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书院首先接受大先生的训诫,就好比是初学拉丁文必读凯撒的战争回忆录一样重要。
大先生对于这类语言,早已驾轻就熟,无非先是欢迎这些幸运儿进入书院,然后说一下书院发展历史,只恨书院成立时间太短,没有历代山长可以供他介绍。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规矩,这也是大先生讲的重点,哪些规矩是写在书院章程里,必须遵守且不可逾越的,哪些规矩是没落在纸上,但也必须遵循的,比如因爱情而决斗,虽没有写进典章,但是是必须遵循的。
其他几家书院,男女学子的比例大略是正常的,恋爱之风盛行,这是不可避免的,争风吃醋到大打出手不在少数,屡禁不绝。
最大的一次群殴,数百名学子参战,约在桃山,那一年的桃山,桃花落尽,满目疮痍。
令周伯言无比心酸的是,他很羡慕,他也想自己的书院恋爱成风,他也想女学子也多些,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书院,佛祖曾对自己说,假如一个书院全是一个性别,那他肯定是一个系而不是一个院,比如会计系,机械系,汽车工程系。
周伯言还能回想起佛祖说这些系的时候,脸上的悲天悯人之色。
佛祖说能称之为院的,首先要有包容性,周伯言觉得自己足够包容,但那些女学子一点不包容,自家书院不差啊,要山有山,有江有江,当然有一点是周伯言无法否认的,自家书院弟子,长得没一个好看的。这还是佛祖那个臭小子给自己分析出来的,说什么问卷调研出来的,没有长得好看拿得出手的,人家女孩子举目四顾,入眼皆丑,芳心要死掉的,何必要来受虐呢。
今年书院只有三十人录取,寥寥数人进入了内舍,其他都被放在了外舍。
千草收到了消息,毫不留恋的离开了那个家,她与父亲朱无腿早已没了共同话题,朱无腿明显不知道千草在几日前参加了旧边墙书院的考试,听到消息,还以为是书院千金终归没有食言而肥,自然钦佩书院重诺的同时,操心女儿去了书院会不会受到欺负。
一旦被书院录取,可以随时进入书院,就近的西塘土著,与千草一起的还有几名学子都在今日如脱缰野狗,欢脱的离开家,打算到书院睡觉。
少年人的新鲜感,总是来的毫无征兆,他们对书院的大通铺抱有无比大的幻想,想象着与同龄人可以并排躺着交流到深夜,想象着饱食之后徒步登山观海,与诸位学长挥斥方遒,不禁心神激荡,脑子里这般想着,然后看到发放崭新的院服,都感叹一番做工精致,穿到身上定显儒生风流,当看到蓬乱着头发的学长步履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都感叹学长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忘乎所以,不顾衣冠。看到个一瘸一拐的少年被一个身材臃肿的少年搀着,小声交流着往前走着,不禁感叹书院风气良好,兄友弟恭一团和气。
“师妹,整座书院看下来,也就旧江有看头,真不明白你要跟来干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咱们八九书院桃山上的桃花,开的漫山遍野,正是踏春的好时候。”
“师兄,哪有看完呀,再说我觉得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看不说旧江江岸的黄昏堤、船斋、洗砚亭,还有那个神髓石碑,就是他们整座书院的环境,都挺雅致的,并且我一踏上这方土地,就觉得古意盎然呀,我觉得观夜山上的大石头咱们还没看过,那个更应该不会让我失望的。”
如果佛祖在此,一定脱口而出:“孙汤唯。”
是的,孙汤唯现在是八九书院的学子。
几家书院只有经世书院还未来人,其他几家书院山长早已去了山长堂里秘议去了,山长随身弟子,只有一两位跟来,侍奉左右。
八九书院来的两位,少女就是孙汤唯了,少年叫林成大,天赋惊人,已有四英雄在身,四位皆为持剑英雄。
林成大擅使剑,也爱取名,亚瑟的石中剑他称为落寞剑,因为那个时候他与人争夺师妹失败故有此之名。
刘邦的赤霄剑,他称之为春日归来剑,因为那个时候他有了新的追求目标,恰好那个时候觉醒了刘邦,感觉重新焕发生机和斗志,孙汤唯就是他的目标,用剑名作为人生新篇章的注解。
