了感情活着的。可当时代的荒谬和社会的不公让女人获得人格独立要以牺牲人伦幸福为代价的时候,她们不得不将勃发的青春激情掩藏起来,而去选择无夫可依的命运独旅。
从这角度讲,似乎可以说,自梳女的历史是一卷凄婉的历史!
五年前的那个秋日,我们就是带着对自梳女这些最初的认识,来到坐落在顺德均安沙头管理区的自梳女安老院冰玉堂。
古意盎然的冰玉堂,弥漫着岁月留下的印痕和南洋风格的落寞,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笼罩着一丝神秘。这是当年漂洋过海到南洋打工的自梳女们念乡怀土、怅望落叶归根而用血汗钱兴建的,取名冰玉堂,意谓超然尘世,冰清玉洁。这里曾居住过数十名自梳女。只有在这里,心静如水涟漪不生的姐妹们才得以躲避世俗眼光,寻觅到心灵最自由独特的空间。当她们玉殒香销、魂飘天国之后,冰玉堂的侧房便成为步尘而至的姐妹们焚香喃喃,祈祷她们在天国自如寻觅到心灵最后归宿的独特天地。同时,冰玉堂又是那些静静地度过青葱岁月的自梳女们聊天相聚的场所。岁月写下苍老。如今,她们年已耄耋,发缕已白,多与家人同住,隔三岔五,就到冰玉堂围桌闲话,或打牌、看报纸,或在穿透尘嚣慵懒的夕阳下,慢悠悠地呷着香味满口的新加坡咖啡,淡泊悠闲地度过她们独特的晚年岁月。每逢七月初七等传统节日,有些甚至还从新加坡、马来西亚赶回来。虽然她们年华渐瘦,渐老,能回来聚首的姐妹已越来越少,但还是默默地坚持下来,为的是能够与心灵结伴唇齿相依的姐妹们把盏共话,抚摸往事,细说当年。聚也依依,散也依依。有时,她们也会细细地抚摸着墙上那些落满岁月尘埃的老照片,在悠长的回想中絮絮叨叨地说着梦呓般的无限心绪,也不忘点上一炷清香,在袅袅烛香中寄托后人不绝如缕的幽思。
记得那次,端详着冰玉堂里昔日那些乌发素衣、端庄秀雅,笑容里透着沉静与笃定的自梳女的合影,置身没有爱恨纠葛的老姑太们敞开心扉的欢声笑语中,我想起影片《霸王别姬》中戏班主的一句谶言: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觉着,这句谶言对敢于叛逆、素心自怡、沿着自己选择的路义无反顾地走过一生的自梳女来说,再恰当不过。不错,人生的路归根结底靠自己走,仰人鼻息终究要受制于人。做人身上的衣服迟早要被扔掉,而有独立人格的人才能让心灵站立。
由此我又联想到当今社会。谁都清楚,新旧思想的交替和碰撞使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常常在自相矛盾,一方面希望女人自尊自爱,抬头走路;一方面又希望女人是“花瓶”“月亮”“依人的小鸟”。可即便这样,女人穷一生的心血也难保不被婚姻戏弄,难保感情的绿野不会荒芜。女人从此陷入困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更多的是失守自己。幸好,在无硝烟的战火中厮杀拼搏之后,她们懂得了:人生,就是要在荆棘丛中杀出一条自己的生路。至深至切的伤痛过后舐血重生,她们变得厚重深沉,气定神闲了。因此,纵使含悲带泪身心布满鞭痕,依然追求生命的质量。纵使命运对她们不公,依然崇尚活着就是最好。学会坦然地承受没有和弦的吟唱,因为想通了人生本无常,何必徒悲伤;学会在无奈和失落中寻求美丽,因为明白了每一种人生体验都是一笔财富;学会在生命的酸咸苦辣中咀嚼出缕缕甘甜,因为终于了悟唯有如此,才能获得更加成熟而完整的生命。
生活不是戏,而是严峻的现实。看过《霸王别姬》的人都知道,影片中的程蝶衣越过于迷恋理想化的人生,世道就越跟他过不去。他经磨历劫,大彻大悟:制度与物质并不能让他获得解放,使他解放的力量在于人类自身。人,的确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这既是一道古老的人类母题,又是一条严谨的人生哲学命题。
生命之舟属于自己,不要把船桨交给别人。读任何一个自梳女的人生故事,之所以没有泫然欲泣,正是因为那些在人类婚姻史和民俗史上具有活化石意义的自梳女群体,其精神特质和可贵风格折射出了这样的生活哲理。
岁月匆匆,五年时光一晃而过。
2015年初夏的一个午后,当我再度来到古朴简约中透着浓重沧桑感的冰玉堂时,我注意到,五年的光阴,让这里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有喜有忧:喜的是当地政府和相关部门对自梳女这一昔日独特的社会现象越来越重视,竭尽全力,把冰玉堂两侧原本阒寂的阁楼打造成了博物馆,里面陈设着大量原本深藏于自梳女家中的珍贵图片和各种资料、物件,让尘封已久的历史展示出感人的细节和引人注目的片断。具有可贵风骨的老姑太们也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关爱与真诚礼赞。忧的是我看到五年前拄着拐杖行走的老姑太如今只能坐轮椅了,能相约相聚来到冰玉堂的姑太也越来越少。我甚至看到在冰玉堂侧房的神龛上,已亡人的灵牌密密麻麻,越来越多。长生牌上盖着红纸的寥寥无几。我细数了一下,只剩16个长生牌用红纸盖着。一旦谁故去了,谁牌上的红纸就会被撕掉,成为黑色的灵牌,以供后人祭奠。我知道,在健在的这16个姑太中,最年长的已是102岁,其余都已八九十岁以上。我不敢想象,再过几年,当我再度来到静穆的冰玉堂,还有没有幸存的姑太能笑对沧桑,与我们对话?
同样,在广东肇庆、东莞和佛山西樵山下的古建筑里,也有着为数不多的最后一代自梳女守着沉默的往事,伴着青灯檀香、黄卷佛经在安度余生。她们都垂垂老矣,随时都可能倏忽而逝。因此,我被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催逼着,和课题助手一起,与时间赛跑,夜以继日,竭力劳作,穿越在日渐剥落的时光隧道里,为镌刻厚重历史的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书写即将消逝的故事。这些普通不过的人,这些静静流淌的命运,携着不容抗拒的气息将我卷入其中,纠结缠绕,无边无际。或许,我们对自梳女的心灵历程还勾勒得不够完整;或许,我们对这一独特社会现象的历史、文化内涵还缺乏更为深入的大量考证和研究,但抢抓一种穿越时光的文化记忆,完成对自梳女远去的足声及其人文精神的探知和原始记录这两点,我想,我们是做到了。
(原载《中国最后的自梳女》,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