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Adonis),本名阿里·艾哈迈德·萨义德(Ali Ahmad Said),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自幼喜爱文学。1954年服兵役,因参加左派政党而入狱一年。1956年偕妻子移居黎巴嫩,成为黎巴嫩公民。1986年移居巴黎。从1949年开始,他以阿多尼斯为笔名发表作品。在古希腊神话中,阿多尼斯是爱与美之女神阿芙罗狄蒂爱恋的那位美少年。作为阿拉伯世界最负盛名的当代诗人,阿多尼斯迄今已出版几十部诗集,并有文学论著多部,多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阿多尼斯是一位拥有“多重身份”的诗人,“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然而,在叙利亚或黎巴嫩,他都没能赢得“自由”。幸亏没人能剥夺他与生俱来的母语。他相信“我真正的祖国,是阿拉伯语”。“流亡”,阿多尼斯对这个词可谓敏感。他自己就被称作“流亡诗人”。但阿多尼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称谓背后的西方“意识形态”。刚从这边的意识形态和宗教势力铁钳下逃离,又被那边的意识形态揽入怀抱中,但诗人仍然没有得到应有的“诗的迎接”。怎么办?阿多尼斯远比那些甘心于落入圈套的“流亡诗人”们勇敢和智慧:“我不站在任何简单化的一边,我两边都反对。”
1992年,阿多尼斯对“何为诗人”写下过一段精辟阐述:“做一个诗人,意味着我已经在写作,也意味着我什么都没写。诗歌是这样一种行动:开始或结束,它真的是对开始的承诺,对永恒的开始的承诺。”在西方影响和阿拉伯传统之间,阿多尼斯架起了一座桥梁。不过他宁愿无视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西方也就是东方的另一个名字。”确实,就诗而言,西方诗人和东方诗人面对的困难是一样的:语言的创造力!因为“除了语言本身,诗歌看不到别的东西”,因为诗人“只能在诗里获得解放”。
*
只有这块墓碑
是永恒的玫瑰
*
从梦的宿营地,一道痕迹
夜还没有熄灭它的路灯
当早晨的脚步把它引向太阳
你去哪里,你,伤口
划出的路程?
*
你打听她的消息?
她死了
一座房屋倒塌
它的内心撕裂
墙上的镜子
动荡的波浪
她死了
只有门幸存下来
被风拽走
而夜间的影子
一遍又一遍踏过门槛
*
坐在橄榄树下
他自问:什么是我的恶?
又对枝条说
身体多么喜欢我的恶
*
它们现在在干吗,我们的那些物件?
还在它们在的地方吗?
这些穿着风衣裳的呢喃是什么?
这缕光是什么——这支歌又是什么?
它是我们日子的旅途上的
一个心愿吗?
莫非是我们这些物件的名字——
在被命名之前的呻吟?
*
通向你的路
我不知它来自何方,怎么通向你,
怎么进到里面并把我转化成它欲望的盛宴
我问自己
我还可能重返那里吗?
*
这是以你之名居住在我身上的语言吗——
你让它的血在我身上流贯,以你之名——
赞美我们这两个身体和你我之间的一切吧——
这些四散的文字是什么,我身上爱的森林?
此刻你的名是什么?风——
有时是疾病
有时是确定
我们会变得来自同一血脉吗?
语言能改变你吗?
*
一个形象
毕竟不能自我叙说
它忘了自己
它坠入记忆幻影的深处。我曾经是谁?
现在我在哪里?在
开始之处?还是结束之时?夹在两者中间
我们能把脚步还给步行者吗?
莫非身份就是这个问题?
动荡空间中的一个球
一个出发的手势
*
我们将重复
如果我们不重复,它会说
我们完蛋了
把我们还给我们的水吧——深处
隐藏着潮涨
潮落
你,源头,涌动在我们两个身体之间
把我们还给我们自己吧
*
一个起因——怎么知道谁创造了它?
你知道吗?我学会了只造访
怀疑
和我脚步的空空。我的行踪
是无行踪的渴望,就像
我扑向不可能,就像我走到深渊尽头
那里只有堕落
和高高的传说
*
我没有力量同你说出的一切
将在我寂静的深处变暗
但是,我活在爱的前头
相信死亡在我的后面
拽着困惑
无未来
亦无智慧
*
我只想着,当我开始坠向
我们的身体时
扑入那无底之中
*
昨天我们相会时
我把我夜的灵魂从锁链中解放
我教它的睫毛
怎样凝视你
瞧吧,它就流淌在我们中间
你命名它为波涛?