李白的龙泉剑,他称之为飘飘剑。
还有一个曹操的阿蛮剑。
枭雄曹操有两把名剑流传于世,一把青釭剑,一把倚天剑。
这个世界里的英雄兵器叫的名字皆不相同,哪吒是这个世界觉醒最多的英雄,他的四件兵器,还是初皇命名,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胆子改换其他名字。
其他没有被皇家染指的,那就依着自己的喜好,为兵器起名字了。
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可以觉醒的英雄,因为你不知道哪句话,或是哪个动作,就能触发英雄。
林成大当年觉醒曹操,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才触发了觉醒,因为他曾对酒高歌,长叹人生短暂,他也曾见南飞乌鹊,绕树三圈,不肯栖枝。他也曾临石观海,看海上明月,看灿烂星空。然后脑海里回荡着一道威严的声音:林成大,今悟曹操。
林成大看着曹操的剑,自取名,阿蛮剑。
此四剑,皆为林成大所爱。
“孙小姐,好久不见。”
“呀。”孙汤唯声音里透出来的欣喜。
佛祖有些意外,老天果然还是有点同情心的:“你怎么来我们书院了,长得更好看了。”
“我随山长和师兄同来的,这是我师兄,林成大。”孙汤唯有些慌的介绍道。
“成大兄,你好。”佛祖脸上和煦的浅浅的微笑,这份从容自若,令林成大心里警钟大作,只能摆出更高傲的气势来面对,视线只轻轻上下草草扫了一遍,仿佛佛祖是一页九字的蜀大字本,一览而尽。
“这是我哥哥。”孙汤唯看他这幅样子,尴尬的说。
“这是你亲哥哥吗?”林成大赶紧收拢不合适的作派,有点紧张,不过之前没听说孙汤唯有兄长啊,于是小声求证。
“在边城时候,哥哥对我颇为照顾,亲不亲的有什么重要。”孙汤唯笑靥如花。
两人心照不宣,因为他曾化身玻璃,这不好宣诸于口。
“当时走的急,没问哥哥将来如何联络,分别后痛悔不已,还想着以后可能见不着了呢,没想到哥哥却在旧边墙书院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当然不见也有不见的好,你会永远记得那日,一个少年身影,可能会在记忆里逐渐模糊,但你会自己逐渐丰满形象,总归会把我越想越好。”
“哥哥惯会哄人,对了哥哥,我现在入了八九书院,到时候一定去那里看我,我带你去桃山,景色极美呢。”
俩人聊的热火朝天,施施然撇撇嘴,林成大则看的,心就像顺治七年的绛云楼,被熊熊大火包围。
林成大拔出春日归来剑,孙汤唯有些抱歉,用手拉了一下没拉住林成大。
“师妹站远些,出剑吧。”林成大的怒意蓬勃,像末法时代的和尚,经不得一点刺激。
八九书院的烂漫传统,浸到每个少年男女的骨子里,他们崇尚自由同时,对礼法也多有敬畏,非常矛盾的集合体,他们秉性里对异性的追逐,从来都是用拳头来说话,谈吐斯文像灵感乍现,短暂不长久,多数时候是豪迈的。
“见面就决斗,总得先聊几句啊。”佛祖明白这个少年生气的缘由,孙汤唯身边的护花使者,一般当使者的,都是把花潜意识的当成自己的,别说动手采摘了,你就是与花唠嗑也是不行的。
“没什么可聊的。”林成大知道眼前这个人与孙小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聊的如此投机,这怎么可以。
“出剑得有剑意,我只跟有剑意的剑客对决,你有剑意吗?”佛祖一把推开施施然搀着自己的手,好笑的说着。
“什么剑意?”林成大直视着佛祖的眼睛,手里不自觉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书院袍服。
话是拦路的虎,院服是慑人的毛,一个人的气势,来自于多层方面,一身的装扮就在其中,一个帝王穿的破破烂烂的,就算掌握万千人的生死,他本身的气势也会大打折扣。
林成大想要从没有一丝褶皱的院服里给自己找到充足的信心。
他是八九书院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他是众多弟子的楷模,他身上的这身订制院服就是证明。
“就是你刺出去一剑的意思。”
“哦,就是要刺到你,算不算剑意。”
“算。”
“既然有此一问,那我问问你的剑意呢?”
“我的剑意在鞘里。”
“你的鞘呢?”
