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
我写的《雅歌》,远不止一首,而是三十多首……我把这些《雅歌》归拢到一起,名《雅歌集》。以“六点钟,天空把我蓝透”为起句的《雅歌》,是其中最动人的几首之一。
我写“六点钟,天空把我蓝透”,是因为那天,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正好就是六点钟。这点明了时间,而人的感情,正是在时间的嘀嗒声中起波澜的。我们最向往,也最值得追求的爱情,就是发生在“时间”中的。正是时间,证实了这一点:爱情可以真实地发生过!但是,时间的无常,也终将把爱情的“情”字托付给时间的明明灭灭,而独独把爱情的“爱”字镌刻于永不腐败的天空。这首诗写到的,正是我内心激荡不已的爱情:爱和情。
天空得蓝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把一个人蓝透呢?透蓝,是一种蓝。它是浅蓝、深蓝、湛蓝中最蓝的那一种。其实,清晨六点,北京的天空就那么兀自地蓝着。天空不会专门惠顾某一个人。所以,是眼目看那样一种蓝的时候,我把自己“蓝透”了!我心蓝到了极致!心本来就是一片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什么?正是心空。
于是,有接下来这一问:“凭什么?”我已把天空和心空视同一物,而“辽阔”和“虚静”正是它们的特质。虚极静笃,这是古人总结的。我不写“安静”或“宁静”,我要“虚静”。这个问题之后,另外两个问题冒出来了:“我为什么这么早早地醒来?”“我的嘴唇上为什么有甜味?”多么天真的问题!多么傻乎乎的问题!回答是超拔的:“噢,伟大的美梦,爱——”我用破折号引出下面几行朴素的回答。惊天的闪电之后,才可以让雨点洒落到人间的朴素草地上。我把“太阳”和“月亮”写到一起,这里面有奥秘,但也不便点破。“爱你,就是我后半生的事业”,听上去完全是一句誓言,至今读来,仍能吓我一跳。是的,爱情的高度常常源自誓言。
这首诗最吸引我自己的,是“此刻,我望着天空的一无所有/想着我此生的一无所有”这两句。有一次,我在心中默念时,竟把自己的嗓音哽在喉头,而双眼不停地涌出泪水。这脆弱的瞬间,一定是触痛了我的内心深处。诗句啊,写不尽一个诗人的苦心!“望着”,“想着”……这里面就隐着我的宿命,也是我的悟性。一无所有?谈何容易!但愿,我也只是写写罢了。我不过是向往佛禅空性智慧的一个诗人。这两句,让我从仰望中低下头来,察看起自己的双手,果然是“空空”的。我让“是的”重复两次(重复正是诗的要义),是为了引出几乎对偶的四句。手,可以用来“指”;心,可以用来“念”;上帝是她的信仰,菩萨是我的至善;月亮行于天空,也像一个人走在茫茫大地上。
诗情,就是这样在运动中,在推进中,在积聚中,在加速中,逐渐迎来了自己的强度。爱是什么?正是专注,凝聚,唯一。沉浸在恋爱中的恋人们,就是这样把“对象”高高地耸立起来,抵达“她/他”的高度。万物,极言物之多;万念,突出念之众。但“万物”和“万念”,都是常用词,人人都熟悉的。诗的力量,就是要点化常用,令词语脱胎换骨,从词语自身的“物质外壳”中飞跃而出。所以,诗不能不是一种遏止不住要上升的精神蛮力。从“万物”和“万念”中,要尖出的就是“一”。这个“一”,就是“你”。所以说,“你是一”,也是旷古以来的爱情誓言。
还是回到“我”吧。投身于爱的湍流和烈火的,毕竟是“我”:主体的我。并且,我的目光内视到了“心空”。在人类的心空中,也有云彩飞扬,那些都是“梦”,都是“想”。人类正是靠梦想喂养大每个人内在的精神。没有内在的梦想,也就谈不上外部的行动。“只有你叫月亮/其他都是星星”,说得既有道理,又没有道理。但诗情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实际上,月亮是月亮,也是星星;星星比月亮大,只是在我们的肉眼里看上去更小。这些都是为了呼应内心的“唯一”感。
这首诗的结尾,最后三句必须连起来读。这三句把“我”和“你”做比较,把两者的关系点明了!我也感动于被爱唤醒的那种内心谦卑(只有爱能唤醒)。可以说,那时我仍然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态。但同天空的“辽阔”和“虚静”相比,一个人站在土地之上,身形何其清痩、渺小!他确实只是“一粒微尘”或者“一缕风”罢了,但这粒微尘,这缕风,它渴望飞翔,渴望升上天空,因为“月亮”一般的你,尽管隐匿在清晨六点的晨曦之中,但那种光,那种温暖,仍然来自“你”,来自你这个“发光体”!
真有一类诗叫“爱情诗”吗?我认为是没有的。姑且这么叫吧,纯粹是为了区分的需要、批评的需要。人类有那么美好而奇妙的爱的体验,其强度和密度,正可以天然地通达诗歌!但爱情诗也最难写,因为你无法刻意,无法筹划,智力在那里是失效的,起决定作用的是情感在瞬间的连接和蔓延,这种状态像闪电撕开天空一样,你必须在一瞥之际就窥见闪电所照亮的东西,你必须偶然间迸溅出第一句,然后忘我地把涌流般的话语倾泻出来,并且再读时还得知道:哪些是闪光,哪些是水沫。
注释
[1]凸凹,诗人,桃花诗村村长,也指山路坑洼。——树才注(全书同)
2015年12月4日清晨6点1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