你命名它为玫瑰?拿起它吧
在你的唇上弄碎它
*
脸之处由空空做成
双手之处则由灰烬
那地方只是它自身的幽灵
它的幽灵在那里叙说
它的传统和激情
那地方只是灰尘
在时间的风中
那地方只是道路的泪滴
和痛苦之处
那地方不包含地方
太阳在那里诞生
奴隶
我们的身体想要哪一个地方?
哪里?来自哪里?怎样进去?
迎接我们的誓言吧
跟它说说夜,抱紧它
俯身于它吧,问问它
我们的身体想要的地名是什么?
*
身体看护着:面具
我必须架一座桥吗
在焚烧我身体的火焰
和词语的黏土之间
为着穿过那欲望的过道?
*
恐惧穿着光
戴着镜子
伤口,把它的芽给我吧
还有它的皱痕
还有它的迷醉时分
把它们给我吧
*
我的身体是两个,你在我两个身体之间
我来自哪里,怎样记述
这整个的壮丽
在灰尘的书中?
*
几扇窗开着,一株橄榄树
还有散落的残余
哪里是你的茎?哪里是你温柔的芽?
噢记忆的玫瑰。
*
哪一种遗产会说我们是
它那伟大激情的后裔
我们也许没有民族
没有宗教?
创造吧,噢爱,成为我们的源头
和我们的摇篮
不管我们生还是死
在你的轨道上,在你迷茫的大地上
更新吧,爱,成为我们的无限
成为我们的末日
*
我是谁?你问
答案是我的身体
你了解它的传说
我身体这位旅行者
在大地的一朵云上
*
你的手臂是两条河或两座山谷吗?
我们的身体——在它们的转动中
是船
大篷车
火,语言
而译者是我们的叹息
*
泪水悬着它们的碎镜子
在睫毛下
*
我抱紧树干。夜
星星迁移它们的羊群
在草原上。像我,天空
也怀念树干
一株橄榄树
果子是它的身段
果子是它的胸
果子是它的乳房
我抱紧树干。夜
我把双手奉献给激情
在一个梦里我流浪
梦在我的眼里流浪
*
我们的身体我们的两份时光和那地方
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是国家和历史
每一次心跳都是节日
*
你在你自己身上不是单独的
在你身上,是二,三,也许是四
我一个字一个字拼你——增加我的无知
我一个音一个音读你——扩大我的远离
你孩子一样的皮肤
问:
你从哪里来?
从哪一道光从哪一个影子?
*
在我的思想和我的心之间同一场对话
我始终在倾听
永远在猜想:我的心
是当下,而我的思想
正在生成
这是一种古老暧昧的隐喻
我的道路是困惑的
有时互相交叉
有时平行得无法相遇
我始终倾听我的思想,一边询问我的心:
我的灵魂,它会在哪里耗尽痛苦?
最美丽的思想
是真实即怀疑
*
形象不再表达什么。赤裸
进入记忆的幻影
这沉睡的灰尘(即使灰尘低语:
不,我不是我曾经所是)。“我曾经是谁?”
默默地问,又问:“在曾经中我曾是谁?
在未来呢?在两者中间
也许我曾是动荡空间中的一个球?
不可说之桥?出发的
手势?
莫非身份就在这个问题的
流水中?”
*
“没有在场,我活得
没有未来”,我的时间说
它献身于一个寂静的形象
我该对我的自由说什么?
我跟它说:你来过或你消失了?
哪里?怎样?它改变了你的旅程?
我们的誓言呢?为什么
你不是你曾经所是?不,你
那时只是一朵玫瑰
我在叶子的阴影里
而风为我摘着花瓣
*
你在那儿,你必须是一个身体
在我周围,来了又去,像她的屋子
没有梦,没有形象,没有幻觉
一个身体在我的唇间不断更新,
在我双手间,在我所见中,在我身上
升起,又落下,一个身体
如同火水风和炼金术
*
自从你的爱熄灭,你就活在我身上
就像你曾是我的形象,或者就像
我只是一座坟墓,为你的记忆
而记忆之风唤起
我身上的伤口,唤起灰尘
我自问,没有忧伤,没有期待:
我通向你的路没有出口
它是笑声呢还是哭泣?
*
“听着,”她说,
她把双手搭在肩上
另一个回声在说?
“别碰伤口,”她说,“相信吧。”
“谁赞美那个有信的人?”我低声说
只有手势突然落下
在她的嗓音里
在这种表达中
*
我呼吸?不
脚步呼吸我
我正走向她的屋子吗?
我正自我游戏吗?
我重新开始
发现我的冒失
探测我的欲望
*
指引我的光离开了我
我的围墙,在房子中央,毁了我
*
我们的身体——
芽的森林
而时间
像一种芳香
出自芽的萼
注释
[1]译自诗集《我们身上爱的森林》,法兰西信使出版社,2009年,由Vénus Khoury-Ghata和Issa Makhlouf译成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