“我没有鞘。”
“那你……”
“所以我没有剑意。”
对于争风吃醋这种事情,看来在哪个时代都不可避免。
佛祖随便糊弄两句,告别孙汤唯,带着施施然打算去香积寺逛逛,看看有没有哄骗四大天王神兵的可能,因为这关系到自己传授给施施然的三头六臂是不是个鸡肋。
……
旧边墙书院来往穿梭的学子,每个人的衣衫都是干干净净的,看着无疑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几位山长同行,打量着周伯言的书院,不住点头。
“伯言的书院,可以的。”
“服色统一。”
“就是女弟子,有些少了。”
“哈哈。”
其他几个老头齐笑,周伯言被戳到痛处,也有点尴尬。
“京都几家禅寺,自通天元年以来,多了好些挂单僧人。”梦华书院山长赵默照自来到旧边墙书院,与众师兄师弟一起,就一直沉默着,他们谈笑时,他也没有插话的意思,此刻见众人都不言语了,开始说京都的不寻常之处。
“默照兄,怎会如此关心和尚?”说话的是经世书院山长陈谟元。
陈谟元是几位山长里年纪最小的,不过老态毕现,一看就知道平时不太注重保养,脸上皮肤松弛的,就像葛优的演技。
此人平生爱竹尤胜爱己,住的地方遍植竹子,他的竹林,需要定期砍伐,因为要给幼竹足够的生长空间,每次砍伐长得歪的,已经老的,都痛哭流涕,每根竹子他都起了名字,砍掉的竹子,会记上生辰年月,寿者几何,继而纵火烧掉,取灰烬扬之,并念祝祷文。
想让他的竹子当个晾衣架,搭个蚊帐,做个鱼竿,门也没有。
他曾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陈谟元不是一个俗人啊。
“通天元年啊到如今,几十年间,寺庙有和尚去挂单,这事不出奇啊。”八九书院山长苏夔明出言。
苏夔明,是众位山长里保养最得当的,因为他拥有一颗极爱繁华,极爱青春的心。恋爱圣地,桃山,就是他主张开辟的。
此人双目深邃,颊生梨涡,起行坐卧,皆有儒士之风,端是一老美男子也。
“默照兄老来喜禅宗,访高僧,拜古刹,与老和尚打机锋,不落下风。”周伯言是知道赵默照的底细的。
“人老了,就容易生出杂念,佛经可以让我静心,这些年倒是与寺院颇多往来,京都的百丈禅寺,由百丈禅师所创,他们崇尚顿悟成佛,百丈与我坐而论佛,十年前,他曾苦恼的说,挂单的僧人很多,我当时没有在意,两年前他又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我又没在意,今年我瞅空又去了,他又说了那句话,我觉得不正常了,天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赵默照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些话。
“你的意思是,先师下落不明有可能与此有关?”半卷城书院山长崔微尔声音平静,看不出一丝动荡,因为他自知这辈子登天无望,对于先师下落,没有其他几位山长那么迫切。
崔微尔年少时做了不少风流荒唐事,临老依然旧习难改,虽不说日日逛青楼,白昼宣淫,但每月总偷偷去那么几次,碍于身份,乔装打扮是必然的,最重要的,他会易容之术,然后再把身上清高之气收敛,猥琐之相毕露,妥妥一枚资深嫖客。
崔微尔这一生有四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游尽世间好山水,四愿睡尽世间好姑娘,前三愿努努力皆可实现,唯有第四愿,没有那么多好姑娘等着让他睡,只得退而求其次逛青楼,身体不比从前,有时候去听听曲儿也是好的,最爱发掘色艺双绝的妓子,每听闻世上多一名妓,不管何地,必逐之,就好比是金主亮闻《望海潮》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意。
平生擅长作咏妓曲,为妓子所追捧,曾有刻画妓子体态服饰之语。
“藕丝裳翡翠裙,芭蕉扇竹叶。衬缃裙玉钩三寸,露春葱十指如银。秋波两点真,春山八字分。颤巍巍鬟云鬓,胭脂颈玉软香温。轻拈翠靥花生晕,斜插犀梳月破云,误落风尘。”
此生最得意的是帮妓子写了一首小令,妓子凭小令得遇良人为其赎身,因为写的太感人了。
“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
当时崔微尔写的珍珠一斛,老鸨子嫌一斛太少,崔微尔看看那个女子,记起昨夜癫狂,只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出于报复接盘侠的心里,才改的十斛。
咏妓曲一般人来不了,能来的了的,得是颇有才名的,颇有才名的碍于身份会来也不来,除非一个国家重武抑文,文人地位低下,他们才会纵情于粉臂之间,往来酬唱之作。
国朝的文人,地位不低,落魄的文人当然也有,但是非常少,那些仕途无望的文人和妓子感同身受,词作或曲子里偶有抬高她们身价的句子,并没有形成喷薄的局面。崔微尔以书院山长的身份,为妓子写词,可谓惊世骇俗之举。
他是源于对底层生命的同情吗?
他是源于对青楼妓子的教化心理吗?
他是源于对国朝词类的开拓吗?
不是的,他只是出于对姑娘的喜爱,他想睡她们,拿不出通宝,只能用词顶账。
山长怎么了,山长也会缺钱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