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主办方设宴盛情款待,纵饮放歌,不觉已至十二点。我是典型的“灰姑娘”,十二点之前无论如何是要回家安眠的。我不怎么喜欢喝酒,但盛情难却,作为嘉宾的我不喝是不可能的。好在在这里我听得最多的是“你随意,我干了”。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少,感受过形形色色的酒文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善良、厚道的主人。某年去西北某农家,被热情的主人囫囵硬灌下的“下马三杯酒”和“上马三杯酒”(二两一杯的老白干),至今令我心有余悸。去内蒙古草原蒙古包参观,热情的女主人唱歌劝酒,我已被灌得东倒西歪了,女主人却滴酒未沾。然而,这群湖北汉子和姑娘始终说着“你随意,我干了”。我们十个人好像喝了七箱啤酒和十瓶红酒,居然没有一个人出了洋相—面对卫生间吟诗“啊……”好友佳宏(生长于浙江)被他的学长王成兵教授取笑,“居然用喝白酒的杯子喝啤酒,而且,还是像喝白酒那样一口一口地喝”。看来,地属南方的湖北人,的确不像南方人,是“南方人中的北方人”,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中国主人千方百计想让客人多喝酒,因为从前中国人太穷,希望把好吃好喝的留给客人享用。如果我所遇见的这群湖北人喝酒的异类表现并非个别,那么只能说这个地方向来是富庶之乡,不必以喝倒客人为荣。我所见识的江汉平原,如果没有工业文明的侵扰,自然是天然的鱼米之乡、农耕文明的活化石。
远离喧嚣,微醺的我返回住所。
长廊尽头是凉亭,凉亭外是一大片湖泊。月上中天,湖面上微波粼粼,恍惚有鲤鱼仙子凌波微步。四周是人声寂灭的原野,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已入定。只是暑气仍旧蒸腾,加上酒意澎湃,睡意模糊,每一个毛孔都有窒息之感。无心留恋这大自然洗尽铅华的冷艳,匆匆进入空调房里沉入梦乡。我住二楼,居室正对着开阔的水域。没有精力与无边的月华亲昵,我索性没有拉上窗帘,也没有开灯,让月色流入巨大的落地窗里。和着满屋子的月光入睡,这种体验只留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醒来时口干舌燥,下床找水喝。酒已醒了八成,头脑渐渐清明。返回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打开阳台小门,走上露台。月色熠熠,大地被照耀得如同白昼。启明星高悬苍穹,与月亮保持着一段默契的距离。长空寥廓,深邃而神秘的幽蓝。远山,近树,泛着银泽的湖泊,都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和表情,似已四大皆空。依稀的蛙鸣,依稀的蝉吟,虫豸的依稀唧唧,以及稻子、花草、树木蓬勃的成熟气息,全都被无边的月华笼罩。目之所至,全是水墨画般的风景;耳之所闻,尽为天籁绝响。已是凌晨四点,暑气渐行渐远,凉意似有若无。我的心绪似休眠火山突然迸发,尘封已久的乡村记忆如同山洪决口。离乡背井之后,我太贪玩儿了,差不多已忘记了回家的路。一路走来,起点过后还是起点,终点过后还是起点。从来不曾真正松弛过,总在惦念着明早的旅程,不觉间年华已被逍遥、蹉跎殆尽。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月朗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蓬头垢面,衣衫凌乱,面对楚地月华,喃喃自语。周遭的蝉吟、蛙鸣、虫唧似已喑哑,何等善解人意!我在月下徘徊,徘徊,徘徊,不觉东方破晓……
延安行
1
我最初知道延安是在小学的思想品德课本里,它与革命的“圣地”、“摇篮”排列在一起。那时候我自然不懂何为“革命”,亦不明白何为“圣地”。倒是见过摇篮,知道它是哄婴孩入睡的物什。看看插图里的延安,一座山,一座塔,一座桥,一条河,还有毛主席那高大的身影……这些画面都和我所熟识的摇篮不相干,因此,延安留给我的不过是一堆空泛的疑问,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
