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蛋脸。”
“一定挺白的吧?”
“白里透红。”
“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
“……”
“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里认识,后来又在其他社交场合相遇。”
“谁先主动?”
“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
“我不是告你了嘛,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汉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非要跟我离?你到底憋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
肖科平眼神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
“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一场雨顷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
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
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
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形手势叫停。
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车跷大拇哥,口口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
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
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如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
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扛肩章。
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
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渐渐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候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街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烁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
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儿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
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地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踅摸,态度极为严肃,接洽极为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沽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己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胧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姑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强奸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
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地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
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
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吗?”
“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吗?”
“离异。”
“有住房吗?”
“有。”
“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
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种种荒诞、色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吗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还凑合。”
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吗?”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势。
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孩子。
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祟祟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
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
“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住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
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吗的,以为是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
“来了。姓韩。”
“噢,小韩。我姓肖,肖邦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
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暧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
笛声停歇。
肖科平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
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
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和水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刀一起递给韩丽婷。
“吃,你自己削。”
“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一边坐下,偏过头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
“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
“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清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
“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
“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吗?”
“没有。”
“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
“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
“那也不对。姓尤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
“跟我差不多大。”
“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啊?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
“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
“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
“你姐姐?”
“一亲戚。”
“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嘚啵嘚啵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擤鼻涕:“擤,用力!”
“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
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子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唢呐可能更有前途。”
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门,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人,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吗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人一边急切地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的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岔呢。”
“哗”的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
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床。
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出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
屋内灯开了。
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了一半的女式毛衣。
女人装裹得像个伊斯兰妇女从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
“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的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蓦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圆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宫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帮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宫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旁发出晃荡声。
警报声在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四面八方拥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人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的武装士兵。
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
李缅宁在自己家的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哈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
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重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这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身,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
李缅宁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匙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铰。”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意:“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