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睡裙,出神地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
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
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一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具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上还镶有一块长方形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里堆了过多的家具,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虎,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
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宁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
李缅宁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大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嘀嘀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宁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以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不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宁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
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书柜旁,一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宁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
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一边跷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
李缅宁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人,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
“我说什么呢?”
“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宁。
“嗯?”李缅宁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
“李缅宁,你现在眼里还有我吗?”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宁眼睛不离电视。
“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宁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今儿我准备破纪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宁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宁,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宁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
“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花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他!”
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公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
“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白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
“我一天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烦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吗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
“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了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
初看似雪,定睛凝视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
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楼大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宋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一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返身沿着阴下来的街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夕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
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的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挑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具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具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时都绕过去或跨过去。
“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
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一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气喘吁吁地说。
“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
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
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旁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
遇到二人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
“剪齐点。”
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的?”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吗?”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吗?”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
“怕受道德谴责是吗?”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
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
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
“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
“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
“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
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肢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
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个清晰的照片框印。
雨已经停了。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
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
“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啊,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吗?”
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
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干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
“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
“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
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
“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个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吗?”
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一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晾在铁丝上。
“那时你还年轻。”
“是啊,第一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个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肴的同样款式的瓷盘。
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己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
“你干吗,蹭饭?”
“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我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
“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了,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
“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己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来?按说犯不着再跟你生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
台灯的光芒透过白坯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
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糖,糖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糖说:
“又想干吗?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
“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吗?”
“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