延安在我心中有了温润的感觉,源于初中语文课本中贺敬之的那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诗”—《回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手把手儿教会了我,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这些朗朗上口的诗句,至今仍留存在我的记忆里。诗人澎湃的革命激情,延安军民炽热的革命情谊,激荡在字里行间。“杜甫川唱来柳林铺迎……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一头扑在亲人怀……二十里铺送过柳林铺迎,分别十年又回家中……”我想象中的延安温暖、快乐,漫溢出家的气息,生机勃勃。尽管如此,延安距离我的现实生活依旧相当遥远,我并未真切地感受到它亲昵的气息。
当港台流行歌曲弥漫过我的青春期之时,《黄土高坡》《信天游》等“西北风”亦吹拂过我的青春年华。由是,延安不仅仅是延安,它还与陕北、黄土高原、窑洞、信天游等并联。对陕北民歌的偏爱,催生了我对于延安的亲近感。“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我抬头,望青天,追寻远去的从前……”那些苍凉、遒劲、深情、厚重的歌吟,似乎穿透尘封的岁月,徐徐渗入我的灵魂。还记得那个高一的炎夏正午,我蓬头垢面走过空荡荡的教学楼,从传达室的收音机里飘荡出的那些“是歌若喊”而又“是喊如歌”的音符,立即令我脚下生根,不由得泪流满面。那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为忘情的瞬间,甚至远胜于与初恋女孩的初次牵手。从此,延安—陕北—信天游,自然钩沉于心原。那方遥远而神秘的土地,成为我青春年少无疆幻想中的一个生动的情节。
在大学的民间文学课上,我再度邂逅陕北民歌。当我历经了爱情的崇高与龌龊之后,审美趋向日渐定型的我,开始腻烦大多数流行歌曲的滥情与恶俗,尤其难以容忍其对爱情的肆意作践。“爱你爱到骨头里”、“爱你在心口难开”等对爱情冗长、苍白、虚无的无病呻吟,比不上一句信天游“面对面来还想你”。这直白得不加任何遮掩的爱的表白,却又蕴藉着两情相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玄妙。简直直白得一塌糊涂,令人叹为观止!其还不动声色地诠释了“诗在民间”的深意,欲抒“相思之情”的当代文人墨客,在撞见这个质朴的句子之后,必然会打消继续写下去的念头。当我懂得如何欣赏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柔美,当我深谙“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俗谚,自然便对“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浮想联翩。不知道“人杰地灵”一词能否概括那一片土地的神奇?及至我目睹北京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陕北安塞腰鼓表演,那奔放的舞蹈,雄浑的肢体语言,豪迈的呐喊,再次点燃了我对延安的爱恋。由此,延安便成为我的一个梦,抑或是一个心结,隐蓄着信徒般的朝拜情绪。
2
接到北京市教育工会组织的“北京高校青年教师延安考察活动”的通知,恰逢我在香港浸会大学执教一年之后返回北京。尽管身心疲惫,就冲“延安”二字我便踊跃报名,只为了却我多年的“延安行”心愿。
当汽车驶离十三朝古都西安,当富庶的关中平原从车窗外飞驰而过,当陕北峻峭、挺拔的山梁沟畔峁原展现在眼前,车厢里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追逐着这被雨水冲刷而形成的自然奇观。尽管车马劳顿,但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或许是受到大自然的神启,我们这些来自首都各大高校的陌生教师,开始在狭窄、颠簸的车厢过道里联欢。一曲黄梅调《天仙配》,拉开了联欢的帷幕。一首非“陕北版”的《东方红》,一首无配乐的诗朗诵《我爱这土地》,一首首当下热播的流行歌曲,应和着滚滚车辙。两位青年女教师激情、炫酷的劲舞,将联欢活动推向了高潮。谁说皓首穷经、“沉稳有余而激情不足”是大学教师的恒定表情,殊不知当代大学教师已葆有新世纪的蓬勃气息。
滞留古城西安,我一直很木讷。一则因为几年前我曾与西安有过一周的厮磨,难免有了审美疲劳。二则城市皆大同小异,作为古都的西安依然缺乏令人惊鸿一瞥便难以忘却的个性。八百里秦川尽头,陕北黄土高原兀自屹立,我困顿的情绪立即为之一振,如同不期而遇少年梦中的英雄偶像。我惊叹于这连绵复连绵的千沟万壑,需要几多狂风骤雨,几多岁月的潮汐,方才镂刻出如此工整如此千篇一律的自然风貌?
惊叹之余,我不禁隐隐有些失望。多少年来,我想象中的黄土高原满眼苍黄漫漫,遍地风沙茫茫,全裸的躯体向苍天诉说着被弃的孤愤。头扎白巾的汉子孤独地站在某一个令人绝望的峁原上,牵肠挂肚地吟唱“白羊肚那手巾哟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啊呀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见不上那面面啊呀招一招手……”还有被强紫外线吻破脸蛋的后生,赶着萎靡的羊群在坡坎间啃噬绝望的希望……尽管贫穷、孤独、困顿,却蕴藉着黄土般挺立的生命张力。然而,此时国道两旁的陕北,青山连绵,虽无绿水环绕,亦有河流蜿蜒。当年流行歌曲“西北风”所喊唱的那种绝望与挣扎,全都无影无踪。我怀抱着一腔真挚的同情远道而来,我想给这赤贫的高原一个真实的拥抱,我想用温润的目光抚摸这缺少柔情的世界。毫无疑问,我被我的想象欺骗了,我甚至怀疑司机因头晕而南辕北辙。
3
黄陵就在眼前。这里是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①的陵寝。
黄陵三面环山,清澈的河流环绕山麓。陵墓背山面水,安卧于高高的峁原之上。陵园周遭高远辽阔,陵园中苍松翠柏林立,好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时逢丽日当空,陵园树影绰约。游客虽众,仍旧稀声寂然。香烛熠熠,清香四溢。鼓乐声中,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华夏儿女虔敬叩拜。跪下去的,有远涉重洋的子女,有南国白皙的女子,有北疆魁梧的汉子,还有中原敦实的儿郎。江南水乡的清秀,长江流域的奔放,黄河流域的沉雄,塞外西域的质朴,一一在这肃穆的陵园里无声交流、碰撞。过往的纷争远遁了,地域的隔膜消逝了,惯常的高低贵贱模糊了。跪下去的那一刻,没有了亲疏远近,心中唯余对始祖洪恩浩泽的膜拜。“水有源,树有根。”始祖赋予我们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就是来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我们无须约定的接头信号。
自从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多年来我时不时追问作为炎黄子孙的我们究竟来自何方去向何处。走进黄陵的瞬间,肃穆与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同行的北航教授低声问我:“这墓地里真埋着我们的祖先?是否有史料做了记载?”对于这个史学界公认的难题,我自然无法做出是或否的全称判断。我说:“这黄土之下是否埋着黄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成了炎黄子孙追根溯源的精神寄托,是冥冥之中召唤我们回家的图腾。如果没有这座陵寝,我们都成了丢失了精神家园的流浪儿,生生世世将背负不知乡关何处的凄惶。”
有意脱离大部队,我独自踟蹰于轩辕庙中一棵至少三人才可合围的古柏之下。据说,这棵柏树有五千年树龄,为黄帝亲手所栽种。五千年风霜雪雨,洪涝干旱,它依旧傲然屹立。树形苍劲,如同始祖之魂魄,闪耀在中华儿女奔流不息的血脉之中。静默于树阴之下,我凝神静思:始祖呵始祖,您是否认得我这来自川北红丘陵的“川娃儿”?蹉跎了近四十年岁月的我,我这不肖子孙迟到的叩首,是否能够得到您的谅解?我不具备改变中国命运的能力,也没有光宗耀祖的契机,我甚至不会时时把您挂念在嘴边。但是,当我一旦离开中国,作为华夏儿女共同拥有的那个名字—中国,便清晰地闪耀于我的心河脑海,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的不敬和非礼。
走出陵园,我一步三回头。再见始祖,别后的有生之年,我会时时为您点燃一炷虔敬的心香,告慰您不朽的魂魄,鞭策自己“一息尚存,壮志不改”。
4
作别黄陵,一路往北。
黄土高原日渐呈现出苍凉、孤绝之姿。青翠渐稀,河流瘦而浑浊。汽车颠簸于盘山公路上,时不时需要做惊险的大回环。公路两旁,时见深不可测的万丈悬崖。峭壁千仞,草树依稀,人影寥落。村落散落在绵延的沟壑峁原之间,窑洞前陈旧的木质窗棂,诉说着生生不息的古老历史。睡意荡然无存,我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扒着车窗,惊诧于窗外的险情绝景。飞越深壑的桥梁,穿越时空的隧道,呼啸而过的火车汽笛,为这古老、沉寂的高原送来了华丽的现代气息。偶尔瞥见山梁上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沧桑的信天游似乎从亘古飘荡而来。路旁卖土产品的婆姨,赤红、朴实的面孔里蕴藉着黄土般的坚韧和平和。
日头搭原,夕晖似腼腆的陕北少女,黄土高原流露出苍黄的本色。不远处,汤汤黄水回声隐隐。
“那是黄河吗?”有人惊呼。
“那是传说中的壶口瀑布吗?”有人惊叫。